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元代“汉儿言语”的交际价值和文化价值

2015-04-13张彧彧

江西社会科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蒙古语言语汉语

■张彧彧

一、元代语言生态系统中的“汉儿言语”

元代社会民族杂居的局面,反映到语言的社会应用领域,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语群中语言种类的增加,形成了特殊的语言生态系统。在这一时期,汉语与蒙古语、契丹语、女真语、回回语以及诸色目人种的语言之间发生了激烈的语言接触、竞争和融合,其结果是语言之间的相互渗透,新的语言现象随之产生。

元代中国境内使用的汉语,大体来说有三种主要的变体:“纯汉语”、“汉儿言语”和“蒙式汉语”。这三种汉语变体也对应着在当时特殊语言生态环境下,汉语内部调节与外部适应的不同演变方式。“纯汉语”是当时汉民族所使用的共同语,主要在汉民族内部使用,相对而言异族语言成分要少一些。“蒙式汉语”是受蒙古语干扰、具有极简词汇和语法手段、以蒙古语为底层语言(substrate language)、以汉语为上层语言(superstratelanguage)的“过渡皮钦语”。“汉儿言语”是北方各民族所使用的共同语,这种汉语变体是在北朝以来北方汉语同鲜卑、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语言接触碰撞的过程中形成的,其词汇以北方汉语为主,兼收其他少数民族语词,在汉语语法的基础上,杂糅了蒙古、契丹、女真、畏兀儿等阿尔泰语系语言的语法特征,是北方汉人的共同母语。

祖生利指出,至元朝,汉语已经历过两次同其他民族语言的长期接触,一次是汉魏六朝时期北方汉语同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语言之间长达二百六十多年的接触,另一次是辽、金、元三朝代,汉语同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语言之间长达四百多年的接触[1](P52)。《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録》记录了宋金和战期间“汉儿言语”在不同民族之间发挥重要外交功能的情形:

第三十三程,自黄龙府六十里至托撤孛堇寨。府为契丹东寨。当契丹强盛时,擒获异国人则迁徙散处於此。南有渤海,北有铁离、吐浑,东南有高丽、韎鞨,东有女真、室韦,东北有乌舍,西北有契丹、回纥、党项,西南有奚,故此地杂诸国风俗,凡聚会处,诸国人言语不通,则各为汉语以证方能辨之。[2](P13-14)

“黄龙府”即今吉林省长春市属农安县。当时“诸国人言语不通”时用以作为交际媒介的语言,正是北方地区的汉语特殊变体“汉儿言语”。到了元代,蒙古语的强势进入为“汉儿言语”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力量,使“汉儿言语”的词汇和语法等方面发生了一些变化。同时,元代定都北方,蒙古语作为官方语言具有特殊地位,但并未对“汉儿言语”在北方语群中的稳固地位造成冲击。

元代官方使用的语言文字是蒙古文、汉文和波斯文。母语各异的集团和个体之间,之所以能够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进行交流与合作,是因为语群中有人能说一种以上的语言。语言集团的格局在多语言接触的过程中变动不居。但“汉儿言语”在北方地区仍然是重要的、学习人数众多的第二语言。相对于语群中的其他语言来说,“汉儿言语”处于相对“中心”的位置上,发挥着重要的媒介作用。

汉语语言学界对“汉儿言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它的形成、性质、典型语料以及“汉儿言语”的词汇、语法特点等方面。然而这种特殊的汉语变体,如何能吸引众多少数民族语言学习者,成为在以元大都为中心的广大北方地区通行的语言?这种汉语变体有着怎样的交际价值和文化价值?这些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二、“汉儿言语”的交际价值

蒙古族本来没有文字,那时要记录蒙古语就要用汉字来标音或借用其他民族的文字。这一客观现状使得元朝统治者并未强硬打压其他民族的语言文字。根据徐霆《黑鞑事略》考证:

鞑人本无字书,然今之所用,则有三种。……行於回回者,则用回回字,镇海主之。回回字只有二十一箇字母,其余只就偏傍上揍成。行於汉人、契丹、女真诸亡国者,只用汉字,移次楚材主之;……燕京市学,多教回回字及鞑人译语,纔会译语,便做通事,……契丹、女真元自有字,皆不用。[3](P62-63)

