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庄子》对韩愈散文的影响及其原因
2015-04-11黄学义
黄 学 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3)
试论《庄子》对韩愈散文的影响及其原因
黄 学 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3)
韩愈在其散文中表达的批判不合理现实、追求精神自由、专心致志以求练就精湛技艺等思想均受到《庄子》的影响;艺术上,韩文善用比喻等修辞,层层深入进行论述亦得益于《庄子》。此外,韩文还吸收、借鉴《庄子》用语丰富了自己的语言。一生奉儒的韩愈之所以在其散文中接受《庄子》的影响,有“文以明道”的需要、“圣人无常师”的开放态度、求新求变的创作观念等三个原因。
《庄子》;韩愈散文;影响;原因
清吴德旋说:“《庄子》文章最灵脱,而最妙于宕,读之最有音节。姚惜抱评昌黎《答李翊书》,以为善学《庄子》,此意须会。能学《庄子》,则出笔甚自在。”[1]256张裕钊谓《答李翊书》:“笔阵奇恣,而巧构形似,精妙入微,与《庄子·养生主》篇绝相似。”[2]170可见,韩愈在散文创作上之所以能取得“出笔甚自在”、“笔阵奇恣,而巧构形似,精妙入微”的艺术成就,与“先秦诸子中,最富于文学性”[3]14的《庄子》的影响有重要关系。从思想感情方面说,韩愈在散文中所表达的批判不合理现实、追求精神自由、专心致志以求练就精湛技艺等主旨受到了《庄子》的影响;从艺术手法方面来说,韩文善用比喻等修辞、层层深入地进行论述亦得益于《庄子》。此外,韩文还吸收借鉴《庄子》用语丰富了自己的语言。一生奉儒的韩愈何以在散文中接受《庄子》的影响,值得深思。
一、“凡物之生,不愿为材”——思想感情的影响
韩愈生活的中唐,承“安史之乱”深刻创痛之余绪,虽然形式上尚能保持统一,但“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两个顽疾始终如影随形,难以克服。尽管最高统治者如宪宗等也曾试图改变,且取得了一定成效,一度也让人看到了中兴的些许希望,但由于主客观的多种复杂因素,终究功亏一篑,给当时热切盼望唐王朝中兴的人们留下了永远的遗憾。有着强烈忧患意识的韩愈更以不凡的文笔对社会实际存在的诸多不合理现象进行了深刻揭露和批判。中唐“宦官专权”等诸多弊端经常导致奸佞得志、贤者遭逐的悲剧发生,韩愈在文章中常常表达自己对此的感慨和愤怒,如《马说》《祭柳子厚文》等,而后者明显受到了《庄子》文章的影响:
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凡物之生,不愿为材,牺尊青黄,乃木之灾。子之中弃,天脱馽羁;玉佩琼琚,大放厥词。富贵无能,磨灭谁纪?子之自著,表表愈伟。不善为斫,血指汗颜;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子之视人,自以无前;一斥不复,群飞刺天。(《祭柳子厚文》)
“凡物之生,不愿为材”,语出《庄子·山木》:“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去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牺尊青黄,乃木之灾”,出自《庄子·天地》:“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牺尊”,祭神之酒器,雕为牺(牛)状;青黄,所饰之文彩。“其断”,所弃之木。庄子以“大木”“不材得终其天年”和“百年之木,破为牺尊”“其断在沟中”而丧失了木之本性为喻,说明有材的可怕,从而证明道家“无为”思想的正确。显然,其中暗含着庄子对礼崩乐坏的战国社会贤愚颠倒现状的批判。韩愈用此意,谓子厚以其材而致不幸。
