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选段批读
2015-04-13王朝军
王朝军
作者简介
吕新,男,1963年生于山西大同左云县,1986年发表处女作《那是个幽幽的湖》,其独特的艺术感觉和叙述方式即为文坛所瞩目。他是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与格非、余华、苏童、孙甘露等人一起开一代文学新风。主要作品有《草青》《成为往事》《阮郎归》《哭泣的窗户》《绸缎似的村庄》《米黄色的朱红》《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等,中篇小说《白杨木的春天》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苦难与清香
这不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没有发生、发展、高潮,乃至结局,曲折的情节和戏剧化的冲突亦无从谈起,总之,如果你把它当成一个故事来读,八成会失望。读小说不是在读故事吗?你问。但小说也有另外的一种写法,它不是以故事取胜,但它传递出来的能量同样摄人心魄。有时,我们甚至可以撇开故事本身而专注于字里行间的力量,比如《白杨木的春天》。
栅栏,白杨木栅栏,三道散发着树木清香的疏松的白杨木栅栏,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将城北原野上曾怀林那两间简陋的房子围了起来,因了这栅栏,家便诞生了。曾怀林一家四口终有了可以栖居的家园,房子,连同栅栏围成的院子,都是他们的,至少在心理上,他们忐忑而又欣然地接受了这样一个假象。当然是假象,妻子明训的绝笔让这个假象无处遁隐,不得不露出它狰狞的本色——说到底,他曾怀林还得活在这个世上,为冬冬和多多,他的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女,这是留给他的牵挂,也是逼迫他即使忍受再大的屈辱也必须活下去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理由。屈辱算什么,从省里到县里,再到这个偏远的塞北小城,一路伴随曾怀林的,除了屈辱,还是屈辱,如同厚厚的积雪白到了极致会发出蓝色的光一样,曾怀林早已不是胯下的羔羊,很多时候,他更像是在睥睨它、审视它,好像这屈辱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由此,我们确定,曾怀林获得了一个视角,一种态度,他在屈辱的环境下极力维持着和平的内心,以及与周遭世界一种平等对话的姿态,每个人、每件事、每句话都在触发他那根敏感的弦,弦在拨动,人随弦转。有人说,这叫意识流,主人公意识流动的过程便是小说展开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没有终结,只有中间。中间发生了什么呢?漆黑的夜幕下曾怀林在偷偷地炼制那块雪一样白的质量上乘的板油,待油被榨干净后便可以把油渣当肉给孩子们包饺子吃;一次避雨的时候偶然认识了昔日的县委书记车耀吉,此时他住在卷心菜地旁边一间矮小的、只有一孔小窗户的简易房子里,后来连日的阴雨压垮了房子,也将车耀吉埋在了松软的湿泥中;小城里名叫海训的政工干部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对曾怀林进行了一次从衣物到肛门的地毯式搜身,而这种搜身曾怀林在省里就曾经不止一次地领教过……曾怀林知道,在那段荒唐的岁月里,人是没有尊严的,你越想得到尊严,就越可能遭受更多的羞辱,直到你放弃寻求尊严的努力,而对他来说,只能将尊严结结实实地隐藏起来,用表面的顺从换得灵魂深处的尊严感。这让他在避免更多迫害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余裕去追问和思考,社会、时代、历史、人生,这些看起来阔大无边的问题,在他那里似乎有了某种并不完美却发人深省的答案。
倘若对这些答案的述说是生硬的说教式的议论,那么大可不必读《白杨木的春天》,恰恰是,正如白杨木,正如春天,它有树木的泥土的气息,有温热的诗意般的清香,我们才会俯下身来闻嗅。请原谅我用“清香”这个词,但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吕新笔下的文字,无论是历史情境的呈现,还是内心世界的涌动;无论是充满理性的思索,还是对人间温情的展示,都天然地散发出某种沉郁而凝重的清香,久久氤氲在小城的上空。是层出不穷、意味深长的比喻?还是厚实绵密、浑然一体的长句?是腾越时空、亦真亦幻的想象?还是沉静深邃、洞悉人心的独白?都是,又都不是。这就像用慢镜头摄制的一帧田园牧歌式的景象,机械地将其分隔开来,便破坏了整体的协调感。
