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举到高考: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2015-04-10任羽中
任羽中
(北京大学 党委政策研究室,北京 海淀100871)
布尔迪厄曾深刻论述过现代大学所承担的再生产功能。他发现,在一个划分成阶级的社会里,学校与占有文化资本及使之产生效益的能力方面各不相同的家庭一起,共同分担着再生产这一历史产品的任务,学校保证了文化资本的效益,并通过掩饰它正在完成这一功能而使它的传递合法化。于是,在社会特权的取得越来越依靠对学校文凭的占有的一个社会中,学校的功能便是保证不再以一种直接和公开的方式传递的资产阶级权力的隐蔽性继承。[1]
换言之,优质的教育资源往往为强势阶层所垄断,成为他们维持、强化并复制既有优势地位的手段。表面上看,教育是在传递知识与技能,但同时传递的,还有权力与财富。
当然,这种代际遗传并非不能打破,在传统中国(以及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部分东亚国家),教育和考试制度就曾经极大地促进了社会公平。在1905年之前的一千多年时间里,中国通过科举制实现了不同于西方的精英选拔机制。科举是一种通过标准化考试来选拔人才的办法,它与传统中国士、农、工、商“四民社会”紧密相连,不仅“可以让商人、军人、农民等进入官僚体制,又通过科举制形成了官僚的轮流。这与西方、日本的贵族制完全不一样,中国人没有贵族,除了皇帝世袭之外,官僚社会阶层地位很高,但不是贵族”。科举当然存在种种弊端,但曾痛诋科举之弊的梁启超,在科举被废之后猛然发现,科举“实我先民千年前之一大发明也,自此法行,而我国贵族、寒门之阶级永消灭;自此法行,我国民不待劝而竞于学”。
近代中国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科举制的废除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制度变迁之一。废科举之后,“不啻给与其相关的所有成文制度和许多约定俗成的习惯行为等都打上了一个难以逆转的句号”,[2]由此引发了诸多复杂的后果,中国也并未成功转向西方式的选举民主。孙中山所设计的独立于行政权力之外的“考试权”,虽试图糅合中西但并不成功,那么,该以何种机制来选拔精英?“废科举”与“兴学堂”是联系在一起的,新式的学堂如何能取代科举,在中国政治与社会秩序的重建中发挥作用?
上述问题,直到高考制度——由中央政府组织实施的全国统一的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制度——确立之后,才真正得解。中国最早尝试推行全国统一的大学入学考试是在抗战时期,而真正将高考列为国家定制是1952年,恢复高考(其实更准确地说,这才是高考制度的最终“确立”,因建国初期的高考规模较小、限制较多,且多有反复,尚未成为精英选拔的主要渠道)则要等到1977年底。“文革”结束、社会恢复常态之后,最高决策者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决定恢复高考,并且将此举作为“拨乱反正”的突破口。通过确立和巩固高考制度,自科举废除之后中断了七十多年的传统得以重生,这正是中国传统“创造性转化”的例证。
一、废科举、兴学堂
1905年9月2日,清廷颁布谕令,宣布“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3]
自隋以来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制就此终结,后果非常复杂。次年严复即指出:“此事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言其重要,直无异古者之废封建、开阡陌。造因如此,结果何如,非吾党浅学微识者所敢妄道。”[4]
