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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经学教育传统的特征

2015-04-11

关键词:经学德性传统

霍 雪 涛

(北京大学 教育学院, 北京 100871)

中国的教育传统是人类教育史上最宝贵的知识遗产之一,它所承载的思想已经经历了数千年的淬炼,直到今天仍然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西方的现代教育很好地将传统和现代融为一体,我们在学习西方教育模式的同时,也非常有必要更好地尊重、理解和继承我们的教育传统。那么,我们自己的教育传统是什么呢?我们是否可以从自己的教育传统中找到自己前行的力量呢?本文就此略陈管见。

一、“经学”和“经学教育”

中国的经学经典源远流长,它承载着中国传统的思想和文化。“经学”一词中的“经”本义为织布时与“纬”相对应的纵向的线,“经”线不动,而“纬”线却在不断变化。“经”后被引申为天地万物之常理的意思。早在汉代,《韩诗》中曾经写道:“‘东西耕曰横,南北耕曰由。’由即从也,何必读如纵乎?织之从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是故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1]644

“经学”之名,最早见于《汉书》。[2]125虽然在汉武帝时,经学的地位才在官方层面被正式确立,然而经学教育之实却早已有之,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及其门人对“六经”的整理和讲授。经学原本是泛指各家学说要义的学问,是中国古代学术的主体,它保存了大量珍贵的史料,凝结了中国文化的核心思想,同时也是儒家学说的核心组成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学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研究儒家经典,解释其意义、阐明其义理的学问。

经学的基本任务就是阐发经典的思想内涵,用以指导人们的思想和实践。从整个经学发展史来看,经学在各个时期都有其特色,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或强调其理论的价值,或提倡其实践的功用。孔子对于经学的教化作用有着深刻认识,《论语·泰伯》有云:“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史记·滑稽列传》中也提到:“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3]79

在我们的教育传统中,先人们整合了儒学中的经典知识,构成了经学教育核心的教学文本。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叙述道: 春秋时期,由于孔子认识到经学的重要价值,他在鲁国编订和整理了部分重要的传统经学文献。他编辑《尚书》、删定《诗经》、编订《礼记》和《乐经》,整理和阐释了《易》,并根据鲁国的史料编纂了《春秋》。六经因此成型,成为经学教育文本的雏形。后来,经学的内容发展到儒学十三经,亦即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尔雅、孟子、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随着知识和文化的下移,最终它的核心教育文本也由“五经”逐渐定型为“四书”。

经学教育旨在教育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不变的规律中,这个规律就是“道”,如果我们依据“道”这种规律处事待物,即为“德”。王阳明在《尊经阁记》中谈到了这个“道”的具体涵义:“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 (《尊经阁记》)

具体而言,经就是指万事万物永恒不变的规律。它在天可以称之为“命”,秉赋于人则称为“性”,在于人身的主宰则称为“心”。心、性、命,本身是同一的。它可以沟通人与物,遍及四海,充塞在天地之间,贯通于古往今来,无处不存,也无处不同,所以它是永恒不变之道。它表现在人的情感里,便是恻隐、羞恶、辞让或是非;表现在人际关系上,便是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兄弟之序,朋友之信。这种永恒不变之道,我们把它整理成文,蕴涵到经学教育的文本之中,用以阐述阴阳盛衰的规律,称之为《易》;用以表明纪纲政事的施行,称之为《书》;用以传达歌咏性情的感发,称之为《诗》;用以显示体统仪节的表征,称之为《礼》;用以表达内心与自然旋律的跃动,称之为《乐》;用以明辨善恶真假的史实,便称它为《春秋》。

由此可见,“经学教育”是在人性培育的基础上,以“中正的君子”为培养目标,以先贤为学习的模范,以德性培育为本,希望通过主体自然本性的觉醒而实现人文精神的培养和人性的提升。经学教育传统强调生命的构建,试图以人伦教化为己任,最终实现德性的孕育与人格的升华。在其发展的历史过程中,经学教育逐渐形成了以人为中心,以善为导向,以人的生命成长为目的的人文传统。它以德性教育为根本,通过对经典知识的内化,以“助产术”的方式来引导学生明理、体道,以追求人性的圆满。

二、经学教育传统的特征

虽然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但是经学教育传统的内在脉络一直是恒定和一贯的。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礼记5中庸》),古人认为,万事万物有一种永恒不变的规律存在于天地之间,这个规律就是“道”,而被称为群经之源的《易经》就是对这个规律抽象的解释。 “经学”是从不同层面具体讲述“道”这个不变的规律的学问。经学教育则是从世界原理、社会、人性等不同角度对“道”这种规律的阐释和教育,希望把这种知识内化于人,从而实现生命的构建。中国传统的文学、音乐、美术、书法等学问也都是对“道”的不同形式的体现以及对生命规律等基本问题的感悟。

