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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私语(十章)

2015-04-12□许

中国诗歌 2015年2期
关键词:落叶松落叶森林

□许 淇

林 语

林语。

森林在说话。

犹如发自体内神经的耳鸣,痉挛的震幅,那声音是悬浮于深潭之上的朦胧月色,是不确定的模糊轮廓的流动空间。

耳鸣不绝。溪涧濑响。回溯最初的潜滴暗流,不知在哪一块被苔藓覆盖的石头底下躲藏——

吹着笙笛的小精灵,

在倾吐生之喜悦。

新栽的小树的芽,幼儿的嘴里,粉红的牙周像花苞,因为呵痒而嘻开了,一朵朵懵懵懂懂的欢笑。

叶子擦着叶子,嫩枝摩着嫩枝。

是即将出巢的雏鸟,振动光的羽衣。

是冻土苔原的驯鹿,舔着石松和盐。

是白桦林里最后一抹冷却的夕照,终于淬了火,青霭的暮烟吱吱的响。灰鼠和花鼠在枝头亲密地私语。

当神秘的黑夜袭击老林,由上而下降压一股浓重的腐烂植物的湿气和令人晕眩的松脂香,以及夏季候鸟留下的亚硝肥料的气味。

山猫经过那里的脚步,令人心悸。

欲望的季节,胡蜂毁了巢,发疯似的螫熊瞎子。锣鼓镗鞑声掩盖了一切。

风葬的鄂温克老阿爸,跨越了死之门限,像他的祖先那样,被高高地架上百龄落叶松的树梢。这时,风卷着阳光奔泻而来,汹涌着叶浪,将无欲的老人颠簸在森林之上。

而此刻在林中,食肉兽暴露着诱惑。蝴蝶双双合而为一。花朵每一蕊都赤裸着。鹿哨在颤声呻喊……

繁衍生殖,狼藉满地,森林必须经过一番洗涤……

雪,恰恰在这时刻,并无预示地降落下来。白雪是无瑕的、干净的。雪是真实的,是固体的雾。

是所谓“白色的寂静”。果真寂静无声了么?一切动作都休止,世界因此永恒地沉默了么?

但,听啊!这里,那里,整个森林在说话。树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压,弯曲,弯曲,大块的雪落下,树枝反弹,连带所有的枝桠条件反射似的颤抖,雪刷刷地崩溃,发哀松碎玉之声。

在密林深处

密林深处的白桦林像一群苍白消瘦的诗人,是另类,被黝黑的落叶松重重包围;又像一群自我沉湎的芭蕾姑娘做无伴奏的亮相。兴安岭欲相抱相拥,空 的间离却无法逾越。

然而,彼此都遭遇激情。激情使一切矜持化为乌有。是激情升华理性,还是理性升华激情?声光雷电过后,阵雨是令人窒息的吻。于是,整个森林急剧地喘吁。小白桦尖叫着。落叶松分泌出多汁的芳香和浓郁的泪液。贝尔茨河昏厥了,河水暴涨如兽。

横倒的竖琴,疯狂的手指抹过一串琴音。

河水淹了草地和林中空地,冒一股腐烂水草和鲜蘑菇的气味。草丛中藤似青蛇,向桦林游去;忍冬、野百合、白头翁、樱草、迷迭香……全都半醉半醒。(我赤裸的灵魂在雨林中。我像愣怔的树木一动不动。我忘却了自己。在无比的喜悦过后,手指的绿在一寸寸地疯长。)

雨住。白桦林如一座圣洁的殿堂,祭坛的枝形烛台上,每一棵树都点不着燃烧的火焰。河面上蒸腾白烟,幂一层雾纱,小白桦像道姑或新娘,将童贞奉献给了愿望。(我在撮罗子旁挖一条沟引开涧水,烧潮湿的苦艾草熏制肉干。今天,山峦的云霭的郁结化不开。今天,是喝酒唱歌的日子。)

虹的出现是森林上空意外的惊喜。

转瞬间,白桦变成一群欢笑的孩子,齐摇着浅金的、娇绿的铃铛。但有一株被风雨强暴,躺倒在近侧百年落叶松的怀里。

落叶松喜极而泣,频频谵语:小白桦是我一生的思念。

落 叶

落叶,覆盖了林中小径。

落叶似花,我愿采掇。

行将死去或已经死去的落叶也是收获物,他们慎重地告诉我另一个世界的消息。落叶似金黄的,是温暖的,即使被虫蛀过玲珑多孔,即使遭扭曲后蜷缩而呈衰颓。思想的火焰之本质功效乃“点燃”和“照亮”,不在于它的外观是盛绽还是凋萎,是飞花还是落叶。

