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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蝶飞

2015-04-14于香菊

飞天 2015年3期
关键词:唱戏羔羊老妈

于香菊,女,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辽宁文学奖获得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飞天》《章回小说》《福建文学》《小说界》《青年文学家》《山东文学》《清明》《阳光》《山西文学》《星火》《芳草》《满族文学》《芳草·潮》等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34篇,合计约80万字。

呆子楚软禁小美凌和老妈小燕玲的凌水别墅群,坐落在凌城的最东边。离大门百多米处就是凌水,凌水过去就是凰山;景色幽美,空气清新,难怪小美凌和婆婆小燕玲到了这里觉得还满意。说是别墅群,两栋别墅间相隔间距不小,足有500米的绿化带。不像城里,这家紧挨着那家,这个楼紧靠着那个楼,连做爱的动静都藏不住。难怪呆子楚说,随你们在这里怎么疯,都不会扰民的。更让小美凌惊喜的是呆子楚真的将一楼的家居客厅设计成了舞台的模样,虽然没有上海逸夫大舞台和凌城的人民大舞台那样大,但足有90平方米,高度也有两个家居那么高。没有现代的沙发茶几,但有杨贵妃坐过的美人靠,张五可与李月娥争过的红纱帐,《锁麟囊》里的大红花轿和《大登殿》里的一桌二椅。呆子楚得意地说,只要你们一按按钮,那道具即可随意推动到你们需要的地方。呆子楚将灯光音响帘幕等设备样样打开,一边教婆媳俩怎么使用,一边说,这都是这世界最好最先进的东西,你们该知足了。美凌还真的知足,特别是看到舞台侧边立着的一排屏风后竟然是个大橱柜,里面装满的戏衣戏帽戏鞋戏带甚至凤冠霞帔宫花彩绸都齐全着。她不但知足,几乎欢喜至极,这一生最爱也最想要的装扮都来了,怎么能不欢喜呢?她和婆婆一起,这摸摸,那看看,真是恨不得马上穿上才好!

呆子楚离去时,用极为冷漠的态度对小美凌说,没特殊事不许出去,也别给我乱招人,这大门我出去就自动锁上了,你们打不开。附近还安了摄像头,只要有人想从那里进出,我随时会知道。美凌往四周看看,也没找到那个摄像头装在哪里,想这呆子楚真是越活越精,越活越霸道,便没说话,扭头转了回来。因为心情不好,也没浏览院子里精致的景观,便进了玻璃大门,看到美丽的大厅舞台,想到那些戏装,心情马上转好,跑跳着扑过去,急忙就试穿。

婆婆坐在椅子上,一脸不高兴。她老人家一生喜欢热闹,当然也不愿意离开那个生活了十年的闹市区,再说一看到这幢别墅的高墙大院和紧闭的大门似监狱,叫她怎么高兴起来呢?监狱不监狱的,小美凌倒是不在乎。小美凌在乎的是有这样一个舞台,在乎自己又能唱戏。所以她一边妈呀妈呀地劝慰着婆婆,一边忙着选戏装穿套,打扮自己。

三丈六尺长的彩带飞起来了,被她舞成了一道道彩虹;两条雪白的水袖也上下翻飞,如两只翩翩起舞的大蝴蝶。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在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一曲完整的《贵妃醉酒》下来,美凌香汗淋淋,多少天没这么自由自在地唱戏了,她感到好个舒畅!耳边传来婆婆带着戏韵的长吁短叹:“百花亭早就毁了!只剩下广寒宫清清冷落。”美凌回头看婆婆,发现老人家早进舞台边的卧室去了。她当然知道婆婆在为自己感叹,觉得自己青春还在,孤寂在这里终老,实在是太可惜了。美凌真想跑到婆婆面前,跟她说,没啥可惜的,这辈子只要能唱戏,谁在乎还有没有观众呢。好在呆子楚还有情义,将这里装饰成舞台;好在婆媳能相守,高兴唱就唱,不高兴大哭也不会惊世骇俗。

妈呀,你老别在卧室呆着啦,也来一段唱吧——美凌一边将手上的绣花手绢抛向卧室的方向,一边对着卧室喊。声音和姿态都像薛平贵带回来的代战公主。卧室中没有婆婆的声音,美凌懂得那无声里的意思,你唱你的,我愿意咋呆着就咋呆着,别理我!

婆婆年轻时在凌水湾就是舞台上的一把好手,专攻花旦,偶演青衣,爱戏极深,如醉如痴,当然名声也特响,“小燕玲”是她的名号,几乎传遍方圆百里。小美凌是她唯一的徒弟,她给徒弟起的艺名叫“小美玲”。美凌倒也喜欢这个美字,但总觉得跟人家蒋夫人重名不大好,又喜欢村边凌水,故而和师傅商量,将个“玲”字改成了凌水的凌。师傅没有反对,反而觉得这个徒弟特有想法,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途远大。谁知道徒弟演戏还好,将自己的本事都学了去,但是学去的更是自己刚直的性格,好几次有出人头地甚至飞黄腾达的机会,都被她自己错过了。故而三十大几了,也没大出息,可能这一生就这样了,不再有啥奢望,只是喜欢就唱,跟着自己,和戏作伴,以戏为生。

将小美凌嫁给独生儿子,当然是自己的主张。但是她没想到这看似美满的婚姻,在她将近晚年的时候,化成了飘散的泡沫。虽然还有一丝生存的安稳,但儿子将她们送过来就走了,婆婆知道儿子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小美凌等于守了活寡,自己因为袒护儿媳与儿媳同谋也被儿子软禁了。故而在儿子走时,老人家没送,她在心中暗暗感叹,她住的是一座坟墓,坟墓里有个老寡妇,是丈夫死的;还住着一个小寡妇,是丈夫走的。

其实在子楚知道美凌的那事后,她曾张罗和小美凌一起回凌水湾去。那里还有她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还有像花园似的小院。可是小美凌说啥也不回去。小美凌说,活到这份,没脸回去。婆婆只有由着小美凌,因为她今生可以离开儿子,但是真的离不开虽是儿媳却胜似闺女的小美凌。好在子楚没真的将犯错的她们娘俩关到一个小黑屋子里去,在这里将一切布置设计得让她们满意。能这样终老,虽然是无可奈何,但是也该满足吧。

听婆婆无声,美凌捂着嘴笑了。她不再招呼婆婆,一边喝水,一边拿着水杯跑到窗边观望,窗外可见起伏连绵的山峦,波光潋滟的凌水,还有这院子里美丽的景观,这一切都让美凌忘掉了被丈夫抛弃的痛苦,沉浸在可以唱戏的兴奋中。“闲凝眄,听生生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声溜的圆”,这《牡丹亭》的唱句随口哼出,心里鼓涨着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叫幸福,是关进冷宫却依然有戏唱的幸福!有时故意夸大一种幸福,是能掩盖另一种痛苦的。

小美凌真的很喜欢这个家居舞台,她这一天,除了做点饭,再无别事,继而大部分时间都是生活在这个舞台上。或坐或卧,或扬手或提足,或扭胯作态,或夹臂小跑,或巧笑兮兮,或眉眼传情,或歌声婉转,或悲涕哀哭,一招一式,唱念做表,都极为认真,更要求完美。

绿萝丛丛装饰着的家居舞台,犹如一间花房。美凌的不断变化的戏衣和白色水袖在其中飞扬,影影绰绰,更添妩媚。更何况那柔美的身形,摧金裂玉的嗓音,让阳台外那只几次飞走又飞回来的小鸟,不断向大厅内鸣啾。

对于呆子楚的离开,小美凌没觉得很伤心;知道是自己有错,对不起他,人家离开是正常的,还伤心啥?对于搬到这个远离闹市的别墅区,她最伤心的是不能再跑那些场子唱戏了,但是看到呆子楚将一切唱戏该有的都给她制备下来,她就知足了。是啊,只要有戏可唱,有戏装来打扮自己,这人生还求什么呢?不就是听不见戏友的喧哗吗?

