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中国国产电影表演美学述评

厉震林　罗馨儿

文章编号：1003-9104（2015）01-0079-06

作者简介：厉震林（1965- ），男，汉，浙江东阳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上海戏剧学院文学博士，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出站博士后，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戏剧戏曲学）出站博士后，上海戏剧学院教务处处长，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电影学学科召集人，兼任教育部戏剧与影视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教育部学科评估专家，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影视教育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中国高等院校影视学会理事，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理事，上海影视戏剧学会副会长。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影视理论，戏剧理论。

摘 要： 2014年的中国国产电影表演美学呈现出了“洗练”与“持重”的文化姿态。人文类电影的表演成果突出，不乏力作，而且获奖众多。整体表演水准趋向平稳，完成度虽然高，但是突破少、惊喜少、亮点少，依然存在着诸多往年承袭而来的创作弊病。出现了一批表现活跃、水平稳定的中青年演员，有望成为今后国产电影新的领军人物，而这种现象多见于男演员，女演员则相对表现较弱。合拍片的表演生态仍然需要培育以及优化，各种表演的文化身份力量博弈似乎并没有完全获得融合成为新质的结果，需要以后逐渐在文化博弈中逐渐形成新的东方表演气质。

关键词：电影艺术；2014年；中国国产电影；表演美学；人文类电影；文化分析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一

2014年的中国国产电影依然保持着过去几年持续高涨的发展态势。国内而言，在新的文化格局下，中国年度总票房数字再创新高并刷新了多个单项数据的记录；国际而论，国产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也是捷报频传，收获颇丰，稳步地实现着华语电影“走出去”的愿景。这一年中，既有《心花路放》《西游记之大闹天宫》《爸爸去哪儿》《分手大师》《后会无期》《澳门风云》《小时代3：刺金时代》等动辄突破5亿票房大关，并与好莱坞诸多“大片”在市场上分庭抗礼的产业力作；也有《白日焰火》《因为谷桂花》《夜莺》《我不是王毛》《闯入者》这些在国际舞台上树立华语电影新形象的获奖或者入围影片。同时，张艺谋执导的《归来》、陈可辛执导的《亲爱的》、许鞍华执导的《黄金时代》、吴宇森执导的《太平轮》、娄烨执导的《推拿》，包括将在贺岁档开封的姜文导演的作品《一步之遥》、徐克导演的作品《智取威虎山》、顾长卫导演的作品《微爱之渐入佳境》，这些代表着国产电影顶级美学水准和生产力水平的影片，为2014华语电影书写了最为厚重的章节。另外，《小时代3：刺金时代》《后会无期》《老男孩之猛龙过江》《匆匆那年》等带动社会风潮的现象级电影，也昭示了电影艺术在当下文化格局下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电影美学关键部位的电影表演，在2014年的成绩突出地表现在大陆演员在两岸三地以及国外的国际电影节获得多个具有分量的表演个人奖项。廖凡凭借《白日焰火》柏林“擒熊”，获最佳男演员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男演员；章子怡因电影《一代宗师》而在 2013到2014年间荣获包括第5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亚太电影节、亚洲电影大奖等12座影后奖；吕中凭借在王小帅的影片《闯入者》中的杰出表现而获第8届亚太电影大奖最佳女主角奖；陈建斌首次自导自演的影片《一个勺子》获第5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和最佳男主角奖；影片《军中乐园》又使陈建斌获第51届金马奖最佳男配角奖、使万茜获最佳女配角奖；王大治凭借电影《我不是王毛》荣获俄罗斯邦达尔丘克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这些成果表明，中国文化已具有更强大的外溢性力量，电影表演分析也成为考察2014年国产电影整体创作水平和产业现状的重要样本。2014年4月9日，在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主办的2013年度表彰大会上，导演冯小刚称：“十多年前，很多导演为了挽救中国电影濒临破产的状况，毅然放弃了自己的电影理想投入商业洪流，十多年后，我们的努力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此刻应该是我们重拾电影理性，重塑电影人文精神，重新回归电影艺术本体的时候了。”这段话可视作引领今年国产电影创作基调的论纲。大银幕上，人文题材电影的全面回归，是对前几年商业题材电影“挤压”的一次大举反攻。相应地，国产电影的表演艺术风貌经过2012年的“重塑”与“冥思”，2013年的“减法”与“轻微”，到了2014年也呈现出了“洗练”与“持重”的姿态。这种具有文化自省意味的形态是艺术走向深度模式的信号，昭示着下一阶段的文化自觉及文化自信的“修炼”，为一个探索和重塑新时期的国家集体人格做准备。

