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进城与底层写作──解读《高兴》
2015-04-11叶君
叶君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乡下人进城与底层写作
──解读《高兴》
叶君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摘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乡下人进城”早已成为一种完备的叙事模式。在不同历史时期,基于不同的写作动机,这一叙事模式本身寄寓着不同的历史内涵,折射出丰富的社会变动的信息。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兴》便写了几个农民工与一座城的故事,彰显底层写作的诸多内涵。
关键词:贾平凹;《高兴》;底层写作
如果说《秦腔》描写了乡村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颓败,呈现了“最后的乡村”的废墟图景,那么,两年后的《高兴》则写出了离开土地后的清风街乡亲的都市生存图景,贾平凹自谓,《高兴》主人公刘高兴原型便是《秦腔》里的书正[1](P290)。对清风街乡亲的持续跟踪,某种意义上,贾平凹借以完成了对清风街的完整呈现。而从书正到高兴,从农民到农民工,从乡村到都市底层,贾平凹的书写成了当下中国乡村的全息缩影。
一、肾:一厢情愿的和解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乡下人进城”早已成为一种完备的叙事模式。只是,在不同历史时期,基于不同的写作动机,这一叙事模式本身寄寓着不同的历史内涵,折射出丰富的社会变动的信息。20世纪30年代的《骆驼祥子》可谓这一叙事模式较为典型的体现。在这一叙事模式背后,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几乎是一种大致相近的价值与情感取向。对城市的憎恶和对乡村的怀念,让一代又一代进城者成了“生活在别处”的群体──他们肉身混迹于都市,精神却漫游于故乡大地。如果说,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里的乡下人进城,还是只是零星的个体行为,那么,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开始进入转型期,农民进入城谋生渐成常态。进入新世纪,城市化进程的加剧,空前加速乡村人口向城市的大规模转移。乡村的空心化和城市的急剧膨胀,早已成为引起巨大关切的社会问题。进城“农民工”这一群体的生存状况,随之也引起作家们的关注,近年引人注目的“底层写作”便是明证。
具体到贾平凹的创作,长篇小说《浮躁》里的金狗,应该是其笔下最早的进城者。出之于理想主义的激情,金狗很大程度上被塑造成了一个征服城市的英雄,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其后,在《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等作品里出现了一系列别有寄托的进城者形象。然而,在贾平凹卷帙浩繁的创作里,《废都》和《高兴》的特殊性在于,它们是作者仅有的两部直面城市生活的作品。前者书写上层文化精英们在都市里的沉沦;后者则呈现底层小人物在城市边缘的苦苦挣扎。基于城乡对立,怨艾与仇恨,很容易成为都市底层叙事的情感基调,亦被表现为“被抛于城市”的乡下进城者的类同心理。然而,相对于惯常的乡下人进城叙事而言,《高兴》却塑造了一个力图跟城市达成和解的“城里农民”的形象。在已然固化的叙事模式里,似乎提供了独特的“这一个”。