知足的小美凌,就这样生活在这个家居舞台上了,至于二楼那间属于她的卧室,她连看都不想去看一眼。累了,有太师椅可坐,想睡就睡在黛玉焚稿的卧榻上。关键她是一个坐不住的,很少在床上或者椅子上坐一会儿,她几乎老是在走动,偶尔还小跑,是被皇帝追赶的李凤姐的那种跑,别看扭动得多么欢,就是跑不多远;说是跑不多远,一转眼就没影了。偶尔还跳动,是《姐妹看花》、《夫妻观灯》的那种跳,欢天喜地。不顺心的时候,还能将自己变成一个阎惜娇李慧娘鬼魂那样的僵尸,只是脚尖轮子样地移动,整个身体如僵硬的一块板,随着轮子转。

自打和呆子楚分开后,她最喜欢唱的就是《黛玉焚稿》: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一生心血结成字,如今是记忆未死,墨迹犹新。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地,只望他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绝,诗稿怎存?把断肠文章付火焚!这诗帕原是他随身带,曾为我揩过多少旧泪痕,谁知道诗帕未变人心变,可叹我真心人换了个假心人。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

因为想到和呆子楚的分手,真的犹如黛玉绝宝玉,不免唱得哀哀欲绝;但是又想到黛玉爱诗犹如自己爱戏,爱诗的黛玉能将一生心血付火焚,自己的戏可是死都舍不得扔的。倘若这人生真的没有戏了,那就不如痛快死掉算了;但是这人生偏是愿意咋唱就咋唱,也就想不到死了。这世界可以没有爱情,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观众,但只要有戏,自己就会活得快乐逍遥。这样想着的小美凌,快步旋走在舞台上,觉得人生依然处处充满阳光,处处鸟语花香。这本就是属于她和婆婆两个人的舞台,她可以随意在这里歌舞,随意在这里悲哀,随意在这里想心事,也随意在这里享受孤独。

其实小美凌也是很会玩,很会找乐子犒劳自己的。换句话说,她是挺会安排生活的。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用半个小时装扮梳洗,就开始唱戏。高兴时唱欢喜的,不高兴就唱悲调。唱的内容大都是戏剧名段,五分钟一个,至少联唱五六个,便是半个小时;偶尔只有一句唱词,她也能唱上半个小时,比如《六月雪》里那句“冤枉——”能让她在半个小时中喊上无数次,每一次感情都会有一次升华,每一次都不会和别句雷同,对着敞开的窗口,望着碧蓝的云天,短短的一句唱词,让她喊成从草丛冲向天空的云燕,那声音摇曳,更如一张五彩的旗帜。喊得风姿妖娆风情万种,喊得人心灵震撼,阴云遮日。尽管她如此站在自家的大客厅里发疯,婆婆也从没有阻止过她。表面上她依然是静静地如一尊观音像,其实她的心也早被那喊声提溜起来,若不是心情一直不爽,身子懒得动,她真想亮开嗓子,和儿媳小美凌一起喊。

小美凌的半个小时戏唱完就到了七点,她开始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给婆婆和自己做饭。转眼七点五十了,快速地打开舞台与卧室里的电视,放的都是中央电视台的戏曲频道,七点五十的名段欣赏是她最爱看的,婆婆也最爱看。上午八点半到九点半的九州大戏台,虽然老是重播经典戏曲,她们也是百看不厌。接着的名家教学唱,那是她们学习的时候,这婆媳俩更是舍不得扔,一边看,一边跟着学,倒觉得长进不少。到了下午两点的空中剧院,婆媳俩就更入迷了,更别说怎么迷晚上七点二十的黄金戏曲了。一直到晚上九点半洗漱睡觉,这一天几乎都生活在戏曲之中。

好在这个家居舞台,只属于她和婆婆两个人。她只管舞,只管唱,只管美,不管有没有人看,不管有没有人听,或许她就是唱给婆婆听,舞给舞台四周的绿萝看,唱给阳台外边的小鸟听,有时也是唱给别墅外经常走过的那对小夫妻听。

说到别墅外林阴道上那对经常走过的小夫妻,小美凌真羡慕他们的年轻,羡慕他们能出双入对。那男孩也不过二十多岁,长得略显清瘦;女的和男孩年龄相仿,但是比男孩胖,显然怀孕了。这小夫妻俩每一天早晨都是从南往北走,每天傍晚时分都是从北往南走。每当走到小美凌家的别墅门口,总是手拉手地站在半人高的自动门外,向别墅里面透明的大厅痴望,有时是聆听小美凌的歌声,有时是惊诧玻璃门里美凌的舞姿。很多时候,都是小两口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听着;很多时候,都是那个女孩站在那里痴了呆了,被那个男孩伸过来的手拉了一把,又拉了一把,才被牵引离去。小美凌似乎看到那个女孩眼中的泪光,频频地擦抹,又频频地回头,显然被小美凌感动了。美凌也愿意看到那个女孩,她觉得那就是自己,当初被丈夫呆子楚带进城里的时候,她望着凌水湾的那座小舞台,就是这样痴痴的,呆呆的。是呆子楚拽着她的手,拽了一次,又拽一次,才被他牵引着离开舞台。呆子楚说,我有个戏疯子的妈妈就够了,怎么又让我摊上一个戏疯子的媳妇?

小美凌知道,呆子楚最初的爱人不是自己,那是他的大学同学。那同学不会唱戏,行动举止有点粗俗,来到凌水湾的章家,坐在椅子上,竟然一条腿耷拉在椅子下,另一条腿的脚丫子就上了椅子面。用婆婆的话说,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饭时不懂什么是文雅,呼噜噜一顿大造,让呆子楚的妈妈目瞪口呆。呆子楚的妈妈说,这哪里还是姑娘?本就是一个大老爷们!呆子楚不是因为妈妈的嫌弃不要那个女孩的,而是那女孩一看呆子楚的妈妈就害怕,说这哪里是婆婆啊?简直是个老妖精!多大岁数了,天天晚上满脸黄瓜片,走路腰肢和屁股都像在舞台上。不管拿什么东西,都用指尖,颤颤巍巍,让人看着害怕,还自以为美呢。怪不得你个大老爷们儿也有些女态,原来都是你妈熏染出来的。那个女孩说,我和你妈,你选择一个吧。子楚别看呆,性子也是犟犟的,你顺着他,百好;不顺他,比你还犟。用老妈的话说是属毛驴的。女友这样要挟他,没结婚就敢说他妈不好,让他打心眼里起了反感,再加上天性中自带的傲慢和霸道,于是冷冷地说,老妈不能扔,自打我三岁父亲死,就是老妈一个人在养我。今后我也必定要养老妈的。那个女孩气冲冲地说,那你就和你妈过去吧。说罢,哭着跑了。呆子楚要是真心诚意地去哄哄劝劝,说不定那个女孩还会回来的。可是这个呆子楚也是暗藏心眼,一直觉得那个女孩是真的不漂亮,特别是往妈的那个徒弟跟前一站,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娶个不漂亮的媳妇,这不是他的心愿,所以他也一直在犹豫,觉得那个女孩是鸡肋,不要可惜,要了也无味。既然这个女孩自己跑了,那就让她跑好了,自己怎么能去追呢?

呆子楚失恋后,很是痛苦了一段时间,每次从学校回凌水湾,都是一副沉郁寡欢的样子。老妈知道原因,并不理会,只是一个劲将自己的女徒弟叫到家里来。老妈知道儿子也喜欢徒弟的美貌,但是徒弟没文化没工作使他犹豫。老妈想女徒弟虽然没有学历,但会唱戏,她很喜欢;女徒弟没有工资,但举手投足文雅风流,符合章家选媳的要求。这个女徒弟就是小美凌,当年曾和呆子楚在一个班级读书,呆子楚学业优良,美凌的功课很差。呆子楚喜欢美凌的美貌,但瞧不起美凌的做法,总觉得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心思都在怎么臭美上,一点不上心学习是错误的。美凌喜欢子楚,觉得他学习踏实,干啥都如老黄牛。只是有点笨,不那么灵秀,所以给子楚取了一个外号,叫呆子楚。后来叫顺口了,在师傅跟前也这样叫,叫得师傅也跟着叫上了,更别说外人都跟着叫了,后来许多人就忘了人家的章姓,让不少人以为子楚姓呆呢。

那时小美凌常自作聪明捉弄呆子楚,嘻嘻哈哈地惹大伙开心,让呆子楚不断皱眉头。现在这个呆子楚失恋回来,比以前更笨了,简直呆头呆脑。小美凌看到觉得好笑,但只是笑在心中,她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捉弄呆子楚了。她知道呆子楚学业有成,转变命运吃了皇粮;他知道呆子楚工作后不会回凌水湾种地,将成为城里人。找个吃皇粮的丈夫、改变命运做个城里人,是自己从小就幻想的。这么多年自己的婚姻高不成低不就,不就是觉得自己忒优秀,不能随便下嫁了,再怎么说也得嫁个吃皇粮的人么!此时若能将呆子楚糊弄到手,从小的愿望就实现了。好在有呆子楚的老妈喜欢自己,也支持自己;好在自己已经长大,懂得了关心,更懂得了温柔,甚至常常乖顺得如一只小白兔,悄悄地、扭扭地、一点点蹭到子楚的身边,不说话,也不笑,就是那么怯怯地、柔柔地偎着,如一只到人间来寻爱的小狐狸。偶尔用眼睛睃一下,更多的时候不用眼睛看,宛若一朵花儿般,不用多么招摇,也不用如何明艳,只是有一股暗劲,若那似有若无的馨香,一阵阵向呆子楚袭去。好在呆子楚是美人之子,对美的崇拜和爱恋是天生遗传的,不能用好色这个贬义词来形容,这是本能,是天性。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那呆子楚在呆呆痴痴之中,一把将美凌搂在了怀中。性格中的那种霸道,特别是对美的霸道,不容抗拒。小美凌当然也不想抗拒,没有志同道合的,选个吃皇粮的,也不错。

谁都不看好,只有章妈妈小燕玲赞同的一段姻缘开始了,一个大学生娶了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女子,这个女子的全部本领就是会唱戏。

因为母亲唱戏唱到老,大学毕业分到城里当教师的呆子楚,在洞房花烛后,就很霸道地反对小美凌唱戏。他费了很大的力量,将小美凌拉离凌水湾的那座小小的舞台,拉进了城里,同时拉进城里的还有自己的母亲。尽管一个人的工资三个人花,子楚也没什么怨言,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男人,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妻子和老妈,犹如保护两朵花。