科举废除之后如何选官?清廷的设计是将传统的功名与新式的学堂教育相配合,“奖励出身又与科举无异”。但这样,新学堂固然大盛,却很快导致了官满为患。据1910年7月的统计,仅考试录用的举贡、拔贡、优贡,录取各省孝廉方正,以及未取举贡优拔照例就职折算,该年新登仕途之官即达5000人以上。[5]1911年5月,唐文治发现:“乃自今年以来,留学生之毕业回国及各省高等学堂毕业生,经学部考试而得京外实官者,综计各案,已不下千余员。毕业奖励行之未及十年,而得官之多,已浮于甲辰(1904年——引者注)会试以前之数十倍。长此不变,窃恐倍数与年俱增,而全国将有官满之患,似亦无此政体。”[6]这样的情形,迫使清廷不得不很快就停止了对学堂毕业生的实官奖励。
从科举到学堂的剧变,最大的后果在于对原有社会公平与社会格局、秩序的冲击。与科举相连的中国传统教育,投资甚低,并无门槛,所以乡间遍布私塾,且由民间自行办理。新学堂则大不一样,办学的成本、求学的成本都大大提高了。清末以降,新式学堂完全向城市集中。高等专门以上学堂集中于京师、部分省城及沿海大都会,中等学校则基本都设在各府、厅、州的治所,小学堂也至少在县城,乡村学校数量少、层次低。
作为“四民之首”的“士”与科举原本紧密联系,科举不存,士作为一个社会阶层也就瓦解了,下层的读书人于是沦为“边缘知识分子”。胡适刚从美国留学归来时就看到:“如今中学堂毕业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为一种无能的游民。”[7]李大钊在“五四”运动前夕也提出,“中国农村的黑暗,算是达于极点”,因为“一般知识阶级的青年,跑到都市上,求得一知半解,就专想在都市上活动,都不愿回到田园;专想在官僚中讨生活,却不愿再去工作。久而久之,青年常在都市中的,都成了鬼蜮。农村中绝不见知识阶级的足迹,也就成了地狱”。[8]
知识分子成为“游民”、“鬼蜮”,可见其地位之边缘;而现代中国的革命,正与这一无所依归的边缘知识分子群体有着莫大的关系。遗老陈夔龙即指出:“末世不察,以簿贴括为小技,而未审先朝驾驭英雄之彀,即在乎此。科举一废,士气浮嚣,自由革命,遂成今日无父无君之局。”[9]
二、建立现代文官制度的努力
面对这样的局面,当然不可能开倒车回到科举,而是要建立现代高等教育体系与现代文官制度。在西方国家现代化进程中,高等教育的发展与选官制度的变革是相辅相成的。西人曾学习借鉴中国科举制中所蕴涵的“现代性”,推行公开考试、平等竞争、择优录用,文官选拔考试又与高等教育的发展相结合,尤其是精英大学,乃是统治阶层的重要来源,于是创立了以现代高等教育体系和法理型政治权威为基础的现代文官制度。
清末废除学堂奖励出身制度之后,确曾试图建立现代学位考试和文官考试制度,但未待展开,旋即灭亡。民国时期,无论南京临时政府、北洋政府还是南京国民政府,均对现代文官制度在中国的创构作出过努力,但上述中央政权均无足够权威与效能,加之制度设计本身的种种缺陷,使这些努力归于失败。
让人倍感吊诡的是,原本是西方学习中国,建立起了文官考选制度,但中国却在废除科举短短数年之后,反过来要艰难地“移植”西方的“现代制度”,而且多次尝试均告失败。其实,科举未尝不能实现“创造性的转化”,如能保存其“公平考选”之内核而徐图改革,社会成本会小得多。所以,尽管传统的精神可以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待几十年后仍能再度复苏,但如轻率兴废,必然付出沉重代价,这是历史的教训。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孙中山对“考试权”的设计,这其实就是恢复科举传统的一次重要尝试——事实上孙中山本人也有此自觉,他的思想来源就是科举。孙认为,外国有三权宪法,而传统中国实际也有三权:“一是君权,一是考试权,一是弹劾权,而君权则兼有立法、行政、司法之权”,[10]所以说中国的传统政治未必是什么“专制”“独裁”,而是和现代西方政体一样,都是分权制的。孙中山认为自己的贡献是集合了中西两种分权制度的精华,“采用外国的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加入中国的考试权与监察权,连成一个很好的完璧,造成一个五权分立的政府。”[11]354
