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章克标与夏目漱石创作比较

2015-04-10秦鹏举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绥化学院学报 2015年11期
关键词:文明文学日本

秦鹏举(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西玉林 537000)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章克标与夏目漱石创作比较

秦鹏举
(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西玉林 537000)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现代文学的奠基人,章克标是我国跨世纪的著名作家。作为有着留学日本的经历并翻译漱石作品的章克标来说,其接受漱石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表现在文本中二者对社会的批判意识、文学理想和创作手法方面有着诸多的相同点,但其本质的差异也是明显的。具体体现为:漱石的“文明批评”体现了东西文化冲突中的社会批判,而章克标更多地指向民族文化转型过程中的道德批判和谴责;漱石的文学理想经历了从社会到自我、到“则天去私”的无我境界,而章克标则把文学当作一种玩味人生的美梦和“蜃楼”;漱石的创作手法体现了一种诙谐幽默的讽刺艺术,而章克标的讽刺则陷入了一种油滑俗世的境地。

夏目漱石;章克标;创作

夏目漱石(1867—1916)是日本近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他以其十几部中长篇小说和大量的短篇小说为他奠定了现实主义大家的地位。另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的俳句和汉诗、随笔、书信,两部文学文论集:《文学评论》(1909)和《文学论》(1907)。作为武侠小说大家金庸的老师章克标(1900—2007)是我国跨世纪的著名作家,但长期以来国内对其知之甚少,研究者也寥寥。他1918年留学日本,与田汉、方光焘等人成为同学。受五四风潮影响,积极参加反对日本侵略的请愿抗议。由于国事危机日益加重,他于1926年归国任教浙江台州,后来转任于暨南和上海。在方光焘等人的倡议下,章克标成为《狮吼》社成员。最早出版的是杂文集《风凉话》,后来在《金屋》杂志做编辑时发表长篇小说《银蛇》,创作并出版短篇小说集《恋爱四象》,散文集《蜃楼》。1932年,主编并出版《开明文学辞典》,后来为《论语》和《申报·自由谈》写稿;自费出版杂文集《文坛登龙术》,引发社会广泛关注;后因迫于生计,在汪伪政权主管的文坛下求职;文革中被迫害,平反后依然坚持写作,终以百岁高龄卒于世纪之初,可谓历经世纪沧桑,百年荣辱集于一身的传奇式人物。著名作家余秋雨曾慨叹道:“我们面对百岁老人,无疑面对一个生命的奇迹。如果这个生命又盛载着文化,那么生命的奇迹也就变成了文化的奇迹。”

作为有着留学日本的经历并翻译漱石作品的章克标来说,其接受漱石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表现在文本中二者对社会的批判意识、文学理想和创作手法方面有着诸多的相同点,但其本质的差异也是明显的。具体体现为:漱石的“文明批评”体现了东西文化冲突中的社会批判,而章克标更多地指向民族文化转型过程中的道德批判和谴责;漱石的文学理想经历了从社会到自我、到“则天去私”的无我境界,而章克标则把文学当作一种玩味人生的美梦和“蜃楼”;漱石的创作手法体现了一种诙谐幽默的讽刺艺术,而章克标的讽刺则陷入了一种油滑俗世的境地。

一、社会批判意识:“文明批评”与道德批判

作为近代日本文学的奠基人,漱石的地位类似于中国的鲁迅。他们都对民族传统的劣根性进行了深刻反思和批判,较之鲁迅更多地把眼光集中在国民性批判,漱石更多地是对东西文化冲突中的社会问题进行了剖析,形成了他独具特色的社会和文明批评。1868年,日本政府引导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明治维新运动,推行全面西化政策。在一种急功近利的西化思潮中,社会出现了消化不良症,暴露了很多严重的社会矛盾和弊端。作为曾经留学欧洲,对西方文明有着清晰和理性认识的漱石,看到了社会的种种不公平现象和国家在发展道路上的失误,他以知识分子特有的敏锐眼光和责任担当揭露了当时社会的腐败和黑暗,矛头直指教育界和知识分子,对他们提出了严厉批评,以警醒国民“引起疗救的注意”。

他的社会和文明批评主要针对的是西方文化和日本文化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他批判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金钱利益观和自私自利的利己主义,同时也谴责了日本国民在欧化风潮中失去自我、盲目跟风的肤浅表现。“对于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来说,新的西洋压迫,无论在社会方面或文艺方面,都和旧的日本压迫一样,使我们感到痛苦。”[1](P128)西方文明在一般日本国民眼中是至高无上的,然而,在漱石看来,“现代人不论是醒来还是在梦中,都在不断地盘算着怎样对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盗贼一样加强个人意识。他们整天贼眉鼠眼,胆战心惊,直到进入坟墓,片刻不得安宁,这便是现代人,这便是文明发出的诅咒。简直是愚蠢透顶。”[2](P356)他之所以对西方文明有着客观的评判,与他留学英国的经历是分不开的。1900年,漱石获得官费留学的机会,来到英国。两年的留学经历,他考察了欧洲的大部分地区,对西方文明的优良与不足有着自己的理性认知。这种认识我们在日后的散文《伦敦塔》中可以清晰地见到。在文中,他表达了对西方文明的一种忧虑。在他看来,西方文明的物质发达程度和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深深地吸引着像他这样的日本人,但是实际体验后,就会发现以前对西方文明的认识是片面的。西方文明确实拥有很高的物质文明,但是同时也造就了一批失业者和穷人,社会生态的破坏,人们日益浓缩在一个物质的躯壳里,精神压抑,气氛紧张。漱石在英国的经历,完全体会不到日后提出的一种悠游余裕的心态,整天都是忙忙匆匆,而他却不知在忙些什么。这就是西方现代化的生活节奏,对于一个日本国民来说,尤其是对于有着散漫心态的漱石而言,他是感到深深不适应的。而语言的障碍更是“严重妨碍了他与英国人的接触与交流,并进一步加重自卑感,使自我意识走向膨胀”[3](P85)。正是这些客观现实和个人因素,使漱石在进一步地接触和考察中加深了对西方文明的不信任和怀疑批判精神。但是,西方文明提倡的个人平等和个性自由却被他很好地保留下来,这是漱石在文明开化运动中,从封建保守的传统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一种有选择的启蒙姿态。

