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少数民族画家传承米芾画风研究
2015-04-07袁平
文章编号:1003-9104(2015)01-0204-03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2012年度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研究基金一般项目“元季太湖地区文人思想及艺术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012SJB760018)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袁平 (1969- ),男,汉,江苏扬州人,文学(美术学)硕士,南京工程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美术学,中国画创作与理论研究。
摘 要: 宋代山水画坛盛行写实之风,米芾、米友仁父子的“云山墨戏”虽别具一格,但并未成为时代主流。然而,在北方,由于金朝上层文人的提倡,燕京成为文人画核心,米氏一格蔚然成风。至元代,在民族大融合的时代背景下,少数民族画家高克恭、张彦辅在接受汉文化的过程中,通过临摹和实地观察、体悟江南景色,继承并发展米氏画风,使原本逸笔草草的画风有了更为理性、清晰的笔墨和更繁复的构图,更适合该画风的传承,使米氏云山在文人画兴盛的元明清三代引起了足够的重视,丰富了中国山水画史。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和谐共处,促进了中华文明的薪火相继,生生不息。
关键词:绘画艺术;中国山水画;米氏画风;北方;江南;少数民族;民族文化融合
中图分类号:J2 文献标识码:A
13世纪,蒙古人以武力征服天下,相继灭南宋、金、辽、大理、吐蕃等政权,1264年,建立了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尽管元统治者出于维护政权的考虑,将全国人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种,但由于民族杂居,各族文化在当时也得到近距离的交流、互补。由于异质文化的互动,一时间,文艺勃兴,连一向由汉人尤其是南宋以后江南画家独领风骚的山水画坛上亦出现了少数民族画家的身影,色目人高克恭、蒙古人张彦辅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稍稍了解高克恭、张彦辅二人的画风,我们便不难发现,二人皆由米芾画风入手,画面墨气淋漓,烟云朦胧,尤其是高克恭的画作更成为后世学习米氏的关键渠道,这不得不令人思索:米芾推崇董源,擅长的是江南山水,生活在北方的少数民族画家缘何愿意学习、继承此类画风?
一、米芾画风在北方流传是少数民族画家得以传承的客观原因
1.米芾画风为何在江南得不到彰显
综观北宋山水画坛,米芾画风并未产生多少回响。究其原因,主要还是与米芾的绘画思想有关。他对时人奉为山水画圭臬的范宽、李成峭拔峻厚、雄强壮伟的北派画风颇有微词,独爱画江南平远之景,不画轮廓线,以淡水墨渍染,画面朦胧湿润。在北宋一朝,书画发展到一个高峰,帝王多好艺术,他们对某种画风的推崇无疑也左右时风。宋哲宗(1085-1100年在位)即位,书画品味就有变化。《画继》载,“昔神宗好熙笔(“熙”指的是北宋山水画家郭熙),一殿专背熙作。上(指宋哲宗)即位后,易以古图”。这里的“古图”,是指自唐代李思训而下的金碧辉煌的青绿山水。宋徽宗(1100-1126年在位)更甚,他偏爱精工富丽的画风,以他最擅长的花鸟画而言,他强调格物致知,并身体力行,对于山水画也同样如此。《画继》中提及,“宣和殿御阁,有展子虔四截图,最为高品。