当时蒙古族采用的是回鹘式蒙古文,而北方汉人、契丹、女真等亡国者则用汉字。当时的蒙古统治者十分重视“回回字”和“鞑人译语”[3](P62-64)。到了元朝忽必烈推行巴斯八字时,曾颁布过这样一条法令:

自今以往,凡有玺书颁降者,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国字副之。其余公式文书,咸仍其旧。[4](P107)

蒙古族统治者这样的语言文字政策,一方面有利于维持元朝社会多语并用的局面,为语言使用者在语群中进行自由选择和多语言的融合创造了环境和良好平台。另一方面,也可见汉语在当时具有相对重要的地位,这就为“汉儿言语”在北方社会生活中继续通行创造了机会。

元代社会语群中的主要语言包括汉语、蒙古语、契丹语、女真语和回回语等。此外还有色目人群体使用的多个小语种。掌握单一语言显然不足以在如此复杂的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尽管元代社会没有全面双语化,但却有实在的双语甚至多语要求。而对于拟走仕途的元朝居民或来元修习文化、发展商贸的外国人来说,如何降低学习语言的机会成本是他们不可回避的问题。各民族中的双语(多语)者肩负着记录和翻译的工作。而语群中多语使用者所扮演的特殊地位,早在大蒙古国时期已被察觉:

回回之狡心最可畏,且多投巧,多会诸国言语,直是了得。(《黑鞑事略》)[3](P84)

元朝官方培养和自学成才的多语人在史料中似乎也不少。在这方面,祖生利等人有比较详实深入的研究。当时南方以汉族为主的社会群体身体力行地把守着“纯汉语”的阵地;而北方人口众多、民族杂居、各国商人频繁往来的大都等地,不同社团内部的语言使用情况不尽相同,对双语人才的需求量较大。出于仕途方面的考虑,以蒙古语作为第二语言似乎是非常现实的选择。对于想要学习汉语的北方诸部族来说,像直译体白话碑文那样的“蒙式汉语”作为当时的工作语言之一,实际上只是蒙古人使用的乖刺的汉语,是二语习得早期的特殊汉语;而“汉儿言语”作为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北方汉人的共同母语,在使用者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和价值收益。因此,依照当时的现实来看,要想与占人口比例绝大多数的汉人进行各方面的交流与合作,学习“汉儿言语”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掌握“汉儿言语”对于在元从事商业活动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项语言技能。这一点可以从成书于元末的朝鲜汉语会话书《老乞大》中找到证据,作为较早的汉语作为第二语言习得的商务汉语教科书,其中有这样的记载:

如今朝廷一统天下,世间用著的是汉儿言语。咱这高丽语,只是高丽田地里行的。过的义州,汉儿田地里来,都是汉儿言语。——(《原本老乞大》【2a】)[5](P7)

他见将文引,赶著高丽马,投大都做买卖去。底似的汉儿言语说不得的上头,不敢言语。他每委实不是歹人。——(《原本老乞大》【15a】)[5](P22)

可见掌握“汉儿言语”对来元的外国商人来说十分必要,不通“汉儿言语”反而会影响正常的商业行为,会带来诸多不便。

人们基于外交、入仕、经商、通婚和文化融合等因素而学习“汉儿言语”,这些现实的考虑引导他们形成对这种汉语变体传播状况以及它和语群中其他语言之间的联系的认知。荷兰学者Abram de Swaan提出了语言交际价值——Q值(Q-value)的计算模型,可以帮助我们从经济学的角度对“汉儿言语”在北地的流行做出解释。他指出,“人们倾向于学习最能提高他们言语库(repertoire)Q值的语言”,“语言的Q值高低不同,其文本生产者和消费者在交换中获得的利益也大不相同。”[6](P24-25)选择Q值较高的语言作为第二语言,“不仅有利于自己的前途,还能开辟更新的世界,带来更丰富的知识、更多彩的文化、更多样的生活方式和伦理选择。”[6](P50)