在小说《我是猫》(1905)中,作者以猫的眼光塑造了以苦沙弥为首的一批文人的自命清高,却又在金钱的腐蚀面前无能为力的穷酸迂腐形象。他们“既顺应,又嘲笑;既贬斥,又无奈,惶惶焉不知所措,只靠插科打诨、玩世不恭来消磨难挨的时光。他们时刻在嘲笑和捉弄别人,却又时刻遭受命运与时代的捉弄与嘲笑。”[2](译者前言P3)与此同时,对以金田为首的所谓实业家进行了辛辣地嘲讽,他们实行“‘三绝战术’——绝义理、绝人情、绝廉耻。”只有如此,才能走上发财的路子,其资本主义的金钱至上观露骨地显现出来。《哥儿》(1906)是根据漱石在日本松山从教的真实经历所改编,“篇中主人公也是一个‘江户儿’。不知世事,稚气纷纷,却又是尚侠好勇的性质,多少也许有点作者自况吧。”[4](P12)文中揭露了教育界“狐狸”和“红衬衫”之流的丑恶嘴脸,作为学校的管理者,他们是可以流于权力之外的,他们使用种种卑鄙的手段,威逼利诱“我”,使“我”沦为他们的同流,但最终对个性强大的“我”来说,这都是失败的。作品表现了作者同不良的社会风气不妥协、坚决作斗争的勇气和决心。他的爱情前后三部曲描写了知识分子的生活经历和道路选择问题,他们因找不到出路而彷徨、痛苦的心路历程,在这种绝望的挣扎中,批判了社会的黑暗和腐朽。前三部曲的《三四郎》(1908)描写了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三四郎在现实中处处碰壁,能力得不到施展的痛苦。而《从那以后》(1909)中作为富家子弟的代助,虽然生活富裕,但同样对社会感到惊恐不安,“整个日本不管走到哪里都看不见一寸光阴,眼前只是一片黑暗。我一人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5](P768)《门》(1910)描写了宗助和朋友的女友阿米真诚相爱却不为世俗所容的爱情悲剧,深刻描写了知识分子在情感和道德、个性与世俗之间的矛盾冲突。三部曲暴露了时代闭塞、压抑的特征,对日本社会的黑暗腐朽作了深刻地洞察与批判,揭示了知识分子的软弱性格与人性的缺陷。后三部曲同样是描写知识分子,作者把笔触伸向人物内心,探索了知识分子心灵的矛盾与痛苦。《过了春分时节》(1912)、《行人》(1912)和《心》(1914)小说的主人公须永、一郎和“先生”都经历了爱情的挫折和失败,走向人生的悲剧。而悲剧的产生是知识分子自私自利的利己主义和自我中心的个人主义所导致的。这种个人主义根源于西方资产阶级的腐朽人生观对日本近代化的冲击,知识分子的人生悲剧表明了日本资产阶级树立的道德价值观的破产。

漱石对日本社会的文明批评一方面暴露了西方文明的弊病,另一方面也揭露了日本封建传统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的腐朽,它们不仅造成了知识分子的人生悲剧,更是对个性的束缚与人性的摧残。他用西方个性解放的自由、平等思想来反观民族传统,批判传统;同时,也对西方文明中的极端个人主义和金钱观作了深刻批判。在两种文明的比照中,他看到了双方的不足与缺陷,这是他文明批评的立足点。同时,我们看到,漱石对西方文明的批评,自始至终都是基于日本民族传统本位的,而他又对民族传统始终持一种矛盾的态度。正如王向远认为:“日本的‘文明批评’所批评的是资本主义的现代文明,‘社会批评’所批评的是日本业已形成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现象。无论‘文明批评’还是‘社会批评’,日本作家不是站在比资本主义更先进的立场上来批评,而是站在落后的封建主义立足点上来批评的。”[6](P57)民族传统的视角与漱石深深地接受日本传统文化的熏陶和中国以儒家为主导的传统文化浸润分不开,以致有学者认为:“他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基本上还停留在对世界的感情层面上,他还算不上是个伟大的思想家。更为重要的是,他根深蒂固的尊皇思想制约着他的国家观,左右着他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3](P90)事实上,漱石的文明批评并没有停留在感性层面上,而是一种理性评判和分析。日本的现代化引发了他对于现代性的深层思考,他指出,与西方内发性现代性不同,日本走的是一条外发性现代性道路,是在西方刺激和挑战下而做出的被动性选择。由此,造成了日本诸多的社会矛盾,“文明就是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发展个性,然后再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践踏个性。”[2](P218)作为来源于西方的个人主义,他有着清晰的分析。他所提倡的“个人本位”与西方的个人主义既有联系,又有着很大的区别:“第一,如果想达到发展自己个性的目的,那就必须同时尊重他人的个性;第二,要想使用属于自己的权利,那就必须记住相伴而来的义务;第三,要想显示自己的财力,就必须重视相伴而来的责任。”[7](P68)因此,漱石的个性自由和个人主义是立基于民族传统层面上的思考,而西方现代文明的启发,使他又能够站在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上作超越性思考,“他一直在同世俗激烈对抗,恶战苦斗,自我与社会一直处于不调和的状态。”[7](P65)