上每爱玩,或终日不舍”,隋代展子虔是青绿山水的开山鼻祖,由此可见徽宗的喜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徽宗时期的画院中,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用极浓重的石青、石绿;李唐的《万壑松风图》,设色也似李思训,这样的画风备受推崇,米芾的云山墨戏显然不可能成为主流。南宋建国后,自帝王而下,意图全在收复失地,故强兵征战放在首位。整个朝廷在政治上有实用主义的倾向。南宋最著名的理学家朱熹甚至特意贬斥文人墨戏,宣扬格物致知。因此,整个南宋,流行的是刘、李、马、夏的山水风格,用笔爽利,大斧劈皴,刚劲迅猛,与朝廷的杀伐之意颇吻合。除了米芾之子米友仁继承家法外,米芾的云山草笔鲜有人问津。
2.北方上层文人对米芾画风的推动与南方的情况恰恰相反,在北方,米芾的画风却得到了继承和发展,这主要与金朝文人的认识有关。在金朝学米芾最入味,影响也最大的当数王庭筠(1155-1202)。他曾与秘书郎张汝方一同品第金朝宫中所藏书画,是金廷文人画圈中的核心人物,其书法与山水画皆学米芾,他与其子王曼庆被视为金朝的“二米”。从现存王庭筠唯一的真迹《幽竹枯槎图》来看,图中竹、树为主体,但蔓叶却用米家点画出,可见与米芾的渊源。
由于王庭筠的官职和本人的才学,他在金朝的影响颇大,而他对米芾的学习和推崇,也致使米芾的影响进一步深入。《画史会要》“金”条目下,记载有“李仲略,字简之,大定进士,官至山东按院使;钱过庭。二人画山水,以米老《楚山清晓图》为法”。
3.北方盛行米芾画风与其画迹流传有关在印刷术不发达的古代,不管是民间画工还是文人,学习绘画无非通过两种渠道:一是拜师学艺,手口相传;一是亲眼看到画迹,揣摩临习。因此,在北方,要想学米芾画,无疑也是依靠这两点。据丹阳蔡肇所撰米芾《墓志铭》,米芾育有八女,其中三人“适进士乔襄文僖老,南康军教授段拂,承奉郎吴激”。而其中的“承奉郎吴激”,是米芾画风的直接继承者。《画史会要》《书画史》皆记载:“吴激,字彦高,建州人,米海岳之婿,将宋命至金,留不遣,命为翰林待制,出知深州事,工诗能文,尤精乐府,字画俊逸,得米海岳笔意”。在吴激(1090-1142)这里,学习米芾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他作为宋的使者出使金朝,因其名声而被金挽留并受任用,史载,他是在金皇统二年即1142年“出知深州”,显然,他应该是在这之前就到了北方,他自然也带去了米芾的绘画观念,周围迅速聚集起一批文人墨客,在金朝掀起一个学米芾的风潮。
由北方与南方对米芾画风的态度可知,自金朝开始,米芾画风的传承基地应该在北方。1153年,海陵王将金国都城迁至燕京(今北京)后,燕京便成为金朝文人画活动的中心区域。而元朝1271年建国后,都城大都也在此地,这里为后学者学习米芾画风提供了画迹与人才的便利。元朝山水学米芾者,影响最大的是少数民族画家高克恭,学米的少数民族画家还有张彦辅。
二、高克恭、张彦辅对米芾画风的传承民族大融合的背景使少数民族画家得以学习汉族文人画。在历史上,宋朝并没有真正地统一过华夏大地,在其北边有辽、西夏、金等少数民族政权对峙,彼此间有战有和。在战和的过程中,各民族的交流亦在加强,辽、金统治集团中都出现了汉化倾向,有崇儒尊孔、提倡佛教等举措。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统治的大一统封建帝国,境内各民族杂居,由于中原汉民族无论在政治制度还是在文化礼仪等方面皆先进于当时尚处在奴隶制发展阶段的蒙古族,所以尽管元统治初实行将民众分为四等的民族压迫政策,但各民族间的交流与共融却更频繁密切。由于汉族文化强大的纳构力,少数民族汉化的倾向很浓。高克恭、张彦辅正是在这一背景中成长起来的。高克恭(1248-1310),字彦敬,号房山,朱德润《题高彦敬尚书〈云山图〉》诗中说,“高侯回纥长髯客,唾洒冰纨作秋色”,元代所谓“西域”,大体是指中亚及其以西地区的居民。从这些记载看来,高克恭应属于色目人。