二2014年人文类电影的表演，基数强大、杰作众多，形成了一定的艺术分量和社会影响力。人文类电影表演的美学形态，呈现出端庄、平实、稳重的风貌，在创作过程中洗去夸张、矫饰的技巧，专注于人性质感和内心维度。具体来看，可根据角色年代将其分为两类：一是对历史人物的“人文考古”。历史人物的“人文考古”，主要在于挖掘和塑造的人物身上的传奇色彩、时代质感、人格密码和文化新质。这存在着传奇化和文化型两种不同创作策略，从今年的情况来看，文化型策略应用得更广。张艺谋的“回归之作”《归来》，是2014年度最具分量的电影作品之一，这种分量来自电影自身和电影之外的诸多力学场域。《归来》以洗尽铅华的面目，用温情的手法完成对一个家庭的史学回顾以及精神治疗，寄托了张艺谋导演的人文坚守和对某种创作状态的回归，也心态平和地泰然经受大众目光的洗礼。如同导演李安的评价：“整部影片都是很平静的，而且非常切实。平实的灯光，演员的表演，这些对一般的观众而言可能会比较沉闷，但对我来说是不会的，它有它非常精彩的、非常内敛的味道，这种戏到结尾，味道才会慢慢出来。”[1]全片坚定深刻的文化策略，决定了平实而克制的表演形态。陈道明饰演的陆焉识，虽然在大部分戏份中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其知识分子的风骨与情操却已深入人物的灵魂，变成一种浑然流淌的气韵。陆焉识经受过数个风云变化的年代，承载着当时知识分子的心态和处境。巩俐饰演的冯婉瑜，在平和迟缓的“失忆”状态中完成了细腻而富有层次感的表演，其分寸感的把握在于自然流露而不过火煽情。饰演丹丹的张慧雯，用肢体和眼神传递人物的精气神，新人的青涩与角色在特定情境下的扭曲感碰撞，产生了奇妙的艺术新质。另外，客串出场的郭涛、刘佩琦、闫妮、丁嘉丽都是技巧精湛、经验丰富的演员，对角色有较强的提炼能力，在短暂的表演时间里，拿捏准确、一步到位地完成人物塑造。同样展现年代人物群像的影片《黄金时代》则以汤唯扮演的女作家萧红为中心，将民国时期一众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搬上银幕。汤唯用富有感情的凝视和单纯娴静的神态来传达萧红的情愫和想法。她的创作方法是踏实的，甚至是老实的。比起外在的表演技巧，她更多地是在做“内功”，“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技巧的演员，我只是走到人物的世界里，在她生活的情境下，想她的所思、所想、所感受、所喜怒哀乐。我只是去感受这些东西然后再把自己变成她的节奏。”[2]冯绍峰在《黄金时代》中饰演的作家萧军，风流潇洒、勇武不羁，是一名有武者风范的文人。在一场“二萧分手”的片段中，萧军在寒冷的户外一边洗脸一边和萧红交谈，两人不欢而散后，萧军举起冷水“哗”地自头上浇了下来。据导演许鞍华称，这个细节是冯绍峰自己临场发挥的，事先之所以没有报备，是怕天气太冷而遭导演拒绝，因为许鞍华以“过度”保护演员闻名，冯绍峰的艺术悟性和敬业精神由此可见。此外，王志文饰演的鲁迅，以冷冽的眼神、平静的神色昭示斗士精神，又用言笑晏晏、和颜悦色和家庭生活桥段展现他平易近人以及提携和关爱后辈的一面。饰演丁玲的郝蕾，状态饱满而又准确，兼具“昨天文小姐”的感性和“今日武将军”的强悍。朱亚文塑造端木蕻良的表演很“收”，演出人物内敛、低调、略带羞涩的味道。黄轩饰演的骆宾基，有着朴实而沧桑的面貌以及沉着而坚定的人格。饰演梅志的袁泉，饰演聂绀弩的王千源，饰演罗烽的祖峰，饰演蒋锡金的张译，也都特质分明、性格突出，使《黄金时代》不但完成了叙事，也描绘了历史中的文化人格，体现出丰厚的人文情怀。二是对当代人格的人文解码。在当代题材的人文类影片中，采用与观众平视的角度，深入、衔接地气以及富有人文关怀和文艺情怀地讲故事，是其中优秀之作的共同特征。娄烨导演的《推拿》即是这样一种具有文化人类学意义的影片。在第51届“金马奖”中，《推拿》获得7项提名，荣获了包括最佳影片奖、最佳摄影奖等6项大奖，片中的盲人演员张磊凭借小孔一角获最佳新人奖，她演出了小孔属于黑暗世界的羞涩、温柔与性感。秦昊饰演的按摩中心老板沙复明，于乐观和自命风流中流淌着一种“喜剧的悲伤”。郭晓冬饰演的王大夫，含蓄老实，因而“切腹”的一场戏中，被逼上绝境后的爆发显得不落窠臼，具有活生生的惨烈的冲击力。本身就是南京人的梅婷演绎女按摩师都红，具有“接地气”的优势，其表演大方利落，赏心悦目。