经学教育传统以“道”这个规律为核心理念,抽取和整理了经学中的部分经典组成了教学的核心文本内容,并形成了中国“一以贯之”的教育传统。经学中的“经”即有“不变”的意思。在传统教育的发展历程中,我们一直是以经学教育为核心,其主要的教育理念之一是学会“持经以达变”。它试图教育人们把握住成学之道,成人之道,以及生活中的不变之道,最终实现自身德性的升华——“修身、养性以达命”。另外,经学教育传统通过对我们内心的启蒙,以情感来链接整个社会,最终形成以伦理为基础的社会框架。

(一)教育内容具有贯通性

《易经》被认为是群经之首,大道之源,所有经学经典的思想都缘自于此,经学教育也不例外,只是我们“日用而不知所由”。《易经》已经融入到中国人的血液里,变成我们的文化基因。经学教育也正是教育我们理解生活的“其来有自”,以及千百年来形成的文化传统和规律,在把握这种规律的同时,实现生命的升华。数千年来,经学教育的内容保持着自己的一贯性。

首先,从纵向的时间轴来看,经学教育传统虽然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演变,但是其核心的阅读文本几乎没有变化,大体逃不出“四书五经”的范畴,只是随着历史的变化,后人给予不同的解读,犹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经典文本一样。另外,从八岁入小学到十五岁进大学,从六经、五经到四书,其“尊德性而道问学”核心思想始终不变。只是随着时间的变迁,为了使经学教育传统更符合当时的境况,一次次文化和语言的整理和下移,使历史情境和阐释侧重点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其次,从横向的学校教育过程来看,在古典的学制中,“一贯之道”始终是蒙学、小学与大学整体而阶段性的设计。古人八岁入小学,学习 “洒扫应对进退、礼乐射御书数”等文化基础知识和礼节;十五岁入大学,学习伦理、政治、哲学等“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的学问。所有的这些,都一以贯之地遵循着启蒙、化性、明德的途径。

由此可见,不管是纵的联系还是横的联系,经学教育传统的内在脉络都是一以贯之的。而且,经学教育传统从“尊德性而道问学”(《礼记5中庸》)的为学内核及其倡导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礼记5中庸》)的求学方法都显示出其传统的一贯性。

“尊德性”和“道问学”是我们教育传统一以贯之的脉络和宗旨。“尊德性”就是尊重每个人先天的自然本性而启蒙之。德性也就是我们先天具有的自然本性,对此我们需要尊重它,并在此基础上启蒙它。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也,我固有之也”。“仁、义、礼、智、信”并不是由教化之后而获得的,而是我们本自有之的。我们需要启蒙我们内在的德性,这就是尊德性。 “道法自然”,“道问学”即教育我们的学习和生活都能符合自然的秩序和在自然基础上的伦理秩序。《易经》中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指的就是我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道”的规律中,“一阴一阳”之气也都一直在我们身上和世界中不停地运行。“道问学”就是在我们日常生活、学习之中,都不要离道。如果人们能依“道”而为,也就具备了“德性”。

(二)思维方式具有整体和全息的特点。经学教育传统教育人们用阴阳互动的思维来思考问题,这种思维方式具有整体和全息的特点。具体来讲,就是从整体到部分再回归整体的思维方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自然本身遵循着阴阳互动的周期性发展,经学教育也可以理解为法自然的生命教育。《易经》中阴阳互动,此消彼长,周期性发展的理念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小及大,再由大到小;好的时候面临变坏的危机,坏的时候具有变好的希望。经学教育塑造了人们这样的思维方式。

《易经》是人们的文化基因:一就是太极,一生二,二为阴阳,阴阳彼此互动。一中涵二,二中有一的思想虽然没有成为人们思想的规则,却渗透到人们的思想中,成为人们的潜意识。人们在看待问题的时候,会先看到整体一,再体会一中的二,经过运筹帷幄之后,最后再回归到一。在“变易”的因素中,要不断把握住“不易”的规律。但无论如何变化,其最终结果都希望能达到整体圆满合理的境界。在这个变化过程中,对自己而言最大的意义则是对自身德性的提升,对整体而言则是和谐及圆满。