老妈与妻子也曾要求出去工作,想减轻他的负担,他是说啥都不同意。理由有三:第一,你们都是来自小地方凌水湾,没见过大世面,外面的世界惨乎乎,会吓着你们。第二,你们都没多少文化,就是去找工作,也必定是些粗活,你们在农村虽然干过一点农活,但那是纯绿色的,城里的粗活都是脏兮兮乱七八糟,你们两个根本干不了。第三,你们都太单纯太善良了,用城里话说是缺心眼,这个社会啥人都有,别人给两句好话,就会让两个无知的女人找不到北,所以尽量不见外人为好。现在虽然花我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是清贫一点,好在你们都是清苦人家出身,对生活要求不多。我觉得三个人就这样清贫地过着,淡淡地守着,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呆子楚这样说时,神情是很严肃的,根本不许婆媳俩与他商量。那种王者独尊的霸道在他的身上显露出来,令婆媳俩望而生畏,所以小美凌和婆婆只有赞同。其实不赞同又能怎么样?她们初来乍到的这座城市,还真的是看啥啥新鲜,又看啥啥害怕。正因为这份害怕,她们索性就做居家的女人,在家做些针线看看电视,兴致上来,也是可以在家哼上几段戏的。这日子过得也真是淡淡的,却很乐乎。唯一费钱的事,就是这婆媳俩都喜欢戏装和行头,没钱的时候,从哪里看个样子,再到商店扯块布自己做;有点钱,就想买到家里来。这可苦了呆子楚,看着婆媳买回来对家无用的东西,他常常是哭笑不得。好在子楚并不多跟她们计较,买了就买了,计较也没用。

呆子楚平时不许婆媳俩随便出门,说是怕她们遇到坏人。休息的时候,他倒是很愿意陪她俩出去转转,走在路上,遇到一些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很神气;将老妈特别是媳妇介绍给人时,样子很骄傲。特别是听到别人夸嫂夫人真漂亮时,他的脸颊更是兴奋得放光。美凌和老妈都知道子楚在这点上有点虚荣,但并不点破,男人嘛,因拥有的女人而荣,那是自然的事。

凌水边,大桥的附近,到处是唱戏唱歌扭秧歌的人。这婆媳俩,看到凌水,都不愿挪动脚步。呆子楚说,这河水就是从咱老家凌水湾的门前流过来的,婆媳俩就觉得这河水好个亲近。婆媳俩更不愿挪动脚步的就是那一圈圈围着唱戏的人群,看着听着,就想下场唱几段,若不是呆子楚在前面很霸道地拦着,她们就真的走到圈子里去唱了。

凌城本就是个戏城,男女老少几乎都会唱戏,小城里大小剧团戏社多如牛毛,吹拉弹敲的,边歌边舞的,男女老少都有。凌水湾一对爱戏的婆媳,见了这个场面,看呆了,看痴了。是呆子楚在前面拉着这个,又拉着那个,才将她们边哄边吓霸道地拉离。婆婆对美凌说,这个呆子太自私了,就知道将我们护在羽翼下,却不知道我们喜欢啥。美凌对婆婆说,呆子知道我们喜欢啥,所以才使劲张开翅膀护住我们的,不让我们粘。婆婆说,咋办?一看别人唱,心里真是痒痒的难受。媳妇说,我也是,真恨不得和呆子干一架,然后跑出去唱一场。婆婆说,干架不行,咱们得想别的法。媳妇说,想啥法呢?他要是知道咱们有别个想法,会杀了咱们的。婆婆说,别着急,我总觉得咱娘俩和戏的缘分还没断,机会总会有的。媳妇说,古人说,为君一夜欢,拼得一生休;我可真是想,为唱一场戏,拼得今生休了。婆婆小燕玲笑着望着因为不能唱戏而如热锅蚂蚁的媳妇小美凌,心思开始转动。

机会终于来了,是婆婆趁外出买菜的工夫寻来的。老人家先下场子,一段《花为媒》里的《报花名》就在场子里唱出了名气,唱得凌城几乎刮起了一阵大旋风。有人问她的时候,她羞羞怯怯说,我徒弟比我唱得还好呢。这下好了,一句话将她的儿媳小美凌也带下了场子。

好在这时呆子楚没工夫管她们了。因为老婆与老妈不会算计过日子,总是有钱没钱去置备唱戏的东西,花费越来越大,他在学校的那点工资基本不够花。实在没办法,他就偷偷停薪留职去和朋友开花店了。花店挣了一些钱,他仗着自己美术教师的底子,就开了一家装饰装修公司。因为怕美凌和老妈担心,他一直谎称自己在学校教书忙,不能按时回家。倘若小美凌和婆婆不是戏痴,有点心,她们也会早点发现呆子楚的不正常。遗憾的是,她们一起去唱戏,一起回家来,一边做饭,一边商量怎么瞒着呆子楚,不让他知道她们娘俩出去唱戏的事。看见子楚回家,两个人总是提心吊胆,鬼鬼祟祟,生怕子楚知道了。好在呆子楚也是躲躲闪闪,藏藏掖掖,生怕这婆媳俩知道自己经商下海的事。因为各自心中有鬼,这样也就放过了对方心里的鬼,两下相安无事。

好在呆子楚运气才能都有,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多,带回家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这傻婆媳俩,整天琢磨怎么背着子楚出去唱戏,就没心思问问子楚,这钱是怎么来的?这东西能是你当教师挣来的吗?在一起吃饭时,老妈看着儿子日渐清瘦的容颜,问儿子还天天打球锻炼吗?只有在床上时,美凌觉得他不如以往要求多,也不如以往强壮了,但是她没想到他在外边已经有人的事,还问他,是不是自己老了不美了?

直到有一天呆子楚要婆媳俩搬离那个只有58平米的小房子、搬到他新买来的138平米的大房子时,婆媳俩才惊异地问,怎么发财了?看着一切都瞒不下去了,呆子楚才向婆媳俩得意地说,我早就不在学校里干了,现在是凌水装饰装修公司的老板。婆媳俩并没为子楚从教师变老板高兴多少,只是关心那房子离这里有多远,担心离她们经常去唱戏的场子远。呆子楚得意地告诉她们说,那房子更靠市中心了,就在人民公园附近。婆媳俩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击掌,因为她们知道开放的人民公园里面,唱戏的场子一圈一圈的,更多。

这时候,婆婆和媳妇在凌城的各个公共娱乐场所的圈圈里唱戏唱到最红火,因为对戏剧的痴迷,忽略了子楚的暴富,觉得那车那房也没啥了不起,是老天掉馅饼砸到这个呆子身上的。一点没想到子楚奋斗得多么不容易,一点不理解子楚这一天有多忙多累,一点也没想想自己该怎么帮帮子楚,更没想到他回家的时候给他做口热乎的饭菜,给他洗洗穿脏的衣裳。美凌和婆婆都是有了戏唱就可以不吃饭的人,因为她们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因为随身的皮包中总是带着饼干,因为唱戏随时都能喝到矿泉水,婆媳俩流连于凌城大大小小的戏圈子里,常常是废寝忘食地投入到弘扬戏剧的大事业中去了。虽然这个事业挣不来一分钱,有时还要交点场地费乐队费;虽然这个圈子都是民间自发的,从来没人给过一口吃的、喝的,但婆媳俩愿意付出,一点没有怨言。或许知道凌城正规的评剧团京剧团话剧团都是穷得吃不上饭吧,她们婆媳这打散酱油的人,怎么敢有什么非分的想头呢?只要还有一群人愿意听戏,无偿伴奏,还有一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愿意和她们搭伙唱戏,只要这地盘还有那么一小点地方属于戏剧,可供她们展歌喉舞水袖就够了,至于那掌声是稀还是稠,观众是多还是少,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呆子楚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了外遇的。关键是那个小秘书不是只知道傍大款,只知道享乐花钱的人。小秘书人小本领大,不但在装饰装修这个行业里样样精通,社会关系也处理得恰到好处,这辈子就是没有男人她也照样能吃上好饭;不傍大款,她挣来的钱也是花不完的。她和子楚是共同翱翔的一对海燕,是相依相扶的一对兄妹,是风雨同舟的一对战友。子楚的苦痛悲哀,她全能理解;子楚有为难事,她都能帮着解决。子楚感到这个叫汪琳琳的女孩,才叫人间现实的女孩,他和琳琳的感情,也才是真正的烟火夫妻。而他和美凌的婚姻叫什么?简直是神话中的天仙配,他的仙女妻子只知道热爱戏剧,还没有人家七仙女一夜织出十匹彩锦的本事。唉,别说十匹,就是一匹也不能。

琳琳很快就知道了子楚的家事,主张子楚赶快离婚与自己结婚。子楚一直不同意,不是他离开那个戏疯子不行,而是觉得那个戏疯子离开自己不行。没有自己强大的经济做后盾,她不得去喝西北风啊?琳琳说,可以给她钱,甚至一生都供养她,就像供养她的母亲一样。子楚说,不行,不行!琳琳说不通子楚,不知道子楚为啥不同意,想来还是留恋那女戏子的美貌和风情呗。

被点中软肋的子楚不同意这个说法。说真心话,他也真是喜欢女戏子的美貌和风情,觉得这就像自己名下的资产一样,是让自己脸上贴金的事,但这种虚荣也真不知该怎么向琳琳解释。许多解释不清的事情,就这样堵着喉咙,想说也说不出来。