高的祖父、父辈已开始与汉族通婚,其父嘉甫对儒道经典颇有研究,“得大究于《易》《诗》《书》《春秋》及关洛诸先生绪言”,而高克恭亦“蚤习父训,于经籍奥义,靡不口诵心研,务极源委,识悟弘深”,后为元政府重用,官至户部主事,刑部尚书,汉文化中的儒学对他的影响由此可见。张彦辅,生卒年不详,生活在元朝后期,在元泰定帝(1323-1328年在位)时即已出名,元顺帝1333年即位后,更得以重用,为宫廷画壁。《道园学古录》卷三记载,“太乙道士张彦辅,族本国人,从玄德真人学道”,《危太朴文集》卷六亦记,“彦辅君,国人,隐老子法中”。元代人所说的“国人”,就是蒙古族,张彦辅的职业是道士,而且是道教徒中的上层人物。元代统治者自开国以来就采取比较宽松的宗教政策,对各种宗教都予以保护和利用,道教流派很多,发展也很迅速。且道教本来就是中原土生土长的宗教,张彦辅要学道法,就必须得学汉文化。应该说,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使得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加深了对汉文化的认同感,也为他们中的一些人如高克恭、张彦辅等进一步眼研究、学习汉文化中的精髓——文人画奠定了基础。
元朝的首都大都是北方文人画的中心,这里正是高克恭、张彦辅的成长之地。关于高克恭的师承,元代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是师法王庭筠父子,如张翥在《草堂雅集》卷六《高彦敬山水》:“房山得法黄华山,笔力断取青孱颜”,柯九思《题高尚书〈竹石图〉》:“黄华澹游今已失,尚书笔力惊千古”,倪瓒在《清閟阁集》卷七也说:“中州人物,独黄华父子诗画逸出毡裘之表,为可尚也。观澹游此卷,笔意萧然,……盖高尚书之所祖述而能冰寒于水与!”张翥、柯九思、倪瓒皆当时的大画家,应该还能亲眼看到王氏父子和高尚书的画迹,他们对技法的研究本来就胜人一筹,因此所言不会偏颇。另一种说法则认为高克恭直接师法二米。如《静居集》卷三,《题高彦敬〈云山图〉》:“房山尚书师小米,画得云山称独步”;又有《高尚书画》:“海岳有图绝低小,后来作者何足云。主人借问谁能尔,定是房山高使君”;《图绘宝鉴》卷五载,“高克恭,……善山水,师二米,后学董源,李成,墨竹学黄华,大有思致”;《柳待制文集》卷十九云,“房山老人初用二米写林峦烟雨,晚更出入董北苑,故作一代奇作”;《存复斋续集》也说,“高侯学画,简淡处思米元晖,丛密处似僧巨然,天真烂漫处似董北苑”。学过美术史的人都知道北宋的米芾最推崇五代的董源,并宣扬、彰显了董在画史上的价值,金代的王庭筠则取米芾法,三家实则是一脉相承的关系,而米芾是其中承上启下的关键环节。事实上,高克恭出生时,王庭筠已去世46年,高也不可能得到王的亲授。但是,在北方,王氏父子的影响尚未消弭。所以,高克恭先师法王氏,而随着阅历的加深,高必然沿王上溯至米家山水,进而又追溯至董源,这就是评论家在他的画中看到三家踪迹的原因。
米芾的技法来源于他居于江南尤其是镇江一带的真实体悟。米芾世居襄阳,先到广东做官,后游宦于桂林、长沙、杭州等地,又迁官至江苏扬州、河南杞县、江苏涟水、安徽无为等地。屡屡迁徙的官场生涯也使他得以观察到各地的风情,他“所至喜览山川,择其胜处”,尤爱润州(今江苏镇江)景物。元祐二年(1087),迁居镇江,正所谓“过润州,爱其江山,遂定居焉,作庵城东,号海岳,日咏哦其间”。米芾在镇江所筑海岳庵,初在北固山甘露寺下,三面临水,可以远眺沿江诸山,欣赏其林树隐现、云气涨漫之景。在与真山水的朝夕悟对中,米芾创“落茄点”,以淡水墨与湿墨相融,画出了烟雾朦胧、山川湿润的江南山水。其子米友仁继承,也到镇江居住,观自然变幻,父子二人的风格被誉为“米氏云山”。高克恭、张彦辅成长于北方,当地的山川峻峭高耸,平原一望无际,风景与江南大相径庭。查阅史料可知,他们两人学习米芾画风并非纸上谈兵,也是出于与江南风景的渊源。据大德元年(1297),高被任命为江南行台治书侍御史。高在江南期间,“在杭爱其山水清丽,公退却命僮挈榼,杖履适山中,世虑冰释,竟日忘归”。在饱游沃览中,目识心记,高克恭为江浙风景写照,留下了大量画作,时人也为他这一时期的创作经历撰写不少诗文。