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私交甚深。柳宗元在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八月去世;次年五月,身为袁州刺史的韩愈作此祭文。另外,韩愈又作《柳子厚墓志铭》,重点论述了柳宗元的政绩、文学成就及其现实意义,并对柳宗元长期仕途的坎坷表示同情。柳宗元是中唐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团的成员之一,也是被贬的“二王八司马”中真正有大才者之一,《新唐书》载:“宗元少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一时辈行推仰。”在柳州任上,柳宗元也表现出了治世的才能,做了不少有利于人民的好事。 故韩愈在《祭柳子厚文》中借鉴《庄子》的语言,既表达了对柳宗元才华的推崇,又为其因“材”而致人生之不幸表示深切同情和惋惜,也是对埋没、摧残、扼杀人才的不合理现实的深刻揭露和严厉批判。阎琦云:“谓子厚之材,当其被用也,如牺尊;当其被弃也,如断木,皆木之灾也。”[1]487有文才、有吏才、“精敏绝伦”“其才实高,名盖一时”的柳宗元,朝廷竟然用之“如牺尊”,弃之如“断木”,可谓触目惊心!韩愈借鉴《庄子》行文,非常有力地鞭挞了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为仅47岁就英年早逝的大才柳宗元深深鸣不平。
韩愈一生主张积极入世,信奉儒家之道,但是,当思考个人的人生状态时,他也希望能得到精神的自由,这时,道家的“列御寇、庄周之道”又为他所欣赏。如《唐故朝散大夫尚书库部郎中郑君墓志铭》载:
君天性和乐,居家事人与待郊游,初持一心,未尝变节,有所缓急曲直薄厚踈数也。不为翕翕热,亦不为崖岸斩绝之行。俸禄入其门,与其过逢吹笙弹筝,饮酒歌舞,诙调醉呼,连日夜不厌,费尽不复顾问,或分挈以去,一无所爱惜,不为后日毫发计留也。遇其空无时,客至,清坐相看,或竟日不能设食,客主各自引退,亦不为辞谢。与之游者,自少及老,未尝见其言色有若忧叹者,岂列御寇、庄周所谓‘近于道者’邪!其治官守身,又极谨慎,不挂于过差;去官而人民思之,身死而亲故无所怨议,哭之皆哀,又可尚也。
穆宗长庆元年(821),韩愈为兵部侍郎时作此文。郑君,即郑群,永贞四年进士及第,曾任鄠县尉、监察御史、衢州刺史、库部郎中等职。永贞、元和初,郑群与韩愈同为江陵府判官,有同僚之谊。韩愈曾作《郑群赠簟》,写郑群在自己困难时施以援手的往事。
韩愈誉郑君为“列御寇、庄周等所谓‘近于道者’”。可见他对庄周之“道”境界的钦羡和倾心。同时,韩愈还强调郑君作为一个官员,绝不是“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的庸碌之辈,“其治官守身,又极谨慎,不挂于过差”。因此郑君“去官而人民思之”,确是一位深得人民爱戴的好官。另一方面郑君“身死而亲故无所怨议,哭之皆哀,又可尚也”,近乎完美!总之,韩愈此文中的郑君不但是积极入世、仁民爱物的好官,而且是不执著于外物、吸收了“列御寇、庄周”之“道”的精华的高人。可见,韩愈对庄周等人的“道”是持扬弃态度的:他吸收了庄子等在人生态度上追求精神自由、不为外物所滞而有利于身心的长处,但摒弃了其消极避世的思想,在“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度的适当把握中实现人生价值和社会价值。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韩愈所提倡的“道”“是具有强烈现实意义的、富于革新、开放内容的‘道’。这是对传统儒家思想的积极的发挥和应用。用这样的‘道’来指导创作,充实作品,有效地保证了内容的充实和表达的朴茂。”[3]7
韩愈并不是只知高谈阔论的理论家,他高度重视散文创作,主张专心致志,精益求精。这样才有可能练就精湛技艺,达到至高之境界。在这方面,《庄子》也给他以有益的启示,如《送高闲上人序》: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解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弈,伦伯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