一种语言对使用者的吸引程度取决于该语言的“流行度”和“中心度”两个因素。假设有一种语言λi,则该语言在语群(记作S)中的“流行度”(记作pi)为其使用者数量(记作Pi)在语群总人口数量(记作Ns)中所占比例;其“中心度”(记作ci)为该语言使用者中兼通多语者的人数(记作Ci)在语群中所有兼通多语者数量(记作Ms)中所占的比例。根据Swaan的理论,λi在语群中的中心度和流行度越高,被学习的可能性就越大。语群S中语言λi的Q值(记作Qis)等于流行度(pi)乘以中心度(ci):

通过这一公式,我们可以计算出语群中某种语言在该语群中的恰当地位。

我们假设“汉儿言语”的Q值为Qh,蒙古语的Q值记作Qm,则根据公式:

“汉儿言语”是汉语的一种地方变体,所以Ph当中应包括所有母语为汉语的人。由于史料不详及统计不周,元代人口的总数及各民族成员的总数难以确证。根据《元史·卷十六·世祖十三》,至元二十八年(1291),全国人口数为13430332户,60491230口(含游食者和寺宇中僧尼数量),平均每户4.5口[7](P354)。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居住在北方地区,又半数以上人口集中在中原地区,而蒙古人口总数不过百万,中原地区大约有三、四十万[1](P61)。参考这一数据,我们可以粗略计算北方“汉儿言语”和蒙古语的流行度,即Ns≈60491230·20%·50%=6049123,Pm≈400000,Ph≈6049123—400000=5649123。则ph≈0.934,pm≈0.066。关于人口中兼通多语者的数量更加没有明确记载。所以我们对这一公式进行了进一步的推衍。现在我们要对比的是Qh和Qm的大小,只需满足Qh-Qm>0,Ph+Ch-1>0即可证明Qh>Qm。也就是说,只要Ch>0.066,那么Qh就会大于Qm。从史料记载的当时双语人的组成和数量来看,至少在官学和各级军政机关的工作人员当中,母语为蒙古语的双语人和母语为“汉儿言语”的双语人数量不至太悬殊。我们以《元史·选举志》中记载的入京师国子学(含蒙古国子学)的生员人数和构成为例,至元二十四年(1287)入国子学的蒙古生员50人,色目、汉人各25人;仁宗延祐二年(1315)入国子学的蒙古生员为50人,色目人20人,汉人30人[8](P2028-2029)。各年份入学生员的格局应该变化不大,这些入国子学的生员都是精心培养的双语人才,汉人生员的数量约为蒙古生员的二分之一左右,那么在国子学内部,Ch≈0.33,Cm≈0.67。各地方官学和普通百姓的双语人数量不易统计,但想来要想满足Ch>0.066是毋庸置疑的。也就是说,“汉儿言语”的交际潜能应该是要高于蒙古语的。

语言的Q值也将随着语言集团的格局变化而改变。随着以“汉儿言语”和蒙古语为第二、甚至第三语言的人数的增加,这两种语言的Q值也将发生变化。对于不同语言集团的人来说,学习不同的外语将为本民族语言或个人言语库的Q值带来不一样的增幅。如果要考察包含“汉儿言语”、蒙古语和其他语言的言语库ρj,则凡是言语库中包含“汉儿言语”或蒙古语的使用者,都可以加入到“汉儿言语”或蒙古语的使用人数。S语群中某言语库的Q值Qjs的计算公式为:

我们以元大都为例,根据周继中的研究,元中后期,大都人口约为110万,其中皇宫内大约有11万人,回回、乐工、富户等约2.3万人,色目人4万,其余各类人口92.7万[9](P166-174)。假如要计算包含“汉儿言语”和“蒙古语”的言语库在整个大都地区语群中的Q值,毋庸置疑,这一结果在北方各言语库中是最高的,各语言集团选择这一言语库中Q值更高的“汉儿言语”作为一门外语来学习就不难理解了。因此,在元大都这种“咸聚五方之人”的地区,想尽快融入本地语群的外地人,努力学习“汉儿言语”是最为经济的;而在语群内部,母语为其他语言的人如果在个人言语库中增加了“汉儿言语”,能够有效提升个人的交际机会。