倘若这个时候,这爱戏的婆媳俩对呆子楚有一点关心,呆子楚都不会这样对待她们的。可是这对戏疯子的婆媳,一个不会关心儿子的事业,另一个也不会关心丈夫的情感经历。她们就是会唱。凌水湾的剧团本是以评剧为主的,进城之后这婆媳俩特能,很快京剧越剧昆曲黄梅戏甚至豫剧晋剧都能唱。更让婆媳欢喜的是城里有很多男人也会唱戏,小生老生花脸小丑,真是五花八门。要知道在凌水湾大多都是女人唱戏的,不管是小生还是老生,不管是花脸还是小丑,都是女人装扮,很少有男子参与的。难怪小美凌自小从事唱戏的事业,从来就没在戏台下与谁发生过恋情。戏台上是经常有的,演秦香莲,爱上过陈世美;演祝英台,恋上过梁山伯;演七仙女,爱上过董永……但这爱都是那金风玉露一相逢,昙花乍现就没影。卸妆时随着戏衣脱去,显出窈窕身形;随着帽子一掉露出飘逸秀发;更何况没有了那痴痴的眼神,款款深情也变作姐妹间的嬉笑怒骂,那爱再怎么痴也就烟消云散了。只有在梦中,美凌觉得自己这个祝英台一直爱着梁山伯;只有在意念之中,觉得自己这个李月娥一直爱着王俊卿;她多想将戏台上的男主角都化成一个个真实的男儿形象啊!可是这个形象地上难找,天上难寻。有一段时间,她将梁山伯王俊卿董永柳梦梅的形象都聚在呆子楚的身上,遗憾的是子楚还是太呆了,就连和她对个眼神都不会,只知道在床上呼呼哧哧猛使劲,却不知妻子的敏感点不在身上,是在心上。心上的敏感点,不用多大力气,就能让女人欲仙欲死的。当然心里的敏感点,也是那个呆子楚触摸不到的。那是一个眼神就能点燃,转眼间就能让一个普通的女人化成一只飞翔着的火凤凰的。

这有了男人参与表演的戏,到底是和清一色的女人演的戏有所不同的。小美凌觉得会唱戏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会表演的男人才是灵秀的男人。不说他们多么会唱,也不说他们唱得多么动人心弦,更不说他们动作里的深情款款,也不说他们身形里发散出来的与女人不同的气息,就是他们的眼神,早就成了小美凌命里注定的毒药。

一场《小辞店》,拉住蔡郎哥哥的手;一场《游龙戏凤》,扔在地上的那朵海棠花;一场《蝴蝶梦》,庄周南华戏妻;一场《红鬃烈马》,薛平贵十八年后重见王宝钏……不管是蔡郎还是皇帝,不管是庄子还是暴富的花郎,场子上唱得动人心弦,下了场子也是忍不住一个眼神又一个眼神地缠绵。美凌似乎还惧怕着婆婆,害怕婆婆看出她与对戏的男演员藕断丝连。可是再怕,那点燃的心灵也是早如火苗熊熊燃烧了起来。何况凌水湾的女子不会装,爱就是爱,总是要光明磊落。

好在那蔡郎那皇帝那庄周那薛平贵都是一个男戏子扮演的,就是他们一个人扮演一个,美凌也是不怕的。见一个爱一个,本就是女戏子的本事;水性杨花风飘柳,在凌水湾女人的心中根本就不是贬义词,而是本能,是魅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演蔡郎演庄周演皇帝演薛平贵的男子叫小yang,小美凌不知道这yang字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这个yang到底是杨树的杨,还是姓杨的杨?是阳光的阳,还是羔羊的羊?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以什么谋生,从事什么职业,家中有无暖脚的人,户口本上有无婚配,就知道他扮相俊美,只知道他嗓音有云遮月的美感,只知道他很会传递眼神,每个眼神都能让自己浑身酥痒;更知道他动作温柔举止风流,有个宽厚的怀抱,让人总忍不往里钻。何况他还有一个很性感的鮸鱼嘴巴,一张一翕疼了人的心;更有那不穿皂靴也能噔噔噔跑圆场的大脚,噔噔噔的简直要了人的命。小美凌就这样爱上了这个唱戏的男演员,觉得他的演技与自己的演技旗鼓相当,觉得他的风流倜傥与自己的清新秀美很般配。她在心中叫他小yang,不是姓杨的杨,也不是阳光的阳,是羊羔的羊。因为他就是她命里的小羔羊,年方弱冠,丰姿俊妍的少年郎!

好在婆婆这时也顾不得她了,演李月娥父亲的那个老达,一直跟在婆婆的身边,替婆婆拿包,给婆婆提水杯,婆婆唱到哪里,他都会跟在哪里。小美凌看着不好意思,婆婆更不好意思。小美凌怕婆婆难堪,便躲着婆婆;婆婆总跟那个老达在一起,觉得媳妇看着也不好,便躲着媳妇。这样两个人便不再一起走了,也不去赶一个场子。这样更方便了那个小羔羊。小美凌知道,婆婆躲掉就是因为小羔羊。她和小羔羊的眉来眼去,婆婆可能早就看在眼中。婆婆不是糊涂人,婆婆心里明白着呢。但是婆婆会找理由,戏子嘛,天生的戏子,就是在人群里眉来眼去,别人也不会往脏处想,反而觉得那是美,是撩人心绪和情怀的美。这样想的婆婆当然不去阻止,只是自顾自地走了,任儿媳假戏真做,任儿媳与不是她儿子的人藕断丝连。难怪儿子知道后震怒,将老妈与媳妇一起软禁。

这天,婆婆不在,美凌和小羔羊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段落: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小羔羊饰演的柳梦梅笑道,小姐,咱爱杀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美凌饰演的杜丽娘只羞不语,柳梦梅牵着杜丽娘的衣裳又笑道,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杜丽娘低头问,哪边去?柳梦梅唱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杜丽娘低头问,秀才,去怎的?柳梦亭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杜美凌扮演的杜丽娘又作羞态,小羔羊扮演的柳梦梅往前搂抱。

胡弦就在这时戛然而止,众人掌声欢笑。杜丽娘依然没有还原成笑美凌,心里还在唱,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那柳梦亭早就还原成小羔羊,心思活转,想着怎么假戏真做。

二人背对背从两个方向走出场子,几番回头,几次对笑。就是站在场外的人群中,状似看别人上场,样是听别种唱段,但那眼神一直斜乜着对方,神情上都有了幽怨,有了痛苦的状态。一点点往一块移动,没见身形怎么动,两个人就相继凑在了一起,没说话,只是人群里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使劲地相互捏攥了半晌,因是怕人发现,撒开了。对视一笑,那个小羔羊又将食指扣进了美凌的掌心,挠了挠。美凌用她的兰花指在那小羔羊的手腕上敲了敲,算是回应。目光中又是一闪,唇边又是一笑,两个人便又分开了。分开后的小羔羊转身就逃之夭夭了,不过走走停停,回头看着其叶蓁蓁慢慢追随过来的小美菱,停停又走走,继而勾着小美凌就进了场子附近的宾馆。小美凌迟疑着,终是架不住诱惑,宛若鬼魂在前面引路。到了宾馆的门口,假装低头看门口的两大盆滴水观音,眼睛斜处,看里面小羔羊停在吧台前与服务员说话,转身向她摆一下头,又逃之夭夭向里面去了。她便丢下滴水观音,其叶蓁蓁地快速旋进了宾馆的大堂,不敢看吧台里的两个服务员,跟着前面的小羔羊,进电梯,穿长廊,进了打开的包房。

包房中刚站定的小羔羊,回身将小美凌抱了,一边美滋滋地唱着,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就解去了小美凌的衣裳。小美凌忘记了自己是小美凌,更忘记了自己是呆子楚的妻子,只知道自己是杜丽娘,刚刚才十六岁,也刚刚就怀了春。那个小羔羊高兴地还没等急促促地唱到,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就抱着美凌滚到了床上。真是关关雎鸠见了面,在河之洲配鸾凰。

外边圈子里的戏还没散场,二胡还在丝丝剌剌地拉,有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二人没在芍药栏前,没有紧靠着湖山石边,也成为了一对野鸳鸯。

