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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萎的躯干与大写的痛楚
——以《红高粱家族》为中心

2015-04-10孙小棠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红高粱家族红高粱躯体

孙小棠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女性文化视野下的莫言创作专题研究·

枯萎的躯干与大写的痛楚
——以《红高粱家族》为中心

孙小棠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以《红高粱家族》为中心分析戴凤莲、恋儿两位女性形象,可见女性命运与历史之痛。戴凤莲与恋儿两位女性分别是历史文化的僭越者和承担者,她们共同构成了文化躯干,但是却无法摆脱被“大历史”粉饰的命运和女性主体的失落。

女性;躯干;历史之痛

《红高粱家族》是一部关于爱和死的小说。一个坦白、混乱的故事在宏大的历史幕布上展演,男人和女人在幕布上恣意又屈辱地去生活、去死亡。民间传奇总是有一张浪漫的面纱,这就意味着,即使真实的痛楚可以被表达,但不可避免地会在表达之后被渐渐遗忘。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保罗·策兰的“不愿及物”:策兰认为一旦谈过了历史之痛,痛楚就会慢慢消逝,而反思就会随之终结。为了保持言说的有效性,他将写作对象置空,在他的笔下,现实(或者说历史、物)从来都是缺席或破碎的。策兰的诗有着巨大的人格力量,他的表述尽管破碎而艰涩,可言说是成功的。但对于叙事体小说而言,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小说并非抽象的文体,叙事要落到实处,情感理应有所依托。

在《红高粱家族》里,莫言也写了历史之痛,痛楚是通过两位女性形象的塑造来表达的。莫言认为:“作家的思想最终还是要落到形象上,从形象出发,先有形象,然后再有思想,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具体。”[1]在小说创作中,只有形象能最好地表达作家思想的总和,而好的人物形象会唤醒读者的想象力,因“形象的暗示”[2]而引发的情感是十分强烈的,小说的语言通过形象实现了言说的有效性。不管对于写作者,还是阅读者,从形象出发,都是个不错的起点。《红高粱家族》中写了两位女性:戴凤莲和二奶奶恋儿。这两位女性像白昼与黑夜一样,个性截然不同,一位敢于反抗斗争,“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一位完全屈从于欲望,懦弱无能。莫言数次写到了戴凤莲“雪白的躯体”和二奶奶恋儿的“乌黑发亮的肉体”,一白一黑,她们都是土匪余占鳌的妻子,都曾为人母,一位死在侵略者的枪下,一位被日寇凌辱致死,她们的身体不仅推动着叙事,同时表达着民族心灵的痛楚。

戴凤莲是莫言小说人物画廊里最耀眼的女性,碧玉年华就由贪财的父母做主嫁给了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富甲一方,可单家独子是麻风病患者。从闺阁到憋闷的花轿,就是从一个封闭的空间到另一个封闭的空间,“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3](P36)。这是对旧时代女性悲剧的精准概括。在这些空间里,女性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幼时被迫裹脚,把8个脚趾折断在脚底,出嫁时哪怕大热的天气也要遵循出嫁的传统,穿着三表新的棉袄棉裤,身体囿于男性欲望、囿于礼法,其身体出嫁前从于父权,出嫁后困于夫权,这也是那个时代所有女性的命运。让这条悲哀的“恒定轨道”发生偏移的是余占鳌的出现,他是戴凤莲花轿的轿夫,他杀掉了单家父子,给了戴凤莲一个“新世界”,才有了之后的爱恨交织和荡气回肠。有趣的是,余占鳌和麻风病患者单扁郎都是最先被戴凤莲的三寸金莲吸引,“在极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女人的脚,异化成一种准性器官,娇小玲珑的尖脚使那时的男子获得一种包含着很多情欲成分的审美快感”[3](P78)。女性以这样的方式走进男性的视野,而这不仅是她们身体的处境,也是她们精神的处境。尽管戴凤莲是女中豪杰,敢作敢为,却从始至终没有摆脱菲勒斯中心文化的制约,从娘家到夫家,再到与余占鳌相爱相离的岁月里,她的身体始终被渴望着,人们承认她是个厉害的角色,却从未有人关心过在这样一具美丽的躯体里闭锁着一个怎样的灵魂。出嫁后三天回门,戴凤莲对父亲说:“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他的父亲甚至都没有听到女儿的话,自顾自地答:“闺女,你好大的福气啊,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我把毛驴卖了去……”亲生女儿竟比不过一头大黑骡子,何其可悲!于父权制家庭而言,女性几乎等同于“物”,“物”只有在“交换”的过程中才能表达自身的价值,作为个体的女性没有得到一个人本应拥有的尊重。即便到后来,戴凤莲说服刘罗汉帮她一起撑起烧酒生意,勇敢地去追求自由生活之时,她还是没有摆脱菲勒斯中心文化的控制,她不得不通过男人去间接地与这个世界接触,无论是通过认县长做干爹来寻求权力庇护,还是选择跟了铁板会的黑眼。女性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天空。