逻辑的推理法是西方从理性主义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其特点是二分法。而人们的思维方式是持经达变的全息类推法。全息的类推法主要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上:一个是所有人共通的情感;另一个是自然和历史周而复始的内在相似性。共通的情感也是所有人启蒙和内在建立链接的纽带和基础;而自然和历史周而复始的相似性是建立过去、现在、未来联系的纽带。持经达变、推己及人,听到婴儿揪心的啼哭,就会想到自己的孩子在痛苦的时候;看到别人的老人不得善终,就会心疼自己的父母,这是人的本性,即是人的德性。我们的教育传统就是希望拂去外在欲望的迷雾,利用通感这种方式,回归人的本性。正是在此基础上,《中庸》将天下人共有的最基本的伦常关系归结为五种伦理情感,并据此设立了相应的礼仪和伦理制度,以期人们的行为能符合这五种伦理规范。

(三)教育过程注重情意的互动。在经学教育传统中,特别注重师生双线的互动而不是单线的灌输,由《论语》中孔子和其弟子的对话,我们可以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中国近代著名的教育家钱穆对中国教育传统中的理念和建制作过深入的考察,他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中谈到了教育过程中“情意”传递的重要性,他说:“天地生人,性同欲异,情则在两者之间。”欲使人迷,而养“心性”则需“寡欲”。读书为学,只需将心归于性情之上,而非沉迷于欲望。从性情入手而教,则由人及家,由家及国,可现“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由此而达天人合一,自然与人文相合。此之谓“中国文化之最深意所在”。[4]73

(四)教育目的以德性为其终极追求。《大学》开篇便指出为学的最终目的,即日有所新、明德以至于至善。中国传统教育把德性作为最高的人生追求,无论是通过启蒙、自省和学习等个人自修的方式,还是在社会中磨砺来证悟,其人生的目标都是达善。因为我们古人认为有德性的人其行为必然是“合道”的,其思维可以与天地所联系,所谓“天人合一”。

“明明德,止于至善”(《大学》),可以说是每一个读书人的理想,但是由于每个人不同的心性基础和现实的复杂性,能做到这点其实非常困难。孔子非常明白给中人及中人以下讲大道理,就像绘声绘色的在“墙上画饼”,不仅没有用处,甚至会引起质疑和反感。此时,行动和示范胜于最好的言教。孔子的志向看起来是如此朴实,深深地扎根在人们的生活当中。这种建立在真实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基础上的志向,朴素却充满力量,坚韧而绵绵有力,其目的正是为了实现“德性”的构建。

(五)教育价值导向以中立为其理想。西方教育传统强调学术的中立性和科学性,中国的教育传统也提出了“事道不事君”的价值理想,但是教育作为一个国家组织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价值观的完全中立是不可能的。教育作为一个相对弱势的组织机构,很容易成为政治或经济的附庸,也必然会遵从政府的意志。但是如果教育过度失去其中立价值,就会使教育等同于职业培训或者完全丢失教育的客观性,最终偏离教育的本质。因此,尽可能地设立相关的规章制度来保障教育价值观的中立,会有以下几方面的益处:其一,有利于学术研究的“唯实而不唯上,唯真而不唯书”,从而削弱学术研究的功利性和盲从性。其二,有利于文化和价值的连续性,不会因为政府管理者的更迭而导致文化和价值的迷失和混乱。其三,有利于广纳贤才,在一个相对价值中立的理念下,容纳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种族的优秀人才,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共同创建学术的巅峰。

三、结语

传统和现代并非对立的两面,前者应该成为后者的借鉴甚至是基石。然而,随着近代中国的落伍,我们对自己的教育传统充满了重重的偏见甚至是全盘否定,这形成了传统教育和现代教育在某种意义上的割裂。由以上的论述可知,中国的经学教育传统是建立在人性培育和自身文化基础上的传统。它扎根于自己的精神和文化土壤中,一直秉持着自己一以贯之“特性”。经学教育传统的核心理念是“尊德性而道问学”,并且在教育内容、教育过程、思维方式、教育目的以及教育的价值导向等方面延续着自己的传统,这些传统时至今日也丝毫不过时。其理念强调通过学习和实践唤醒学习者的“自然本性”,通过不断地自我实现和超越,实现自我完善和生命成长的目的。因此,对我们过去教育传统的思考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我们现在的教育理念和模式,并且会在某种程度上给予我们现代的教育模式以积极的启示。

[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扬州:江苏广陵书社,1997.

[2] 朱维铮.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3] 蔡方鹿.朱熹经学与中国经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 钱穆. 现代学术论衡[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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