进城前,清风镇农民刘哈娃,为娶媳妇卖肾盖房。不想,新房盖起来,女人却嫁给了别人。因为一颗肾移植到了西安,刘哈娃便与这座城有了神秘的亲近感,常常梦见城墙、城门洞、城门上的泡钉还有钟楼等等。源于部分身体的召唤,他自感“活该要做西安人”[1](P4),于是进到城里,开始拾破烂为生的都市生活。身体器官的关联以及冥冥中的寻找,让刘哈娃的进城动机迥异于一般进城谋生者,五富就是其反衬。五富进城源于“清风镇就那么点耕地,九十年代后修铁路呀修高速路呀,耕地面积日益减少”[1](P5),难以应对孩子们的吃喝,人丑脑笨的他在刘哈娃的承携下才不得不离开。神秘的邀约与被动抛离,本源性决定了两人虽然同操收破烂的贱业,但对城市却拥有绝然不同的观感与态度,并因此产生一系列戏剧性冲突。在我看来,五富与其说是刘高兴的同伴,不如说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两人因城市而起的冲突以至平复,可视为刘高兴个体自身两重自我相互说服、规训而力图趋于和谐的过程。小说结尾,五富之死象征刘高兴那重仇恨城市的自我彻底死掉。
刘哈娃对城市的和解,始于进城不久的自我命名:刘高兴。其原始动机不过是要以一种喜悦、平和的心态面对一天天靠拾破烂维持生计的都市生涯。事实上,甫一进城,刘高兴就表现出对西安的熟悉和天然融入感。这源于他那身体的一部分早已进入城市。相形之下,五富就表现出一个乡下人的紧张、局促;刘高兴则以城市生活指导者的身份不时规约其行为。乡下人进城,不可避免随时会遭遇城里人的歧视。对此,刘高兴能自寻近乎可笑的精神优越与之对抗。他自认为,世上抽烟人中,唯有自己发现太阳下的烟影为黄色;他意识到自己与同伙是“垃圾的派生物”却毫无自卑感,更认识到城市离开收破烂的将不可想象;宾馆保安嫌其鞋子脏,命他脱鞋进入大堂,他却为自己光脚的脚印能留在大堂干净的地板上而心生骄傲……小说里亦反复强调刘高兴的观点:乡下人比城里人少的不是智慧而是经见。不仅如此,刘高兴还能以自己的才情、智慧不时折服城里人,寻到一种征服的快感。出门收垃圾,后衣领里别着一只箫,劳作之余吹箫自娱,让城里人以为他是为体验生活刻意伪装成拾垃圾的文化人。他还扮领导教训势利眼的市容纠察员。即便受到轻慢,他也没有怨言,反倒自省是自己没有让人可重之处。这自然是刘高兴都市处世哲学的集中体现。其主旨是对城市的“认同”与“欣赏”,以此达成与城市的和解。正因如此,稍后才有了他那深情的表白:“五富你记住,我不埋在清风镇的黄土坡上,应该让我去城里的火葬场火化,我活着是西安的人,死了是西安的鬼。”[1](P97)
然而,令人质疑的是,刘高兴在都市生成的“高兴哲学”能否真正化解一个操持贱业卑微求生的乡下人所面对的苦难以及来自城市那无处不在的挤压。刘高兴身上的这份都市归属感似乎有悖情理。事实上,城市对他的歧视依旧。他帮助城里的教授用身份证开了屋门,却被怀疑人品问题;他冒死拦下肇事司机,却遭到垃圾站瘦猴的嘲笑:“刘高兴呀刘高兴,你爱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却不爱你么!你还想火化,你死在街头了,死在池头村,没有医院的证明谁给你火化?你想了个美!”[1](P97)而面对其规劝,五富也还是无动于衷,在城里经历种种,不断强化了他对城市的憎恨:“城里不是咱的城里,狗日的城里!”[1](P150)五富对城市难以改易的仇恨,也象征着刘高兴对另一重自我的无法说服。更重要的是,刘高兴认为自己的肾在城里富人韦达身上,找到韦达也就找到了另一半自己。然而,他最终发现韦达换的是肝而不是肾。这样,刘高兴冥冥中与城市达成和解的前提亦随之瓦解。韦达宴请朋友,捎带上刘高兴和五富,饭桌上的歧视依然如故。因为骨子里看不起乡下人,特意为两人加点了粉蒸肉,而他和城里的朋友们吃的却是精致的素菜。刘高兴更因为不明白洗手间的含义在城里人面前大出洋相。由此看来,城与乡之间,始终隔着巨大的鸿沟,不因为刘高兴刻意的“高兴”而消解。更何况,其“高兴”与和解,很大程度上源自一种精神上的自欺,是潜在的阿Q根性使然。基于此,所谓“和解”就显得如此一厢情愿,想以此撼动牢固的“城乡意识形态”以及刘高兴作为“他者”的地位,近乎痴人说梦。