韩愈引用《庄子》“庖丁解牛”等典故说明要练就精湛技艺,必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才能达到游刃有余的境界。“一死生,解外胶”、“僇之于丸”诸语亦出于《庄子》。可见,韩愈此文明显受《庄子》影响。前人多有论及者,如茅坤云:“其用意本《庄子》,而其行文、造语、叙实处,亦大类《庄子》。”南宋谢枋得云:“此序恢诡放荡,学《庄子》文。文虽学《庄子》,又无一句蹈袭。”[1]412清代储欣云:“道及张颠,公文即与之俱颠。长史颠于书者也,昌黎颠于文者也。其诡变大约与《南华》相似。”[1]412阎琦云:“‘一死生,解外胶’,《庄子》齐物之旨也;外胶者,即前所言之‘利害’、‘情炎’、‘利欲’、‘得丧’而不释于心,‘解’则一切脱去,即下文所言‘是为其心,必淡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1]411因此,韩愈此文不仅是一篇书法理论之作,而且是一篇形象、精美的散文艺术珍品。韩文之所以避免了因过分注重抽象逻辑思维而给读者味同嚼蜡的感觉,与《庄子》文章的影响、启发有不小的关系。
二、“能学《庄子》,则出笔甚自在”——艺术手法的影响
韩愈行文流畅,生动形象,语言优美,常常让读者在如沐春风中心悦诚服地接受其所阐述的道理。这与他善于运用比喻等修辞有很大关系。韩愈不但善用比喻,而且所用的比喻大多贴切、新颖,并富于美感。在这方面,《庄子》对韩愈散文有较大影响,如《答李翊书》,这是一篇较系统地阐述作者文学观的理论文章,但巧用比喻,写得不同寻常。张裕钊说:“笔阵奇恣,而巧构形似,精妙入微,与《庄子·养生主》篇绝相似。”[2]170文章谈做文章的修养功夫,用“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烨”两组比喻,句法上互相交错,给人以意义上的层次感。以植物与灯烛为喻,形象地说明了创作中主观修养的重要,到现在仍可给人们以启发。韩愈谈到自己在创作艺术上渐进的过程和体会时说:
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黑白分明矣。而务去之,乃徐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拒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答李翊书》)
韩愈说“气盛言宜”,这既发挥了古代的“文气”说,又具体说明了前文“养根”“俟实”的要求。讲“文气”,以水大可以浮物为喻,新颖而鲜明,最后两句自然得出结论。而前面的论述实际也都以流水为喻,如“取于心而注于手”、“汩汩然来”、“浩乎其沛然”、“游之乎《诗》《书》之源”等。作者暗示文思如流水,很形象地说明了创作灵感来临时文思泉涌的情形。韩愈还以流水的不同情况比喻,生动描绘了创作思想的不同状态。姚鼐云:“此文学《庄子》。”[1]256吴德旋云:“《庄子》文章最灵脱,而最妙于宕,读之最有音节。姚惜抱评昌黎《答李翊书》,以为善学《庄子》,此意须会。能学《庄子》,则出笔甚自在。”[1]256仅在巧用比喻这一点上,就可见姚鼐、吴德旋、张裕钊等所论非常有道理。钱钟书说:“其实一切科学不过是宇宙观的概念,无不根源著移情的作用。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不过是一种比喻,象征的,煞有介事的诗意的认识。用一个粗浅的比喻,好像小孩子看镜子的光明,却在光明中发现了自己。人类最初把自己的感受沁透了世界,把心钻进了物,建设了概念;这许多概念慢慢地变硬变定,失掉原来的人性,仿佛鱼化成了石。到自然科学发达,思想家把初民的认识方法翻了过来,把物来统治心,把鱼化石的科学概念来压塞养鱼的活水。”[4]14韩文之所以有巨大感染力,与他把对世界的认识变成“一种比喻,象征的,煞有介事的诗意的认识”是分不开的,而《庄子》恰在这一点上对韩愈有重要启发。当然,除了比喻之外,韩愈散文中还经常使用拟人等其他修辞,如《送穷文》《鳄鱼文》《毛颖传》等,都不难让人想到《庄子》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为了使自己所表达的观点有说服力,韩愈往往很注意文章的层次,从不同角度进行论述,环环相扣,步步深入,不但使文章观点得以成立,而且让人感到有一种不得不信服的气势。钱基博云:“《送孟东野序》、《送高闲上人序》,凭空发论,妙远不测。如入汉武帝建章宫,隋炀帝迷楼,千门万户,不知所出;而正事正意,上瞥然一见,在空际荡漾,恍若大海中日影,空中雷声;此《庄子》内外篇《逍遥游》、《秋水》章法也。”[5]132《送孟东野序》云:
大凡物不得其平而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贞元十六年(800),孟郊调任溧阳尉,次年春赴任,韩愈赠以此序。对于命运多舛的好友孟郊,韩愈饱含同情,“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似乎在用一种乐天的消极思想安慰他,但文章却从“不平则鸣”命意。这个“鸣”字做表白意见解,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先二子之鸣”和《庄子·德冲符》“子以坚白鸣”。但韩愈把它发展成“不平则鸣”,赋予新的含义。作者提出“大凡物不得其平而鸣”的论断后,再由一般的物引申到人。然后,按时间顺序从古代说起,又分“以文辞鸣”、“以道鸣”、“以术鸣”等,极大扩展了“不平则鸣”的范围;并且还分析了“善鸣”与“能鸣”的不同。最后归到唐代和孟郊本身,提出了“鸣国家之盛”和“自鸣其不幸”的不同。孟郊究竟如何“鸣”“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其屈居江南一尉也自然可以释怀了。于是,一个“鸣”字,辗转腾挪,在看似消极的慰藉中寄托了对友人身世的同情,对当时压抑人才的社会现实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批判,而且发挥出文学创作的一种重要观点,对后世文论影响极大。这样,韩愈把一个原本简单的文意发掘得十分深刻。《送孟东野序》等文章之所以能传达如此丰富、深刻的思想,正与这种层层深入的论述方式有关,与《庄子》确实非常神似。
韩愈还在散文中广泛吸收借鉴《庄子》的语言,如《为人求荐书》:“某闻木在山,马在肆,遇而不顾者,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伯乐遇之而不顾……”“匠石”,古巧匠名石者,见《庄子·徐无鬼》。此泛指能工巧匠。《送孟东野序》:“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庄子·天下》篇有“荒唐之言。”《送王秀才序》:“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庄子》中仅《田子方》记子方坐于魏文侯事,其他篇更无及子方者。《送区册序》:“庄周云:‘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而喜矣。’况如斯人者,岂易得载!入其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语出《庄子·徐无鬼》。《除崔群户部侍郎制》:“具官崔群,啼道履仁,外和内敏;清而容物,善不今名;从容礼乐之间,特达珪璋之表。”“清而容物”,语出《庄子·田子方》;“善不近名”,语出《庄子·养生主》。可见,《庄子》语言对韩愈散文影响具有多样性和广泛性的特点。
总之,韩文怪怪奇奇的语言、采用寓言方式而虚构的许多故事以及形象的、遵循诗意逻辑而不尽符合抽象逻辑的构思方式等,与《庄子》影响有很大关系。如《毛颖传》,是俳谐体,近寓言小说。唐代李肇说:“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6]55又如林纾评韩文《圬者王承福传》:“虽名为传,寓言也。通篇旨要,病其自为过多,为人过少。此即传后论,顾不发之于传后,即与传末发之,以体似庄周之寓言,不能点醒眼目也。妙在至琐屑难写之处……竟以古宕之笔行之。”[1]83
三、 原因试析
一生奉儒的韩愈何以在其散文中受到《庄子》影响的呢?