孙中山对考试权的独立非常自信,他认为西方将考试权附属于行政权,则不免为行政权所左右。他说:“外国近来实行的这种三权分立还是不大完全”,“外国学者,近来考察中国的制度便极赞成中国考试的独立制度,也有仿效中国的考试制度,去拔取其才,像英国近来举行文官考试,便是从中国仿效过去的,不过英国的考试制度,还没有达到中国考试权之独立的精神”。[11]353美国也在学科举,但美国的考选制度“只能用于下级官吏,并且考选之权,仍然在行政部之下,虽少有补救,也是不完全的”。[12]
虽然在民国的政治实践中,考试权的运行情况距离理想甚远,但其外部原因复杂,并不能因此完全否定孙中山的苦心设计。反而我们要承认的是,这种公开、公平地、用考试来选拔政治精英的思想,体现了强烈的现代性。
三、高考制度的草创——从民国到新中国
根据西方经验,高等教育的发展与文官制度相辅相成。若作进一步引申,在高等教育大众化之前,大学即是精英教育的代名词,大学毕业生是当然的精英,即使高等教育已经普及,部分精英大学仍然拥有特殊地位,进入这样的大学,差不多就意味着进入了社会上层。在文官考选制度不能确立或不够完善之时,选拔培养政治精英的功能主要由大学来承担,而成熟的文官考选制度下,大学也是最主要的后备人才养成之所。入大学必须要考试,而且往往竞争激烈,所以这一入学考试的功能庶几可与考选官吏相等。
在此前提下,我们来考察高考制度。高考是“举国大考”,其全称是“全国普通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考试”。自废科举后,我国一千余年的传统被打断,四十多年间没有再举行全国性的大规模统一考试,直到1952年,中央政府才将统一高考制度列为国家定制。当然,“举国大考”的恢复在民国时期亦有其历史渊源。
1938年之前,我国的大学一直实行单独招考。招生考试权操于各高校之手,中央教育行政主管部门无权亦无力干涉。各校自行公布招生简章、自行命题、组织考试、阅卷并自定标准录取新生。单独考试有其优点,学校拥有自主权,则可以在考试中体现出各校的特色与要求,可以随时调整考试的内容与次数,设立不同的考试层次,方式十分灵活。但其缺点亦十分突出,主要是选拔标准不统一,部分学校招生极滥,质量不得保证,专业比例严重失调,竞争的公平性得不到充分保证等。尤其是公平问题,除了地域上的极端不平衡之外,“学生基本都来自中上层家庭,几乎没有工农等较低阶层子弟”。[13]
1930年,当时的国际联盟向中国派出教育考察团,即明确指出这种单独招考的弊病,且提出建议,“教育部应举行一大学入学总考试……投考学生应叙明其所愿入之大学,考取之学生,则按照各校设施之方便及其在考试中的名次,分配于各大学。”[14]民国中央政府也一直试图加以改进。1933年5月,教育部颁布《二十二年度各大学及独立学院招生办法》,对文、实科招生比例加以控制,此后不断推出各种政策,集中对大学招考的控制权。抗战军兴,又于1938年决定实行国立各院校统一招生。同年,统一招生委员会设立,负责规划并执行统一招生考试各项事宜,在武昌、广州等地设立了12个招生区,各区分设招生委员会,负责具体的考试事宜。该年度的考试由各区命题,参与统一招生的院校共22所。到1939年,参与院校增至28所,考区增至15个,且改由教育部统一命题。1940年,教育部更设立了“永久性质的”“公立各院校统一招生委员会”,并将部分省立大学和独立学院纳入到统考范围内。客观而论,这几年的尝试其实算不上“全国统考”(教会大学、私立大学不受控制),也招致了一些大学的不满,却确实有利于提升高校生源的整体质量,比较好地维护了招生的地域公平。
1941年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大片国土沦陷,交通和通讯十分困难,全国统一招考不得不停止。抗战胜利后又爆发内战,战火之中,全国统考难以进行。教育部遂仍划分考区,各区组织联合招生委员会,区内公、私立院校联合招生,凡报名、命题、阅卷、录取等事,均由各区自行办理,不在本区内的院校,可委托他区代为招生,各校招生名额则需报教育部核准。[15]
今日的许多论者在痛陈统一高考之弊端时,往往以民国大学的“自主招生”为例,认为如此才能体现大学的“自治精神”。殊不知当日的舆论(包括外国专家的看法),恰恰是鼓吹“统考”的多,盖因民国之人亲身经历了这种“自主招生”之弊。