在记忆中那是多么美的事情啊!简直就是一场现代版的《牡丹亭》

遗憾的是自古男儿多薄幸,其实薄幸的不是那个小羔羊,也不是那个老达。小美凌和婆婆不出去赶场子唱戏了。婆婆不出去,是因为那个老达突然消失了。婆婆羞涩地对小美凌说,只是拒绝和他那个,他就无影无踪了。美凌知道婆婆说的那个是什么,她很为婆婆的坚贞与忠诚而感动。可是婆婆很伤感,说男人为啥老惦记那事呢?只做个朋友,或者戏里的夫妻不是很好吗?为啥非要那个呢?那个会招来闲言碎语,那个也会对不起地下的老头子。再说也这么大岁数了,为啥还像年轻人那样老想着那个呢?婆婆说的年轻人本不是有所指的,美凌想到婆婆是说她,所以美凌不敢解劝婆婆什么,只得往别处打岔。婆婆因为老达的突然失踪,不说别的,只想说这事,因为她的心中有种被甩的感觉,这个感觉很让她丢失面子的。在那老多人面前丢面子,不是光彩的事情。美凌本想劝婆婆,你该唱还是去唱吧!不能因为一个老达,就让所有的粉丝失望。除了老达,你还有老陈老沈老放老张等等呢,这些人不都是愿意给你拿包,愿意给你提水杯吗?婆婆说,老陈唱得还行,就是人太丑了,活活的大男人像个丑婆娘,好几次他要给我拿水杯,都让我拒绝了;老沈长得还行,只是动作笨拙,在台上像个棍子往哪里一戳,看着让人来气;老放倒是灵活,但是太灵活了,心眼也多,我怕他将我卖了,我还得给人家数钱;老张人看着厚道,可是厚道人唱戏不行,连个眼神都不懂,你也无法与他沟通。唉,这些粉丝啊!都是有优点也有缺点。就感觉老达十全十美点,一起唱戏,心有灵犀;长相靓堂,平时一起来去,看着般配,可是不知他为啥老纠缠那事呢?可能是人要老了,就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吧。唉,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也豁出去这张老脸,和他爱一场,可我都这大岁数了,还怕子楚有一天看到,也不好,好像我为老不尊呢。其实像我这大岁数的人,也就爱好一点唱戏而已,对男人真的没啥想头的,在场子里做做小儿女情态,还有情可原,真的像小年轻那样去偷情,我还真是做不到呢。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老达就是不行,不那个,就连朋友也不和你做了,竟然将我的水壶扔给我说,操,你不让,我还和你扯啥?拜拜吧。你说这话说得多让人伤心呢!可是转过来,这友谊的破裂不怪人家,还得怪自己薄情,不肯上床呢。

美凌看婆婆真是让老达给伤透心了,就由了婆婆,不出去赶场子就不去吧。其实自己也是不敢去了。因为一出去唱戏,那个小羔羊就缠着美凌,不是去唱戏,而是去做爱。对美凌来说,唱戏才是人生的正道,做爱不过是激情来时的副产品。我干嘛不唱戏,老陪着你做爱啊?这男人一旦不唱了戏,那情趣就没了,激情也没了,不过变成了一个打桩机,吭哧吭哧全是机械运动,想想都没意思,干啥还要做呢?哼,没意思的小羔羊,我就不和你做,看你怎么着?美凌这样在私下说时,犹如那个坏坏的小红娘,四下斜乜着,还用唱戏的手帕,捂着嘴偷乐。

说实在的,在和那个小羔羊唱对手戏时,美凌能感受到那爱情的小火花,扑哧……扑哧……在她的心中一闪一闪的,像是心脏在痉挛,更像那高潮来临时。于是她一惊一乍地对自己说,完了完了,可要控制不住了。本是想躲开,不再继续唱了,可是身子管不了,喉咙也管不了,更管不住的是眼神,于是就那么三勾搭两缠绵地跟人家其叶蓁蓁地进了宾馆了。其实这事也没啥后悔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古就这样。那个《金钗记》里的黄秀英,不是在花园见了那个书生王金荣就唱,奴家与你成婚配吗?咱们也是可以接着唱的,唱到激情来时再去也可以。可是这男人不知为啥,说啥不唱了。特别是和你小美凌不唱了,说什么一唱就忍不住,说什么再唱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们的隐私。

小美凌的主张是你不唱我就不理你,因为不唱就没感情的沟通,怎么理你?可是那个小羔羊,或者真的成了小羊羔,不唱戏,也不到场子里去了,专在半路拦小美凌,拦住就想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本来小美凌就因为他那第一次完事后,没有问她,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心里就不满呢,更觉得他该唱那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她才好问,秀才,你可去啊?两人一起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然后他才可以说,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他才可以说,姐姐,俺去了。再回顾说,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这才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这才是完整的戏呢。他怎么可以半途而去,让美凌觉得意犹未尽,让美凌恨得再不与他相见。让美凌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忺?则待去眠。

这时看到小羔羊半路拦她,脸色灰白沮丧,一件白色的风衣在风中犹如死去的梁山伯魂灵穿的蝶衣,她也觉得挺感动的,但是想到这世界多了一个情人,却失去了一个唱戏的好搭档,她的心就冷了,实在是情人好得,搭档难求,于是就狠下心说,以后不唱戏,莫来找我!继而转身就跑,快得犹如一阵风,这是舞台上练出来的本事,这个小羔羊是想抓也抓不住的。

终于有一天,那个小羔羊憋不住来唱戏了。但欲望之火在心内熬煎,他想唱也唱不好了。一看到美凌启朱唇,他就浑身打哆嗦;美凌的一个眼神递过去,他忘了是戏,竟然失魂落魄。气得美凌扭着身子,颠着小脚,噔噔噔地原地紧跑,一倏儿没影了。他也想任你跑到东海岸,为军的赶到这水晶宫,但是他哪有正德皇那个本事,只好抱着肚子蹲到一边去,装突然来病。好在美凌只认戏不认人,没有同情心,要不又着了他的道了。

男人有时真不是东西,得不到就拉倒呗,为啥要爱急生恨?再说还有那儿一刹儿的金风玉露,缠绵恩爱。就是没有,也犯不上报复人家啊!这个不知真名不知真姓的小羔羊或许也是一个刁钻的人,不知怎么,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知跟谁,就将呆子楚的工作单位给掏弄去了。他给呆子楚邮寄过去一张裸照。

打开快件的是汪琳琳。当时呆子楚正忙着接电话,琳琳做她的助理,给他送过去一个快递文件。呆子楚一边接电话,一边示意琳琳,拆开吧。琳琳听话地撕开封口,从里面掏出一张女子的裸照,她就望着呆子楚吃惊地瞪大眼睛。琳琳至今也不认识呆子楚的夫人。说来也怪,她大学毕业后也曾应聘到多家公司,凡是私家公司,没有夫人不上阵的。只有这个呆子楚的夫人奇怪,似乎从来就没到公司来过。所以她当然不知道相片上的人就是老总的夫人,还以为他在外招花惹草惹来的麻烦呢,关键是那照片上的玉体实在太美了,美得让她这个女人都不由得心生嫉妒。她说啥也想不到这是老总的夫人,在她的意识里,凡是在外拈花惹草的男人,媳妇都是人老珠黄了。她就想一下将这张相片撕个稀巴烂,好在气得哆嗦,理智还在,觉得这是证据,岂有帮他撕毁证据之理。

呆子楚接完电话,看她拿着那快件中的东西瞅着自己发怒,就觉得奇怪。笑着走过去看看,本是很随意的一瞥,不禁让他大吃一惊,呆子楚一眼就认出妻子小美凌了。竟然裸跪在床上,身体成S型,脸颊是个侧影,但巧笑倩兮,风情万种。不是她还会是谁?

他快速出手,一把夺过琳琳手中的相片就要毁掉,就要大发雷霆。琳琳在那里先哭出了声说,怪不得……怪不得,你不娶我,原来是另藏娇娃?呆子楚正生气,又不好解释说这是妻子,让人照了裸照,便索性不和琳琳解释,只是盯着相片凝神。这些日子总有朋友对他夸妻子的戏唱得真好,他便知道老妈和妻子偷偷出去唱戏的事了,正琢磨怎么卡住那对戏疯子呢,来了这张相片或许正是理由。

汪琳琳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不知呆子楚心里琢磨什么,上去一把将呆子楚拽住,泪水涟涟地说,给我一个说法,你到底是爱相片上的女人,还是爱我?爱她,我走;爱我,就毁掉它。

呆子楚并不理会,只是越看相片越皱眉,还不住地摇头。琳琳以为呆子楚是对她摇头,不免可怜兮兮地说,我知道我没她好看,可我是你事业上的伙伴,没有我,你会失掉一只翅膀。呆子楚看到琳琳的可怜样,不由得笑了,安抚琳琳说,这不是我藏的什么娇娃,你要相信我!这张相片上的不是真人,是谁从网上拼接的。本人的形体是好看,但再好看也没有这么完美。本来他还想将与本人不一样的地方指给琳琳看,但拽着他衣襟的琳琳,不听他的话,还是泪流满面地摇着头不放手。子楚实在没办法才说,我一直在想和你怎么结婚,又不改变原来的生活,这会有了这张相片,就有办法了。你等着我,明天保证给你一个说法!琳琳不懂呆子楚说的话,也没心思追究,只是愚蠢地威胁呆子楚说,告诉你,呆子楚,要是明天你还推诿,我马上就去医院将孩子打掉,然后桥归桥,路归路,咱们两不相干。你有孩子啦?呆子楚本也是一个不怕威胁的人,而且心中也特烦谁威胁他,当年那个对象要是不这样威胁他,也不会黄。但是今天这个威胁里有个喜事,那就是琳琳怀孕了,这让他忘记了威胁,甚至喜出望外。要知道和美凌过十年了,她也没给自己添一男半女。他琢磨,就为了这个孩子,他也要铤而走险,给汪琳琳一个说法。

回到家中的子楚,将那张相片扔到小美凌面前的桌子上。他也没想用一张拼接的假相片逼出一桩真偷情来,只想用这张相片逼美凌不再外出唱戏,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唱罢戏正在喝水的小美凌也没理会呆子楚的表情,丢掉水杯,捧起相片,看着看着,就痴了呆了,心中好个欢喜。她天真地仰着她那依然风情万种的脸颊问呆子楚,你将我照了去啦?我真的……她羞涩起来,还是接着问道,在床上这么好看吗?这个傻女子并没有看出,这个相片的脑袋是她,身子不是她。作为女人,很少有人真正认识自己的身体。

好看!呆子楚冷笑一声,又说出两字,贱货!紧接着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五个红指印如一朵好看的鲜花印在美凌白皙的脸颊上,美凌双手捂脸望着呆子楚睁大吃惊的眼睛,有两颗泪珠滚滚而下。

和谁?在哪里?说!呆子楚只是假装咋呼一下,他想只要她说没这事,然后自己再借这件事当理由,让美凌答应,以后不再出去唱戏就好了。

被打傻的美凌见呆子楚这样霸道,脸色严肃得像铁打的一样,那眼神如白刃,似乎要就将自己搅成稀巴烂的一堆肉泥,早没了戏台上的灵巧。那照片上没有男人,她完全可以不承认和男人有事的,但她的脑海马上显现那次和小羊羔的景象。那是自己沉浸在爱欲和戏的环境氛围中犯的错,当时一直将自己当成了杜丽娘,真的不知小羔羊啥时将自己的裸体照了去。平生的第一次犯错,本就是提心吊胆,老是怕东窗事发。这回真的发了,本来想好的推托之词都跑到爪哇国,想追也追不回来。于是她就愚蠢地问他,你怎么知道啦?是那人将相片给你啦?