与漱石的文明批评相比,章克标的社会批判更多地指向一种道德批判和谴责。章克标接触日本文学始于1918年的留学日本期间,他一边念数学科,一边坚持学习日语,对日本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30年,章克标翻译并出版了《漱石集》,其中包括中篇小说《哥儿》、散文《伦敦塔》以及一篇漱石论高滨虚子的“鸡头序”。章克标对漱石流露在小说中暴露社会的黑暗与腐败,对不公平社会的批判以及幽默诙谐的创作手法都了然于胸。章克标一系列的作品都体现了漱石的这种潜在影响,他认为漱石的性格“第一就是反抗的精神,反抗时代的潮流及锄强扶弱的一种所谓侠气;第二是依了正义的所指,调制自己的行动;第三是轻快洒脱的趣味”[4](P2)。章克标指出,《哥儿》“自然是着意地痛骂当世的社会及教育界了,但是只使人觉得痛快的。这比他别的小说,还有一个异点,是在滑稽谐谑的嘲骂世俗以外,还是替天行道,对于不正不德的人,加以制裁,有高树理想的旗帜之概”[4](P12)。漱石这种对教育界的醒目辛辣的批判给予章克标极大的警醒和启发,他也曾发出“对于教育界的痛下针砭,毫不容赧地笑骂,实在使人冷汗淋淋的。这个我想对于现在中国的教育界,也可以当做一声警钟吧”[8]的类似思考。

章克标的小说多以婚恋题材为主题,表现了两性之间灵肉分离的矛盾与冲突。《夜半之叹息》展现了人物“欲爱无可爱”的悲哀与凄凉。《变曲点》里面的K君与C君是好友,但囿于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K徘徊在解除家庭为他安排的婚姻与对C君的妹妹芙神的相思之间的矛盾中。而K君其实是章克标的自况,他年轻时也曾反抗家庭的包办婚姻,K在文中的观点同时也是章克标对婚姻的态度:“婚姻的基础是恋爱,没有恋爱做根据的结婚是不道德的,就是旧社会制度下所存在的,旧礼教下所产生,那一种牵牛带马式的婚姻制度,是非文明的,是不合理的。”[9](P25)但最终,主人公还是“如同跌在大海中的两只瘦狗”,痛苦地挣扎在人生的边缘。《文明结合的牺牲者》讲述了两个相爱的人程心甫和陈青莼因误中他人的离间圈套而分离的爱情悲剧,所谓文明的结合,就是对物质欲望和虚荣的强烈追求,最终使两个人不能正常结合。作者批评了人心的险恶和对爱慕虚荣的贪恋。《结婚的当夜》讲述了新婚夜晚,两个青年人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安排下成为了一对夫妻,但是对于“我”来讲,“要结合,不该由外的偶然而结合,应该由内面的必然而结合”,两个人展开了一场心灵与肉体的冲突与对话。“我”徘徊在新时代的个性自由、婚姻自主与家庭伦理、肉体欲望的冲突中,但最终“我”克服了这些灵与肉、情与理的矛盾,和她做了一对好朋友。表现了作者对新的婚姻观的向往和理想的恋爱生活的憧憬。《九呼》以书信体的形式描写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因传统包办婚姻的束缚而产生的爱情悲剧。“我”的懦弱,致使你陷入悲惨的境地,我感到深深地自责和愧疚。但同时,“我”又为“我”的行为辩护:“目下社会在转变之中,旧德义观已经崩坏,无人遵守我知道,但我已注定生死在这传统势力支配之下,凭我如何聪敏也无法可想。这是我的悲哀,无终无限的悲哀,我不能爽脆痛快地恋爱为此,我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也在此。”[9](P84)《致某某》同样以书信体的形式,以自叙传的形式展露作者对恋爱的幻想和追求。“我是孤立的人。我是独自的人。我像绝海中的孤岛,我像晓天的孤星,我是世间的孤独者。”这个孤独的人世者认为:“恋爱是病人的幻想,恋爱不是人世间所存在的,无论从哪一点看,恋爱是没有存在的理由。世间一切男女的结合,无论它的手段目的之中,总没有恋爱的,恋爱是说谎的结晶。”[9](P92)这是因为“转头看看中国的现状,你当知道你该怎样的努力”。《一个人的结婚》批判了封建包办婚姻的悲剧,《恋爱四象》谈论了恋爱的四种畸形状态,而这一切都是自由恋爱的结果。作者对自由恋爱的泛滥造成的道德失衡现象进行了深入分析,同时也对人性的贪婪进行了深刻揭露。《银蛇》描写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为了实现共同的理想和追求,决心聚到一起,以刊物为阵地,以严肃文学的创作来反抗俗流。但最终,大家抵抗不住身体和物质的双重诱惑,而在对美女伍昭雪女士的追逐中彼此产生嫌隙,最后刊物土崩瓦解,好友之间面临四分五散的结局。作品批判了人沉沦于物欲和贪欲之中无法自拔,一切神圣和美好都不再有的人世苍凉感。

