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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世纪金元战争前后的蒲州城市景观变迁

2015-04-09杨晓国

史志学刊 2015年2期

杨晓国

(山西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太原 030006)

蒲州,在今天仅剩下了一个历史地名;除此之外,还留下一片遗址及废墟。但在中国古代,它却是一座历史名城。该城位于晋陕两省间黄河中游的河道东侧。因与黄河紧相毗邻,城西著名的蒲津古渡为该城的发展繁荣曾起到相当大的推动作用。特别是隋唐之后,这里不但成为许多历史名人的人生舞台,而且由于历代的不断经营和建设,蒲州城也渐渐形成了独具自己特色的城市景观体系,成为古代中国黄河流域的名胜荟萃之地。

如以北魏登国元年(386)为蒲州城的始建年代,至今已有1625年;如以1959年为蒲州古城的最后废弃年代,至今也已有52年。值此第二届山西区域社会史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蒲州故地召开之际,笔者谨撰此文,以为纪念。

一、十三世纪金元战争前的蒲州城市景观形成简述

对蒲州古城的发展史来讲,十三世纪初的那场金元战争无疑是一个分水岭。金元战争前的蒲州城虽然也曾历经战乱和自然灾害,但仍然处于发展期;而金元战争后的蒲州城在元明清时期虽然也有经营和建设,但已无法挽救其颓败之势,从此即走向了衰落期。

蒲州城始建之初正值东晋末年十六国纷争之际,环境并不安定。蒲州城曾在前秦、后秦之间多次易手。北魏皇始元年(396),后秦一次就从外地迁来6千新户落居当地。应知在此之前新建的蒲州城内还比较空旷荒凉。北魏孝文帝时期(471—499),应是蒲州建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相对和平稳定的时代。公元497年魏孝文帝亲幸蒲州,又遣专使在此祭祀虞舜,同时下诏修建平阳、蒲州、安邑三地的尧、舜、禹庙。史上皇家在蒲州祭舜,北魏孝文帝可能是确知的第一个。另外,蒲州当地早期出现的一批佛教寺院,据知也多在此一时期或稍后一段时间。

在蒲州城的城建史上,北朝魏齐之季的高欢也有其历史地位。从北魏永熙三年(534)高欢兵踞蒲州始,前后10多年时间中,他先是在公元538年“造舟为梁”(即在秦晋间的黄河上建蒲津浮桥),后又于公元543年在蒲州城西黄河河道中的中潬岛上建起了中潬城。虽然这和当时的战争背景及战争需要有关,但从蒲州城市景观建设角度审视,却都是一些带有创举意义的历史事件。

高欢之后十几年,西魏亡。公元557年,贵为北周柱国、大冢宰的宇文护,同时又出任蒲州刺史。宇文护的儿子宇文训此后不久也做过蒲州刺史。这父子二人在北周建德元年(572)几乎同时都被朝廷诛杀。宇文护父子在经营蒲州的十几年时间里,不仅在此建造了一座名播华夏的名楼——鹳雀楼,而且还在蒲州城的北门外开凿了惠渠与永济渠,用以发展农田灌溉。又用坚石垒筑起一条长约数百米的石堰,名曰“玉龙堰”,借以阻拦黄河洪水,保护蒲州城体的安全。从许多迹象看,应该说是宇文护父子开创了蒲州建城以后的第一个经济社会兴盛期。宇文护父子被杀后,北朝最后一个小朝廷北周政权又凭借着蒲州城当时的繁盛局面,先是公元573年在蒲州东南郊中条山上大兴土木开始兴建灵居寺 (即后来非常有名的栖岩寺),随之又于公元578年废弃了黄河西岸的同州、长春二宫,同时却又在蒲州城营造起新的皇家宫殿区[1](唐)李延寿.北史.中华书局,1974.(P371)。

北周末期蒲州城的这种繁盛景象一直发展延续到了隋初开皇、仁寿年间。《隋书·食货》中的一段记述足可反映这种繁盛:“诸州调物,每岁河南自潼关,河北自蒲坂,达于京师,相属于路,昼夜不绝者数月。”[2](唐)魏徵.隋书.中华书局,1973.(P684)每天昼夜不停地通过蒲州城西的蒲津浮桥向京城长安运送物资,而且接连几个月都是这样,其繁荣程度可略见一斑。