或因于此,小说分明显出一种澄明的色调,那是过来人再去回望苦难岁月时于反思中积聚的新生力量。越向小说深处走去,这种力量就越明晰起来,直到曾怀林怀着无比强烈的渴望走向“从不看人下菜”的红星农场,并亲身体验到暌违已久的平等和尊严感时,我们才意识到,曾怀林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其实他苦苦寻索的门触手可及,一出了这个门,就是一条有别于老路的新路。路上,春天的嫩芽正在风中召唤。
选读批读
晒一段读书笔记
十几块小学生的橡皮那么大的肥肉正在冒着轻烟的油锅里慢慢地动荡着,泪花闪闪地游走着,灼热的高温使它们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不动,而不时地相互交换着位置,都以为别人那里清凉宜居(“小学生的橡皮”说明肥肉并不大,甚至寒酸可怜;“泪光闪闪”是拟人手法,既呈现出肥肉被油裹覆并浸入后闪闪发光的状态,也以此来映衬主人公处境的艰难;“游走”“停留”“交换”等,生动形象地刻画出肥肉在油锅里翻动的情形)。屋里的油烟的气息好似一场盛宴前夕的筹备过程,白杨木栅栏外面的那几只狗就是在闻到这种空气后才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聚拢在一起的。没有谁指挥,都自觉地排列在栅栏外面,身体的大部分留在黑暗中,只把各自的头探进来,有礼貌有信心地等待着,深深地无限悠长地呼吸着(因期待施舍而“有礼貌”,因相信会得到施舍而“有信心”,因极度渴望被施舍而“深深地无限悠长地呼吸着”),那些难以抗拒的用一道又一道的锁子也锁不住的香气从那几道亮着一些微弱灯火的黑洞洞的门窗里又像暗流又像薄雾似的漫泻出来,又大步流星地朝着栅栏边的它们奔涌过来,使它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地温驯和乖顺,身上的野性也不复存在了,似乎从出生到成长以来它们一直就是这样(视角由狗转到香气,极写肉香对狗所产生的巨大吸引和诱惑)。
曾怀林很想从热油锅里捞几块正在由纯白色逐渐向浅黄色和棕黄色过渡的油渣让它们惊喜一下,这么半天它们规规矩矩地排列在白杨木栅栏外面的全部心思和目的也就是这个,但是不行,东西太少了。冬冬还指望着等油被熬榨干净以后用来给他们三个人包饺子呢,这样的话她说过不止一次,晚上临出门去医院前还又说了一次(仅仅是几块油渣,曾怀林也不得不算计得如此清楚,即便他动了恻隐之心又怎样,人与畜争食,真正是不得已而为之)。更何况,它们是那么多的一群,无论给多少都不够它们分的,零星的几块扔过去,只会在它们中间引发一场不顾一切的撕咬,上演一段景象惨烈的血泪史(在贪欲的驱使下,包容和尊重已无立锥之地,一切都要靠斗争来解决)。眼前的平静只是一种暂时的假象,只要有一个油渣到来,它们就会迅速地乱起来,不再礼貌和规矩。他不是没有见过它们在街上为争夺一块裹满尘土的早已完全没有任何油水的枯木般的骨头而进行的残酷的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接力赛似的争抢,拉锯战从东打到西,被撕咬下来的同伴的毛和血从南飘到北。在那个过程中,骨头频繁地易手,在任何一只手里都待不上一分钟。在那个过程中,总会有几只受伤的力不从心的最先退出角逐,以一种软弱的、失意的旁观者的身份远远地观看—会儿,然后哀叫着逃走,或者黯然地离去。那块骨头最终将归属于谁,已无须它们再挂记了,因为已不再与它们有任何的瓜葛和一丝一毫的关联。事情已从最初的那种平等的自然状态一步步地完全演变为强者们之间的争夺和游戏(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确是自然界的最高法则,但是当人类也被卷入这法则的旋涡中,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之时,人类又与畜生何异?说到底,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只会加剧社会的分裂)。endprint
夜色中的白杨木栅栏前,那六七个温驯乖顺的脑袋还在静静地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奇迹的出现。曾怀林回头望了一眼,心里不禁涌上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它们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收敛野性,释放恭顺,把自己身上最不讨人喜欢的东西一宗一件地深埋起来,接下来就应该能够换来一些什么了吧?