章克标的杂文更是对种种社会丑陋现象进行了直接和露骨的批判。在《风凉话》中,章克标就集中了对拜金主义、官商勾结、权力崇拜的严厉批判。尤其针对教育界和知识分子,对读书做官、发财的现象进行了无情嘲弄,对教育与社会脱节的现象,唯金钱是崇、学风日下的现象进行了严肃批评,暴露了当时教育制度的腐朽,亟待革新。在《再认认这个时代》一文中,他说:“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在这拜金思想支配之下,中国已经非走入资本制度国的行程上不行了,这已是无法可依挽救的了。这种情形在大都会中最易看见端倪,若由这一方面去看察社会上的许多事情,很有可以帮助理解的。”[9](P386)《文坛登龙术》以对文坛种种弊端的暴露和嘲讽为宗旨,意在唤起文人的自尊心。章克标认为,文学不是无用的,文学是可以发挥到救国的正途上来。

章克标追求两性之间的和谐爱情,批评封建传统的包办婚姻对个人的限制和摧残,对种种不人道的社会现象进行了批驳和嘲讽,宣扬文学可以救国的大道,这些批评和认知来源于他作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道义责任感和使命感。章克标认为:“文人从另一面观察,可以看做是社会的医生,他时常要大声疾呼,纠正社会的过失,指摘它的病态,引导它走上健康之路。这是文人的最大责任之一,也是义不容辞的善举。”[9](P468)受五四新思潮的启蒙和留学日本的经历,他的思想受到了冲击,正是在这种新观念、新思想的激荡下和民族危亡的刺激下,章克标发挥了一个中国文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把对教育界和文坛的批判以及对社会黑暗的暴露都当作提升国民素质的一种期待,其浓厚的家国荣誉感和文人的道德良心都尽显笔端。我们看到,相似的人生经历和相同的文化熏陶,使章克标和漱石能够立足民族传统,对社会现象进行严厉批判。漱石从小生活在一个缺少关爱的家庭里,性格内向,这与章克标从小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大家族中的胆小、内向是一致的。这种内向的心理性格反而造就了他们一种向往英雄主义气概的理想和叛逆个性,表现在漱石文中的是一种充满了江户侠气的英雄主义,而对于章克标,他从小“比较喜欢看的书是《今古奇观》、《七剑十三侠》、《七侠五义》及续篇《小五义》,还有《平妖传》、《宏碧缘》之类”[10](P120)。侠义小说正好弥补了他在生活中遇到的不平的心理落差,也给了他反抗不公平社会现象的信心和勇气。对于漱石来说,“我少年时代学过汉学,尽管学的时间不长,可也从《左传》、《国语》、《史记》和《汉书》中暗暗体会到了文学的基本含义。”[11](P97)他们共同的儒家文化底蕴,赋予他们不平则鸣的道义担当,使他们成为敢于追求个性自由、敢于反抗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无畏者。正如漱石所言:“若是站在人情这一狭隘的立脚点给艺术下定义,那么可以说,艺术潜隐于我等富有教养之士的心里,它是辟邪就正、拆曲就直、扶弱抑强的坚定不移的信念的结晶,光辉灿烂如白虹贯日。”[12](P205-206)

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漱石的社会批判更多地指向东西文化冲突中的一种文明批评,而章克标的社会批判更多地是对民族传统文化在转型过程中的矛盾与冲突的一种剖析,他所表达的是新旧伦理道德、婚恋观和价值观等之间的观念冲突。漱石之所以能对西方文化与日本传统文化做深刻的对比分析,作出客观理智的批评,源于他对东西文化的深刻体验与考察,同时,也源于日本文化中独特的社会倾向,那就是日本作家普遍形成的创作倾向是避开或不谈政治,在创作中体现出一种浓厚的个人本位和个性书写,这种态度反而决定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能对政治进行超越性的思考。而对于章克标来讲,他在被称为“世界主义”[13](P237)的上海生活了十多年,深受海派文化的感染,十里洋场的声色犬马造就了一个文化大杂烩,在这里,各种主义和思想可以汇集、杂交而不相干扰,因此,我们见到章克标在文中大胆地自我剖析和酣畅淋漓地直陈社会利弊。他大量的杂文,就省去了小说构思的繁琐,直接露骨地表达了对社会的道德批判和谴责。而对于主要以小说揭露社会矛盾和文化冲突的漱石来说,更多是以自己的技巧性和艺术审美性来展开自己的文明批评,东西方文明的背景使他站在一个制高点来思索各种社会矛盾与问题,突破了章克标局限在社会某一具体现象的评析乃至牢骚。

二、文艺理想:“则天去私”与文学“蜃楼”

