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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知识分子的“学运”体验与“启蒙”情结——论彭家煌早期创作的三篇杂文*

2015-04-10

关键词:国家主义学运知识分子

金 星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彭家煌是一位早逝的青年作家,或许正因为他的早逝,他留下的许多文学遗产没有受到充分关注。1987年《新文学史料》第1期刊载的《彭家煌生平与创作年表》一文,是对彭家煌生平创作的首次总结。在此后的数年里,关于彭家煌研究的学术论文逐年增加,而其佚作的搜集与作品的整理工作却未能得到有效的持续,以致于“材料限制了视野”。研究者们仅仅将彭家煌作为一个“小说家”来看待,而忽略了其创作的多元化和思想的复杂性。实际上,彭家煌是一位有着“多元化”创作的作家,尽管奠定其文学史地位的是他的“乡土小说”,但最能体现其创作实绩的却是他的“都市小说”。除此之外,彭家煌还创作了为数不少的童话、杂文以及散文随笔①据笔者目前发现的彭家煌佚文来看,除了本文论述的《民国八年乡居的回忆》、《狭义的自尊与广义的自尊》两篇外,尚有:随感录《巴黎街上骂娘》(发表于1926年4月19日《申报·自由谈》,署名“韫松”);《优胜者》和《严肃主义》随笔两则(发表于《学友》1931年第1卷第2期,1931年7月30日出版);小说《病》(发表在《妇女杂志》1928年第14卷第10期,1928年10月1日出版,后改为《那个长头发》收入小说集《平淡的事》中)。,这些未被关注的作品显示了彭家煌对他所处那个时代的教育、社会与人生等诸多问题的思考。毋庸置疑的是,如果不对彭家煌生平创作进行综合考察,我们很难合理定位他的文化身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彭家煌作为受“五四”精神熏陶的一代青年,他的社会认知、思想动向均对其文学创作产生着“同构式”的影响。新近披露的《民国八年乡居的回忆》、《狭义的自尊与广义的自尊》以及《论国家主义的教育》三篇文章是彭家煌早期创作中的三篇杂文,此三篇文章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尚未开始“小说创作”的彭家煌是如何通过杂文来批判社会问题的,他关注社会问题的切入点和表达方式都或许能为我们重新理解彭家煌的“革命”思想及其与左翼文学联盟的关系提供新的视点。

一、乡下人的“无告”之痛:《民国八年乡居的回忆》

《民国八年乡居的回忆》一文发表在《进德季刊》1924年第2卷第4期(1924年1月出版),署名“彭家煌”①彭家煌:《民国八年乡居的回忆》,《进德季刊》1924年第2卷第4期。。《进德季刊》是由“中华书局同人进德会”编印的中华书局内部刊物,创刊者为中华书局经理陆费逵。1922年4月创刊,1926年7月终刊,共出14期。据《进德季刊》创刊号中《本刊创议的动机》的记载,“中华书局同人进德会”的创立源自于1920年夏季王瑾士和袁聚英两人的一次谈话,而该会最初的创立主旨在于“组织一个团体机关,使同人在休息时候,受那精神上的快乐,知识上的研究,和养成他们一种高尚的人格”②《本刊创议的动机》,《进德季刊》1922年第1卷第1期。。彭家煌1923年10月考入中华书局出资创办的“上海国语专修学校”,进修一年后因成绩优异被选入中华书局工作,参与编辑黎锦晖负责主编的《小朋友》杂志。③严家炎、陈福康:《彭家煌生平与创作年表》,《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1期。彭与黎本有着同乡之谊又同在中华书局工作,而《进德季刊》属于同人性质的刊物,彭家煌为这份杂志撰稿,或可能是通过黎锦晖的代荐。