三、“汉儿言语”的文化价值

语言是重要的交际工具和思维工具,同时也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源,是国家软实力的体现。在历史上,随着国家硬实力的强盛和版图的扩大,该国语言的地位和影响力也随之而发生变化。但使某种语言产生深远影响的力量却来自这种语言所承载的文化意义。例如历史上的罗马帝国,尽管在公元前2世纪便以武力征服了希腊,然而希腊文化的魅力却征服了罗马人,使希腊语和拉丁语得以在罗马帝国和罗马共和国晚期双语并立。“这一现象说明一个更深刻的道理:国家的硬实力,带来语言的影响力;而具有国家软实力价值、富含人类文化意义的语言,其影响力则更为深远。”[10](P9)

在元代,蒙古族的统治增加了蒙古语和草原文化的影响力。但“汉儿言语”作为北方人民之间的通用语,在记录当时文化生活、文化制度及文化现象等方面却发挥着更为重要的作用。

(一)“汉儿言语”教育及会话课本

“汉儿言语”是蒙古族统治者十分重视的一种教育语言。“早在成吉思汗时期,已有不少金国文士降顺汗廷,带来先进的中原文化,如历法的采用,文书制度的建立和汉字的运用等”[1](P54)。太宗五年(1223年)六月,窝阔台便正式下诏令蒙古汗廷子弟18人、汉地官员子弟22人入燕京孔庙一起学习,让他们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文字,并且有严苛的规定:

教学底时分呵,自是不蒙古言语去底孩儿每,只教汉儿言语说话者。会汉儿言语呵,若不汉时言语里说话,却蒙古言语里说话,一番一筒子打者,第二番打两筒子者,第三番打第三筒子者,第四番打四筒子者,这言语我亲省会也与来也者。[11](P151)

至元七年(1264年),忽必烈下令“立国子学”,任命许衡等汉儒主持国学教务。初期国子学发展得并不顺利,但到元朝中、后期,京师国子学和地方官学发展日趋稳定,生员包括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子弟,人数逐渐上升,有利于汉语和汉文化的传承和发展。

社团内部的语言选择承载着这一社团的文化认同。早在元以前,“汉儿言语”已成为北方汉人和汉化了的少数民族的共同母语,同时成为少数民族之间共有的交际工具和文化资源,发挥着文化传播和记录的功能。以朝鲜半岛为例,汉语汉字在公元1世纪前后已经传入,至公元4—5世纪,汉字已成为朝鲜的书面文字,成为记录重要历史典籍和进行正式书面表达的符号。汉语和汉字以及它们记录的文化产品早已对朝鲜半岛产生深远影响。朝鲜选择将“汉儿言语”作为第二语言进行教授,编制了会话课本《老乞大》、《朴通事》那样的教科书。《老乞大》采用对话形式,讲了几位高丽人与一位中国王姓辽阳人结伴去大都进行商业活动的全过程,“对研究中朝交通史、文化史和风俗史等也是有用的资料”[5](P3)。《朴通事》当中不乏典雅诗意的景物描写,词汇丰富,辞藻华丽,又夹杂常言和古训,对中国社会的商业、农业、宗教、景物、游艺、宴饮、医疗和古籍等多方面进行了记录,成为了解当时中国历史、文化的一扇窗口,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同时,这两部书作为早期域外汉语教科书,也是研究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教学、汉语国际传播和近代汉语的重要参考资料,在学术界早已引起重视。江蓝生指出,会话课本《老乞大》《朴通事》的语言更能反映元朝末年“北方汉语口语的真实面貌”[12](P1)。

(二)经筵制度与直讲体语料

“经筵”是中国古代皇帝在御前特设的讲席,其目的是研读经史。元代经筵制度正式开设于泰定元年(1324年),进讲的内容包括经书、史书、圣训、文学和时人著作。进讲语言为汉语和蒙古语两种,通常先由汉族文人写成讲稿,再译成蒙古语。为使进讲顺利,这种汉语必定是相对浅近的,带有当时口语的特点。这种浅近口语的基础便是当时的“汉儿言语”,如许衡的《大学直解》《中庸直解》和《大学要略》,郑镇孙的《直说通略》,吴澄的《经筵讲义》以及畏兀儿族学者贯云石的《孝经直解》等。吴澄进讲《通鉴·汉纪》,其中有一段白话议论:

当时做官的、做百姓的,心里很快活有。大概天地的心,只要生物。古来圣人为歹人曾用刑罚来,不是心里欢喜做来。孟子道不爱杀人的心厮似,前贤曾说这道理来。只有汉高祖省得这道理来,汉家子孙四百年做皇帝。我世祖皇帝不爱杀人的心,与天地一样广大。比似汉高祖不曾收服的国土,今都混一了。皇帝依着世祖皇帝行,可万万年太平也者![13](P22)

在这段文字中即有多处体现着汉语受到的蒙古语影响,如用于对译蒙古语动词后附加成分的“有”、“来”,带长定语的“的”字结构,以及句末连用的语气助词“也者”等。可见,吴澄在阐发这段议论时,一方面考虑了译者的汉语水平,选择了带有当时口语特点的汉语变体来书写汉文讲稿;另一方面,为了迎合统治者的汉语,这是对统治者所使用的汉语有意靠近。像这样的带有“汉儿言语”特点的直讲体文献是研究当时乃至整个古代经筵制度以及元代学术史的重要资料。

(三)少数民族文人汉语创作中的异族语言成分

元代的历史比较短暂,但元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随着汉语使用者数量的增加和文化碰撞、融合程度的加深,汉语文本的创作者、使用者数量也相应增加,文坛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少数民族文人。贯云石(回纥人)、萨都刺(蒙古人)、阿鲁威(蒙古人)、薛昂夫(西域人)等人的诗词和散曲,杨景贤(蒙古人)和李直夫(蒙古人)等人的杂剧创作;廼贤(突厥人)、余阙(色目人)、丁鹤年(回族人)等人的诗歌创作,都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22]。他们的作品,既有对汉地风土人情的描摹感悟,也满怀对故土的思恋与歌赞。汉语成为他们自我表达的新工具,同时,他们的创作也为汉语文学注入了新鲜的力量,提供了新鲜的写作素材和可供借鉴的表达模式。

尽管这些少数民族文人都是精通汉语的专家级双语人,不过,在他们的创作中,偶尔也会夹杂一些有别于“纯汉语”的语言现象,具有少数民族语言或“汉儿言语”的特点,是语言接触和语言间相互借用的生动而时尚的体现。例如,在元散曲、杂剧中出现了大量来自蒙古、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语言的词汇,它们所代表的事物和现象是“纯汉语”中所没有的,无法在汉语内部找到相应的表达,在语言接触和民族融合的过程中,它们也逐渐融入“汉儿言语”,有些被广泛接受的词汇就成为“汉儿言语”的基本词汇。例如来自蒙古语的“衚衕(胡同)”、“站”等,来自女真语的“阿里喜”、“撒八”等[14](P45-51)。这些外来词既为我们带来了异族文化,也因为民族融合而最终成为汉语、汉文化的一部分,外来词的使用是元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特色。

四、结语

语言在社会语群中的地位并不仅仅由国家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决定,文化软实力发挥着巨大作用。一种文化的独特性,只能满足异族的猎奇心理。而是否要长期接受、甚至学习、吸纳其中的元素,则离不开这种语言所承载、记录的文化价值,以及使用该语言所能带来的现实利益。在元代复杂的语言生态环境中,汉人人口数量的绝对性优势,再加上汉语言文化的深邃和丰富对语群中其他语言的使用者的吸引力,使得“汉儿言语”在北方地区处于“中心”地位,成为诸多语言集团的第二语言。从语言的经济学角度,在Abram de Swaan提出的“语言交际潜能——Q值”理论的启发下,我们计算了“汉儿言语”在当时的交际价值。结果显示,“汉儿言语”在当时的确具有极高的交际潜能,使它得以成为北方各民族之间进行跨语言、文化交际的重要工具。经过对“汉儿言语”的交际价值、文化价值两方面的探讨,我们对“汉儿言语”乃至元代汉语有了更为全面、理性的认识,这有助于我们完善对元代汉语及汉文化的了解。

