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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联与冲突:近代化视阈下的三民主义理论系统

2015-04-10

石家庄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三民主义孙中山政治

李 想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关联与冲突:近代化视阈下的三民主义理论系统

李 想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在明确三民主义所属时代背景的前提下,运用新的参考架构,借助近代化的视角,从工业文明、民族国家、个性价值三个方面对孙中山三民主义理论系统做出了结构性的分析。这一理论体系内部具有来自三个方面的显著关联,也存在着较之关联更为明显的两方面矛盾,这些矛盾最终指向孙中山个人在变革方略上的政治万能倾向;这种倾向被认为是必然出现的,来自文化环境的两种不同性质的张力将为其来源作出扩展性的解释。

近代化;“三民主义”;结构;政治万能;文化

一、引言

历史研究要求跨越时间的隔阂。这种隔阂横亘于当前立足点与等待被发现的“过去”之间,成为展开论说的前提。布洛赫(Marc Bloch,1886-1944)曾指出时间对于历史的重大意义:

正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潜伏着各种事件,也只有在时间的范围内,事件才变得清晰可辨……这种真正的时间,实际上是一个连续统一体,它又是不断变化的。[1]

基于这种观念,黄俊杰(1946-)将“超时间”的理路贯穿于他对中国历史的思考: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在于领悟并学习历史上存在过的道德典范,并将这些典范接引、召唤至人们所生存的时代,也因此寓含了某种“超时间”的特质。[2]

如同这些思考所呈现的,在挖掘历史事实的过程中,“时间”作为必要的切入点,同时也必须被超越,以便进行比较和纠正。因此,一种更为宏阔的视角的介入将十分有益。本文的意图在于通过一种超越特定时间点的视角,对百年前中国历史中极具时代意义的变革纲领“三民主义”①进行思想体系方面的考察,力求寻找其连贯和冲突之处,并尝试以“近代化”的视野对之进行追塑和重组。

二、近代化:三民主义的时代底色

孙中山(1866-1925)作为“众所周知的君权的敌人”[3]的实践活动,被普遍地表达为一种“革命”,三民主义则是“革命”的总纲领。这一纲领的落实使中国的面貌在几十年间迅速走向与以往迥然相异的一面,并延续下来,影响着后世的中国。以往的研究普遍呈现出两个倾向:一是倾向于在早已预设的理论框架内对三民主义进行解析,集中体现在大陆学者20世纪50—80年代的论著②;二是注重“切割”的方式,在肢解思想和文本的前提下,对特定的观点进行属于政治、经济、军事等领域的、相对独立式的解读。[4]但三民主义本身并不依赖于某种关于革命史观和学科分类的思辨。它显示着无法化约、无法分割的整体性,这种性质来自于一种理论系统的自我维护。因此,在重新解读三民主义之前,有必要抛弃原有的一系列言说规范,以一种结构性质的观点来看待它自身。

在揭示一个历史事实深层意义的过程中,合理的、超越个别时间点的视角可以成为有力的工具。乔迅(Jonathan Hay, 1956-)在讨论晚明社会的现代性萌芽时,曾提及研究中国历史的三种参考架构③:

A.追索(recall),或称“时代个性”,它意味着向过去探求现代中国起源的观点;

B.时代兴替(dynasticism),它陈述着时代间的相互循环取代;

C.延迟(belatedness),或称“时代演进”,它意示着一种从特定的早期历史时刻往未来推进的观点。

视角的选择,据于历史事实本身的特性。孙中山的“革命”从不是一个结束了的篇章,而是不断地为后世提供着榜样和可予参考的资源。这使得我们在比较各种架构时,发现第三种方案的合理性:它承认“民族” “民权” “民生”观念的持久影响,这些号召仍然塑造着当代中国社会的许多方面,标示着“近代化”一词在中国的特殊意义。最常见的定义是,它表征着世界“现代化”(modernization)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也即介于1840—1949年之间的中国历史。④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看到西方现代化过程中的重要表征,则通过与之类比,近代化的要义将得到进一步澄清。⑤综合而言,近代化过程中中国社会的特征可以被表达为“弱的现代性”:主体价值、个人身份和自我并未完全开展和成型,而与相对更重要的国体和民族性不断磨合、拉锯,促使较之个性更有时代意义的“国民性”的生成;社会原初弥漫的伦理道德氛围弱化了,但并非完全由于急于占领社会空间的商品经济,而很大程度上缘自民族危机和内外战争,所以成熟的工业化运动和统一的国内市场均未得到实现;晚清社会经济世界自发生长的商品因素,与其后数十年资本主义性质的实业活动,并不是顺次的传承关系,而是被截断和取而代之的关系。这种社会形态有着自己的内在逻辑。所以,我们无法简单地用工业化来涵括整个经济体系和社会面貌,只能用较温和的、处于渐进过程中的“工业文明”来表达这种社会特征;不能用法制化和绝对的民主化来表征政治领域,而要考虑到当时的政治目标很大程度上仅仅是独立的民族国家;不能用个人主义和主体性来指认思想领域,只能认为个性价值开始被予以重视。