《民国八年乡居的回忆》属于一篇杂感性质的文章,在文中彭家煌通过对1919年夏季乡居生活的回忆,痛陈了“兵祸”与“匪患”对乡下无辜民众生活的摧残,在表达对“无告之灾民”同情的同时,透露出他试图依托知识阶级来构建“好人社会”的简单设想。在文章的开头,彭家煌就对国民所谓的“幸福”抱之以沉痛的讽刺:“乱七八糟的中国的人民所享的幸福,差不多是以土匪跟军队的厚赐为最多。有钱的人有军阀保护或是藏在租界中间,瞧着这样抵抗力薄弱的人在锅子里煮着,在矴板上斫着。像这样下去,恐怕横暴的势力只有膨胀的时候。无告的灾民,只有更加陷在水火的中间吧!”在彭家煌看来,“兵祸”与“匪患”是导致民国八年以来社会危机和民众不幸的两个重要源头,而引发彭家煌对这种社会危机产生反思的却是民国八年他亲身经历的张敬尧“湘阴剿匪”事件。据文中的记述:“我记得八年的夏天,因为一日发生交涉,要算是长沙学生界缟素悲哭的时候。不料大皇帝张敬尧,禁止我们有爱国心的表现,我们就组织演讲团,新剧团,到乡下去唤醒国民大家注意。我办完了这事到家休息,哪晓得土匪遍地是的,绑票勒索成了家常便饭。有许多人家没有法子对付,也加入土匪团体,因此土匪的声势传到张大皇帝的耳边来了。他要杨缵绪做清乡总司令,敬汤少帅做副司令,带了三千大兵耀武扬威的在我们的乡下,用大炮机关枪打了三四天。”文中所叙述的“学运”活动发生在彭家煌1919年秋季去北京之前的一段时间,事件的起因在于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界爆发了“五四”运动,由于当时统治湖南的北洋军阀张敬尧试图封锁消息防止学生“造反”。北京学联代表邓中夏与毛泽东取得联系,并组织湖南一师、商专、法政等学校发起学运,而学运的目的除了讨伐张敬尧外,主要的还是在于反对“二十一条”的签订,并通过抵制日货的形式来唤醒民众的爱国意识。彭家煌在文中提到的“组织演讲团,新剧团,到乡下去唤醒国民大家注意”,就是这一次“学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1919年夏季张敬尧湘阴“剿匪事件”发生时,正赶上彭家煌参加完学运回到故乡。当他得知乡下人因为没办法对付生活而加入土匪的行列,而军阀割据又为了一己之利以“维护地方治安”为名大兴“剿匪”之业时,彭家煌意识到在处处充斥着“横暴势力”的故乡,作为知识青年的自己除了对乡人作凭空的安慰之外,无法解决故乡的“现实问题”。“我回了家,凭着赤手空拳,承受邻近几家受北兵蹂躏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虽觉得乡人感激我的安慰,可是那时实在没有生人之趣了。”尽管此时的彭家煌没有表现出鲜明的革命意识,但是从他对无辜灾民的同情中可以看出,作为学子的彭家煌已经开始主动关心这毫无“生人之趣”的社会现实,他不再是一个“洞庭湖里的小麻雀,受惯了险恶的风波,差不多不知道世界有什么危险”,而是主动地介入社会问题的思考。据湘阴地方史料的记载,彭家煌参与的这场学生运动波及整个湘阴县,后来被称之为“湘阴人民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开端”①程勃然:《“五四”爱国运动在湘阴》,中共湘阴县委党史办编《湘阴县党史资料汇编》第1辑,1985年内部印刷版,第1-2页。据文中记述:“六月初,城关学商两界和学友学会发出通电,表示一致救国,并决议‘提倡国货,排斥非国货’,通告各界。从此开始了反对帝国主义的宣传活动。人们通过集会、示威游行、散发传单、登台演讲、唱文明戏等形式,掀起宣传高潮,大声疾呼‘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还我山东’、‘誓死争回青岛’的口号。当时编写了许多通俗易懂的歌谣,宣传爱国思想,宣传抵制日货。”。而对于彭家煌个人而言,这无疑是其“革命思想”产生的直接动因。受“五四运动”影响的这一次“学运”让一个象牙塔中的单纯学子彭家煌意识到,学生这一特殊的群体应该首先“觉醒”起来并主动担负起反抗不合理社会的责任,而要唤醒民众的爱国意识和社会危机意识,必须要以实际的“行动”来进行广泛的宣传以促进民众的“觉醒”。