为了揣摩米芾画中的精髓,他还到镇江居住过一段时日,有《柘轩集》卷一《高房山画》诗为证:“尚书京口(在今镇江)住经年,每写云山出自然;此幅得来如有意,虹光直射米家船”,直接指出了共同的地貌在高与米画风传承中的作用。在南方,高克恭还经常与当地文人结交,艺术思想彼此生发,也为高画江南提供了文化上的支撑。从传世的文献与题画诗不难看出,高与当时江南的文化名人如倪瓒、柳贯、袁桷、姚子敬都有往来,尤其与元初公认的画坛领袖赵孟頫相交颇深。赵孟頫《松雪斋文集》中有不少关于高克恭的题画诗,其中有“记得西湖新霁后,与公携杖听潺湲”一句,更是道出了两人一同游玩的场景。张彦辅身为道士,云游四方,观天下名山,在江西龙虎山、浙江天台山均留有足迹,与江南道士方壶结交。《刘槎翁诗选》卷六《题张彦辅〈枯木坡岸图〉》题记“荆门送客愁欲暮,澧浦怀人伤远情”,“荆门”、“澧浦”皆长江沿岸地名;《御定历代题画诗》中亦有“题天台桃园图”:“天台一溪绿周遭,溪南溪北都种桃。……钱塘道士张彦辅,画图送得刘郎去”。可见,不管是高克恭还是张彦辅,在学习米法的过程中,均有自己对江南景物的真实感受,唯其如此,他们的学米才更生动鲜活。
三、高克恭、张彦辅传承米芾画风的影响米氏画风,在一派写实风气笼罩的宋代画坛,可谓异军突起,然而,米芾生性散漫不羁,作画意过于形,米友仁也承袭其衣钵,借画写心,墨戏的成分居多,他们之所以取得很大成就,在于自身的独特天资,这就使得米画“可意会不可言传”,从学者很难临摹仿效,再加上二米传世画作甚少,学米更难。高克恭是后世得以学米的关键桥梁,这主要是由于他学米而不拘于米,他博采众长,在学米同时还学习董源、巨然、李成,将米氏画风演绎得更完备,更理性,成了更适合传承的画法,《静居集》卷三评价“房山尚书初事米,晚自名家称绝美”。从现存高克恭画作《云横秀岭图》《春山晴雨图》(两幅皆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春山欲雨图》(上海博物馆藏)、《春云晓霭图》(故宫博物院藏)来看,在构图上,他放弃了二米常用的表现平远之景的横幅长卷,多采用高远的竖构图,主峰矗立于画面,面目比较繁复,这个变化一方面与他成长于北方看惯了高山有关,也是源自他对李成画风的学习。在用笔用墨上,高用墨更黑,比较浑厚,用线比二米多,也更清晰,画面树、山石等物象结构更具体、明朗;他用点比二米少些,但却第一个尝试把米点用到了高山大岭上,这些应该与他身上带有北方少数民族特有的阳刚之气有关,同时赵孟頫对书法用笔、以书入画的提倡也深深地影响了他。二米不可学,高克恭相对平易近人,他不抽象,不十分含蓄,所以后世画家笔追心摩,便能窥其堂奥。加上高克恭为官多年,政治上的影响颇大,因此在世时便受尊崇,张羽《静居集》中的评价可为代表,“近代丹青谁最豪,南有赵魏北有高”,将他与赵孟頫并论。在元代,通过学习高氏传承米家画法的知名画家有方从义(约1302-1392),号方壶,他在作品《山阴云雪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自题:“金门羽客方方壶仿高尚书,为芹美学士作于沧州阙里”;郭畀(约1280-1335),字天锡,陈旅《安雅堂集》卷二记,“往年京口郭天锡,学得房山高使君”。明代,文征明、唐寅、陈淳都有米风的作品;清代时,“高彦敬画,人间传者不多见,得从尺幅片纸,想其规模,漱其芳泽,犹可以陶冶群贤,超乘而上”,受高氏陶冶的,著名的有清初六家和龚贤。经由高克恭流转,明清两代,学米的中心又到了江南。
米芾画风,自成一格,丰富了山水画史,虽不显于当时,但后世多有提及,主要赖由元代少数民族画家高克恭、张彦辅等人的继承发扬,使后学者能代代观赏和揣摩、传习。中国境内多民族,文化彼此影响,西域文人也能描绘江南之景,少数民族画家亦自觉承担了文人画薪火传递的使命。可以说,正是由于民族间的隔阂消弭,相互学习,取长补短,才汇成了中华文明的滔滔大河,源远流长,奔腾不息。(责任编辑:徐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