漱石的小说经历了从“文明批评”走向以“个人本位”为中心的内心书写,最终放弃自我,提倡“则天去私”思想的文艺创作道路。他的前期小说主要集中在东西文化冲突中的社会与文明批评,后期小说更加注重人物的内在心理描写,尤其是突出了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彷徨、痛苦与挣扎。实际上,介入社会与逃避社会这两种思想一直交汇在他文学生涯的始终,只不过某一阶段的突出现象呈现了他小说创作的显在特质。漱石把文学分为余裕与非余裕两大类,而“矿达和天真显现出余裕,而余裕之于画,之于诗,乃至于文章,皆为必备的条件”[12](P167)。艺术的尊贵在于“能使人世变得闲静,能使人心变得丰富”。他认为,要做到余裕,首先要使文学有一种低徊趣味,它指的是“对于一事一物,产生独特或联想的兴味,从右看去从左看去,徘徊难舍的一种风味。所以不叫做低徊趣味,而叫做依依趣味或恋恋趣味也没有什么不可”[4](P4)。由这种趣味,所引发开去的一种娴静优雅的心态,即一种“非人情”的关照,所谓“非人情”,是指去除自我利害关系的考量和道德价值的评判,以“幻惑”之真“要求文学鉴赏者沉入艺术家所创作的艺术世界,做纯审美的观照”[14](P80)。这种文学的纯粹审美和幻惑感,我们在《草枕》(1906)中见到了。漱石以极富浪漫主义的笔法,虚构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阆苑仙葩,表达了漱石对人生的逃避和对艺术美的一种崇高追求。他说:“在人世间那些苦恼,愤怒,骚扰,悲泣,总是免不出的。我已经做了三十年,已经够讨厌了。已经够讨厌了的东西,再用演戏小说来反覆同样的刺激,那还了得么!我所要的诗,不是这鼓舞世间的人情的东西。是要能够放弃俗念暂时诱到超尘脱俗的心情的诗。”[4](P5)《旅宿》(1906)同样是一种逃避社会的浪漫主义情怀,青年画家远离现实,到大自然中寻找超越社会的理想乌托邦和纯粹美的世界。散文《伦敦塔》(1905)是作者在英国留学期间参观伦敦塔后所作的联想,通过虚构历史场景来与亡灵进行对话,漱石加深了对西方文明的认识,表达了他对西方文明血腥、冷酷一面的讽刺和一种幻灭感。西方文明通过战争和死亡积累了自己文明的厚度和长度,漱石通过自己虚构的情节和对生与死、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心灵对话,展露了他对西方文明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而在散文集《梦十夜》(1908)中,漱石通过梦境,表达了他对日本文明的深刻反思。这些梦境,既有存在的不安,又有对战争的反思和社会发展的思考,现实与梦境交错,作品笼罩在一片神秘绝望、孤独凄凉的氛围中,其实质是作者内心孤独、痛苦、忧虑的隐喻。这些苍凉而又神秘的梦境,使作者的思考上升到一种形而上的哲理高度,表达了他内心深处对人生的一种虚无和荒诞感,而社会本质的空洞化表现,使得这种虚无和荒诞更具有一种悲剧意味。从他前期爱情三部曲中,我们就可以见到这种逃避社会的深刻写照:《从那以后》中代助的无所事事和“无为”的消极处事态度,《门》中的宗助不断地搬迁,从广岛到福冈,再到东京,最后走向佛教的救赎之途。1910年,日本政府制造了惊人的“大逆事件”,残酷镇压知识分子。这使得漱石由对社会的批判转向了对知识分子个人自我的内心刻画。从他爱情后三部曲中,我们可以见到漱石对社会的关注和批判减弱了,而是更加注重人物心理的描写,展露知识分子个人内心的情感冲突,揭露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所导致的一种孤独悲凉和深深的绝望感。《明暗》(1916)描写了津田与妻子阿延、情人清子之间的爱情悲剧,揭露了人内心的利己主义思想。在作品中,漱石提出了“则天去私”的思想,以实现内心道德的净化,即舍弃个人的“小我”,融于普遍的“大我”,“大我”就是天道,天道就是自然之道,表达了作者顺其自然,无欲无求,以消极无为的方式逃避社会和躲开俗世烦扰的一种哲理境界。