作为小说人物,刘高兴的观念性,从作者自述里亦可见端倪。贾平凹自谓,《高兴》写作之初,因为无法深入理解当下的农民工现象,无法自如驾驭题材而书写滞涩。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落笔观照的结果自然是苦涩沉重,而且更吃惊地发现自己骨子里的农民意识,“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不自觉也就替笔下的破烂人厌恶城市、仇恨城市。于是,“越写越写不下去了,到底是将十万字毁之一炬”[1](P301)。可见,贾平凹要摆脱的是自身对城市的仇恨。而这恰恰是他强加给书写对象身上的。现实中,刘高兴的乐观让他茅塞顿开,于是塑造了这样一个拾破烂人中的另类。在贾平凹看来,“他之所以是现在的他,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轻松,越是活得苦难他才越要享受快乐”[1](P303)。刘高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生存智慧和处世哲学,确实是进城乡下人中的“另类”,包括后文要论及的他那带有传奇色彩的爱情,还有日常生活中的诸多文人趣味。正因如此,有论者看出了刘高兴身上所隐现的作者自身的影子。很大程度上,刘高兴是一个有主体意识的新农民,亦如有论者所言,他身上“表现出作家理解‘城里的农民’的一种新的态度”。然而,这种“新态度”却明显带有贾平凹基于自身理念的一厢情愿性:去掉怨恨,平添文人趣味,就成了一个另类的拾破烂者。然而,正如有论者所说的那样,怨恨固然不是解决乡下人生存处境的有效途径,但绝不意味着一概否定“‘怨恨’的合理性和现实的可批判性,在成规和体制面前,‘怨恨’固然不能解决问题,但一味宣扬‘欣赏’和‘微笑’,难道不等于放弃对‘怨恨’的成因分析和对现实进行改变的努力?”因而,“肾”与“肝”的错位,在我看来,恰恰表明城市对刘高兴进行召唤的虚妄。城市的狰狞与严酷,在小说结尾当刘高兴面对五富之死而无可措手时,表现得更其淋漓尽致。或许,关于和解的人为理念到底不敌事实逻辑。
二、高跟鞋:触目惊心的底层
进城前,刘哈娃卖肾所得除盖房子外,还买了一双女式尖头高跟皮鞋。乡下女人的大脚骨,自然无法穿进这样的鞋子。由于器官的召唤,进城后刘高兴在寻找“另一个我”同时,亦在期待着高跟鞋的主人出现。高跟鞋被供奉在他的居所,朝夕相对。这个充满了性意味的意象,预示着刘高兴在城市里寻找着欲望对象,潜在表达他那对城市更为深刻的认同──不仅仅是在城市活着,还要在城市寻到爱的归宿。他坚信“能穿高跟尖头皮鞋的女人当然是西安的女人”[1](P4)。于是,收破烂之余,他也开始了在西安的“寻爱之旅”。小说叙述过半,高跟鞋的主人终于出现,亦即刘高兴的真爱终于出现。即便孟夷纯坦然亮明自己的妓女身份,刘高兴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小说后半部分亦随即展开一个拾破烂男人与一个妓女的都市爱情传奇。
《高兴》前半部分,围绕“肾”的意象,呈现了刘高兴、五富、黄八、杏胡夫妇等拾破烂群体的生存状态。然而,作者似在刻意以一种喜剧精神,来表现这一群落所代表的都市底层状貌。那些大多基于城乡冲突而生成的如同“段子”一般的小故事,确乎趣味盎然,让人忍俊不禁。小说虽以刘高兴的口吻叙述,然而,叙述人的眼光却早已城市化。也就是说,刘高兴始终在用一双城里人的眼睛“看”周围的同伴。喜感的生成,自然还是源于对乡下人行为方式、认知水平的善意嘲讽。“破烂们”的喜感故事以及日常情态,很大程度上冲淡了都市底层生存的严酷。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刘高兴们的生活,自在而快乐。劳作之余,杏胡夫妇每晚都在肆意享受他们的性快乐。然而,由孟夷纯所带出的故事,却再也无法掩饰底层生存的黑暗,尽管作者的讲述方式还是力图跟小说前半部分一致,“段子化”的讲述也还是一任其旧。在我看来,《高兴》提供了一个“当‘乡土’进入‘底层’”的范本。而进城乡下人的境遇,却与几十年前老舍在《骆驼祥子》里所描述的情景:“咱们卖汗,咱们的女人卖肉”如出一辙。因为职业缘故,除了衣着的光鲜和举手投足的城里化,孟夷纯仍是一个进城乡下人,跟刘高兴拥有相同的身份。城市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两种古老的职业:卖力与卖身。由此可见,刘高兴所寻到的高跟鞋主人仍然是个乡下人──一个没有大脚骨的乡下女人。而这个女人之所以能够穿高跟鞋,只不过她从事了一份比农业生产更其没有尊严的职业,而苟且于城市里。