由此,中国近代化历程的三方面要素——工业文明、民族国家、个性价值——已得到了有效的提炼。作为近代化历程的推动者,孙中山在三民主义理论系统中,究竟将这三者推进到怎样的程度,便成为下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

三、理论架构成果:三重关联

三民主义的主张由多种不同观点之间的内在关联凝合而成。近代化的三重要素——工业文明、民族国家、个性价值,被连贯地、动态性地呈现在三民主义体系的内在学理中,它们相互辅弼,而非互不相干地平行演进。

1.国家政体与个性价值:政体形式与民众心理的互适

第一重关联涉及民众心态与政体变易。孙中山在他的论证中,表达了对于二者相互推进、相互调适的期许。《行易知难》明确指出:

夫国者人之积也,人者心之器也。而国事者一人群心理之现象也。是故政治之隆污,系乎人心之振靡。……心之为用大矣哉!夫心也者,万事之本源也。满清之颠覆者,此心成之也;民国之建设者,此心败之也。[5]158-159

是以建国之基,当发端于心理。[5]214

这段话蕴含着这样的预设:个体心理可以有不同的倾向,包括积极和消极的。孙中山利用的显然是积极的指向。他认为,个体倘能真正觉醒,则会产生出一个心理上的“建国之基”,为民主政体的建立创造条件;“国民”乃是那些“有心赞成共和而宣誓注册者”[6]142,他们对自身价值和地位的认同,直接指向参政的需要,故而促使进步的政体形式出现。

与之相应,孙中山也指出了另一个方向上的“推进”,即国家政体形式对国民性的调适:“入塾必要有良师益友以教之,而中国人民今日初进共和之治,亦当有先知先觉之革命政府以教之。此训政之时期,所以为专制入共和之过渡所必要也,非此则必流于乱也。”[5]212政体形式对于个人的意义,即在于通过最大程度地赋予个体以应有的权力,来调节彼情绪、确证彼身份,为优秀的政治参与者提供典范,并确保所有国民在其政治行为中都能得到来自政权的回报。这种两方互通的思路,意在获得双重的效益:政体的改变,给予人民以被期待的权力,个人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因之得到调解;而国民被授权的结果是政治意识的觉醒和参政能力的激发,这种意识和能力又在很大程度上推进着民主政体的运行。这样,政体演变被用来协调民众与政府关系,而民众在个性价值认同下产生的建设热情,则被用来加速政体的民主化进程。

2.国家政体转型与工业文明发展

第二重关联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政治民主化与社会转型的关联。孙中山三民主义体系为近代化确立的核心内容,是中国社会制度的变迁;对于社会整体架构的转型而言,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制度统摄下的社会过渡,将是这种转变的先决条件。也就是说,在三民主义理论中,政治制度的转变在逻辑上先于整个社会结构的变迁:

夫今日专制之时代也,必先破坏此专制,乃得行君主或民主之立宪也。既有力以破坏之,则君主民主随我所择。[7]237

革命以民权为目的……盖民权之国必不容有帝制,非为心所不欲,而亦势所不许也。[7]289

当制度的转变被认为是优先的,则这种转变也必然先于经济文明的转型,“民权”一定程度上为“民生”创造落实的条件。孙中山选择实现中国的政治民主化作为实现社会变革的前件,就把整个近代化历程中会产生和出现的主问题与政治民主化过程中所遇到的挑战结合为一体,突出了政治制度的变易在整个社会转型中的重要地位,也重新布局了实现社会转型的序列:在革命与建设的权衡中,按照先革命行民主政体、再从事建设的顺序推动社会演进,即所谓“大害不去则大利不兴”。