漱石“则天去私”思想的提出,与他对文学美的崇高追求分不开。他指出,文学是从心灵出发的,文学是“F+f”的结合,即认识性的要素(F)和情绪性的要素(f)的结合。这就说明了文学的主观虚构性的重要性,他曾明确说明了社会真实不是小说的真实,而小说虚构的真实也未必不是真的真实。谷崎润一郎曾发表过这样的见解:“先生的小说是虚构,但比起描写小视野的真实,大视野的虚构更有价值。”即想象的真实比现实的真实更具有魅力。漱石指出,文学是“真”“善”“美”“庄严”的结合,四者缺一不可。文学具有一种超脱现实的超越性,漱石把人生价值和理想追求提高到一个更高层次来看待。这种对文学的“余裕”态度,本质上与社会批判并不矛盾,因为余裕文学同时也是一种社会反抗。“漱石是通过非存在来谈存在,通过不能直接还原的事实来谈真实。”[15](P6)而漱石对纯粹审美世界的关照,源于他受到的日本传统“物哀”思想的熏陶、社会矛盾的侵扰以及中国道家和禅宗思想的影响。“物哀”是日本民族古典文学传统的三大美学特征之一,它透露在文本的是一种伤春悲秋的淡淡的哀愁和抒情笔法,在日常的生活中见出悲剧意味。它不同于西方悲剧的宏大,也不同于中国的伦理道德悲剧,而是注重内心自我的一种独特感受,由“物哀”所奠定的感受性、抒情性和悲剧意味成为日本传统文化的特征,深深地影响了后来的日本作家,比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16](P118)漱石书写浪漫理想的文风体现的就是这样一种抒情性和悲观绝望感。明治维新失败的社会改革,使整个日本社会弥漫在一片怨声四起、矛盾重重的混乱中。日本政府为稳固夹杂了大量封建残余的资产阶级政府,对国内的自由民权运动进行了严酷的镇压,而知识分子身在其中,也深受迫害。本来就有逃避社会政治倾向的漱石,受到这种压抑的社会环境的制约,更加把目光转向内心和自我。漱石对审美世界的向往,还深深地受到了中国道家“无为”思想的影响和禅宗空、无观念的启发。而这种启发与他对文学本体观念上的一种审美关照是分不开的。

对章克标而言,他的文学为他提供了一个像海市蜃楼般的梦幻世界。他的小说多是描写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他提倡一种灵肉一致的和谐两性观,他的文本多是对这一理念的探求。小说没有严密的结构,人物纯粹是情感的自然流动,是情绪的喷发。他以散文化的叙事笔法来创作,而日记体、书信体的形式更好地表达了人物的内心情感流动。然而,现实生活告诉他,要找到这种和谐的两性观是何其艰难。“我是笼囚在传统思想的铁网中的动物,只有做空幻的梦可以忘却这悲哀苦闷,醒来就见根根的铁线,从那严密的网眼无法逃逸,我薄弱的心也烧不断线结,这悲哀便该永远存着,这烦恼当是无期休歇。”[9](P85)在《做不成的小说》中,主人公为了做出一篇描写虚幻之境的乌托邦小说,而在人世间拼命地寻找可以作为素材的地方,可到头来却发现,“但是我们做人的,又哪能一时一刻离得开地面,所以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蜃楼”可以存在。”[9](P293)然而,章克标终于将这个乌托邦——《蜃楼》做出来了,这是一个如太虚幻境般的美女和佳肴世界,“我”把这个美女当成以前的爱人萍,她的一颦一笑都勾起“我”无限的怀念和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作品其实是用虚构的场景表达了对爱人的怀念和追思,同时也反映了追求幸福爱情而不可得的凄凉。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章克标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只有在虚构的文字中,才能找到一丝丝安慰和感受到人世的温暖。作者对美好爱情的呼唤和憧憬,是他作为具有现代意识新人的自由婚恋观的体现,同时也是个体生理和心理的一种大声疾呼和真实自我的表达。《漩涡》中感叹时间的流逝,青春的逝去,一切美好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体现了作者一种辩证的思维观:“一年之间,要分四季,人生了要老,老了要死,青春也转眼之间。就过去了,是为什么?时间是流走的。为什么?一切都是动的。太阳动,地球动,月亮动,天体动,宇宙动,人动,社会动,国家动,思想动,这所以动的在什么地方呢?有动就有静。静对于动就是死。”[9](P276)这是他对世事纷繁难料的一种理性思索。

文学是一种想象的真实,是一种虚构的真实,从这一点而言,漱石与章克标有着共通性。但归根结底漱石对文学的审美想象,体现了一种从本体意义上对纯粹审美世界的关照,他在骨子里把文学当作一种人生现实的实现和超越,文学不在于描写社会现实,也不完全是描写虚构的现实,而是描写经过作家艺术处理后的一种虚构的和想象的社会真实。因此,我们在文中发现了漱石既不同于日本自然主义的纯粹生理描写,又不同于日本唯美派的一种颓废的感官色彩。他身上既表现出批判社会的一面,又表现出逃离社会的一面,在某种程度上,逃离社会的审美关照其实是他内心反抗社会的一个侧面。“关于日本社会的矛盾与缺陷,以及改革的必要性,漱石有清醒的认识,即使想回避也是不可能的,解决的唯一办法是接受矛盾,并设法改变它。漱石作为启蒙者期待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能够改变现实,推动社会的发展。”[7](P35)这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道义良知所在,同时也是他真实的自我本性的流露。而对于擅长描写两性关系的章克标,他的文学理想只是他失败的人生经历的一种投射和映照,主人公大多陷于灵与肉、情与理的矛盾中而无法自拔,尽管他们都对社会有反叛,有逃离,但最终:“处在这过渡时代里,受一点委屈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体,这是时代使然,并不是由于自己的决心不牢固,思想不彻底而维持原约。不能说是自己的没志气。这样在腹内决定了维持原约之后,把责任推到了时代的上面去了。”[9](P32)作为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他有着传统文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时代浪潮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他发出了文学可以改变世道人心和可以救国的宣言。而这种呼声,在中国的鲁迅等人身上,更具有一种理性的判断和分析,他基于考察国民性的缺陷,借鉴西方文明启蒙之下的自由、平等思想来考量,其所体现出来的深刻性和科学性都是章克标所不能比拟的。而对于漱石来说,“他是第一个洞察到近代社会那阴影部分的作家”[15](P5),其意义与价值不言而喻,章克标更多是在针对某种社会习俗和不道德的社会现象进行批评。而更多的时候,他是一头扎进虚幻的文学“蜃楼”中,“一切梦是如同文艺的创作一般的东西。在梦中可以得实生活中所不能满足,不能实现的境地,文艺也给我们同样的功效。”,“天下的事情,反反复复第逃不出几个公式,世间的状态,也只是单调地继续着,长长久久同样地活下去,岂不乏味?惟有知道变化无端的梦境,虚无缥缈的蜃楼的旨味,才可以免脱此种苦恼。”[17](P236)他认为,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愈挣扎就会愈痛苦,“人生真个就是苦海呀!即使有时也有种种欢悦,但是这种欢悦仿佛不过是使我们对于后来的悲痛,感得更加深切强烈的一种手段,要是你真个想对于人生的内容充实一点,那么你的理想愈高,你的苦恼愈大,因为你有留存在这世间的肉体,牵住你向上飞升的理想,同时你的肉体也受着理想的向上牵引的力,你便是这二种力的争衡的着力点,你一定要被他们拉得分裂,这便是无上的苦痛。”[18](第1号)章克标接受了日本自然主义暴露真实、唯美主义谷崎润一郎的悲观、颓废思潮以及私小说的自我剖析思想,这些思潮混杂在一起,浸泡在海派文化的大汤锅中,使他的文学理想更多地呈现一种虚幻和痛苦的形态,而不是文学修复人心的企图。