隋初的蒲州事实上已经凸显畿辅之镇的特征。蒲州的城市景观此时最明显的变化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天下商贾云集于此,城市商业设施迅速增加,蒲州成为距离京城长安最近最重要的一处贸易都市。另外一个变化则是宗教设施急骤扩张。这后一种变化与隋文帝杨坚本人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隋书》上记载,隋文帝刚生下时即由一位来自河东的神尼领养到佛寺之中。这位神尼名字叫作刘智山,而那座收养儿时杨坚的河东佛寺就是蒲州的般若寺。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隋朝刚一建立,般若寺就被正式改名为大兴国寺。清乾隆版《蒲州府志》上记述说,普救寺的名称是在五代郭威讨伐李守贞后才有的。现在看这是一个错误的传说,因为早在唐初就有一位叫道宣的僧人在他编著的《续高僧传》中早已说过:“沙门宝澄,隋初于普救寺创营大像百丈。”他特别讲到“其寺蒲坂之阳,高乘华博,东临州里,南望河山,像设三层,岩廊四合,上坊下院,赫奕相临,园硙田蔬,周环俯就……”[3]大正藏经(第57册).藏经书院版.(P395)于此可见普救寺的名字不但隋时已有,而且隋初曾有过大规模的扩建。隋初杨坚不仅数次巡幸蒲州,而且还将外国进贡的珍宝玛瑙盏布施于蒲州名刹栖岩寺。后来,又于仁寿二年(602)玺告天下,蒲州栖岩寺遂成为那年十月十五日国内80州同时造塔布藏佛骨舍利的著名佛寺之一。隋文帝由此也曾感怀于斯时斯地。他说:“此间人物衣服鲜丽,容止娴雅,良由仁宦之乡,陶染成俗也。”[2](P25)隋初蒲州的和平安定景象,从这几句话里也可略知大概。

唐代最初的十几年里,李渊与李世民父子把注意力都还集中在平定天下的大局方面,根本还顾不上城市建设的事情。先让太子李建成屯守蒲州,随后又让还是秦王的李世民接任蒲州。李渊对蒲州的重视,还仅仅限于对蒲州军事地位的考虑。及至贞观十二年(638),李世民已经拥有君权十数年,大唐建国也已满20年。此年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史载:二月癸亥,太宗观砥柱,继观盐池。“庚午至蒲州,刺史赵元楷课父老服纱单衣迎车驾,盛饰廨舍楼观,又饲羊百余头,鱼数百头以馈贵戚。上数之曰:‘朕巡省河、洛,凡有所须,皆资库物。卿所为乃亡隋之弊俗也。’”[1](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P6137)仅把城里的建筑物装饰了一下,安排些鱼、羊肉类款待宫里来的客人,马上就受到了李世民的指斥,可以想见此时蒲州城内外的建设应该还维持在隋末的旧状态。

仔细审视有唐以来的280余年,其实蒲州城里的建设成就,应该大都出现在盛唐之世,也就是李隆基开元至天宝初年那30余年中。而在这30余年时间里,一些主要的建设工程则又基本围绕朝廷两次提出要将蒲州立为中都(之前唐已有长安、洛阳两都)的契机而兴起。一次是唐开元元年(713),另一次则在唐开元八年(720)。前后相隔7年,但都因丽正殿学士韩覃上疏反对,而立中都之事最后都没有成功。

将蒲州城西黄河上的蒲津浮桥由原来的竹索系连改为用铁索系连,这无疑是盛唐开元年间举国最浩大的一项工程。此桥的形态极为壮观,横跨于大河之上约数公里,系连大木船约在千艘以上。改用铁索系连之前,用竹索系连的浮桥每年入冬后在黄河进入凌汛季节时都难免被流凌冲毁。中唐名相张说所写的《蒲津桥赞》中诉说此桥旧时“绠断航破,无岁不有。虽残渭南之竹,仆陇坻之松,败辄更之,不罄供费。津吏成罪,县徒告劳,以为常矣”[2](清)董诰.全唐文.中华书局,1982.(P2277)。唐开元年间蒲津浮桥的改造不仅技术难度极高,而且耗费巨大。仅用铁一项(包括两岸铁牛、铁人、铁山、铁柱、铁案以及系桥铁索)就达到500吨以上。在近1300年前,蒲津桥的改造工程堪称是一个世界性的事件。