第二,共和体制与经济重构的关联。如林家有(1937-)所言,三民主义三方面内容的权重以辛亥革命为界,前期更侧重生产关系变革,力图通过革命推翻旧的政治制度,改变旧的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创造大规模经济建设的大环境;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则开始尝试在民主共和体制的前提下,重新建构经济体制。[8]由于经济与政治不可避免的因果相关性,以及二者寻求合作的趋向,在南京临时政府作为新的政体形式已经建立、而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体制尚未得到相应地位的情况下,孙中山自然地由解决政体转变问题转向解决社会特别是民生问题:

惟发展之权,操之在我则存,操之在人则亡,此后中国存亡之关键,则在此实业发展一事也。……庶几操纵在我,不致因噎废食,方能泛应曲当,驰骤于当今世界经济之场,以化彼族竞争之性,而达我大同之治也。[5]249

同时,如同历史所证明的,孙中山的适时转向不仅出于建设次序的合理性,也具有超越次序的、更深刻的意义:经济的复苏关系着社会的稳定和政权的顺利交接,这种产生于民生领域的连续性将成为维护民权合法性的重要途径。回顾袁世凯(1859-1916)短暂的窃国行动,便会发现,在政体遭到强制反转的情况下,已被普遍认可的资本主义经济仍迅速而有力地扩展,从而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政治斗争引起的社会动荡;而这一点恰恰从反向证明了“大同之治”通过经济复苏而实现的可能性。

3.个性价值与文明进步:人的近代化与社会发展的关联

三民主义理论系统所体现的第三重关联,也即个体人格与社会文明的关联,被孙中山集中表达为一种公民教育思想。孙中山很早就认识到,个人价值并不应当以它自己为目的进行估量,它所凝聚而成的,将是一个更加完善的社会和国家。

改良人类来救国,是全国所欢迎的,我们要造成一个好国家,便先要人人有好人格。[9]157

而个人对自己价值的认同,在孙中山看来,则体现为对“人权”的认同,也即对行使自身权力、特别是政治权力的要求。经过二次革命与袁世凯称帝,孙中山逐渐认识到要想巩固民国,就必须“使人民知共和为世界最良之政治,使人民知人权之可贵,不至仍前放弃,被人蹂躏”[6]413。至于如何具体落实人民权力,则涉及对人民行使权力的能力的训练,以期使之有机会亲身行使民权;而民众行使权力的能力,也只能在行使中等到提高。这样, 孙中山关乎“人权”的教导,便产生出一个自然的指向,即辅助民主政治运行、推动文明进步的指向:这种权力的落实方式受到社会发展要求的统摄,是“尽国民天职”的体现,出于挽救民族和维持文明延续性的需要。孙中山视野中的人的觉醒和个体的近代化,实际上具有外在于个体的、历史性的促动作用。

孙中山在构筑三民主义理论体系的过程中,在如何协调理论内部各种细微联系的问题上,耗费了相当的心力。这种努力的结果值得肯定:一方面,它提供了一个简明而富有针对性的问题框架;另一方面,这个框架又十分恰当地与“近代化”的时代背景相呼应。

四、不足:两重矛盾与“政治万能”

然而,孙中山的理论框架在表层的关联性之外,潜伏着结构性的危机:工业文明—民族国家—个性价值在逐渐开展的过程中,由于三者并不全然一致的途径和目的,造成了很大程度的冲突以致最终分裂。

1.社会与国家:工业文明建设目标与国家政府建构目标的矛盾

作为具有进步色彩的思想有机体,三民主义的基本指向是建设具有更先进性质的国家和社会。在构成其内容的三种成分中,发现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在出发点上的相互吸引,以及它们在实现过程中的相互配合。然而,就社会和国家的关系看,这两种主义的目标却相互抗衡以至冲突:民生主义基本表现为一种“共同性”的追求,因此以培育一个更具有活力的、上层权力相对让位于大多数人的社会为目的;而民权主义的模式,则某种意义上指向国家权力最大化的目标。

孙中山对民生主义作出过如下解释:

(民生主义)是做全国大生利的事,要中国像英国、美国一样的富足;所得富足的利益,不归少数人,有穷人、富人的大分别,要归多数人,大家都可以平均受益。[9]32

中国之行民生主义,即所以消弭社会革命于未然也。[10]