刘高兴与孟夷纯的相遇,是对都市底层另一维度的发现。孟夷纯卖身的故事随即浮出水面。她在城里操持贱业,是因为哥哥被前任男友杀害,凶手却逍遥法外。而案子迟迟不破,却因警方无钱办案。为了让亲人瞑目,她不得不进城接客挣钱,替警方筹措办案经费。她将卖身所得一笔笔汇给当地公安局,警方拿钱之后却以追凶为由旅游观光。钱用完了,孟夷纯再筹措下一笔,如此周而复始。孟夷纯早年丧母,哥哥被杀半年后父亲也死了,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就这样挣扎于都市底层卖身以求伸张正义。无论如何,这实在是一个没法生出喜感的事实;相反,却是太过荒谬、黑暗,令人触目惊心的底层社会图景。
然而,谈及《高兴》的写作,贾平凹却有着一份明确的自觉:“我尽一切能力去抑制那种似乎读起来痛快的极其夸张变形的虚空高蹈的叙述,使故事更生活化,细节化,变得柔软和温暖。”[1](P306)只是,叙述方式的所谓“温暖”实在无法掩抑孟夷纯卖身经历本身的严酷与残忍。面对这样的“都市发现”,愤怒才是个体的真实反应。有意思的是,关于政府是否缺钱,无知无识的黄八倒是愤愤不平:“我就想不通,修一个公园就花十亿,体育馆开一个演唱会就几百万,办一个这样展览那样展览就上千万,为什么有钱了就只在城里烧,农村穷成那样就没钱,咱就没钱?!”[1](P178)而自认为高出周围人的刘高兴,面对黄八出于愤怒的“胡骂”,只是暗自发笑,嘲笑黄八“没有水平”。刘高兴的平和与其说来自他高于黄八等人的识见,倒不如说是作者基于所谓“温暖”的叙事伦理,刻意消解了他的愤怒。
面对黄八愤怒的“胡骂”,刘高兴表现出智力上的优越。殊不知,黄八的愤怒里包含着对城乡对立,城市底层与上层对立的质疑。而这在刘高兴对城市的认同与欣赏里早已丧失。他似乎不太关注孟夷纯的苦难本身,而只在意真爱的到来。他欣喜若狂于在西安城里,终于有了爱情,有了性生活。孟夷纯之于他,无异于一种救赎。小说开篇不久,便有了“锁骨菩萨”的伏笔:“锁骨菩萨是观音的化身,为慈悲普度众生,专门从事佛妓的凡世之职”[1](P66)。及至与孟夷纯发生爱情,刘高兴陡然意识到孟就是锁骨菩萨。怀揣高跟鞋进入都市的刘高兴本来找寻的是一个共同生活的女人,没想到却是一个用身体普度终生的锁骨菩萨般的女人。刘、孟在“剩楼”第一次身体接触,性饥渴如刘高兴却无法进入对方身体。对刘高兴担当身体救赎作用的女人,却让他丧失了性能力。或许,在作者看来,孟夷纯的意义对于刘高兴来说,是精神性的而非肉体。然而,有论者却认为:“刘高兴与孟夷纯的关系也极具隐喻性。孟夷纯的爱使得刘高兴的城市认同大为扩张,但是在做爱过程中的性无能,却喻示着他无法进入这个城市,无法扎根城市”。这是中的之论。一如“肾”与“肝”的错位,高跟鞋的性暗示,最终却证明刘高兴面对都市的性无能。这同样证明乡下人进城之后无法改变的“他者”宿命,也更进一步说明他认同城市的一厢情愿性。而救赎是双向的:孟夷纯对刘高兴的救赎,让他在城市里有了情感归宿,有了一个性爱对象,有了精神寄托。另一方面,刘高兴以自己每天少得可怜的收破烂所得,企图拯救孟夷纯,为她攒钱,希望早日破案。然而,这对挣扎于都市底层的男女无从意识到的是,孟兄被杀的案件是否能破,事实上不在于是否有钱,而在于警方是否有破案的愿望与意志。让受害人家属筹钱破案,本身就是一个无底黑洞。卖身和卖力的底层小人物,要面对的却是体制之恶。这委实是一个无法温暖的叙述。但是,作者却尽力用刘高兴的“纯情”化解故事本身的残酷。