许多人不也是这样的么,包括他本人(孔子在困顿时曾自况为丧家之犬,此处类似,曾怀林是在用狗的“收敛野性、释放恭顺”来影射自己,不过与狗所拥有的自由相比,他则要落魄得多。另外,这句话也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他选择在晚上炼油,是经过了认真的慎重的考虑的。一来是白天没有时间,但最让他顾忌的还是自己的身份。别说像他这样的身份,即使是一个没有任何问题的人,叮叮当当地光天化日地在家里炼油,也是会引起周围的邻居们的反感的,不仅仅是因为饱含营养的油脂是一个相当敏感的东西,你在兴致勃勃、得意忘形地炼油的时候,对别的那些没有油可炼的人们来说,就是一种再真实不过的折磨和欺凌,等于是把人家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再重新撕开(可见,曾怀林的警惕性很强,对外界也极为敏感,如此炼油小事对他这个“阶级敌人”,就可能上升为“反动”的罪证,所以他必须收敛,必须用异于“人民”的方式偷偷地在晚上来做这件见不得光的“勾当”)。
别一种艺术体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选段给我们的艺术体验是独特的、新鲜的,它几乎有别于我们之前读到的所有小说,如果用惯常的思维来分析,我们恐怕很难说得清楚。这就是吕新给我们呈现的文学世界:缓慢的节奏,沉静而悠长的句子,细致绵密的场景描写,厚重深远的氛围营造,款款而至而又似曾相识的想象画面,混沌相间的心灵告白。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乃至每一个章节都是构成小说的铆钉,任何一处只要有稍许的松脱,整个小说便可能轰然塌陷。这不是危言耸听,选段就是最好的佐证。
首先看长句,如“那些难以抗拒的用一道又一道的锁子也锁不住的香气从那几道亮着一些微弱灯火的黑洞洞的门窗里又像暗流又像薄雾似的漫泻出来”,共计57字,为什么要这么长呢?因为这“香气”实在是太——长——了!“香气”之前用了两个定语,一是说它难以抗拒,二是说它难以阻挡;“门窗”之前也用了两个定语,“微弱灯火”暗示主人公在榨油时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黑洞洞的”表明夜已深;接着用了两个比喻,以“暗流”喻香气的不可告人,以“薄雾”喻香气的飘散状态;还有“漫泻”二字用得也极传神,“漫”有散漫、随意地扩散之意,“泻”指很快地流出,结合在一起就是:丝丝缕缕的香气散漫、随意地扩散开来,并以很快的速度向等在栅栏外的狗奔涌而去。这里,香气呈现的状态是和狗的急迫感完全吻合的。
其次看艺术手法,无论是描写、议论、心理分析、内心独白等,还是修辞的运用,均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尤其是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层出不穷,俯拾皆是)。百转千回之后,我们再回头来看,原来整个选段便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它其中含蕴的信息、氛围和情感是多么地阔大而深邃。
节奏自不必说,选段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群狗眼巴巴地等待曾怀林给块油渣吃。可作者却用千余字来叙述,这节奏够慢了吧?简直是慢得几乎要凝滞了,可是在这相对凝滞的叙述中你感受到的并不是冗长或乏味,而是一种沉重的五味杂陈的让你难以释怀的情绪。小说能写成这样,作者之功力可见一斑。
至于其他,大家可在阅读的过程中慢慢体会,此不赘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