三、创作手法:讽刺幽默与油滑浮世

漱石生活的时代,是一个闭塞、混乱而又黑暗的时代。面对日本全面的西化思潮,他深刻指出日本这种学猫画虎的肤浅,批判了种种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哥儿》中,以主人公哥儿的经历为主轴,突出了哥儿、“野猪”一批人正直、敢于同邪恶势力作斗争的不妥协精神。揭发了教育界的种种丑闻,暴露了知识分子的种种弊端,文风简洁爽快。文中,哥儿给这些东西都一一取了绰号,而这些绰号都十分契合他们的本性,可谓一语中的。在给清的信中,哥儿把这些都讲了出来:“校长是狐狸,教头是红衬衫,英文教师起蔓,数学是野猪,图画是花脸。”[4](P36-37)在接下来的行文中,漱石都是采用这种绰号的称呼,给人一种辛辣的嘲讽意味。红衬衫丑恶的嘴脸和哥儿不为所动、正义勇敢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比对,其讽刺意味更为突出。

在《我是猫》中,通过一只猫眼,来讽刺揶揄国内种种肤浅地学习西方文明的现象,对种种不文明的事件进行了辛辣地嘲讽和批判。尤其是他通过一只动物的眼睛,来描绘社会万象,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在《我是猫》中,对主人嗜睡的直接讽刺:“咱家常常蹑手蹑脚溜进他的书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贪睡午觉,不时地往刚刚翻过的书面上流口水。他由于害胃病,皮肤有点发黄,呈现出死挺挺的缺乏弹性的病态。可他偏偏又是个饕餮客,撑饱肚子就吃胃肠消化药,吃完药就翻书,读两三页就打盹儿,口水流到书本上,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课程表。”[2](P3)主人懒惰成性,附庸风雅、装点门面的虚假用功的形象一下子就跃然纸上。猫不满自己随意被人称呼:“顺便向读者声明:原来人类有个毛病,动不动就叫喊什么猫呀猫的,平白无故以轻蔑的口吻评论咱家。这很不好。那些教师者流对自己的愚昧无知浑然不觉,却又摆出一副高傲的面孔。他们似乎以为人间的渣滓生了牛马,牛马粪里养出了猫。这在他们来说,也许已经习以为常,然而客观看来,却不是怎么体面的事。就算是猫,也不是那么粗制滥造就能画得像的。”[2](P15)以猫的语言和猫的视角描绘了人类的丑陋,体现了一种诙谐和幽默精神。文中还表现了对金钱观、利己主义、知识分子自命清高却又俗不可耐的嘲讽。

漱石的讽刺精神来源于日本的讽刺传统和他接受的英国斯威夫特的讽刺文学的启发以及中国知识分子的道义担当。日本传统的一种俳谐风格,深深影响了漱石的文风。文中大量体现了一种幽默、诙谐与戏谑的风格,具有一种滑稽戏谑的喜剧色彩和游戏精神。而大量反语的运用则是对英国的斯威夫特讽刺文学的借鉴。中国儒家文人的家国情怀,使知识分子充当了社会正义的代言人,这同样使漱石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他的讽刺批评的宗旨都是基于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感。