1919年秋,彭家煌经亲戚杨昌济的介绍,前往北京女子高等师范附属补习学校担任教职。在此期间彭家煌亦曾在赴法工读预备班学习并旁听北京大学的部分课程。在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北京,彭家煌无疑接受到了更多的新思想,而从事教育的经历又让他意识到“教育”之于改变人生和社会的重要作用。如果说“学运”唤起的是彭家煌作为新式学子的爱国热情,那么北京的“教育”经历则引发了彭家煌对“理性救国”更为成熟的思考。从对“乡下人”同情转向对一切受压迫的底层民众的同情,从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到对不合理政治的“反抗”,北京的教、学经历不仅影响了彭家煌对“革命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也引发了他关注社会问题的勇气和决心。1924年的彭家煌再次回忆起1919年的乡居生活时,他对故乡“兵祸”与“匪患”问题的思考,已经不再简单地停留在“赤手空拳”的遗憾中,而是完全站在了一个知识阶级的立场表达了他试图改良社会现状的愿望并大胆地构建自己心目中所希望的“理想社会”。他在文章的结尾中写道:“天地间好人的势力跟坏人的势力是互相消长的。军阀专横,土匪猖獗,社会凌夷,国家一天一天的堕落的罪恶,完全是好人不负责任而然的。全国兵士之受军阀的无意识的指挥与牺牲,全是兵士未受教育,军队中没有优秀分子而然的。土匪的蜂起全是由一般人未受职业教育被生计压迫而然的。假若知识阶级中的好人,受了有枪阶级剥削残杀的创痛,而发拯济被难的非知识阶级的慈悲,而开始自己的建设事业与革命的组识,中国的前途或有一线的希望。”不难看出,彭家煌此时对“好人社会”构想的目的是为了解决故乡的社会危机,在道德伦理层面上是“扬善祛恶”,希望通过“好人”的增多来解决社会“堕落”的问题;在政治实践层面则关注“教育”的社会功效,通过教育培养“知识阶级”进而建立起“事业”和“革命”的组织。但是彭家煌关于“好人社会”的构想完全是建立在“教育”的基础上,其中不乏一种“惟知识阶级论”的倾向,彭家煌相信知识、相信启蒙,更信任这二者的载体——知识阶级,他认为底层民众通过接受知识进而入转为一个有组织的“知识阶级”是构成“好人社会”的必要基础。

二、知识阶级的“自尊”之忧:《狭义的自尊与广义的自尊》

《狭义的自尊与广义的自尊》②彭家煌:《狭义的自尊与广义的自尊》,《进德季刊》1925年第3卷第4期。一文发表在《进德季刊》1925年第3卷第4期(1925年4月出版),署名“彭家煌”。在彭家煌的早期思想中,“知识阶级”如何通过自身的觉醒来建构新的社会成为他思考的一个重要方面。上文谈及的士兵接受教育以“知识阶级”的悲悯来拯救大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这篇《狭义的自尊与广义的自尊》中,彭家煌通过对“狭义的自尊”与“广义的自尊”比较,得出了“知识阶级”居乱世而归隐,实际上是一种不负责的狭义的自尊,而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干预社会改造环境,以“提高大家的人格为己任”方能真正体现知识分子参与社会变革的作用。在文章的开头,彭家煌首先阐明了自尊之“狭义”和“广义”划分的由来:“自尊是人格底目的,要满足人格底高尚却不是狭义的自尊所能做得到。我国先哲对于道德阐发綦详,而于自尊亦多论列。不过昔人的观念,囿于一隅,视自尊似与诸德没有联贯的地方,但我认为自尊并无严格的界说,若过于分析清楚或至误解,则流弊滋深。汪精卫先生分道德为消极的方面与积极的方面,我现在把自尊分为狭义的与广义的来瞎说几句,恐难免文不对题之讥了。”他认为新式“知识阶级”与传统士大夫相比,在自尊观念上有着“公德”与“私德”之分,而由此演化而来的两种“自尊”则有着“狭义”和“广义”的本质区别,后者较前者之于社会进步更带有积极的因素。实际上支撑着彭家煌对知识分子“自尊”作狭义与广义划分的精神动力来源于彭家煌对“现代知识分子”公共道德的呼唤,那么彭家煌提出“狭义的自尊”究竟将矛头指向哪一类知识分子?