美凌这一说,一下将呆子楚说愣怔了,怎么?你真有在外脱光衣裳与人为奸的事情啊?告诉我那人是谁?你要和我离婚,和他过去吗?呆子楚气得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美凌当然不肯说那人是谁,其实她也真的不知那人是谁。是她将他叫成小羔羊的,而小羔羊这个让人一听就有特殊情感的名字,又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尤其在丈夫面前。她知道这样的叫法,会更往丈夫的怒火上浇油。于是她理智地说,不,不,那是驴年马月的事情,早过去了,我怎么会和你离婚?怎么能和他过去?我们已经过了十年了。

呆子楚这回可真是暴怒了,厉声质问,那人到底是谁?你告诉我,还情有可原,不告诉我,你是死路一条。

美凌没有办法说出来,只有哭,哭得泪水涟涟,肝肠寸断。哭声中她竟然情不自禁也是很愚蠢地唱起来,那不是早就过去了吗?那不是人生的一点意外吗?那不是也没藕断丝连吗?那不是断得干干净净吗?

呆子楚不听她的戏文,更恨她唱戏,上去将美凌身上的戏衣扒下来,用手使劲撕,用脚使劲踩,想撕成稀巴烂,踩成烂泥巴才好。还一边声嘶力竭地喊,我让你唱!我让你唱!

美凌是跪着扑过去拼命护住戏衣的,任呆子楚的手脚无情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依然一边哭一边唱,要骂你就开口,要打你就伸手,为啥毁我的戏衣?让我没活头。一开口就是黄梅戏《小辞店》的词句,只是后两句随口改了。

呆子楚气愤地喊,没活头,你就死!

美凌唱,这人生从来就没怕过死,怕的就是没戏唱。这两句是京剧的唱腔。

呆子楚喊,要唱你给我干净地唱,为啥非要和人上床脱衣裳?呆子楚的喊声也被感染上了戏味。

美凌用昆曲腔调唱,牡丹亭缠绵悱恻,唱得动情难控制。

呆子楚说,贱货,我老妈唱了一辈子的戏,也没像你那样动过情;你还有丈夫天天侍候,我老妈可是在二十三岁就守寡!

美凌唱,人和人怎么能比?你还不会唱戏,让我心里一直有缺憾。越剧的调子很美,但是让她变得更愚蠢,甚至将心里的实话都说出来了。

这可捅在了呆子楚的痛处,他气得大声喊上了,好啊!原来你和我一直有缺憾,你找没缺憾的去。离婚!离婚!这婚非离不可!

婆婆是突然从卧室冲出来的,要不然小美凌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她真想将一切说明白,然后离婚就离婚。这世界婚可以离,但戏是不能不唱的。可是婆婆拦在了中间,眼神里都是乞求。乞求儿子,不要再追问,事情早就成为过去,美凌早已悔过自新;她也乞求儿媳别再说,再说这个家就会破散。

儿子不满老妈,说,妈,你别净护着她。她偷人本就是她的不对。

儿媳也不满婆婆,心里的实话犹如被热锅炒熟的豆子憋不住一个劲想往外蹦,于是很愚蠢地说,妈,他要离就离。我正想劈开这个玉笼,满世界去唱戏呢。

儿子阴冷地笑道,就是离婚,你也休想去唱戏,我会关你一辈子。

小美凌说,不让唱,我就跳楼。

儿子说,让你唱,但不许到外边唱。

美凌说,在哪里无所谓,只要能唱就行。我这辈子是为戏而生的,不唱戏就没魂儿。

儿子讽刺道,为戏而生,也没唱出个光彩,有能耐怎么不到剧团去?反倒将自己唱得像女鬼!

婆婆指着小美凌给儿子讲故事,当年凌城那个吃公家粮的剧团团长来到凌水湾,相中小美凌,要调她到凌城的剧团去,成为吃商品粮挣公家钱的人。当时凌水湾的人都高兴坏了。靠唱戏改变命运,这是凌水湾人的梦想。这个梦想终于让你妈小燕玲的徒弟小美凌实现了。可是那晚村长将美凌叫到大队部去见那个团长,陪着喝点酒吃点饭,以为这事就定了。谁知道那团长在酒场散后,还要美凌到他的住处谈谈。

美凌接过婆婆的讲述说,我当时吓得不敢去,眼睛看着村长和师傅,看村长和师傅决定陪着我才敢去。

婆婆说,在那个屋子里,我和村长陪那个团长喝了半天茶,小美凌没喝,我们破例让小美凌倒茶。这其实也过分了,在凌水湾的风俗里,是不允许没结婚的大姑娘给客人端茶倒水的,只有结婚后的小媳妇才可以做这事。可是这样破例还是没让那个团长满意。团长说,这个小美女是个人才,不可多得;可我的团中,有很多人并不会唱戏,也进了我的团挣公家钱吃公家饭了。村长说,小美凌到你们团里保证能为你们团争光的。我也说,我的徒弟绝对不会是个吃闲饭的,她爱戏如命。就这句话似乎给了那个团长什么暗示,他说,那就好,你们都回去吧。留下小美女,我和她单独说句话。

美凌说,当时看村长和师傅都要走,我就毛了。那团长问,你真能爱戏胜爱命,就不能委曲求全吗?今晚留下陪我,明天和我直接走。说着一把抱住了我。我当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想到咱凌水湾的闺女向来是卖艺不卖身,怎么能和他那样呢?于是我就猛地推开他,大声喊叫了起来。

婆婆说,美凌没出来,我和村长都没敢走远,怕发生啥事。果然屋内传出美凌的大声尖叫,我们便回去拼命敲门。门打开,美凌出来了,哭哭啼啼。

美凌说,那个老色鬼真是吓坏了我。

婆婆说,我拉住美凌就想找那个老色鬼要个说法。觉得咱凌水湾人唱戏不假,但真的不能坏了老规矩,卖艺不能卖身,否则对不住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美凌说,村长大叔没让。村长大叔说,这世界就这样,女人要想有出息,就得先被那个。你没听那个人说,他们团里的人都是他调进来的吗?而且很多人并不会唱戏。你唱得再好,不听话,人家也是不要你。借个阶梯跳进城里去吧,然后才好去取得唱戏的成功。

婆婆说,我当时也犹豫了,对美凌说,有两条路,你选择一下吧。第一条就是豁出去了,由了他,然后进城吃商品粮,当公家人。有了那个大舞台,才可以更好地飞腾。另一条是和我一样,任这世界有多大的诱惑也别理,自己喜欢就自己唱,别有梦想和希望,自娱自乐终老吧。

小美凌说,当时我想,我可不想走那条路,就是因此能进城,脏了的身子和心灵还会有美、还能有爱吗?于是我就决定豁出去,和师傅一样,不再抱有梦想和希望,就自娱自乐终老吧。

婆婆说,那个团长在村中等了三天,也没将小美凌等去。走时说这样不懂情理的犟妮子,就是唱出天花来,城里的剧团也不要。

小美凌说,我当时急得嗷嗷哭,但我哭的不是放弃了好机会,哭的是那个城里的世界咋就那样脏?

婆婆说,我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这也是我要我的儿子娶她的原因,能忍住那么大诱惑的女子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子,而冰清玉洁的女子,哪个家庭不想要?遗憾的是当时那个社会,天生美才没有用,只用庸才,占着好地方。

小美凌说,当时我的确是个犟种的妮子,傲然说,就是烂在农村,我也不能做给咱凌水湾丢脸的事情。其实在心里我是多么盼望还有机会能到城里,能成为城里剧团的唱戏人啊!

呆子楚说,你们都是傻子,能用色相改变命运的时候不用;啥也不图倒坏了自身的清白。

婆婆说,威武不屈这才是我的好徒弟,天性自然那也是正常的人道。

小美凌说,这辈子我真想嫁个志同道合的人,无奈为了进城嫁了你。

呆子楚说,所以你就趁我失恋钻了我的空子?