对蒲州城市景观的发展来讲,唐代无疑应是其体系渐趋成熟的一个时代,同时也是其特色强势彰显的时代。仅名楼一项,除北周时代建成的鹳雀楼外,唐时的蒲州又有逍遥楼和白楼等知名于世。另如供皇家祭祀的御建祠庙,到唐代时已不仅仅限于舜庙一处,开元年间就陆续又把原来位于黄河西岸的河渎神祠及西海神祠正式迁来蒲州。特别是开元年间蒲州先是欲立中都,继之又成为京畿“四辅”(华州、同州、岐州、蒲州)之后,城内厢、坊风貌愈加规范,市井设置也多采纳上都长安和东都洛阳之制。这些从唐代以来许多历史文献及诗文著述中,都可寻觅到线索和痕迹。即使到20世纪清末民初时,衰落至最后阶段的蒲州城内,竟也依然保留有唐时风格的坊间名称,即如敬信坊,通化坊和孝义坊等等。

从公元907年至960年,是五代十国时期。前后50余年间战争频仍,纷乱异常。值得庆幸的是,蒲州城尽管创伤遍体,但城市的基本格局与一些标志性景观却无大碍。到北宋时,鹳雀楼、逍遥楼、蒲津浮桥、舜庙、河渎神祠、西海神祠、普救寺和栖岩寺、万固寺等,都依然屹立在蒲州大地上。北宋160余年间,一些保护蒲州名胜景观的动人故事,甚至被记载下来并长久流传后世。例如景德年间,契丹南犯。为却敌朝廷依陈尧叟奏请下书让沿黄河各地都撤去浮桥,但河中知府王济不但拒不行事,而且反上书争持利害。陕州浮桥当时已撤,但得知蒲州浮桥未撤时,陕州通判张稷遂又命令立即重新修复陕州浮桥。后王、张二人都因此得到升迁。司马光的《涑水纪闻》笔记里对此事做了真实描述。又如嘉祐八年(1063),秋时黄河暴涨,蒲津桥毁,河西岸铁牛沉没于河水之中。当时有真定僧人怀炳巧施妙技使铁牛重新打捞上岸,蒲津桥遂得以修复。这个故事一直传颂至今,20世纪又被选录入小学课本。宋中后期,许多为官廉正且阅历丰富的知名人物被选派到蒲州任职,例如范仲淹、晁补之、范纯仁、文彦博、钱晦等。这些人大多有名胜嗜好,对保护维持蒲州城市景观多有贡献。钱晦任河中知府时,宋仁宗御书“安民”二字赐予他。他上任以后遂建安民堂于蒲州府衙中。此事一时成为佳话,安民堂随之亦成名胜。晁补之在蒲州任上因修蒲津浮桥受到百姓拥戴,当他因调迁要离开蒲州时,民众则为其建生祠,画像以祭拜。

北宋时的宋真宗时期,与唐时的玄宗朝有许多相似的地方。经济相对繁荣,世风渐趋奢靡。在到汾阴(今山西万荣)祭祀后土一事上,宋真宗与唐玄宗一样都有非常隆重的蒲州之行。应该说两位皇帝蒲州之行虽然都是中途路过,但都为蒲州城市景观的经营和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以宋真宗为例,他经行蒲州,不但将蒲津关改称大庆关,将舜泉改称广孝泉,而且下旨在城中新置广孝坊。又命陈尧叟撰《薰风楼记》、王钦若撰《广孝泉记》。另有加封河渎神为“显圣灵源公”之事。《宋史》有所谓“至河中,亲谒河渎庙及西海望祭坛”的记载,即与宋真宗此行相关。

北宋中后期黄河蒲州段洪灾河患较多。仁宗到英宗时代曾多次抢修河堤,中潬河堤受损更为严重。如仁宗朝蒋希鲁任知府的十多年,几乎岁岁都要修补中潬堤。到英宗治平四年(1067)时,蒲津新桥将要建成,中潬之堤却终不能立。

有关宋代蒲州城市风貌的文献记载相对丰富。如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就有对鹳雀楼的记述:“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又如《太平环宇记》记载北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4)蒲州居民已达21888户,平时的客居户也有3593户。这些对准确判断十至十二世纪初蒲州城市发展,无疑都是比较具体有效的依据及参考坐标。

公元1127年靖康之变后,长江以北历史进入完颜金统治时期。金统治共约近百年,经济社会也曾一度繁荣。金章宗时期(1190—1208),戏剧家董解元所写诸宫调《西厢记》里描述到:蒲州“通衢四达,景物最堪图画。笼葱瑞霭迷鸳瓦,接屋连甍,五七万人家。六街三市通车马,风流人物类京华。”剧本中另一处写到蒲津浮桥,讲说“正是黄河津要,用寸金竹索,缆着浮桥”。写得这样具体生动。作者所写蒲州街市人口和浮桥景象,不应是对唐时蒲州风物的虚构,而应该是对金时蒲州的写实。金时的蒲津浮桥不但安然无恙,而且根据方志介绍,此时的鹳雀楼也应该还完好地屹立在蒲州城外的黄河东岸上。