文中写道:“昔人感怀世乱,把自己看得过于尊贵,过于高尚,辄退处山林,优游自得,说什么‘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目击人底行为卑鄙龌龊,就只知保守自己底人格,极为自尊之人,于是说什么‘坦膝裸呈于我侧,而焉能涣我’底话;痛恨一般人,蝇营狗苟,廉耻道丧,于是把自己的权利义务牺牲来做个自尊的人,独显气节,于是说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从文中所举的反面例证来看,“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出自《论语·第八章·泰伯篇》,“坦膝裸呈于我侧,而焉能涣我”出自《孟子·公孙丑上》,而“不为五斗米折腰”出自《晋书·陶潜传》。彭家煌在文中长段引用这些儒家道德的经典之论,是有意要通过新思想来解构传统道德“信条”,而引发彭家煌对传统道德信条产生质疑乃至反叛的精神动力,却是新文化运动两大核心要素之一的“科学精神”——由它演化而来的“理性主义”成为了知识分子完成启蒙大业的精神武器。但是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启蒙,不仅致力于唤醒愚昧盲目的“大多数”,也突出表现在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与思想革新中。彭家煌在文中继续谈到:“时代与环境是人造的。如果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假使世界上没有一片安宁干净的地方,那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我们要是在这时,只讲狭义的自尊,自尊得像五岳那般高,四海那般大,让那些不自尊的狐群狗党来闹,那就只有学伯夷到首阳山寻个自尽,学屈原跳到汨罗去果江鱼之腹的方法。”很明显的是,彭家煌在“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受新文化运动思潮的影响极深,他认为“时代与环境是人造的”呼吁知识分子从观念上革新自我,带有了典型五四时期“思想启蒙”和“革命”烙印,它表明这一时期的青年在精神上充分放大了独立自主的“自我”,并且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表现出极大的蔑视,他们批判一切文化上的不合理都带有了鲜明的政治目标,这与陈独秀所言“吾人最后之觉悟”的“伦理觉悟”有着不谋而合之处。但是他们在“破旧”之后的“立新”问题上,往往夸大了“个体”的能动性,故而容易陷入一种“浪漫”的空想之中。与五四时代大多数“思想革命家”一样,彭家煌在“反传统”的同时,也强调了一种“新思想”的构建。在论述“广义的自尊”时,彭家煌认为“广义的自尊”就是“不自轻不自贱”对于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事都要极力抵抗,干“正当的事业”。他认为:“凡事我们应作的,非我们自尊的人去干不行,岂但折腰,就是粉身碎骨也得去干。我们看明事业的轻重,用劳力来在事业上得一点维持生活的报酬,这是正当的。使一切事业没有坏人立足之余地和作恶的机会,恶人不准我们干正当事业,我们不应该听他们底指挥让他们来干,要是不应干的事,哪怕有尊官厚禄来引诱,无论如何要保持自己无价之宝的人格,岂仅不要折腰,就是头也不能点一点。”应该看到,彭家煌在文中指出的“正当的事业”完全建立在“自我意识”主导之下,是难以用有无价值的标准来衡量的。他在论述过程中不仅预设了一个完全没有阻力的社会环境,也预设了知识分子的良心,无疑高估了这种“广义的自尊”的可行性。

彭家煌的早期思想形成受“五四精神”影响较大,他1919年秋季北上,其时的北京正处于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之时。而他个人思想中“惟知识阶级论”倾向,不仅与“五四精神”中知识分子的“启蒙情结”与“救世情怀”有着不谋而合之处,也正暗合了20世纪20年代的启蒙语境。但是彭家煌对于知识分子救国与启蒙的思考完全是从自身出发的,在一种知识分子“启蒙情结”的驱使下,他认为“理性主义”能够救国并且通过五四提倡的独立精神,将知识分子的“自我”放大,通过预设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来完成“好人社会”的构建,此种“启蒙情结”因忽视了个人和社会的现实局限难免带有了几分浪漫主义的色彩。