相比于漱石文本中的一种游戏精神,章克标更多的是对社会万象的尖刻嘲讽和挖苦。他认为:“我实在不敢佩服严肃真诚,我反是喜欢嘻嘻哈哈的,虽则我已被教育来始终不会在嘴上嘻嘻哈哈”[9](P314)。这种嘻哈的文风,在人看来,它们不是“直面现实的投枪和匕首,它们用嘻嘻哈哈调适着作者与现实、作者与自我的冲突,因而它们大抵是夏日中的一阵凉风,是情绪的清泻剂。”[19](P167)章克标对文学与发财的嘲讽:“一切的成功是金钱上的成功,钱聚得多了,名望自然来了,文学与发财,于是乎成为不可分离的关系了。……为多赚钱以达到发财的目的,你须多出书册,编出许多好名色的书来,内容是顶不重要的问题,只要能多卖脱几本就是了。这我分毫也不是假话。不相信,你回头看我国内所谓成功的文人。”[9](P360-361)在杂文《风凉话》和《文坛登龙术》中,他对各种社会现象如烟、酒、女人、汽车、马路、茶馆和乞丐等进行了尽情地嘲讽,而所谓的“文坛登龙术”,就是通过找到写作的捷径使自己能够快速达到成名的效果,这多少看来是有意而为,迎合了商业化的市场气息。事实上,该著出版后,引发了销售热潮。而鲁迅曾撰文《登龙术拾遗》,嘲讽了这种商业化的写作倾向。

漱石的讽刺艺术,“它滑稽而不流于庸俗,诙谐中含有苦涩的余味。”[5](P773)漱石认为,要想创作出伟大的文学作品,文学家必须表现普遍的人性,莎士比亚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描写了人类的普遍性问题如生与死、爱与恨、嫉妒与宽容等。而作为东西文化冲突中的漱石,把笔触伸向人的内在心理,探索人类灵魂的种种问题,深刻描绘了人性的贪婪与欲望,因而体现了一位伟大作家所具备的质素。表现在漱石文本中的讽刺手法,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艺术呈现。而对于章克标而言,受到儒家传统的影响,他身上自然会体现出一种知识分子应有的批判和担当,这是他和漱石能对社会进行批判的相同所在。但章克标缺少漱石讽刺文学中所体现出来的一种严肃文学中透露的喜剧感和游戏精神,这是日本传统和英国传统留给漱石的影响。另外,章克标的道德谴责和社会批判大多针对某一具体社会现象,往往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态度和情感,缺乏理性的分析和评断,也就达不到一种哲学上的高度。加上他接受日本思潮的驳杂和身处商业化的都市中心,这些因素都加剧了章克标的讽刺和挖苦更多地是表面性的,从而跌入油滑的层面。在具体的运用中,漱石的讽刺艺术,总是由叙述的对象呈现出来,作者自己并不是直接跳出来做解说,比如《我是猫》中的苦沙弥,《哥儿》中的哥儿等。而章克标是在论述中将自己的主观意见呈现出来。在他大量的描写婚恋题材的小说中,讽刺艺术真正运用的较少。而运用较多的是在杂文《文坛登龙术》《风凉话》等集子中呈现出来,文体的性质限制了他对艺术形象的深入分析。他对文学的理解和自己的人生经历,直接决定了他的艺术造诣。上个世纪40年代他在汪伪政府任职,完全摧毁了自己一手建立的关于文学的正面看法,这个经历无疑是他人生和文学创作的最大讽刺。正如他自己辩解道:“既然别人如此,自己不过跟着去做,这是可以原谅的,来自己原谅自己,自己麻醉自己,自己宽慰自己。既然同一路道的人不少,全都有这种心情,也很容易一天天糊里糊涂过去了。这样的一批人,成了心灵相通的朋友,可以不必吐露心曲,而在行动、行为上表示出来,都能相互理解。做事情也就敷衍塞责,草草了事,不求有功,浑浑噩噩,随波逐流。”[10](P203)

[1]夏目漱石.三四郎[M].吴树文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2]夏目漱石.我是猫[M].于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3]高宁.夏目漱石的政治倾向研究[J].日本研究,2000(4).

[4]夏目漱石.夏目漱石集[M].章克标译.上海:上海开明书店,1932.

[5]张良村.世界文学历程(上卷)[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

[6]王向远.中日现代文学比较研究的宏观思考[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7(1).

[7]李玉双.夏目漱石文学创作研究[D].山东大学,2012.

[8]刘立善.论森鸦外的长篇小说《青年》[J].日本研究,1997(2).

[9]陈福康,蒋山青.章克标文集(上)[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10]陈福康,蒋山青.章克标文集(下)[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11]程麻.沟通与更新——鲁迅与日本文学的关系发微[M].北京:屮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12]夏目漱石.哥儿·草枕[M].陈德文译.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

[13]李欧梵.李欧梵自选集[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14]王向远.卓尔不群,历久弥新——重读、重释、重译夏目漱石的《文学论》[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4(1).

[15]夏目漱石.漱石小说选(上册)[M].张正立,赵德远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16]王向远.东方文学通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17]章克标.《蜃楼代序》之“蜃楼我观”[M].上海:金屋书店出版社,1930.

[18]章克标.Sphinx以后[N].新世元,1926年1月1日(第1号).

[19]许道明.海派文学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王占峰]

I106.4

A

2095-0438(2015)11-0021-07

2015-05-26

秦鹏举(1980-),男,湖北仙桃人,玉林师范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东方文学与文化。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夏目漱石与中国”(10YJA752013)。

猜你喜欢

文明文学日本
日本元旦是新年
我们需要文学
探寻日本
请文明演绎
漫说文明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黄金时代》日本版
对不文明说“不”
文明歌
去日本怎么玩?它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