刘高兴在城市里卖力还具有合法性,然而,孟夷纯的卖身却不能见容于法律。卑微、屈辱,让她成了最容易被抓捕的对象。孟夷纯将卖身所得供给警方,而警方又以抓捕她来维护法律的尊严。底层社会就陷入如此怪异而可怕的圈套中。刘高兴获得爱情的喜悦到底没有持续多久──孟夷纯在警方一次“扫黄行动”中被抓走。都市底层男女卑微而屈辱的相互取暖亦至此终结。孟夷纯重获自由的前提,是向警方交上五千元罚款。刘高兴又开始了他那艰难的拯救之旅。拾破烂显然无法短时间积攒警方所要的钱数,他不得不放下此前优哉游哉的破烂生涯,尝试来钱更快的工种。虽然付出沉重体力,他和五富却又陷入一个个骗局中。一个小人物的努力终告失败。拯救终究无望,五富却死于挖沟现场。小说结尾,刘高兴由对孟夷纯的拯救,变为他要按照清风镇的风俗,将五富尸体运回故乡埋葬。对于他来说,这同样是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小说前半部分那个几乎无所不能的破烂刘高兴,在小说临近结尾却显出他面对城市一无所能的无助。这让人看到,他那城市认同的虚妄。城市到底吃掉了仇恨城市的五富,而孟夷纯的结局似乎亦可想见。然而,小说结尾到底还是表现出了作者那份温暖,韦达的公司准备接纳刘高兴。惨烈而残酷的故事,到底被作者淡化为一种淡淡的感伤。
由此可见,无论孟夷纯的被抓,还是五富的死,都无法唤起刘高兴对城市的审视与批判,历经屈辱、歧视,不能改易的仍是他那骨子里的认同。这源自底层人物意志的坚韧,抑或仍然出于作家叙事的“柔软与温暖”。
三、如何观照底层
在《高兴》“后记”里,贾平凹不仅交代小说主人公刘高兴的原型是老家一位到西安收破烂的乡亲,而且详述自己如何深入西安城中村破烂群体,了解其生活状貌的过程,旨在强调小说叙事的真实性。他进而坦言:“在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我要写刘高兴和刘高兴一样的乡下进城群体,他们是如何走进城市的,他们如何在城市里安身生活,他们又是如何感受城市认知城市,他们有他们的命运,这个时代又赋予他们如何的命运感,能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我觉得我就满足了。”[1](P296)这与梁鸿《出梁庄记》的写作动机几无二致[2](P1)。有意思的是,《高兴》的描写对象是住在西安池头村的破烂群体;而《出梁庄记》的访谈对象亦是聚集在西安城中村德仁寨的蹬三轮车、收破烂的梁庄老乡。两位作家的观照对象几乎一致。但是,《高兴》和《出梁庄记》的阅读体验却全然不同。前者温和有趣;后者则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和震撼。这当然不能仅仅归之于表达方式上虚构与非虚构之别,而是涉及到写作者如何观照底层,让底层发声的意识形态动机。正如有论者的一连串追问:“谁是‘底层’?谁在写‘底层’?‘底层人’能说话吗?谁有资格为‘底层’说话?如何为‘底层人’说话?”[6]是否明了这些问题,关乎着“底层写作”的状貌与品格。
蹬三轮、收破烂的底层群体,自然是沉默之群。他们甚至处于“无名”状态,职业成了他们共同的名字。小说里,那个卖废报纸给刘高兴的城里老太太,直接称其为“破烂”。而显见的事实是,“破烂们”的书写者自然不属于底层。作为底层的“他者”,以何种立场、何种方式言说底层,就成为底层叙事首先应该明确的问题。对此,《出梁庄记》的做法是:倾听。让“三轮们”和“破烂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并最大限度地还原他们的讲述。而作为“他者”感触与思考以及诸种情绪反应,则放置在主体讲述之外,让读者做出自己的判断。底层当事人的讲述,才是真正具有“档案价值”的社会记录。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出梁庄记》里,底层群体讲述最多的还是基于城乡冲突的故事,包括他们与城里普通人以及与城市管理人员的冲突。那些往往为了“一块钱”而起的冲突,极为醒豁地彰显矛盾的尖锐。而那个进城后的乡下年轻人如何如同其父辈一样在城市里修炼成“羞耻”自身的故事,更令人不寒而栗。阅读《出梁庄记》的震悚感,显然源自作者对问题的直面而不是刻意的消释与绕避。从中,读者看到梁鸿为让底层发声所做的巨大努力。