三、学校教育的“救国”之道:《论国家主义的教育》

《论国家主义的教育》①彭家煌:《论国家主义的教育》,《教育杂志》1925年第17卷第8号。发表在《教育杂志》1925年第17卷第8号(1925年8月20日出版),目前该文已收入王小庆编著的《如何培养好公民》一书中②王小庆:《如何培养好公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3-37页。。据《彭家煌生平与创作年表》中的记载,自1925年3月20日起“彭家煌开始转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据商务编译所职工名册),先后助编《教育杂志》、《儿童世界》等”③严家炎、陈福康:《彭家煌生平与创作年表》,《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1期。。其时,《教育杂志》的主编为李石岑。据赵景深回忆,彭家煌此时除了助编《教育杂志》外,同样助编李石岑主编的另一种杂志《民铎杂志》④赵景深:《彭家煌》,《文坛回忆》,重庆:重庆出版社,1985年,第120页。,《教育杂志》也成为了彭家煌发表文章的主要期刊之一。除了《论国家主义的教育》一文外,彭家煌尚在《教育杂志》1927年第19卷第8期中发表了《莫校长》小说一篇。《论国家主义的教育》这篇文章发表在当期《教育杂志》的“教育评坛”一栏,作者署名“彭家煌”。在这篇文章中,彭家煌认为要体现学校教育的功效与意义,必须要“因时代与国情的变迁而实施适应的教育”,因此他从“如何培养爱国思想”与“怎样保证爱国的实现”两个方面来集中论述“国家主义教育”的“救国”之道。尽管这篇文章中作者对“国家主义教育”的定义以及实施的可行性未作深入的思考,但是却反映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彭家煌对“救亡”危机的敏感以及对“爱国主义”教育的迫切呼唤。

从《论国家主义的教育》一文中彭家煌对“教育救国”的思考来看,引发彭家煌思考“国家教育”问题的起点是屡次爆发的学潮运动。在文章的开头,彭家煌就通过屡次发生的“学潮”现象来揭示民国教育体制只注重“设施”与“计划”而忽略教育“目标”的盲目性。文中写道:“严寒的时候,谁还穿葛布呢?酷暑的时候谁还穿狐裘呢?人类衣服的更换,应因气候而转移,否则何贵乎衣服?国家之需要教育也不能悖乎此理,必须因时代与国情的变迁而施适应的教育。这样,教育才有意义可言,才有功效可见。但我们试打开眼睛看看,中华民国的教育是完全适应国情与时代的吗?教育标准虽是堂堂皇皇地以适应社会的需要及发挥平民教育精神等作招牌,但行政长官的实施,乃竟大相矛盾;这个,我们屡次学潮的澎湃,可以窥见。而社会上谈教育者,又只注意于教育之段片的设施与计划,对教育的目标少有起而讨究。结果,教育乃同无指针的船,飘荡于无涯涘的海洋中。”在彭家煌看来,学潮的发生和刻板的教育目标有着很大的关系,学校教育的目标应该随国情和时代的变化而作出调整,而非仅仅依据教条的“设施”与“计划”。不难看出,彭家煌当时对教育与时代关系的思考是具有一定的前瞻性的,而他之所以产生这种改变教育目标的想法,与当时社会历史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激起了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反帝怒潮”,在这场涉及“工、商、学”三界的反帝运动中,学生罢课风潮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此时的彭家煌,深处“五卅运动”的中心城市上海。他虽然没有参加直接的“学潮运动”,但是却从中看出了民国教育体制的弊端,由此引发了他对“国家主义教育”的思考。实际上,“国家主义教育”在民国教育史上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国家主义教育”观念缘起于清末民初,兴盛于20世纪20年代中叶。它包括两层含义:“一是主张教育是国家的工具,教育目的对内在于保持国家安宁与谋求国家进步,对外在于抵抗侵略,延存国脉;二是认为教育是国家的任务,教育设施应完全交由国家负责办理、经营,国家对教育不宜采取放任的态度。”①孙培青、李国钧:《国家主义教育思想》,《中国教育思想史(第三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349页。早在彭家煌提倡“国家主义教育”之前,其时“少年中国学会”的代表人物余家菊、李璜等人对这一观念已有过系统的论述并且在1925年的教育界掀起了一股“国家主义”教育思潮。彭家煌此时提出这样一种观点,既有社会历史背景的因素,也有他个人参与编辑《教育杂志》的因素。但是,彭家煌关于“国家主义教育”思考的出发点与“国家主义派”寻求“政治支持”的动机有别,他更多地倾向于国民的觉醒与自卫。他在阐述国家主义教育的目的时写道:“我们提倡国家主义的教育,并不是要欺人吃人,也不是教国人做强盗做猛兽,乃是要国民在受人家拳打脚踢的时候要知道痛痒,乃是要国民急起自卫,避免无穷尽的痛苦。中华民族素来崇拜的和平主义与无抵抗主义,在这时不能不收在箱子里,等几十年后再行展览。现在应该赶快拿出国家主义来度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彭家煌的“国家主义教育”观点带有十分强烈的“救亡意识”,它诞生于国家危机日渐恶化的历史时期,故而有着“应时性”的特点。很显然在这种“救亡”的历史背景下,彭家煌急于从教育中寻求救国之道,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但是这从一个侧面却反映出他对当时救亡危机的敏感以及试图通过教育来改变时局的迫切心情。他在高扬“启蒙”与“革命”精神的同时,也暴露出缺乏理性思辨的局限。