黄轩饰演的小马，压抑中透着侵略性，将少年的冲动与郁躁、悲伤与情欲体现得淋漓尽致，小马复明后在街头狂奔的段落构成了全片最精彩的时刻。《推拿》的群像表演，用充满人性关怀和人性平等的笔触，书写出深厚而幽微的群体性人文内涵，从角色质感和人性温度中，获知群体生命的真正脉动。在表现“打拐寻子”的影片《亲爱的》中，香港导演陈可辛与黄渤、郝蕾、赵薇、张译、张雨绮等内地演员在艺术上无缝衔接，完成了一次在地的创作。以喜剧形象示人的黄渤，献出了一次严肃、投入、没有喜剧成分的表演，他饰演寻子的父亲田文军，平实质朴，具有小人物式的表现力和鲜活感，显示了黄渤对角色强大的适应性。赵薇颠覆了亮丽优雅的形象，饰演农村人贩子的妻子李红琴。影片中她操着一口安徽方言，不施粉黛，扮相造型极为符合其村妇的身份。赵薇的表演充满了苦难、困顿和绝望，传达出人物既无辜又有罪、既伤害又被伤害、既是法盲又是母亲等复杂的身份背景，构成了影片中最令人难忘的段落。饰演寻子母亲鲁晓娟的郝蕾，她的表演总有一种“吸附式”的效果，“吸附性结构与其说是支撑了一个作品，不如说是营造了一个天地、一个审美空间。”[3]郝蕾是年轻一代女演员中演技派的代表，在文艺片的打磨下，她的表演具有一种凝聚力和说服力，不露痕迹、令人动容。饰演律师高夏的佟大为，处理小知识分子式人物已驾轻就熟。在两组对峙的人物关系中以及在影片揪心的气氛中，他的表演起着缓冲和过渡的作用，构成全片的美学平衡。《白日焰火》获得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和最佳男演员，成为2014年国产电影中风头无双的作品。主演廖凡抓住张自力这个人物的本质，即具有一种兽般的气息、本能和冲动，在人格逻辑的牵引下，稳定地释放角色的能量。在常态里，张自力眼神浑浊、行为粗鲁，是一名窝囊潦倒的失意者。然而，作为警探为案件奔走和周旋时，又透着老辣、警觉和精悍的职业特点。在表现他情感纠葛的段落中，如滑冰、独舞等片段，其表情和肢体中的错乱、疯癫与决然，又将人物复杂隐秘的内心情感有机流露。王学兵饰演的变态杀人犯梁志军，阴沉残忍的杀机都藏在沉默寡言和迟钝麻木的外表之下，主要用动作和造型来传达恐怖感，“跟踪”和“杀警”等段落中让人不寒而栗。王景春饰演洗衣店老板荣荣，戏份虽不多，但作为一名功力深厚的演员，王景春能于生活日常之中闪现出人物的异样和机锋，尤其是荣荣在洗衣店里和张自力谈话的场面，寥寥几笔、闲话寻常，但信息量很大，潜流涌动，是一次高等级的表演“过招”。影片《忘了去懂你》中的郭晓冬、陶虹、王紫逸，勾勒出了西南小镇上中年夫妻的困顿处境与茫然情感。影片《夜莺》中，李保田、秦昊、李小冉、杨心怡演绎出都市家庭关系的冰冷疏离和乡村社会关系的朴实亲密。这些表演都触碰到当代人情感中的“痛点”和“泪点”，引起思考和共鸣。另外，今年的主旋律影片的表演形态中，也有充满人文关怀和人性质感的案例。主要是在人物性格总谱设计上，更加凸显了人性化和道义感的人格魅力，而不是仅在表演一种高尚的身份。《黄克功案件》根据史实改编。成泰燊饰演的法院审判长雷经天，作风硬派、情感深沉，将人物的习惯、人格和信念立体塑造。这一形象得到了雷经天的儿子雷炳坚的肯定，“成老师将父亲内在心灵的东西，完全体现出来了”[4]。王超饰演的黄克功，将角色的复杂性呈现到位。毛孩、黄海冰、杨佳音饰演的党内领导，也都体现出新的性格风采和人性光芒。影片《西藏天空》中，大量藏族演员的参与，使得这部影片在表演形态上呈现独一无二的真实质感，具有内敛、深沉、凝重和朴拙的美学风貌。扮演农奴普布的拉旺罗布，主要是“天然去雕饰”的本色演出。阿旺仁青饰演贵族少爷丹增，将内心世界遭受着激荡与翻覆外化在矜持的表情与波动的眼神之中。著名藏族演员多布杰饰演的多哲活佛，则能看到戏剧化表演和零度表演相结合的表演形态。影片《因为谷桂花》在美国亚利桑纳州第20届美国塞多纳国际影展上荣获最佳世界电影。颜丙燕、保剑锋、姜鸿的表演契合影片娓娓道来的叙事，细腻质朴、令人信服。总的来看，基于2014年国产电影创作上的人文态势，表演艺术也一致地采取了自己的表现方法和形态，呈现出了一种平稳、洗练的表演力量和魅力。在目前文艺精神等级普遍下滑的状况中，无疑是一种清醒的文化自觉。人文类电影的表演使表演文化实现了从直觉到自觉、从表层到内在、从单一到多元、从质朴到深刻的路线发展，并出现了中国韵味及其东方风格的表演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