也就是说,民生主义尝试避免过度的贫富不均。孙中山对“不均”的定义是:“像英国、美国一样,生出两种阶级的人,一级是大富人,一级是大穷人,中间没有第三级的人民,那便是不均。”[9]23而防止“不均”的具体做法,则如沈渭滨(1937-)所提及的,要建立一个以中产阶层为主体的近代社会,也即使得“中间群体”成为社会上的大多数,进而调节贫者与富者的对立,具体的方法是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11]其结果是产生了一个由于其地位和财富而并不完全受到上层压制、也同样由于占有地位和财富而享有参与管理的权力的群体,它们愈壮大,贫富两种极端状况的人越少,社会也就越公平,社会自治空间也就越能得到扩展。从这个角度讲,三民主义在国家与社会关系上,是一种协同发展和良性互动的关系;它所指向的,应当是“大社会,小政府”的目标。

然而民权主义的方向,则实质上是对政府的授权。民权主义的本义是要强调普通民众的政治权力,但孙中山在对三民主义的论述中,特别是后期的理论深化中,不断强化着国家与政府的权力。这一点典型地体现在1924年关于三民主义的讲演中,在阐发对于自由平等的见解时,孙中山不仅割裂了此二者与民权的联系,更在发展自己国家主义观点的同时削弱了自由和平等所包含的个体性。孙中山的自由观是一种“国家自由”,而非个人自由:他认为中国人并不缺少自由,相反却是自由太多,成为“一片散沙”,因而应把自由用到国家去,使国家成为极盛的国家;自由的最高境地,便是牺牲个人自由而成就国家自由。[12]281-282至于孙中山的平等观,则一方面认为人民在政治上应当保持平等的地位,一方面又否认这种平等有着天然的合法性,即“平等是人为的,不是天生的;人造的平等,只有做到政治上的地位平等”[12]272,所以平等应当通过民权的落实而得到其合法性,它的恰当与否以民权的实现与否为转移:“如果平等有时是好,当然是采用;如果不好,一定要除去。像这样做法,才可以发达民权,才是善用平等。”[12]243这种平等观的实质,就是离开民权谈平等,将“平等”泛化、空化,一定程度上“悬搁”了人民主权;而与之相应,政府权力不仅未被民众分流,反而得到了来自国家的、更充分的认可,这样做的后果必然是“大政府,小社会”的出现。

2.社会与个人:政体建设方案与个性价值完成途径的矛盾

孙中山“三民主义”有关个人的论述,经常与“国民性”的内涵联系起来。基于西方关于公民的观点,孙中山指出了国民性的诸多缺陷⑥,并指出培养新的国民性的现实途径:

除了大家联合起来做成一个国族团体以外,就要把固有的旧道德先恢复起来。有了固有的道德,然后固有的民族地位才可以图恢复。[12]245

恢复我一切国粹之后,还要去学欧美之所长,然后才可以和欧美并驾齐驱。[12]251

即首先重新强调传统道德中的合理成分,并重新加以运用,使之成为国民思想和行为的基准,以期解决国民之间、国民与国家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在基本价值走向上的差异问题;次之,要着重地强调传统思想中“驾乎外国人”的方面,即忠孝、信义等不因时代而落伍的“特别的好道德”[12]243;同时,也要注重对西方文化的有选择汲取和进一步创新,以期提升自身的觉悟,对维持国体做出贡献。

孙中山建设民主政体的出发点,在于令民众享有高度的政治自决权,在此基础上完成“天下为公”的社会建构目标;而其建设民主政体的途径之一,即对国民性的提升,又在基本色调上逐渐偏离它所源出的社会共同体,而倒向一个先在的、理想政治的目的。孙中山在对国民的解读中,强调其质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是政治意义的,要求必须拥护或认同“民国”及其制度和意识形态,并致力于使政体最大程度地得到完善。在这一点上,“国民”与西方意义上的“公民”,显然有走向上的差异。“公民”的人格形态以自我完成为目的,而非指向更广泛意义的社会政治的进步。其基本权利的获得过程是经验性的,是“一个制度化了的过程……一组政治、经济、司法和文化上的实践”⑦,随着制度和法律的落实而得到保证,从而成为民主化的结果;但在孙中山处,“国民”被转化为先验的、民主化的前提,而仅在很有限的程度上具有自我完成和个性彰显的意义。如此,则个体在与集体的抗衡中,不可避免地被弱化了;确认自身社会身份和相应权利地位的行动,也因之不可能从国家与国民个体关系中得到落实。