宋的末期到金的前期,蒲州私家园林曾一度兴盛。例如宋时薛俅所建乐安庄,金时李献能兄弟所建四桂堂,还有麻秉彝之成趣园等。这些都为蒲州城市景观增添了新的形态和内容。

总之,蒲州从公元386年建城始,到公元1231年金元战争前为止。蒲州城市景观在840多年间已经基本形成体系和规模。其城市景观的内容构成,大概可以概括为10种类型。

1.城垣。

包括城墙、城楼、城门、瓮城、护城河与北门外五代后周时所建之“越城”等。

2.中潬。

城西黄河上有洲渚小岛,最大面积者称中潬。中潬上有中潬城、大庆关及护岸堤坝等。

3.蒲津桥。

曾用竹索或铁索系缆船舰形成,约长两公里以上,连舰千余艘。

4.衙署贡院。

蒲州城在金代以前曾为河东郡、河中府、蒲州、河东县等多种行政级别的治所所在。虽历代沿革经常变化,但形制往往完备。

5.祠庙。

最著名者即舜庙、河渎神祠与西海神祠,均为皇家御建亲祭祠庙。其余也有规模形制不同的其他地方性祭祀庙宇,如禹庙、关庙、孔庙等。

6.寺观。

如栖岩寺、普救寺、万固寺、大兴国寺、开元寺和寥阳宫等。

7.建筑名胜。

最享盛誉者如鹳雀楼、逍遥楼、白楼、隋文帝避暑楼、唐河亭、绿莎厅、瑞云亭、安民堂、望川亭、爽心亭等。

8.园林。

金前的园林庄园如北宋薛俅所建之乐安庄,金时则有李献能兄弟所建之四桂堂和麻秉彝所建成趣园等。

9.渠堰堤坝。

代有所建。多在城西和城北位置修建,城东南为少。如惠渠、永济渠、姚暹渠、玉龙堰等。以城西临河处护城石坝修筑次数最多,规模最大,也最为坚固。

10.街市民居。

唐至金时期,城市街市与民居布置应基本维持着盛唐时的厢、坊形制及市井格局。宋金时的蒲州常住人口约在7—8万人左右。董解元诸宫调《西厢记》中所写“通衢四达”“六街三市通车马”和“接屋连甍、五七万人家”“风流人物类京华”应是当时的真实描写。

二、公元1231年蒲州城失陷时的城市景观破坏

公元1213年,金卫绍王完颜永济被部下所杀,金宣宗完颜珣继位。时元军南下进攻日甚,朝中遂议论迁都之事。有朝臣主张可以迁到蒲州,以为蒲州“背负关陕五路,士马全盛,南阻大河,可建行台以为右翼。前有绛州、平阳、太原三大镇,敌兵不敢轻入。应三镇郡县之民皆聚之山寨,敌至则为昼攻夜劫之计。屯重军中条,则行在有万全之固矣”[1](元)脱脱.金史.中华书局,1975.(P2445)。但是此议未过二三年,元兵即攻破绛州,金兵在蒲州守将阿禄带派人驰奏,认为蒲州孤城已不可守。金宣宗遂下令放弃蒲州。阿禄带弃城时又让部下在城内遍烧民居官府,借口是不给元军留下,“无至资敌”。于是,大火烧一两日后方才熄灭。

阿禄带火烧蒲州并弃城逃走后,又有朝臣认为蒲州乃社稷重镇,国家基本所在,弃之为失策。如果让元兵占据,黄河沿线及至中原则无险可守。金宣宗这时方才悔悟,于是又下旨将阿禄带押在同州狱中。从此开始,七八年内,蒲州城在金元之间你据他破,他据你破,又经过了多次易手。其受到的战争创伤,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金元光元年(1222)12月,元军将领石天应屯兵蒲州城外,准备再一次攻打该城。一天金蒲州守将侯小叔奉命出城与枢密院遣使讹论议事,石天应借机偷袭攻进城内,接着又立即令部下修复蒲州城西的蒲津浮桥,计划乘势直取陕西。谁知此时候小叔在中条山乐里山寨又聚集众兵,借夜色“坎城以登,焚楼橹,火照城中。天应大惊,不知所为,尽弃辎重、牌印,马牛杂畜,死于双市门。小叔烧绝浮桥,抚定其众”[1](P2621)。这是阿禄带之后,见诸文献的金兵守将第二次明令火焚蒲州。