与之相反,《高兴》则让读者更多看到贾平凹的“代言”冲动。很大程度上,这也是小说让人失望之处。在一片赞誉声中,批评家邵燕君认为:“作为一部靠‘体验生活’获取素材的作品,《高兴》在细节上虽然丰富却不够饱满,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虽然生动却不够深透。给人的感觉是,贾平凹‘下生活’的程度还不够深,对他笔下的人物感情也不够‘亲’。因此,小说的人物无论遭遇大悲苦还是小辛酸,都不能勾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这对于写‘底层’的现实主义作品是一个尤为重要的缺憾。”[6]这是富有诚意的批评,究其原因,似乎还不仅仅在于“下生活”的程度问题,而在于作者对于底层的认知立场和思想资源。邵燕君更一针见血指出:“‘底层’的问题涉及到社会政治、经济等大问题,从‘乡土’进入‘底层’,对作家思想能力的要求大幅度提升。对于贾平凹这类作家来说,思想的贫困是比‘下生活’的困难更大的写作障碍。”[6]
在我看来,贾平凹“思想贫困”的症候就表现在,面对底层他到底要替“破烂们”言说什么。小说虽然采用的第一人称叙述,似乎也力图让底层说。但是,刘高兴某种意义上却是这个破烂群体的“他者”,因而,让他言说破烂的生活,就是一种不可靠的叙述。而在主观动机上,前文论及,作者警惕将自己内心葆有的忧患意识,以及在此基础上生出的对城市的厌恶、仇恨,传给笔下人物,而刻意写出刘高兴对城市的和解。然而,刘高兴的城市经历,事实上显示出城乡对立与怨恨几乎无处不在。这让刘高兴成了一个人格分裂的人物:在城市里时刻被侮辱、被损害,但还有爱着城市。和解便显得如此牵强,一厢情愿。相对于要让自己的作品成为一份“社会记录”的初衷,那么,这份“社会记录”的真实性就实在令人怀疑。
正因为受到作家自身“和解”理念的宰制,刘高兴实际上成了一个彰显作者理念的人物。正如很多论者看出刘高兴身上某种程度上隐现着作家自身的影子。一个穿西装、皮鞋、在大街上吹箫的破烂,无疑是“破烂”族群的“他者”。亦更因为作家先在理念的宰制,让“破烂们”的苦难演变成了一个个温暖的故事,消解了底层叙事的批判力度,难以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也就不足为怪。这就不仅仅是底层书写者与底层生活之间隔与不隔的问题,而关乎其书写动机。面对苦难,努力化解、抹平苦难,缺乏直面的勇气,这样的作品显然不具有记录社会的档案价值。将这归之于作家思想贫乏大致不错。但是,似乎也不能一概而论。值得一提的是,由孟夷纯的故事所带出的体制之恶,已然接近写作的限度。那份粗砺、荒诞与黑暗,本身足以令人震惊。我感到作者还是受到了一种外在力量的掣肘,到底将之转化为一个滥俗的“救赎”故事,以“锁骨菩萨”的意象消解苦难,追求某种平和的效果。小说里那种近乎恶俗的文人趣味,也还是隐现文字间。这种趣味,在贾平凹的作品里几乎不可或缺。相对于两年前的《秦腔》,《高兴》里的所谓神秘感已经大大减少。然而,“肾”和“高跟鞋”的意象,某种意义上也还是这种趣味的体现。
《高兴》前半部分仍然靠着大量细节和事象缓慢推进故事。或许,基于人们对于《秦腔》过于“生活流”的批评,《高兴》后半在叙述刘高兴和孟夷纯的爱情经历时,风格随之一变,因过于戏剧性,而显得做作,难以让人相信刘、孟故事的真实性。叙事上分裂,让小说前后难以融合成一个整体。而从故事本身来看,孟夷纯经历的严酷性与作者刻意追求的叙事的“温暖”与“柔软”,形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悖反。从中似乎可以看出,贾平凹一方面想让自己的文字成为社会记录,而社会现实的过于严酷,又让他时刻警惕表达的限度。这潜在的掣肘,让《高兴》成为一种矛盾纠结的叙事。毫无疑问,作品要体现出作为社会实录的“档案价值”,就应该还原社会现实本身。《出梁庄记》式的倾听与实录,或许是一种比较极端的尝试。但是,将粗砺还原为粗砺本身,将荒诞还原为荒诞本身,我想,才是真正的实录品格。