1949年新中国成立,高等学校全部纳入国家统一计划管理,到1952年6月15日,教育部即颁布《关于全国高等学校一九五二年暑期招考新生的规定》,部署了当年的高校招生工作:国家制订统一的招生计划,不仅规定各行政区的招生人数,还规定了各个学科门类的招生人数;考试由国家统一安排,8月15-17日,全国5.9万名考生在全国89个考区参加统一考试,试题、评分标准和参考答案由全国招生委员会制订;录取和调剂亦完全由国家统一计划,比如过去西北地区的大学录取往往不足额,还有一些冷门专业报考人数很少,国家即规定录取后不允许转学、转系、转专业。该年7月8日,教育部再次发出指令,明确称“各地高等学校和中等学校严格地实行统一招生,是实现今年培养国家建设干部计划的关键”。[16]24
统一高考的实施,意义十分重大。首先这是落实国家权威的需要。如前所述,民国政府未尝不希望实行统一高考,但却没有这样的能力,而中国共产党人结束了清末以来国家四分五裂的局面,恢复了中国自秦以来的中央集权传统,收回了被外国人掌握的部分教育主权,这就为实施统一高考创造了必要条件。
晚清以来,中国社会遭遇了所谓“总体性危机”,即政治体制解体与社会瓦解相伴随的全面危机,社会的自组织能力丧失,陷入动荡之中。而历经沧桑建立起来的人民共和国,正是对这种“总体性危机”的解决,这也决定了新的体制模式的品格。[17]新的“总体性国家”,必然对各种社会资源进行全面掌控和整合,整个社会的运作都是高度政治化和行政化的,教育与考试当然也由国家主导,这是一种历史逻辑发展的必然。
或者,正如日本学者大冢丰所言,从文化上看,数千年的中央集权制统治所带来的统一观念,以及存在了1300年之久、堪称中国统一考试历史上典型代表的科举考试所积淀的“统一考试”基因,为广大国民接受和认同统一考试制度奠定了潜在却深厚的心理和文化基因。在新中国成立前的一百多年,国家一直处于分崩离析、国弱民贫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人人都十分渴望国家的统一与强大。[18]也就是说,从社会心理的角度,科举与高考是一脉相承的。
其次,新中国学习苏联模式,建立计划经济体制,强力推进国家的工业化,也必然要求建立起高度集中统一的教育管理体制。“围绕实施国民经济建设的‘五年计划’和向苏联学习的正规化建设,我国的教育逐渐走上‘精英教育’的路线。”[19]统一高考的实施,使国家能够将最优秀的人才选拔出来,按照国家的意志,将其培养成为各行各业最需要的干部。
更为重要的是,统一高考极大促进了社会公平,为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工农阶层创造了上升渠道。1950年6月,教育部组织召开第一次全国高等教育工作会议,教育部长马叙伦宣布:“高等学校应该准备和开始吸收工农干部和工农青年,以培养工农出身的新型知识分子。”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也讲话强调:“过去如果不是封建地主或资产阶级的子弟,是很少有机会接受大学教育的。即使在今天,大学学生的成分也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这种情况不符合我们新民主主义教育方针的要求。”[16]9
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中国大学的招生理念发生了根本变化。国家通过人民助学金制度及减免学费、大中专学生公费医疗等,确保家境贫寒者上得起大学。在招生政策中,又强调向工农开门,实行对工农干部、革命军人、工人、少数民族、华侨“从宽录取”原则,而且还规定录取新生中对长期从事革命工作的工农干部、知识分子干部及产业工人应达到的一定比例。[20]通过这些政策,更随着基础教育体系的建立完善——如大量建设工农速成中学,新建中小学时优先在工矿区和农村设点,将优秀师资送至基层学校等,工农子弟的竞争力大大提升,中国大学的生源结构根本改变。1949年,全国高校工农子弟比例微乎其微,1952年时为20.5%,1957年约为1/3,1958年即达到55.28%,到1965年取消高考前夕,这一比例已经升至71.2%。[21]
四、高考制度的反复
统一高考成为国家定制之后,又经过几次大的调整和改进,比如,招生工作由大行政区管理转为省级管理,实行了文理分科考试等。到20世纪50年代末,高考已经发展成为一套比较成熟也相当复杂的制度。