在对“国家主义教育”的具体“规划”上,彭家煌试图从“爱国思想教育”和“爱国行动教育”两个方面来实现“国家主义教育”的救国之道。其中在爱国思想教育方面,彭家煌认为“爱国思想”的启蒙应该从儿童入手,在教育过程中不断激发其产生“国家”的观念。要实现这样的教育效果必须从“使儿童明瞭国家的意义与形势”、“使儿童知道为什么爱国”以及“国家主义教材的选择与应用”三大方面来展开教育,其中“国耻史的编纂”、“时事的讲述”、“国耻事件的表演”、“国耻纪念日的确立”都是爱国思想教育中不可忽视的内容。在“爱国行动教育”方面,彭家煌认为“军事教育”、“科学教育”与“组织教育”是实现国家主义教育的重要保证,而其所谓的“军事教育”认为青年学生应该“驱之入战场”更带有了典型的“军国主义教育”色彩。应该看到,彭家煌的这种教育思想诞生于“救亡危机”的历史背景下,而作为一个受“五四”精神熏陶的知识青年,他对国家主义教育的思考带有着典型的“五四”激进主义的特征。依靠“军事教育”和“组织教育”来挽救危亡于万一,虽是一种“迫不得已”之举,却也显示了知识分子面对救亡危机的一种理想化的精神构想,然而就其教育宗旨而言却是明显背离人道主义的。

余论

李泽厚曾经将中国现代史上的1919-1927年称为“启蒙的二十年代”②李泽厚:《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481页。,而伴随着“启蒙”这个鲜明精神旗帜的却是一系列从精神到现实的“革命实践”。至少从“五四”到“五卅”这六年间,以学生为主体的“学运”成为“现代革命”的有机组成部分。五四运动以降,新文化思潮不仅给予了大批青年以“自由思想”的熏陶,也同时引发了他们自身对“启蒙”与“革命”的精神诉求。对此,作为五四时代亲历者的舒新城曾有这样的记述:“‘五四’运动以后,旧社会上的一切被否定,对于什么都要重新估价。青年们多少年来被社会风俗习惯的种种压抑,当时都可以无顾忌地推翻。在行动上,学生运动竞战胜了政治,政府的官吏且有应学生之请而革职者;言论的自由更不必说了,于是世界上的各种学说、各种主义,都各随所好而尽量介绍,尽量研究。在教育方面,当时的学校制度以及教育制度,本不能满足青年以及社会的需要……”①舒新城:《“五四”后的中国教育界》,见文明国编《舒新城自述》,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42页。如果说新文化影响了五四一代青年的思想、意识乃至行为方式,那么除了具体的文学、教育因素之外,“学运”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或者说“学运”本身作为一种行动,将五四的“思想启蒙”与“现实革命”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它是浪漫主义化的启蒙思想抵达革命现实的一条重要路径,而学生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类,无疑担任了“思想启蒙”和“革命实践”的双重角色。在考察彭家煌早期的革命思想时,我们的关注点不在于用“实证史观”来探究彭家煌在具体的文论中表达了怎样的革命理想,而是要追问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力量影响并驱使着彭家煌完成了由“普通学子”向“革命知识分子”身份的转变,而这种精神力量对彭家煌的文学创作又产生了何种影响?