第二年(1223)正月,元军十万又围蒲州。金军派孙昌、李仁智两路人马共八千人驰援蒲州守将侯小叔。小叔与孙、李二人预先约定夜半鸣锣为号,里应外合夹击元兵。但到半夜时,侯小叔杀出城外,孙、李二人却按兵不动。小叔寡不敌众,只好再退回城内。元兵攻城愈急。至天明城破,侯小叔战死于乱军之中。蒲州此时已是一座破败不堪的空城。未几,元军遂撤离蒲州。时金宣宗驾崩,金哀宗完颜守绪继位。是为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金哀宗下诏让群臣商议调陕西军民修复蒲州事。稷山人右司谏陈规与其他一些大臣说:“蒲州今为无人之境,陕西民力疲乏,修之亦不能守。不如以见屯军士量力补治,待其可守即修之未晚矣。”[1]金史.中华书局,1975.(P2409)无奈中,金哀宗只好同意陈规一干人的主张,复派籍阿外继侯小叔去守蒲州。

七年之后,金正大八年(1231)九月,元主窝阔台亲率大军再次围困蒲州。时金内族将领草火讹可与板子讹可率兵守蒲州。因“知大兵将至,惧军力不足。截故城之半守之。及被攻,行帐命筑松楼高二百尺,下瞰城中,土山地穴百道并进。至十一月,攻愈急。自王敢救军至,军士殊死斗,日夜不休,西北楼橹俱尽,血战又半月,力尽乃陷”[1](P2446)。混战中草火讹可被元军擒拿后杀死,元帅板子讹可带败卒三千则夺船从河上向潼关方向逃走。元追兵一边在岸上用箭追射,一边派战船在河上拦截。金败军拼死杀出重围,最后随板子讹可逃至闵乡。金哀宗得知蒲州失守,即诏赦将佐以下,对板子讹可则命杖责二百致其毙命。

十三世纪初的金元蒲州之战,前后断断续续持续了约十数年。到公元1231年末最后城陷于元军之手时,战火几乎荡尽了城中的一切。名城大小景观均在劫难免。著名于世的蒲津浮桥和鹳雀楼都被烧掉了。被板子讹可截去的东半个蒲州古城一直到明中后期才渐渐恢复起来,但已成为附属的关城了。元初有谢天吉被委任去蒲州当知州。初上任,城中人皆已逃散。及至后来,在外流亡的蒲州市民闻知新来的知州还比较宽仁待民,遂渐渐有数千人返回城内。但新知州宽仁,而知州的上司却仍然要横征暴敛。知州谢天吉实在无法面对已无生路的市民百姓,只好挂冠逃走了事,对外则说他是跳河死掉了。时间一久,衙门里的人们才知道知州未死,只好又从深山中将他找回,请其再做并不容易的知州苦差。这虽然只是清乾隆版《蒲州府志》中记载的一段小故事,但多少也透露出了金元战争后蒲州城中的一些凄苦状况。四十一年后,诗人王恽来到蒲州寻访鹳雀楼遗址。虽然楼早已不在,但他最后还是写了一篇《登鹳雀楼记》。叹曰:“遂获登故基,徙倚盘桓,情逸云上。于是俯洪河,面太华,揖首阳。虽杰观委地,昔人已非,而河山之伟,风烟之胜,不殊于往古矣。”此时此地,失去名胜的苦涩之情断然显露在诗人笔下的字里行间。

三、元明清以来蒲州城市景观的变迁与衰落

从公元1231年到公元1271年,蒲州城失陷整整40年后,大元帝国才在大都建立。也就是说,有元一代是98年,但蒲州城在元的统治下却有138年。蒲州城刚失陷时,元军还忙着继续攻城掠地,想一鼓作气吃掉南宋。所以,一直到元建国之后十几年时,蒲州城内才渐渐恢复元气,才可以见到一些重建重修的气象。例如:

至元十一年(1274):重建栖岩寺;

至元十二年(1275):勅建西海神祠;

至元廿二年(1285):重建普救寺;

至元廿五年(1288):重修舜庙;

至大三年(1310):建西门外大禹庙;