小美凌说,不能到城里唱戏,做个城里人也好,我们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再说这世界也实在没个十全十美的选择。

婆婆说,美凌嫁给你,是我撺掇的,当时美凌年龄已大,眼看着就二十六岁变成了老姑娘,在凌水湾已经不好处对象,高不成低不就的。

呆子楚说,她这次偷人,也是你同意的呗?

婆婆说,庄周说顺其自然是大道,男欢女爱是天性,她只是唱戏唱得酣了,情难控制错一回,不过是人和人有点缘分,一见钟情,以为寻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呆子楚说,后来看到那人不好,就甩了人家;要是好的话,可能被甩的就是我。

婆婆说,这世界有些事情的发生,都是我们不能掌控的。

呆子楚的眼圈红了,说,有你这样的老妈吗?那可是你儿子的媳妇!

婆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睁一眼闭一眼对不起儿子,可是再怎么当婆婆也不能扼杀人的天性啊!但这话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一手捂着儿子的嘴,一手捂住美凌的嘴,在两个人的中间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一点点跪了下去,唱着说,错都错在我身上,要打随你打,要骂随你骂,只是别提离婚两个字,就这样一家团聚往前过。

看着跪下去的老妈,呆子楚也是泪水涟涟。他对美凌和老妈说,从此后你们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许出外再唱戏。

婆婆忙着答应,外边的世界太乱,就是你让我们出去,我们也不出去了。

小美凌说,我还想唱戏,一天不唱我就没法活。

呆子楚冷笑一声说,让你唱,在家给你搭个台,愿意怎么唱就怎么唱,但是不许出家门。

小美凌说,可以,只要有戏可唱,不出就不出。

婆婆说,我们总得出去买菜、散步吧?

呆子楚说,吃的喝的,有人会按时送来,啥都缺不了你们的。

小美凌没说话,婆婆说,那还行。

呆子楚打量一下现住的房子说,这个房子在闹市,实在不是安全之地。我在凌水边买了一栋别墅,过几天你们搬到那里去吧,那里临水,望山,周围都是树林草地,院子有花园亭台,你们愿意咋唱就咋唱。只是别出大门,别再随便跟人上床,给我丢人现眼。

小美凌自知理亏,小声说,只要能唱戏,随你安排!

美凌和婆婆就这样被呆子楚软禁在了凌水别墅里。她们娘俩不知道,呆子楚在第二天就拿着他和美凌的结婚证和琳琳一起去办离婚。他让化妆师将琳琳化妆成与他结婚十年后的小美凌,在他民政局里好哥们的帮助下顺利拿到了证。转天,这个呆子楚又让琳琳还原成她本人,与他领了结婚证。婚礼办得很低调,只是到饭店招待琳琳的几个娘家至亲吃了顿饭。呆子楚这边只有几个好哥们,他连老娘都没让知道。

洞房里,呆子楚笑琳琳,说离婚结婚都是你,你可真的成了妖怪了。琳琳说,你才是妖怪,骗了你的原配,真不知真相大白时你怎么收场?呆子楚说,我老妈和那个戏疯子都是弱智,生下来就知道唱戏。我那个戏疯子媳妇与那结婚证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和我结婚时,后来身份证和结婚证户口本都在我的手里掐着,她也从没想到找出来看看。琳琳说,你的原配,可是一下成了你家的保姆了。呆子楚笑道,让她侍候我的老妈吧,我妈离不开她。呆子楚心里还有个秘密没对琳琳说出来,那就是软禁前妻一辈子,让她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随便唱戏,守空房,不能让她嫁给别人,永远在名誉上属于自己。关键是自己的前妻实在太美了。别看自己不要了,一旦属于别人,那还是很可惜的。

就这样,十年的婚姻一朝散,婆媳俩都被蒙在了鼓中。其实不散又能怎么着?那十年呆子楚也是反对她唱戏,反对她融入社会,不也是在一直软禁她吗?

好在这凌水别墅,有呆子楚给她们将一切唱戏该用的都布置好了,一周派人给他们送一回吃的用的,平时门口的自动伸缩门从不开启。美凌和婆婆也不知该怎么打开,就是想出去溜达溜达都不可能。好在别墅内的院子不小,又布置得花园一般。小美凌在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看着花园里的景色,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唱:

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听着这美丽的唱腔,婆婆知道,儿媳思春了。儿子在这一年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打电话,问安康,人一趟也没来这里,她知道儿子已经抛弃了媳妇,媳妇正年轻,毕竟才三十六岁。于是忍不住电话中骂儿子,想把儿子逼来。但是儿子说啥也不来。她说,子楚,你不要人家了,就该堂堂正正和人家离婚,你这算什么?谁想老实厚道的儿子竟然说,不要她,她也是我的,我不许她和别人结婚。婆婆说,她是你的,你就该好好珍惜她,怎么能将她软禁在这里?你知道吗?你这是犯法的。呆子楚笑道,妈也知道那是软禁啊?现在你儿子发达得杀人都不用偿命,别说一个软禁犯不犯法了,她不就是喜欢唱戏吗?我就让她在那里唱个够。婆婆说,儿子啊,你这样真的很坏,非人道!儿子说,不是我坏没人道,而是我知道老妈离不开她,就让她在那里将老妈侍候到老吧。婆婆说,明天我就死,放她出去。儿子说,老妈,你死,她也不会出去,你想她也没有一技之能,出去怎么生存?我这里供她吃喝,由她唱戏,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婆婆说,可是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啊!还不到四十岁!儿子笑道,年轻的女人咋了?难道我还要给她找个姘夫送过去不成?她就是这个命,她都认了,你有啥不认的?

婆婆说不通儿子,她就自己想办法。她想到报警,让警方解救儿媳,放她冲破玉笼,又怕牵连儿子坐牢。这一天,看着一个小鸟在天上飞,在羡慕小鸟的自由时,想到了一个办法,用美凌和自己唱戏练功用的几条三丈六的彩绸系了一个软梯,她要助美凌逃出这个大院去。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这天,听小美凌唱完,婆婆便将小美凌喊进她的卧室说,我想子楚那个王八蛋外边保证有人了,他将你和我锁在这里不合理,你走吧,逃出这里,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美凌看着婆婆为她系的软梯,抱在怀里,动情抚摸,很感动。但是想到自己一旦离开,就剩婆婆一人在这里,她也不忍,再说出去又能怎么着?自己能挣来一口饭吃吗?会有剧团要自己吗?所以她伏在婆婆的怀中,哭泣着不肯走。小美凌说,软禁就软禁吧,我喜欢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唱戏,外边的世界真的太乱了,我也有点害怕。

婆婆说,飞出去吧,找那帮咱们唱戏的老戏友,让他们帮你介绍一个工作。以你这一身本事,就是大剧团不要咱们,私人办的小戏剧团也很多,你到那里会很好的。

小美凌说,有了那事之后,我也后悔,再也不想出去了。我真怕再招惹什么麻烦啊!婆婆见说不动媳妇,便也泄劲。她迟疑着说,你不走,那咱们娘俩就死在这里吗?我们是两代热爱戏剧的女人啊,不图名不图利只因喜欢;没人疼没人理只因为热爱;就这样如虫如蚁地活着,就这样如痴如醉地唱着,一直到死吗?

小美凌说,如虫如蚁地活着没关系,能如醉如痴地唱着,就算我们有福了。

可是这青春,这青春!婆婆反复这样说着。小美凌明白,她紧紧握着婆婆的手,坚定地说,能无忧无虑地唱戏,就证明我还有青春啊!

一边儿燕喃喃软又甜,一边儿莺呖呖脆又圆。一边蝶飞舞,往来在花丛间。一边蜂儿逐趁,眼花缭乱。一边红桃呈艳,一边绿柳垂线,似这等万紫千红齐装点大地上景物多灿烂。

依然还在青春中的小美凌,每晚都唱《牡丹亭》,怕自己哀音太多,就找欢喜的唱,唱着唱着眼泪就唱出来了,随带出来的是《蝴蝶梦》里的唱词:“虽挥不去缕缕缠绵苦相思,也总不能凄凄惨惨常戚戚。”人都说空旷的大院会招鬼,她真心希望能用痴心感化上苍派个天神与她相会。有时也真羡慕极了《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死后还能遇到柳梦梅;更羡慕《蝴蝶梦》里的田秀:“明知他把情网张,我还坠入网底情难舍。”甚至不要脸地想念那个小羔羊,或许自己指点一下他,他就会与自己唱戏,唱得再生情。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夜夜半,她刚唱完这一段《牡丹亭》,本打算就在大厅的美人榻上休息,不想屏风后边突然转出一位身着戏装戴着脸谱的男子,一边向她走来,一边轻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美凌在美人榻边懵怔地站起来,看着那张只有婆婆才有的脸谱发愣,以为是婆婆戏她,但那身形举止又不是,分明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这发觉让她心里一颤,情愫翻涌,明知是现实,又恍惚是梦境,没有惊诧,没有恐惧,倒全是欢喜,她以为真是她的心意上苍知晓,给她派了天神来。唉,饥渴难耐之时,哪还管得什么天神,什么鬼怪?只要是男儿,只要能彼此搭戏,就可以恩爱缠绵,共赴巫山。好在戏服并没除去,心在戏中,也可以随时入戏。甩动水袖,轻盈迈步迎上去,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见那眉眼似曾相识,嘴唇极为性感,忍不住与他和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激情上来的美凌,真愿此刻就是梦境,更希望自己就是杜丽娘,来人就是柳梦梅,迎着来人,便用戏调问,柳生,柳生,你是柳梦梅吗?这男儿当然也是一个极为懂戏爱戏的,接口用戏腔答道,我不是柳梦梅,我是柳会飞。美凌甩下水袖,向前略请,依然用戏调笑道,我也不是杜丽娘,我是小美凌。那男儿像柳梦梅一样答道,小姐,你可在等我?美凌转身,高举水袖清唱,是那处曾相见?那柳会飞跟着转身唱,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水袖向左右飞去,两人向一起靠拢,目光流转,星雨飞溅,心内缠绵至极,相见恨晚。