但戴凤莲绝非弱女子,她是世俗礼法的僭越者,她的血管里并没有流淌着传统女性的“匿名的意念”[4],她剪纸,剪小鹿,鹿背上生出一枝红梅,“我奶奶剪纸时的奇思妙想,充分说明了她原本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只有她才敢把梅花树栽到鹿背上”[3](P116)。性情风流、生命力旺盛的戴凤莲做了很多件“鹿背栽梅”的事情,比如与余占鳌在高粱地里野合,当起了家,做起烧锅生意,与余占鳌没有夫妻之名却行夫妻之实,抛弃礼教约束,追求自由的生命精神,对自我个性的张扬等。很显然,莫言是想创造一位迥异于传统价值观的新女性,这位女性应是反叛的形象,“她”应该是小写的“她”,有着勃发的生命力,旺盛的欲望,无穷的创造力,美丽勇敢,风流不羁,傲然又崇高。“她”既是自然之子,又是文明的创造者。我猜,这是作家的初衷。但这位美丽的女性还是无可选择地在历史的凝视下走向了“崇高”,日寇的子弹射进了她的胸膛,戴凤莲在给抗击日寇的余占鳌们送饭的路上死去了,她死在高粱地里,身体以保卫家国之名获得了崇高,在离世前,戴凤莲有这样一段独白:“天……天赐我情人,天赐我儿子,天赐我财富,天赐我三十年红高粱般充实的生活。天,你既然给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宽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认为我有罪吗?你认为我跟一个麻风病人同枕交颈,生出一窝癞皮烂肉的魔鬼,使这个美丽的世界污秽不堪是对还是错?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哪……”[3](P64)

戴凤莲的确如莫言所写,是独立自主女性的典范。她有很强烈的自主意识,独白里的这句“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让我们看到了她灵魂内在的状态——不屈、不甘。如果说,身体是“物质化”的精神,是意识真诚的投射,那么戴凤莲这一女性形象实在是足够坦荡,作为女性的身体尽管挣扎在男权文化之中,却尽一切努力去争取自由。事实上,对作家而言,创作这样的形象并不是容易的事,正如桑塔格所言:“如果维护人格意味着保持面具的完整,而人性的真实又要求击碎面具,那么要想还生命整体以真实,就必须打破一切表象——其过程背后暗藏着绝对的残忍。”[5]莫言没有在道德上美化这一女性形象,也没有让人物带上面具,他呈现了这样一位女性,这样一具躯体——真实的躯体——观念的真实。让人有些遗憾的是,这一形象同样被融入了家国叙事,戴凤莲因抗日而殉国,女性又一次这样参与建构了历史。这不禁让人想起《双烈记》中“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的故事,戴凤莲的死也是个为夫助战的故事,家国有难,匹夫有责,作为个人的女性就这样与大写的痛楚交汇,“我”走向了“我们”,个人虽然没有被大历史完全吞噬,但女性的面孔还是被部分地粉饰了。

这还没有结束。在《高粱殡》里,余占鳌给已逝两年的戴凤莲出大殡,她的尸骨被挖出来,即便死去,即便枯萎,女性的身体还是要听由他人安排。逝者不会讲话,大家也都只记得那个抗日的女中豪杰,闭锁在女性躯体里渴望自由自主的灵魂只有永远地孤寂下去,就如同几千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女性一样。这就是令女性有心无力的文化现实。

小说里另一位女性形象,是与戴凤莲截然不同的顺从的女性——恋儿姑娘。她是戴凤莲雇来的丫头,关于她的出身,小说中没有任何交代。戴凤莲为其母办理丧事期间,恋儿姑娘被余占鳌占有,成为了戴凤莲和余占鳌婚姻的第三者,后来与余占鳌搬至咸水口子居住,在日寇侵占了村子的时候,恋儿姑娘被日本人轮奸,她的女儿被日本人的刺刀挑起。恋儿姑娘是叙述者“我”的“二奶奶”,小说中多次写到“二奶奶”的躯体:

欲望的身体——“恋儿与我爷爷疯狂地爱了三天三夜,她的肥厚的嘴唇肿胀起来,一丝一丝的细血从唇上渗出来,流进嘴里和牙缝里。……恋儿还在酣睡,爷爷看着她像黑骡皮一样光滑的身体,眼前又哔哔吧吧地迸出金色的火星。”[3](P266)