追求“档案价值”而不得,《高兴》自然不是孤立的个案,而是目前大多数底层写作的困境所在。要走出困境,亦即作家的思想变得丰盈,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批判意识的回归。而批判意识的回归,又在于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正如邵燕君所强调的那样:“贾平凹等人的创作向我们再次证明,作家是专业人士的同时,还必须得是知识分子,至少写‘底层’的作家得是,写现实的作家得是,任何想对社会历史现实发起‘正面强攻’的作家得是”[6]。而在我看来,梁鸿近年的“梁庄系列”,正是这种向社会历史现实发起正面强攻的作品,引起巨大共鸣亦是必然。
参考文献:
[1]贾平凹.高兴[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2]梁鸿.出梁庄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
[3]徐德明.“乡下人进城”叙事与“城乡意识形态”[J].文艺争鸣,2007(7).
[4]王光东.“刘高兴”的精神与尊严──评贾平凹的《高兴》[J].扬子江评论,2008(1).
[5]李勇.新世纪大陆乡村叙事的困境与出路──由贾平凹的《秦腔》《高兴》谈起[J].文艺评论,2012(5).
[6]邵燕君.当“乡土”进入“底层”──由贾平凹《高兴》谈“底层”与“乡土”写作的当下困境[J].上海文学,2008(2).
[7]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8]吴义勤,张丽军.“他者”的浮沉:评贾平凹长篇小说新作《高兴》[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2008(3).
[责任编辑王占峰]
The Country Manandthe Bottom Writing
——Interpretation from“Happy”
Ye Ju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80)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the“rural people”has become a complete narrative mode.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based on the different motives, the narrative itself symbolizes different historical connotation, and reflects the rich social change information. Jia Pingwa’s novel “Happy”wrote several migrant workers and a city story, highlighting the bottom of the many connotations of writing.
Key words:Jia Pingwa;“Happy”; bottom writing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 0438(2015)04- 0054- 05
收稿日期:2015-02-01
作者简介:叶君(1971-),男,湖北浠水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一般项目(10YJC75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