由上可见,在三民主义的理论框架内,无论是工业文明与民族国家的关联,还是民族国家与个性价值的关联,都存在逻辑问题。无论三者的起点为何,它们指向一个圆心:政治目标的完成。换言之,政治愿景统摄着整个社会及其中所有个体的行为结构。对于一种社会改造方案而言,显然有不足之处。

五、结论:兼论“政治万能”倾向的文化心理基质

如同近代中国的其他变革者,孙中山的成就与近代化历程所予他的独特使命相关,而他的方案已被证明的缺陷,也缘于近代化的特定进程所予他的特殊况遇。如果能够注意到育成各种观点和行为的文化环境,则三民主义的理论问题将得到更加合理的解读。“文化”本身的气质与“时代演进”的论说方式是一致的:它们具备将不同的时间点贯穿起来的能力,又同样地关注着尚未到来的、更加丰富的世界面貌。因此,当我们看到孙中山变革方略所产生的文化背景时,它的局限也便容易理解了;个体在近代化历程中所遭遇的心理冲突,与文化环境中弥漫的各种巨大张力相互呼应,最终地指向同一问题,即“政治万能”的心态。

第一重张力来自一组文化互动,也即民族文化对外来文化的“同化”与“顺应”⑧。通过回顾可以发现,近代中国的绝大多数变革都应当被归于对西方文化的选择性汲取,在文化的表层结构上与西方实现了同化,却远没有实现文化图式的深层次转换。孙中山建国方略尽管在有意避免变革的不彻底性,却难以脱离已有变革路径的影响:一方面,在这些变革方略中,中国文化在顺应外部文化的冲击;另一方面,民族集体潜意识则试图对西方文化进行同化和“招安”。尽管每一代变革者都试图用古老的东方观念解读西方现代思想,或是用新式语言赋予中国经典以独立于传统解释的内涵,他们当中却没有人能够真正以学习者的谦卑姿态面对与本土完全异质的另一重世界。相反,与孙中山的做法相类,他们更大的努力,在于为正在丧失存在根基的、反理智的“大道”寻找被西方观念认可的路径。而这种做法所必须面临的困难,来自两种观念在深层内涵上的无法弥合:

科学的价值是专家、非人格性和反传统主义者——而这一切都与儒家的文人理想格格不入……不仅在与权力的联系方面,而且还在与文化氛围的联系方面。[13]245

最终,这两方面的冲突造就了一种折衷主义,它尝试在民族表层文化和深层文化之间寻找一个可以介入的点,以期向矛盾妥协。于是,“政治”仿佛成为变革中唯一可以始终亲近的领域。它沟通了民族外在行为规范和心理结构,使得“权力”和“文化氛围”两个领域产生了重合的部分,而这一面孔暧昧的部分恰是中西之学相互融通的最佳切入点。

第二重张力则由时间造就,体现为文化的历史积淀与现实逼迫。如果考虑到孙中山及其同代的革新者在人生早期所接受的启蒙教育,则会发现,他们对西学的认识和接受并非出于主动,而更多地来自现实压力:对于西学的好感最初源于拯救国难的急务,而非深层文化价值系统自新的要求;对历史的依恋,仍然不断地塑造并强化着中国人的文化信仰。

比起世界其他民族来,中国人更注重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待自己,他们对自己的历史遗产具有强烈的意识。[14]

所以,相对于已被无条件接受的传统文化,外来文化不过是一重附属的力量,根本无以在强度上与古老中国的历史积淀相抗衡。对孙中山本人而言,对于西方文化帝国主义化、“霸道”化的体认,使之对代表了“王道之治”的传统文化更加依恋;同时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尽管从西方获得的价值观念将否定本来固有的传统价值,其本身亦不完全值得认同,而这些异质对旧的社会、民族而言是必要的;其结果是,改革者的观念和实践都陷入了两难之中。这种境地,在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1920-1969)看来,代表了双重的缺乏:

对过去的认同,缺乏知性的根据;对当今的认同,则缺乏情感的强度。[13]119

保持中国传统之精粹的要求,不再具有理性上的自信,而仅仅是出乎情感层面的惯性;对先进文明的接受,则成为虽勉强为之却依照理智的要求不得不行的方法性质的要求。因此,当这些革新者面对西方文化时,更大程度上采取了实用主义的态度和行动至上的观念,急迫地要求“效法”能普遍而迅速地取得成效:

孙中山……能够投合民族主义者对于速度的重视;他想要他的人民相信,一个有先见之明的杰出人物,能使中国参照欧洲的经验走一条捷近的道路,避免他们所犯的错误,进而达到文明的新高度。⑨

而在一个变革心理并不成熟的社会,改革策略落实的范围和速度,自然地指向领导者的强制力。于是,我们看到,“政治”作为强制力的最典型体现,成为孙中山最先注意到的领域;在进行文化选择的过程中,他也因而逐渐地偏离了文化更新本身的目标,走向对文化革新的政治化理解。

综上,可以发现,孙中山“三民主义”理论系统的内在逻辑,以及这种逻辑所隐藏的困境,都从不同的角度指向“近代化”的时代背景和这一背景所带来的文化难题:社会变革过程中,究竟如何看待文化的时空双重性所带来的冲突,如何将这一双重性所带来的不利导向转化成为发展的动力,将成为理论研究者必须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 关于“三民主义”,近代以来的大多数研究者倾向将之视为孙中山各类学说中有关民族、民权、民生部分的综合。在本文的讨论中,出于维护思想体系整一性的要求,将不再涉及新旧三民主义在基本内容上的区别。

② 有学者认为“从现有的研究看,不少论著还不能摆脱传统革命史观的影响,论点和论据多重复领袖人物的表述。”参见张艳:《50年来大陆学者关于民权主义研究述评》,载《东南学术》2003年第6期,第163页。

③ 关于此三种参考架构的论述,详见Jonathan Hay, Shitao: Painting and Modernity in Early Qing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11.

④ 罗荣渠(1927—1996)在《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阐释了“现代”(modern)的两层含义:作为时间尺度,即泛指中世纪结束以来一直到今天的一个“长时程”;作为价值尺度,即区别于中世纪的新时代精神与特征。

⑤ 作为现代化的重要表征之一,“现代性”在西方已经有过较成熟的讨论,其特征基本围绕社会、经济、个人心态等几个方面展开。

⑥ 在有关国民性的论述中,孙中山着重批评国民性中的三方面缺陷:缺乏知识,思想落后;行为方式凝滞,缺乏进步动力;缺乏政治自觉性。(参见《在广州商团及警察联欢会的演说》,载《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8页)

⑦ 雅诺斯基(Thomas Janoski)在《公民与文明社会》中,较详细地回顾了关于公民身份的典型观点。参见[美]托马斯·雅诺斯基:《公民与文明社会:自由主义政体、传统政体和社会民主政体下的权利与义务框架》,柯雄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页。

⑧ “同化”(assimilation)和“顺应”(accomodation)来源于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Jean Piaget,1896-1980)的认知发展理论。(详见皮亚杰:《发生认识原理》,王宪钿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⑨ H.Z.Schiffrin,Sun Yat-sen and the Origins of the 1911 Revolu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p.279.作者同时认为,这种迅速而简易的、把社会政治结构和成型的技术产品等量齐观的方法,来自于孙中山对法国启蒙时期理性主义的信仰,特别是对孔多塞(Condorcet,1743-1794)的认同。

[1] 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 [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24-25.

[2] 黄俊杰.传统中国历史思想中的“时间”与“超时间”概念 [J].现代哲学,2002(1):59-62.

[3] 史扶临.孙中山与中国革命的起源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5.

[4] 张艳.50年来大陆学者关于民权主义研究述评 [J].东南学术,2003(6):156-165.

[5]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6卷 [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3卷 [M].北京:中华书局,1984.

[7]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1卷 [M].北京:中华书局,1981.

[8] 林家有.孙中山与中国近代化道路研究 [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9:237.

[9]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10卷 [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5卷 [M].北京:中华书局,1985:191.

[11] 沈渭滨.论“三民主义”理论中国家与社会的关系[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5):35-45.

[12]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9卷 [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3]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14] 费正清,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M].陈仲丹,潘兴明,庞朝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2.

责任编辑:张文革

Correlation and confrontation:the 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 from a modernization perspective

LI Xia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is study is based on a perspective of modernization,which provides three necessary aspects in analyzing Sun Yat-sen’s 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industrial civilization,national state and personal values.This theory has three correlations,and political almighty orientations.The tension from individual cultural environment may be explicated by its originality.

modernization; 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 structure; political omnipotence; culture

2015-04-06

李 想(1990-),女,河北石家庄人,北京大学哲学系2013级美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美学.

1009-4873(2015)03-0038-06

B25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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