首先,“文以名道”的需要。作为中唐伟大的思想家,韩愈以儒家继承者自居,为了挽救唐王朝因藩镇割据造成的危局,他主张恢复以“仁义”为核心的道统,以先秦两汉的儒家之“道”来重新树立人的价值观,以维护唐王朝中央集权的权威。同时,作为伟大的文学家,韩愈在柳宗元等人的支持和配合下发起了古文运动,并且亲自创作了大量优秀的“古文”作品,以实现“文以明道”的理想。为了“明道”,韩愈十分重视“文”本身的艺术性,他说自己“性本爱文学”(《上兵部李侍郎书》),“愈少驽劣,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独专于文学”(《答窦秀才书》)。这里的“文学”,即“古文”之学。他认为,文章能够“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答崔立之书》),君子“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后世而为法”(《答李翊书》)。而《庄子》是先秦诸子散文中最有文学性的,自然为韩愈所重视。他在《进学解》中说:
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韩愈把被视为治世大法的“经”与《庄》《骚》和两司马并列,并对《尚书》《左传》略有微词,这显然不是以儒学为标准。他更重视庄周、屈原以下到汉代的文学遗产,认为它们“同工异曲”,于是“先生”的“文”达到了“闳其中而肆其外”的高度。所谓“同工异曲”,主要指两司马、子云、相如文等如《庄》《骚》一样具有极强的文学性。而先秦的《庄》《骚》则是汉代两司马等人学习借鉴的重要源头,可见,韩愈对《庄子》是很重视的。
其次,“圣人无常师”的开放态度。韩愈之所以能取得伟大成就,除了时代原因外,与他善于广泛学习、吸收前人的思想艺术成果也是分不开的。他主张“圣人无常师”、“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从先秦到汉魏六朝直至初盛唐文章思想、艺术的成就,他均有继承,故能融汇百家,自铸伟辞,成为散文创作上集大成的一代巨匠。苏轼《韩愈论》云:“知者,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伎,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7]2210秦观说:“夫所谓文者,有论理之文,有论事之文,有叙事之文,有托词之文,有成体之文……钩列、庄之微,挟苏、张之变,摭班、马之实,猎屈、宋之英,本之诗书,折之以孔氏,此成体之文,韩愈之所作是也……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8]751这种开放的态度也使韩愈不至于偏执,而能像采百花成蜜的蜜蜂一样广泛吸收前人之优长。前文已说过,韩愈所说的“道”有更开放的特点,有更大的包容性。而这与韩愈善于广泛吸收包括《庄子》在内的各家优长有密切的关系。李泽厚指出:“(春秋战国)一方面摆脱原始巫术宗教的种种传统观念,另一方面开始奠定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就思想、文艺领域说,这主要表现为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则作了它的对立和补充。儒道互补是两千多年来中国思想的一条基本线索。”[9]30这从《庄子》对韩愈散文的影响中也可以得到印证。
第三,求新求变的创作观念。中唐是文学上求新求变的时代,无论元白等倡导的“新乐府运动”,还是韩柳等发起的“古文运动”,都反映了这种时代思潮。作为“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有强烈的变革文风的使命感。宋祁说:“韩愈曰:‘惟陈言之务去。’此乃为文之要。五经皆不同体。孔子没后,百家奋兴,类不相沿。是前任皆得此旨。”[3]67而《庄子》恢恑憰怪、极富文采、不苟同世俗的特色与韩愈的创作观念有明显相通之处。因此,韩愈兼采百家时是不会忽视《庄子》的,只是韩愈有独创文章的意识和巨大才力,对前人之作能师其义而不仅仅师其词。他说:“然而(词)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词,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纵,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墨而自合也。”(《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故韩文终能逸出常规,变化巨大。刘大櫆赞道:“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10]8在唐代儒释道并重的开放风气下,韩愈敏锐地感应着时代的脉搏,充分吸收《庄子》等各家精华,戛戛独创,终于巍巍然成一高峰,作出了“道济天下之溺,文起八代之衰”(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的巨大历史贡献!
[1]阎琦.韩昌黎文集校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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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徐培均.淮海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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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大魁.论文偶记[M].舒芜,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郭德民】
On the Influence of Zhuangzi upon Han Yu’s Prose and Its Reason
HUANG Xueyi
(School of Literature,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3)
Han Yu’s criticism of harsh reality,pursuit of ethical freedom,and devotion to excellence expressed in his prose were influenced byZhuangzi;In art,Han’s employment of simile in his prose was impacted byZhuangzi.The reason for Han’s acceptance of Zhuangzi are the need of “prose used for conveying Confucian Way”,his opening attitude of “sages having no constant teachers”,and his writing concept of pursuing originality.
Zhuangzi; Han’s prose; influence; reason
2015-04-26
黄学义(1976—),男,安徽利辛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B223.5;I206.4
A
1672-3600(2015)07-002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