但是,此后随着“左”的路线的发展,统一高考制度不断遭遇挫折,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高考被中止。《五·一六通知》中明确提出,要彻底改革招生考试制度,6月18日的《人民日报》社论宣布:“现行招生考试制度的改革,正是贯彻执行毛主席的教育路线,彻底搞掉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一个突破口。我们将从这里入手,对整个旧的教育制度实行彻底的革命”,高考制度不仅是“修正主义的毒根”,还与“几千年来套在人民脖子上的文化桎梏”联系在一起。[22]在当时的话语体系中,高考始终被作为科举的“流毒”。比如,在“北京市第四中学高三(五)班革命学生给毛主席的一封信,以及北京市第四中学全体革命师生为废除旧的升学制度给全市师生的倡议书”中明确指出:“它,是新的科举制度,束缚了革命青年的思想,使他们不能按照毛主席指出的,在德、智、体诸方面生动、活泼、主动的发展。”长沙市一中高三(三)班共青团支部发表的“升学考试制度的二十一大罪状”中,第一条即宣布,高考是“封建科举制度的流毒和变种”,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就是一小撮人“层层考试,步步高升”,把四书五经、三教九流污秽合一。这种流毒不断改换旗号,变成如今的什么“阶段考”、“期终考”、“升学考”、“高考”,其实都是花花招牌,是封建主义政治和经济产物的流毒和变种,是教育界的资产阶级“权威”所极力吹捧和奉行的。
从1966-1971年,全国高等学校实际停止了招生(其间仅从1970年起,在北大、清华等少数大学试点招收工农兵学员),1972年起,大部分高校恢复了“推荐与选拔相结合”的招生,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在政治高压下,文化考查这条客观标准很难起到应有的作用(当时曾一度出现“回潮”,即比较重视文化考试成绩,但在张铁生成为“白卷英雄”之后,文化考试再次失去意义),而由于没有了客观标准,所以“走后门”之风盛行,中共中央专门发出《关于杜绝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中“走后门”现象的通知》。
这一时期高考制度的反复,原因当然比较复杂,但如果撇开当时的政治背景来看,我们也能得到不少教训。当时反对考试制度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随着高考竞争的激烈,造成了学生学业负担的加重,片面的应试教育不利于学生的全面发展,不利于培养“生动活泼”的革命接班人;二是尽管在政策上对工农成分的考生给予了许多照顾,但只要坚持通过考试选才,就会导致“认分不认人”,不可能无限度地提高工农成分学生的比例。历史也证明,基于这两个理由来废除高考,结果只能是教育领域乃至全社会的大混乱。高考确实存在弊端,但高考指引下的中国基础教育体系在文革前“十七年”发展很快,升学压力给部分学生造成了痛苦,却也促使我国中小学教育质量的大大提升;高考虽然不可避免地对那些拥有更多文化资本的阶层有利,但是,公平与效率之间,总要求一个平衡,如前所述,来自工农阶层的大学生比例一直在快速提高,公平竞争其实并不会更不利于工农子弟,人人平等的分数线也不是劳动人民的“封锁线”。
五、高考制度的重新确立
“文革”结束,邓小平同志第三次复出之后,他把“拨乱反正”的突破口就选在了恢复高考上。
1977年8月4日至8日,邓小平在北京饭店亲自主持了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他在座谈会上宣布,“今年就要下决心恢复从高中毕业生中直接招考学生,不要再搞群众推荐”。到10月12日,国务院转发《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规定从1977年起,恢复统一高考制度。高考的政审条件被大大删改,实际上基本废止,比较彻底地实现了择优录取。1977年冬,全国有570万考生参加高考,录取新生27.8万人;1978年夏,全国报考人数达到610万,录取新生40.2万。这当然不足以全部解决“文革”十年所积压的几千万知识青年的出路问题,但却通过给予平等竞争的办法,使其中的优秀分子得以改变命运,从而也改变了整个社会的心态。