延祐七年(1320):重修玄武殿……

可以感觉到,重修重建者多为一些宗教设施,亦即寺观庙宇。像蒲津浮桥,鹳雀楼一类却终未再见复建。一直到元至正年间(1341—1368)时,蒲州城内虽说渐渐恢复了元气,但元帝国却在很快地走向没落。此时,有当地王无矜、王无伐兄弟二人,自愿将自己家里的住宅和田地490亩捐官去建书院。这件事还惊动了朝廷,朝廷曾交臣议。朝臣们认为蒲州城外的首阳山乃伯夷、叔齐圣贤所在,当以“首阳”二字为书院额,于是有建首阳书院的事情发生。

元季蒲州一带天灾经常发生,以地震和河患为多。大德八年至十年(1304—1306),蒲州连续三年地震。至正七年(1347)时,城内突然墙崩屋塌,地裂水涌。此时的蒲州城已连续百余年未曾有过像样的修城大工程,城垣早已溃败不堪。于是山西宣慰使忽怀远与守御凤翔同知危国英在至正十年(1350)发起重修蒲州城垣的工程。此项工程工期长达近十年。直至至正十九年(1359)方告完工。恰巧当年蒲州一带发生蝗灾,蝗群遮天蔽日,使路上行人车马都无法行走。蝗群落地则填满沟洫。时有钟迪其人,写过《河中府修城记》,文章不长,内容空泛。但其中有两句话却是衷恳之语。一曰:蒲州“固为受敌之地”,另一曰:“是城颓废,将何以御敌安民乎?”以当时形势言,这确实是非常切中时弊的。因为这次重修蒲州城后不到十年,也就是公元1369年的时候,朱元璋部下的大将徐达,就带领兵马打到了蒲州城下。

学术界早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明代初年“曾兴起一个大规模的筑城高潮。各大中城市、普遍改造或加固城垣,或新建一些设防城市。今天保存下来的旧城市的城垣大多数是在明初经过改建、扩建或新建的。有些城墙普遍加砌砖”[1]中国城市建设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2.(P68)。事实正是这样。仅明太祖朱元璋洪武年间(1368—1398)30年内,山西即有30余座府城,州城或县城得到改建、扩建和新建[2]杨晓国.遗产生态的魅力.山西经济出版社,1997.(P68)。蒲州城正是在明洪武四年(1371)开始重建的。大约在洪武六年(1373)时,重建得以竣工,保存至今的蒲州城遗址北门门额可以证明。值得特别提到的是,早在洪武二年(1369),那座著名的蒲津浮桥也已得到重建,重建的原因首先是徐达要率军打到陕西去。有明276年,从洪武到成化(1368—1465)的近百年堪称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大建设时期。其中仅明代宗朱祁钰在位的七年时间,山西共百余座城垣中就又有约30余座重修。而蒲州城在明英宗正统年间(1436—1449),得到重修重建的则还有河渎神祠、西海神祠、蒲州文庙、首阳书院、舜庙和大禹庙等。

正当蒲州城出现复兴之象时,从十五世纪后半叶开始,直至明末,自然灾害却越来越多地降临到这里。于此,择要做一索引:

1484年(成化廿年):蒲州大旱,民多易子而食,死亡或流徙者不可胜数。

1485年(成化廿一年):正是春节,蒲州地震,城墙房屋倾覆,余震多日后方止。

1501年(弘治十四年):又是春节,蒲州地震,大地闪荡如舟,坏官民屋舍,人畜多死。

1529年(嘉靖八年):蒲州大旱,麦禾无收。

1532年(嘉靖十一年):天遇大旱,又加瘟疫流行。

1553年(嘉靖三十四年):关中大地震,蒲州尤甚。地裂水涌,城垣庐舍殆尽,压溺死伤者不可胜计,余震月余方止。

1559年(嘉靖三十八年):黄河水患,位于中潬上的大庆关淹没于洪水中,毁民舍过半。

1562年(嘉靖四十一年):黄河水患,洪水没城南鹳雀楼旧址,城垣岌岌待倾。

1570年(隆庆四年):黄河暴涨,水头高丈余,环浸蒲州城垣。洪水从北、南、西三门涌入城内,水退积泥沙数尺深。

1580年(万历八年):黄河水患,洪水直冲城西北七里渡,岸崩数十步。水势直逼城东峨嵋塬,水头绕向城东南。官民震恐无措,离城逃徙者日多。

1586年(万历十四年):从此年始,蒲州连续三年大旱,赤地千里,瘟疫肆虐,死者甚众。

1602年(万历卅年):阴雨连绵,黄河暴涨,蒲津渡二十三艘粮船,载粮8360石,船、粮、人皆毁没于洪水之中……

面对多次灾害,时蒲州官民曾奋力抗争,采取措施,竭力补救。蒲州嘉靖、万历朝的几位进士如杨博、王崇古、张四维、韩爌等,此时多在明朝廷中担任要职。他们与山西的地方官员也经常一起为蒲州救灾而奔走呼吁。嘉靖三十四年大地震与隆庆四年黄河暴涨后,城垣河堤损毁最为严重。万历八年(1580)时知州宋训即率领官民千方百计募资备料。经近四年抢修,终于将城西新河堤修成竣工。新修河堤共费银两万六百余两,堤长约一千三百一十九丈,合4300余米。王崇古《重修黄河石堤记》对此事记述详甚。事实上,从明成化年间开始一直到明末,百余年间这样抢救性的工程在蒲州几乎就从未停止过。民国版《平民县志》卷二记载说:“自成化至正德初,仅历三纪,已六兴役,以维河防”[1]“三纪”指成化,弘治与正德三朝。平民县为冯玉祥将军在黄河河道西移后于民国年间所建。面积不大,地跨中潬,县治设大庆关。东西连接秦晋,与蒲州城近在咫尺。。其中正德十四年(1519)知州王俊民为修堤一次即募石匠30人,备石八千条,木桩七千余,铁锭万余斤,民工300余人。费时一年零五个月,修成河堤800余米。值得一提的是,在此前后,除了这些抢救性的工程,蒲州官民依然想方设法重建了城中心的鼓楼与金末截毁的东关城。

无论怎样抢救,无奈千年古城蒲州城复兴的机会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如此年复一年,自然灾害对蒲州总是雪上加霜,终于使原来还能与天灾抗争的当地官民渐渐丧失了意志。旧志上记载,隆庆四年那场洪水几乎将蒲州全城浸淹在水中,但唯独河渎神祠与西海神祠仅庙墙受损,庙内却无进水。于是人们认为这是河神显灵,所以就把注意力特别转向对河、海两神祠的重建和重修上。但人们却未曾料到,当公元1627年(天启七年)最后一次重修河渎神祠后仅三年,陕北闯王的义军即杀到了蒲州城内。从此年又到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十几年时间里蒲州再无宁日,天灾加兵祸,历史对蒲州城给了最后一击。事实上,崇祯十年至十四年(1637—1641),是蒲州城当时最惨绝人寰的日子。旧志上记载:“连续五年大旱大饥,树皮草根剥食殆尽。蒲州四门外掘深坑以埋死者,人争就坑刮食人肉。郊野僻巷独行者,多被鬻食。甚至有父子与夫妇相食者。”与此同时,旧志上还有一些记述与当时蒲州街市景观的存亡直接相关。即曰:“明世蒲中科甲仕宦者多,棹楔如林,笼街栉巷,观者为之增壮。崇祯末,流贼伪防御至,下令尽撤去,唯留舜、禹庙及文庙者,余悉毁之,敢后者死。于是一日争废。即州治外向所树大河中坊,最属巍丽者,亦澌迹无存矣。”[2](清乾隆)蒲州府志.

事实上,应该说从崇祯末开始,古蒲州的城市景观已经随着明朝的灭亡而基本丧失无存了。明亡的第二年,即清顺治二年(1645)新的清政府就给蒲州派来一位只有贡生身份的知州,名叫林天擎。这位清朝的蒲州知州与金元战争后元朝廷派到蒲州的那位知州谢天吉遇到的是同样不堪的境况。即摆在他们俩人面前的同样都是一座经过战火蹂躏的破败不堪的空城。光绪版《山西通志》说林天擎刚到蒲州,就“招集流亡,宽省伕役”[3](清光绪)山西通志.中华书局,1990.(P7727)。换句话讲,就是欢迎流亡在外的蒲州原住民赶快回家乡,官府不再派苦差和徭役了。但即使这样宽仁,却是收效甚微。从清朝建立那年直到乾隆十八年(1644—1752),之间经过了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时间足有百余年,蒲州城内却依然是“飞甍荡于朝烟,列第销乎蔓草。郭中计户不及千余,砾石盈于道周,田犁半入城阙”[1](清乾隆)蒲州府志·城池卷.。这是当时乾隆十八年时在任的蒲州知府周景柱亲自主持编写的《蒲州府志》中的真实记录。在周景柱写的另一篇《新迁贡院记》的文章里,他写自己新到蒲州任上时,竟是“理所旷无居人,邻唯神宫。虽在城廓,若接坰野”[2](清乾隆)蒲州府志·艺文卷.。如果不是蒲州知府当时当地亲自所记,今人或者不敢相信这就是那座曾经闻名于历史,而且又经过康乾盛世洗礼之后的名城在乾隆时的窘状。