通过对彭家煌早期创作的三篇杂文考察,一个极富意味的细节是,“学运”影响了彭家煌知识分子身份的确立,而彭家煌在教育经历中形成的知识分子“启蒙情结”却最终演化为革命的精神动力。如果说由接受现代教育而带来的“知识”与“思想”促进了彭家煌“知识分子”身份的确立,那么“学运体验”无疑为彭家煌的早期思想带去了“革命”的影子。正如彭家煌本人意识到“学运”、启蒙之于社会革命的重要性那样:“我在二十一条缔约的那年回乡表演新剧时,乡间儿童及农民来观的非常拥挤。我们所表演的是朝鲜亡国残史、安南亡国惨史和北京五四运动等剧目。演完一幕,即派人在幕前演说,解释剧情。表演五四运动军队枪杀学生时,极力形容学生的愤慨不怕死与军队的横蛮。我们追悼被杀学生时,真的放声痛哭,观众也很有许多泫然流泪的,用这种耳闻目观的方法,使人民对于国耻事件留极深的印象。”②彭家煌:《论国家主义的教育》,《教育杂志》1925年第17卷第8期。从彭家煌生平的教育经历来看,他在湖南省立师范第一学校所接受的三年教育尽管对当时社会流行的“新思想”有所涉及,但是仍旧同五四后期的思想启蒙有着很大的区别。如果不是五四运动引发湖南学运的开展,青年彭家煌仍然未能跳出学子的身份来关注这些具体的社会政治问题,而导致彭家煌个人思想与“革命”的联姻,不得不归结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强烈的“启蒙情结”,它包含着“启蒙大众”的同情意识,和知识分子“自我启蒙”的反省意识,二者共同引发了知识分子为追求理想社会而不断“革命”的精神诉求。在他们看来,启蒙的最低要求是扩大社会中“知识阶级”的阶层,而它的最终指向却是要通过“革命”来完成社会制度的革新。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作家因参加“学运”而走向革命道路的不只彭家煌一人,左翼文学联盟中的代表文人瞿秋白、蒋光慈、叶紫等人的生平履历上都有着“学运”的经历。如果说知识分子在“启蒙时代”占据了社会主导地位,那么“学运”无疑促进了这种地位的形成,而学生在“启蒙精神”指引下的历次学运中,强化了自身“革命知识分身份”的认同,也同时加速了“启蒙”的文化进程。“学运体验”和“启蒙情结”不仅影响了彭家煌革命知识分子身份的认同,也对彭家煌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兴起的“革命文学”思潮中,对底层人民生活的同情和对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抗诉成为了革命知识分子小说创作的一个普遍现象,它表现出的一种类似于鲁迅式的“忧愤深广的现代情思”③严家炎:《鲁迅作品的经典意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精神:严家炎自选集》,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4年,第63页。在精神层面上是超越“乡土写作”和“都市写作”本身的。而具体到彭家煌个人创作来看,他早期的都市小说、乡土小说从早期的《Dismeryer先生》、《怂恿》到后期的《平淡的事》、《喜讯》均采取了一种“底层社会”的创作视角,关注那些不幸人物的悲欢命运,小说中流露出的一种人生的“悲情”意识,与其说是故事本身的悲情,不如说是作者在“启蒙意识”的指引下,对不幸社会与人生的深切同情。早在1934年,茅盾在评价彭家煌的小说《喜讯》时就敏锐地发现了隐藏在彭家煌小说创作中深切的“同情”意识,他认为彭家煌的小说与时下其他作者的特殊之处在于“彭先生是用了同情的心来写的;有时是比同情心更伟大的一种意识”①惕若(茅盾):《彭家煌的<喜讯>》,《文学》1934年第2卷第6号。。而这样一种“伟大的同情意识”的由来,却和彭家煌早期在“学运”中形成的精神体验有着密切的关联。对“无告之灾民”的同情转而对一切受不合理社会压迫的底层民众的同情、甚至是对自我生活不幸的同情,使得彭家煌的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浓厚的“悲情”风格。