颇具象征意义的一个传说是,当时纸张紧张,为了解决这么大规模的考试用纸需要,中央决定,可以用印刷《毛选》第五卷的纸张来印高考试卷。实际上,《毛选》第五卷在当年冬天之前早已印制完毕,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情况,但这样的传说却不胫而走,充分说明了人心的剧变,社会权势的转移。埋没在社会底层的许多有志者则认为,“全国570万穷秀才们……像突然集体接收到了一个命令,这个伟大的命令,意味着一个民族中断了10年的‘科举’终于恢复。”[23]当时《人民日报》引用“一位教育家”的说法,指出“任何有希望的民族都高度重视教育,恢复高考,挽救了我们的民族和国家。”[16]210
高考如何挽救了国家呢?或者说,高考发挥了什么样的政治——社会功能呢?
一是广开才路,为新的精英选拔提供了广泛的基础。邓小平在1978年的全国科学大会上就非常高兴地讲:“最近,高等学校招生制度改革之后,发现了一批勤奋努力的、有才华的优秀青少年。看到他们的优异成绩,我们都感到高兴。”[24]从选拔政治精英的角度来看,恢复高考之后,大批优秀人才进入大学,中国共产党也逐步调整政策,大量吸收高学历人才进入政治精英层,大学学历成为进入政治权力场域的重要标准。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专业化的高学历人才进入政治领域,一大批治国英才都是在恢复高考之后考入大学的。高考推动了中国权力关系结构和社会结构的大变动。
二是通过平等竞争,重新调整了中国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关系。高考分数“硬碰硬”,实际上就对特权有很强的制约。比如,1977年河北省故城县发生了高考舞弊事件,受到严肃处理,当时带头舞弊的原县委书记懊悔地表示:“我不知道今年(招生)办法改了。”他已经有三个女儿在“文革”中被推荐上了大学,但在高考中却行不通了。浙江吴兴县北里公社参加1977年高考的共19人,但公社干部家的子女都没考上,几个在家坚持自学的农民子弟却考取了。还有许多尚未平反的政治人物的子弟,也获准参加了高考,比如胡风之子张晓山,他说:“我觉得恢复高考实际上对我这样的人,是给了一个平等竞争的权利。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恢复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因为实际上,在恢复高考之前,评判一个人,给不给他一个机会,不是看你本人,而是看你的家庭,看你的社会关系,把人分成了不同的等级。”[25]所以说“这不是简单地恢复了一个考试的制度,而是社会公正与公平的重建”,“反映了人人享有教育资源的价值观念,反映了人们对这一观念的认同和信心,反映了社会的理性和进步”,高考“就是社会公正的象征”。[26]
第三,高考制度还有利于中国社会的稳定。无论从群体的角度还是结构的角度,高考制度对于中国的政治稳定都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高考在公平与效率之间找到了一种很好的平衡。高考能够从中国社会各阶层中公平地选拔精英,这对改善弱势群体的资源占有状况是有利的。同时,高考符合中国长期以来形成的对考试公平的社会信仰,得到大众的普遍认可,既然精英阶层是通过考试公平选拔出来的,那么当然也是正当的、合法的。
总之,高考制度不仅是一种教育制度,也是政治制度,是维系中国社会和谐的复杂机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我们在研究和推进高考改革时,必须突出维护公平的价值取向,充分发挥这一制度的政治—社会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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