据知,在清初顾炎武的诗文中,或在清雍正时的另一学者汪景祺的《读书堂笔记》中,都可较方便地找到他们对清时蒲州城的逼真描写。那种描写看似在对名城给予眷恋,实际则是一种悼念。当然,清代仍有蒲州当地诸多官民还仍在为名城的复兴而努力,甚至康熙本人于他在位的第四十二年(1703),也曾亲幸蒲州为河、海两神祠留下御书题榜。一曰“砥柱河津,”另一曰“源远流长”。但这一切都已是徒留一种形式。事实业已证明,蒲州城在金元战争后所失掉的所有东西,后来都再也未能找得回来。蒲州古城从此就像一名病入膏盲的病夫一样,一朝躺倒就再未能起身。而历史老人并未顾及这些,他依然向他要去的地方前行着。

公元1911年,即民国元年,蒲州府废。

公元1948年,永济县治迁出蒲州。

公元1959年,为建三门峡水利工程,蒲州城最终被废弃。

四、古代蒲州城市景观的文化遗产价值

历史上的蒲州城之所以非常知名,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所拥有的独具特色的城市基础景观和诸多坐标式的名胜景观。前者如傍山依水的整体城垣,后者当然是指蒲津浮桥与鹳雀楼一类。

现在,这座古城的原有城市景观早已不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它的遗址部分,以及散见于多种著述的资料性质的历史文献。古城遗址与相关历史文献,在今天均可视为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亟待我们组织力量给予保护和系统挖掘,更须做深入研究探索并科学利用,最终让其为当代人类社会的文化建设增加有生力量。

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古城或古城遗址很多,蒲州古城最能引人关注的特殊之处究竟在哪里?我以为可能在如下三个方面。

1.与很多历史古城不同的是,整个蒲州古城的城体原来完全建立在黄河河道谷地的一块滩涂上,它的地质基础十分特殊。大多数人并未注意到这一点。1600多年前的古人是基于什么原因做出这种选择的,我们至今并不清楚。但这种选址不仅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该城市景观的基本发展趋向,而且更深刻影响到了它本身发展的兴衰命运。最初的建城者为该城确定的城市功能是否和它后来的发展已经大相径庭,古人中为什么总有人想到要把该城市作为都城使用,这些实际都是一些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2.和很多历史古城不同的是,蒲州古城的历史特别悠久。最早的肇启阶段甚至可以密切联系到先秦时期的古蒲坂地望。上可以与虞舜的历史相关联,下则可以与当代史相连接,因为它最终的废弃即在当代。整个二十五史,我们发现几乎在任何一史中都可找到对这座城市的相关记述。从宏观角度看,我们可以从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或文化任何一个方面去审视这座古城,它都具有重要地位。再从微观角度看,它的一些著名名胜景观的问世与存在,则可以直接关乎某些专门史或技术史的发展节奏。比如说,蒲津桥在中唐的改造难道与桥梁史或冶金史没有关系吗?中潬城的出现与消失难道和黄河流域的水利史或环境变迁史无关吗?再如鹳雀楼与中国建筑史的关系,隋初的栖岩寺、般若寺与中国佛教史的关系,等等。

3.和很多历史古城不同的是,蒲州古城地面原有的城市景观虽然已不复存在,但它地表的遗址和地下的遗存却异常丰富。遗址的裸露程度,地下遗存的复杂性及蕴涵结构,难有其他古城遗址能与其类比。蒲州古城的发展期与衰落期虽然都是漫长的,但蒲州古城在历史上所经受的每一次毁灭性灾难却都是极其短暂的、突发的,令人措手不及的,如地震、洪水或战争。从这一点分析,蒲州城的地下遗存中应该能够保留着许多珍贵的历史实物或历史信息。1972年西厢村民在蒲州古城西河滩打井,在12米深的泥沙下发现了明万历时所筑护城石坝。1979年在同一方位打井,同样发现了明万历时的坝体,但深度已在18米深处。1989年在13米深的地下发现铁牛等珍贵文物时,同时则又发现了时代更早的、高度达到7米的古代护城石坝。这些似乎都在预示给我们,古代蒲州遗留给今人的地上遗址和地下遗存其文化遗产价值可能会是无与伦比的。

为此,笔者设想,我们应适时地提出两个工作目标。其一,建立蒲州古城国家遗址公园。其二,将蒲州古城遗址积极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项目。为此,我们应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写上大家的旗帜。只有眼光放远,前途才会更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