大约在1930年前后,彭家煌经潘汉年的介绍加入了左联,并且担任了组织分配的一些任务。1931年彭家煌因“共产嫌疑”以“《红旗日报》主笔”的名义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后经保释出狱。根据叶紫的记述,彭家煌在出狱之后,又加入到欢迎国际反战会议“巴比塞调查团来华”的队伍中并主动散发传单。②Y(叶紫):《关于彭家煌之死》,《文学生活》1934年第1期(1934年1月6日出版)。如果说彭家煌在1924-1925年时对知识分子“启蒙伦理”尚停留在知识分子精英化的设想阶段,突出依靠“知识阶级”的单纯力量来改变国家社会危机,那么他在加入左翼文学联盟后,更突出了对“底层大众”的启蒙倾向。这种转变集中体现在他1933年2月在《无名文艺》第二期发表的《文学与大众》一文中③岛西(彭家煌):《文学与大众》,《无名文艺》1933年第2期。。在这篇充满了“战斗”激情的文学论文中,彭家煌认为在农村经济破产与城市遭受帝国主义炮火肆虐的时代,文学不能忽略“在这狂潮血海中翻滚的大众”,文学更应该找到大众进而“去安慰去鼓励他们那沮丧的心灵”。为此他以“大众在哪里?”、“大众文学在哪里?”以及“大众需要文学吗?”三个鲜明的问题作为文章的三节并且在文章的结尾呼吁从事大众文学的创作者们要“不顾艰苦和毁誉功利”用文学唤醒大众,为大众创造文学。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加入了左翼文学联盟以后,彭家煌的革命思想虽然得到了某种“政治”上的升华,但仍旧带有着强烈的“精神启蒙”倾向。就彭家煌生平的革命思想逻辑来看,他早期的革命思想中有着传统乡村社会道德伦理对善与恶的区分,受“五四”精神的熏陶后他开始意识到知识阶层在社会变革中的重要责任,并尝试着从“思想启蒙”入手来完成知识分子和民众的双重觉醒,通过“接受教育”的知识分子以“自觉觉人”的方式来改变日渐恶化的社会环境,而加入左联后它又将关注点从“知识分子”倾向了底层生活中的“大众”并主动介入革命的实践工作。这一转变尽管体现了“左翼文学”为“大众”服务的要求,却依然停留在一种知识分子理想化的革命设想中,明显地表现出“激情”有余与“认知”不足,这恰恰从一个侧面验证了左翼文人“革命”的浪漫性所在。考其精神源流,不得不追溯到现代学运之始的五四运动。它在开展之初就为“现代革命”埋下了“启蒙”和“革命”两相交织的精神脉流,而新文化运动开创的崇尚“个体”、崇尚“独立”的自由精神无疑又使得知识分子的“启蒙情结”带有了典型的浪漫主义倾向,其突出表现在于知识分子对自我和大众“理想人格”的双重预设以及对“理想社会”的诗意期待,它最终因为时局的突变而演化成了“革命”的动力。从彭家煌早期的革命思想及其后期转变来看,左翼文学联盟中一部分文人在从事革命事业时仍旧以“启蒙”为精神向导,只不过他们在文学创作上修正了“文学研究会”当初文学“为人生”的创作宗旨,而引发他们走向“革命”的精神动力仍然来源于“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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