到了明代,随着语群中母语非汉语者汉化程度和汉语水平的提高,以及蒙古语母语者特权地位的丧失,“汉儿言语”的地位又重新被正统汉语取代。元亡之后,随着人口的迁移,原先以“汉儿言语”为第二语言的少数民族改习“南人”的语言,逐渐习得了更为纯正的汉语,使得“纯汉语”的地位有所上升,最终高过了“汉儿言语”,“纯汉语”的地位复归。在元朝灭亡一百余年之后,朝鲜李朝成宗十一年(明成化十六年,1480年)十月,侍读官李昌臣发现了北方汉语的这种变化,于是向皇帝启奏:

“前者承命质正汉语于头目戴敬,敬见《老乞大》、《朴通事》曰:‘此乃元朝时语也,与今华语顿异。多有未解处。’即以时语改数节,皆可解读。请令能汉语者尽改之”。(《李朝实録》)[5](P53)

成宗即下令:

“选其能汉语者删改《老乞大》、《朴通事》。”(《李朝实録》)[5](P53)

这表明,继续按照原来的汉语教科书进行教学,已经不能满足与汉地交流的实际需要,因此必须对教材进行与时俱进的“删改”。尽管如此,“汉儿言语”的部分特点已经被“纯汉语”吸纳并保存下来,在现代汉语中仍有体现。在词汇领域,我们至今使用着“胡同”、“站”等蒙古语借词。在语法方面,“的”字结构前的长定语即是从元代“汉儿言语”中延续下来的,至今仍是重要的成句和修饰手段。江蓝生等人在研究中发现,由于自古以来即处于民族杂居的状况,今天某些西北方言中的词汇、语法现象,仍然保留着元代“汉儿言语”的面貌,形成了独特的地域特点。[15](P352-388)

注释:

①言语库ρj的使用人数写作fj,与ρj共有语言的言语库ρjk的使用人数为fk。S语群中所有言语库的频率之和等于该语群的总使用人数Ns。言语库ρj的流行度pj可写作pj=∑fk/Ns,fk要满足pj∩ρjk≠Ø;k=1,...j,...2n。在计算ρj的中心度cj时要加上所有与ρj至少共有一种语言的多语言语库的频率,所得之和再除以所有多语言语库的频率总和Ms。ρj中所含的语种数量假设为m,则m≥2,cj可写作∑fi/Ms,fi要满足pj∩ρji≠Ø;且m≥2;i=1,...j,...2n。

[1]祖生利.元代蒙古语同北方汉语语言接触的文献学考察[A].蒙古史研究(第八辑)[C].齐木德道尔吉主编.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

[2](日)太田辰夫.关于汉儿言语——试论白话发展史[A].汉语史中的语言接触问题研究[C].遇笑容,等主编.北京:语文出版社,2010.

[3]许全胜.黑鞑事略校注[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4.

[4]许晋,王枫,姜德军.元代语言文字政策与多语种出版的繁盛[J].编辑之友,2013,(10).

[5]汪维辉.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5.

[6](荷)Abram de Swaan.世界上的语言——全球语言系统[M].乔修峰,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7](明)宋濂.元史(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6.

[8](明)宋濂.元史(第七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6.

[9]周继中.元大都人口考[A].中国蒙古史学会论文选集[C].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6.

[10]赵世举.语言与国家[M].北京:商务印书馆,党建读物出版社,2015.

[11]陈高华,张帆,刘晓.元代文化史[M].广东省出版集团数字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多看科技有限公司电子版制作与发行,2009.

[12]江蓝生.李泰洙《老乞大》四种版本语言研究序[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3.

[13]姚大力.“天马”南牧——元朝的社会与文化[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5.

[14]孙伯君.元明戏曲中的女真语[J].民族语文,2003,(3).

[15]江蓝生.也说“汉儿言语”[A].近代汉语研究新论(增订本)[C].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猜你喜欢

蒙古语言语汉语
学汉语
言语思维在前,言语品质在后
轻轻松松聊汉语 后海
土默特地方蒙古语地名再探
论蒙古语中反映心理逆境倾向的某些字的含义
追剧宅女教汉语
论蒙古语元音[i]-基于扎赉特土语
汉语不能成为“乱炖”
俄语词“Sherti”在蒙古语中的变义(蒙古文)
关于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