柳会飞唱着道,小姐,咱爱杀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美凌像杜丽娘那样不语。柳会飞牵着杜美凌的衣裳又笑道,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杜美凌像杜丽娘那样低头问,哪边去?柳会飞唱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杜美凌也像杜丽娘那样低头问,秀才,去怎的?柳会飞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杜丽娘作羞,逃之夭夭楼上走,柳会飞其叶蓁蓁跟得慌。

这男子就是比那小羔羊强,一边松领口,一边唱着,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就解去了美凌的衣裳,甚至从容地唱完,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才与美凌上到了床上。又是关关雎鸠见了面,在河之洲配鸾凰。

二人做爱,心里也全是唱,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

换个姿势耳边还是响着,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静下来的柳会飞,并没像一般男子那样翻个身便睡;也没像小羔羊那样,提上裤子便走。而是软软地抚摸着美凌唱,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美凌静静地跟着唱道,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柳会飞依然戏腔戏语,小姐休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美凌像杜丽娘那样问,秀才,你可去啊?柳会飞唱着说,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继而起身穿衣说,姐姐,俺去了。见美凌痴痴望着他,便再回顾说,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

美凌看那柳会飞真的要走,忙将婆婆用彩带系的那个软梯,送给了他,嘱咐唱道,大门无路君别走,高墙有梯可以出。我这里窈窕淑女将你等,你就该君子好逑夜夜来。柳会飞连连点头唱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我欲去还留恋,干脆带姐一起走,化成蝴蝶翩翩飞。

美凌摇头,此时她已经恢复了一点理智,看到他脸上有了泪光闪闪,便也很感动,更见天色越来越明,轻推他说,去吧。晚上再来!

那侠骨柔肠的英雄柳会飞转身跑去,几步骤停,转身揭去面上的脸谱,露出没上装的面颊,笑出了声,却原来就是那个被美凌甩掉的小羔羊。

美凌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真傻,竟然又没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再次着了他的道了。

小羔羊说,姐姐,想死我了。本来我该走的,就是因为你,我走不了。小羔羊说的走,是离开凌城,但美凌不明白,也不知问,就气呼呼地说,你怎么找到这里?

小羔羊说,有人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让我来。看美凌面露惊色,得意地说,那人还告诉我你的秘密,要不,我还真的不知怎么侍候你才好。

美凌惊异着打量那人手中的脸谱问,谁呀?谁这么爱管闲事?

小羔羊说,别问是谁,那是你我的大恩人。

美凌想到那个裸照,心里更是气恨至极,她说,你不是已经将我的裸照寄给他了吗?你还想将我怎么样?

小羔羊说,那是我对朋友诉说对你的相思之苦,又谈到你的无情,朋友打抱不平,从网上拼凑出来寄给他的。本想搅你家庭破散,我就有机会与你齐飞了。没想到你家先生好个自私,自己不要的,也不许别人要,反而将你软禁了起来。

美凌说,我丈夫并没有不要我,只是将我关在家中,不让我再跑场子唱戏。其实也是我自愿的,因为我有错在先。

小羔羊说,傻女子,你丈夫已经拿着你的结婚证与你离了婚,并和一个叫汪琳琳的女人结了婚。他将你软禁在这里,就是让你给她老妈当保姆,同时,他不舍你的美质,还想以另一种自私残酷的方式占有你。

你瞎说,不可能!美凌气囊囊地质问。

小羔羊说,要不你现在就去问你的婆婆,她知道的。其实我们的那个恩人就是她。

小美凌抬眼向卧室望去,她已经猜出是婆婆让这个小羔羊来的,因为小羔羊的脸谱显然是婆婆给他的。

此时婆婆已经出来了。在午夜的月光中,婆婆的神情与姿态宛若一尊观音。

小美凌看着婆婆,满眼含泪不敢询问,她怕婆婆说是。因为她觉得这不该是真的。没想婆婆自己说,是的,我儿子让那个汪琳琳冒名顶替与你离了婚,又与那个汪琳琳结婚了。

小美凌看着婆婆,颤声问道,这事想来呆子必然瞒着你,你怎么会知道呢?

婆婆说,我的卧室有电话,我在外边有戏友,他想瞒也瞒不了我。正是这事让我激愤,让戏友帮助找来你的小羔羊的。我管不了我的儿子,我却有能力帮助你。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年轻轻地守活寡守到老,更不能看着天生美才就这样没有用。

妈呀——小美凌用戏腔喊着,眼睛里的泪水如瓢泼大雨,一下跪倒在地毯上,眼望着婆婆说不出话来,身子向着婆婆,一点点跪爬过去,犹如在演戏,实则真感动。师傅兼婆婆的仗义从年轻时就有名,今天全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不惜违背她儿子的意愿,这是戏里说的大义灭亲呢。

婆婆低头将她搂在怀中说,孩子,是章家对不起你,我们家不能再软禁你,已经软禁十年了。该放你出去飞飞了。继而指着眼前的小羔羊对她说,这个孩子是我帮你打听,给你选的。也是我打电话让他来的。他是个好孩子,爱戏的程度和我们一样,本来在凌市的剧团工作,因为无戏可唱,自己闯到北京去了。现在一直飘在北京唱戏,发誓唱不成功就不成家。因为亲戚家办喜事回来随礼,只是到唱戏的场子里随便溜溜,没想到遇到你,与你一见钟情,情不自禁,这也说明你们是有缘分的。你们本就志同道合,就该双双对对。今夜你就随他走吧。他说北京有好多剧团戏社和什么戏剧传习所,能唱的人,不用走歪门邪道,就都有用武之地。

小羔羊说,这多年我闯在北京,虽然也见许多戏剧名家演唱,但还真没见你这样的。你已经是个很成熟的戏剧演员了,不比那些名家差多少。为啥还要猫在这个小城被人软禁,不将你的艺术才能展现给观众呢?今夜你真的跟我走吧,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好搭档,回小城能遇到你,也是老天赐予。到时你帮我,我帮你,我们组成一个好组合,一起去闯北京的菊坛,一起向戏剧的高峰冲击。

小羔羊的述说,打动了美凌,她的目光如宝石般发出璀璨的光芒,那光芒就叫希望。但是她看看婆婆,很难为情地说,我还不知他的真名真姓。

小羔羊说,我大名叫柳杨,因为我爸姓柳,我妈姓杨,会飞是我的外号。因为小时候我老想飞,小朋友给我起的。另外我也不能老叫你姐姐了,听大姨说,你三十六岁了,其实我比你大两岁呢。只是这多年心闲,一心扑在唱戏上,长相保养好点,不显老,看着年轻而已。

小美凌很惊诧,也很难为情地笑了,不知说啥好,想半天才说,你是会飞,竟然能从凌城飞到北京去。

婆婆说,北京是一个能公平公开竞争的地方,是个干事业的好地方。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也一定去那个地方闯一闯。

小美凌看着婆婆,满脸都是不舍,自打五六岁就跟着婆婆学习,如今正好三十年了,这会儿,突然扔下婆婆要走,美凌真的还舍不得。她对柳会飞说,要我走,就带着我的师傅。

小羔羊笑道,可以,只要老人家愿意。

婆婆说,傻孩子,初到北京,你还不知你的生活会怎么样,怎么带我?这孩子戏没成功,可能经济条件也不好,你们要我跟你们受苦去啊?我先不去,等你们唱得大红大紫,真正在北京安家立业,我再去。

小美凌当然也知道逃出这玉笼,外边的日子会很艰难,特别是自己只会唱戏,并没别的谋生办法,这个小羔羊显然也不是个有钱人,便难过地说,要是我真走了,您老怎么办?

婆婆说,想独处,就回老家凌水湾;不想独处,就和他们过去。你别惦记我,我这一辈子都没出息,心里一直疼;你出去凭着才能好好闯一闯,将我的梦和你的梦一起实现,就是死,我也安心了。

小美凌问婆婆,要是他问起我到哪里去了,你该怎么说?

婆婆哈哈笑着说,就说你化成了一只蝴蝶飞走了。

小羔羊唱着说,好!化成蝴蝶翩翩飞,跟我北京去唱戏,多好啊!

尾 声

老妈这个说法,呆子楚一直不信。特别是老妈从他手里,将美凌的身份证户口本离婚证都逼了出去,他就更不信。这天,他从外边回来,看老妈正看电视,他凑过去看看,看到荧屏上一对身穿蝶衣的男女正唱《梁山伯与祝英台》。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诵生生爱,山伯永恋祝英台……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他不认识那个男的是谁,但那女的分明就是小美凌。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正想问……没想到老妈啪地一下将电视关了。用眼角斜乜着他,笑盈盈地唱道,身化彩蝶,地久天长……

201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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