它轻轻的诉说,你或许听不见,在你的脚下发出爱的警告,因为那终结是歌的止息。

落叶,一片又一片。

北方森林中的落叶积累千年的腐殖土。我愿采掇。随意地拾取思想,赤裸的思想没有形式,赤裸的语言便是思想。将独自的纸片收集起来,会听到出人意料的呐喊,瞬间完成了“我”。

绵延的时间和短暂的瞬间并没有区别,如晨起吸纳清新的空气又吐出;如风吹树叶颤动而悄吟;阳光将整个森林镀金然后又洗尽铅华。

最后一片叶子被暴风雨催离枝头,满身挂着雨滴泪珠,依依不舍地告别母体、回归大地,如神话中的安泰,死而复生。

落叶,一片又一片。

林中的湖

森林中低洼的塔头甸子中间有多年冰雪融化冲积的湖泊。

林中的路直通湖里,致使一头涉世不深的小鹿不幸溺毙。

几年前有过一对失路的天鹅在那里栖息。舍伦巴图老爹命名这湖叫“天鹅湖”。

深夜,他听到天鹅悲哀的绝唱。

每年,天鹅或别的水鸟仅仅途经。

因为湖里没有鱼,缺乏生物链。

这是死亡的湖,无生命的湖,不孕的湖。

湖底有一个冰冷的世界么?

我不知人是怎么死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然后四肢渐渐僵硬,意识沉坠入黑暗,而眼睛依然亮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视网膜的功能最后起着作用,末了,罩一层淡雾的白障。

舍伦巴图老爹在他的林中小屋里死去了,他眼睛始终睁着,似乎瞳仁里映现林中的湖。

暮色中森林幽暗,湖还亮着。米·普里什文说:湖是大地的眼睛,该也是森林的眼睛吧?

但森林时常先闭住眼睛,若催眠状态,四周的树木仿佛在梦游。夜盲的目视而不见,相反,天空像绿的湖,星星滴着水珠。翠翠的星星雨。

雨霁。湖映影幻美迷彩。虹若挑逗的眉。

白桦林里住着神秘的光,如迸发的灵感。

失眠的白夜里哀愁的情绪凝止的湖呵。

林中的湖是不孕的圣处女。

流 取

流取即水声,嘶嘶的。

水声,很远很远,一阵模糊的梦呓。

诉说夜心的沉哀么?

嘶嘶的,黎明的熹白,疾步而来。

稀疏的再生林如缺牙的老婆婆,吧咂漏风的嘴,唱一段流传久远的谣曲。

唱。水声。应和着断续的溪流。

跳跃的山神。林鸟的謦咳。

忽而水声中止,思想一片寂静。

有一种力量,由远而近地流泻,冲过浅滩,冲向深渊。落叶和羽毛,就是满帆的行舟——抵达或者覆没。神经质的纤白的指尖,在比牙琴的黑键上滑翔。

河中央有一根倒木杆,流水趴在那里喘息。因为深层意识的空洞,心里表象有险恶的漩涡。一颗溺毙的灵魂,碰撞林木发出魔鬼的诅咒。

直到河流渐开阔,各路水声汇齐一泓。水面上有闪光的雪,洗净了白石的丹心。

水是冷的,水是热的,水是又冷又热的。活水水流,涓涓、潺潺、淙淙……

流取生水声。无穷生命力的激荡!

兴安岭秋歌

落叶松的叶子是针状的,到了秋天,就像金黄的茸毛,金黄的发丝,在晓风中舒卷,在夕照里潇洒。

在落叶松林中,当叶子掉落,你脚踏的是图案斑驳的细软的针毯,是大自然用时间的经纬编织的。

深红的柞树下面,临风颤摇着淡黄的线叶菊,那是梦寐着的斑斓的秋。

在斑斓的秋之梦寐时,落叶松、蒙古赤松、柞树、黑桦和白桦,彼此之间似有特殊的默契和关联,整个原始森林在手拉手地咏秋歌而曼舞。针叶和阔叶混交的森林,秋风没有忘记去亲吻每一片树叶。

于是,森林里不停地纷落着黄金雨,把小径、把风倒木全埋了,转瞬间,一切都显得异样,树与树之间,彼此隐藏着黄金的秘密。人也被周遭的秋光照亮了。小白桦挂着无数铃铛随风摇荡,你听到甜蜜又怯生的叹息。

林子的那边流过阿里河。阿里河水是蓝的,湛蓝,湛蓝,蓝得那么深,那么浓。

秋 梦

邂逅林中,秋,静美而清幽。

落叶松,你的针状的睫毛——啜露的,餐英的。你的浓密而深垂的睫毛待风来轻吻。

深红的柞树林!临风颤摇的淡黄的线叶菊。我不禁迷醉于你的斑斓。

秋,你在梦寐,我俩都在梦寐:

再不要关于刀斧的噩梦,贪婪、贫穷和愚昧,是盗伐者的三把利斧。

我只愿梦见落叶松、蒙古赤松、黑桦和白桦,整个森林手拉手地咏秋歌而曼舞。

猎 狗

猎狗,它叫尼坎。

像黑色的闪电,透射淡蓝的光。

鸟似的掠过。哪怕被灌木枝划破皮肤,流着血,蔓草间似珊瑚红豆。

主人的脸是各种各样的符号。笑是一种可爱的符号,黄黑的板牙展露,便抛来一块鲜嫩的脂肪肝。醉酒是又一种符号,莫名其妙的昏昏然和茫茫然,酒后便出现了哭的符号。呵,人类的悲戚也让它伤情。有的符号尼坎费解,因为人就是一个伟大的谜。它可以捕捉到榛鸡,却无法捕捉这个谜。

有时候饥饿为了攫取,主人是残酷的野兽,他吝啬每一粒盐,每一块肉,直饿得尼坎眼花,森林旋转,星光翔舞。尼坎恨他,但却更加爱他、爱他。

枪口。死神的瞳孔。呜呜鹿角,永远在召唤,让尼坎激动得如同穿石的湍流。金秋的嘹亮,在黄叶林里,拾到沉酣的欢喜。

它满足地伸直前爪,将脸埋下,眯细眼睛,斜眺树冠上远山巅的雪线。枝隙温暖的阳光,舐着自己的伤口,牙齿回味着飞禽的热血。像一名退伍的将军。尼坎果真老了么?梦繁而碎而更多了么?

森林乃至自然的法则是严酷的。

它已经感觉到太累了,疲乏侵袭僵软的四肢。它希望永远躺下,

但,耳边始终响着那呜呜的鹿角。

纳西斯

希腊神话里有一个美少年纳西斯。

俯临平如明镜的深渊,他只为自己的美丽而醉。

朝朝暮暮,守望着这真实的幻影。

他憔悴了,他投水死了,变成一丛摇颤的水仙。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说:“……我没有在岸边待过。”

也许他怕在水中看见自己?

兴安岭的马鹿栖息在顺风的山坡,

机警而灵敏,任何外来的偷袭不能让他们就擒。

当雄马鹿来到水沼边,它惊讶地见到自己珊瑚枝般多叉的角茸,

华美焕发,玉树临风,简直太美了!

雄伟的马鹿果真是鹿中之王。

幽暗的树叶,丛密的花冠,透彻的天光,勾画出它颈的柔韧和角的变化。

它俯首细细地端详,这难道是“我”的映象?

要认识“我”并不容易,必须审视再审视,认真地看个真切。

它敏感的鼻尖埋进沁凉的柔波,一阵微妙的颤动,荡开了涟漪。

模糊了,搅和了。

蓝天、绿叶、鹿角、枝丫、草花、眼睛……它感到幻灭,难道“我”竟是如此脆弱么?

渐渐地,深渊恢复表象的平静。再凝注:

——远远观照完整的形。

马鹿徘徊不去,它欣赏自己,忘掉一切。听,有回声:“美少年,美少年,纳西斯!”

这时,早就躲在沼边灌木后面的盗猎者扳扣了枪机。

维吉尔从岸边逃遁。

他甘愿引领但丁赴难地狱的忘川。

纪德却偏偏要到水边:“俯临意象的深处,慢慢地参透象形字的奥义”(卞之琳译)。

由自恋而恋他,瓦雷里的“他”:“想象这千万的荧荧群生只是他的自我化身……”(梁宗岱译)

而我国诗人一向将水仙花比作女身,“凌波仙子”是她的别称。

“一江湘水碧漪漪,波上夫人淡扫眉。”(徐渭诗)

纳西斯如同马鹿一样徘徊不去,谛听水湄凌波仙子的箫管、泉声和四山仙女们应答的回声。

黑天鹅

在高高的山上森林里洁净的湖边。

湖水是去年的冰雪融化成的,

所以洁净如野天鹅的羽翎;

冰雪是被绽出泥土的百花融化的,

所以湖心漾着春天的柔情。

野天鹅飞来了,排着队飞来了,在黝黑的树冠上空,呼唤着:

“咕咕,嘎——!咕嘎!嘎——!”

收敛翅膀,落在湖边——依然去年曾经的湖边。

湖边有一个达斡尔族少年,他惊讶于神奇的降临。

他吹弹起一种达斡尔族祖先流传的古老的口胡——娇小的小库莲。

那不过如同微风吹拂树叶的喧响,只有天鹅才能听得见。

“嘎咕——!咕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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