顺从的身体——“爷爷走到门口,立脚未稳,赤条条的恋儿就像一条大狗鱼一样蹦到他怀里。”[3](P274)

被操控的身体——“二奶奶疯癫了很久,村里人都说她被黄鼠狼给魅住了。她自己也知道是被黄鼠狼给魅住了。她感到它在暗中牢牢地控制着自己。她必须遵照它的指令行事,大哭、大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每当那电击般的感觉在她的脊椎里奔突时,她就感到自己被一分为二。”[3](P306)

被凌辱的身体——“炕上摆着二奶奶像炒熟了的高粱一样颜色一样焦香的肉体,日本人眼睛发直,面孔僵硬,像六尊泥塑一样。二奶奶麻木地等待着他们,脑子里一片灰白。”[3](P311)

无论何时,二奶奶恋儿的躯体都不属于自己,毫无疑问,她是被牺牲的那一部分——在爱情面前,在敌人面前。她只是命运的承载者,而非创造者。恋儿姑娘心甘情愿地从属于夫权,顺从命运,顺从欲望,或者说,她并没有反抗命运的能力和愿望,她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大的权利也只限于和戴凤莲分割余占鳌的时间,每10天的一次轮换。她与女儿被日寇欺凌的时候,余占鳌10天的期限还没有到,她们惨遭日寇毒手。为了保护女儿,恋儿几近凶狠地赤裸地躺在日本兵面前,6个日本兵站在她的裸体前僵持着,“日本兵其实被二奶奶的献身精神镇住了,当她以慈母的姿态躺在儿子们面前时,每个人都在追忆自己走过的道路”[3](P311)。朴素伟大的母性让她第一次拥有了“自觉的牺牲”,但这牺牲是无效的,她的孩子还是没有逃脱惨死的命运,侵略者玷污了恋儿的身体——母亲的身体。

女性的身体是民族家园的隐喻,中外文学史上,有很多文学作品将女性身体叙述为民族的场所,如特洛伊战争就是以争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为起因(《伊利亚特》)。女性的身体总是被动的,尽管“她”博大包容,养育后代,甚至被当作民族的土地,但她总是最先被伤害,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保持着“殉身”的姿态(无论她们是否自愿)——当余占鳌去了咸水口子发现恋儿母女遭难的时候,“二奶奶保持着她为了香官小姑姑献身时的庄严姿态,四仰八叉地仰在炕上……”[4](P317)大写的民族之痛,又一次加诸在了女性的身体上。小说的第五章《奇死》里,写了恋儿临终前的“被附体”,那是一种非人的状态,从她的喉咙里吼出了别人的声音,最终请了驱邪的人,才让恋儿咽了最后一口气。尽管莫言在小说的结尾写道,二奶奶的一生短促而绚丽,但作为读者,我们更多地感受到的是枯萎背后的悲哀。

她们的躯体究竟呈现出了什么?戴凤莲与恋儿都因日本侵略者死去,一个是主动参与历史的建构,一个是被动承担历史的暴力。以女性躯体推动的历史叙事展现了它的激荡与不仁,激荡在于作品表现出的伟大的浪漫主义情怀,不仁在于历史还是要通过牺牲女性来完成叙述。戴凤莲与恋儿分别拥有“雪白的躯体”与“乌黑发亮的肉体”,一白一黑,是两个载意符号,她们都没办法做自己身体的主,她们的躯干分别代表了两种枯萎:自然的腐烂与道德、良知的没落。其实,她们共同组成了一具文化躯干,她们是一具文化躯干的两面而已。

用历史政治去解构身体是暴力的,而用身体去解构历史却能够得到多数人的原谅,《红高粱家族》就是个很好的典范,究其原因,是“大情感”无与伦比的魅力打动了阅读者。大写的痛楚在枯萎的躯干上得到了表达,这份痛楚穿透岁月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而被“大情感”所粉饰的女性,她们依然要面临主体的失落。她们的躯体长眠于历史的岩层,唯有岩层之间的褶皱,保留了她们抗争的痕迹。

Withered Torso and Capital Pain——Based on The red Sorghum Saga

SUN Xiao-tang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fate of women and their historical pain,with analyzing the two characters in The Red Sorghum Saga—Dai Fenglian and Lian Er.It maintains that Dai Fenglian and Lian Er are both the cultural torso and can’t resist their destiny of being whitewashed by the macro-history and the loss of their identity,though the former is actually a trespasser while the latter a bearer of our culture and history.

female;torso;historical pain

I206.7

A

1008-6838(2015)04-0076-04

2015-05-1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

孙小棠(1986—),女,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思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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