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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博方言“AAA”式名词重叠用法研究

2015-04-04

关键词:量度淄博极性

田 家 隆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淄博方言“AAA”式名词重叠用法研究

田 家 隆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淄博方言中,存在一种“AAA”式名词重叠的特殊用法,这些名词包括“头、边、顶、梢、底、根、角”等。语音特点上,第一个音节重读,第三个音节轻声;句法分布上,主要充当宾语或补语;语义属性上,表达极性程度义,第一个音节常用“紧”替代,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极性程度副词“最”;语用功能上,表达说话人对相关属性量度的主观认知;生成机制上,名词本身的量度义和数量象似性原则的作用是其主要促发机制。

淄博方言;“AAA”式名词重叠;量度义;数量象似性

一、题解

淄博市位于鲁中地区,淄博方言属于北方方言区的冀鲁官话区,历时层面与官话有许多共同的发展轨迹和使用规则,共时层面也有一些独特的使用规律,AAA式名词重叠是其与现代汉语相比的一种特殊的用法。在现行的有关语法著作中,讨论名词的语法特征时认为“名词一般不能重叠”,现代汉语中单音节名词重叠的AA式大体不外乎以下三种基本情况:其一,表示亲属称谓,如爸爸、妈妈、舅舅、姑姑等;其二,妈妈语,如糖糖、本本、洞洞、虫虫等;其三,表示“每一”的意思,如天天、年年、月月、家家等。该重叠方式既可以看做名词重叠,也可以看做量词重叠。淄博方言中存在一种特殊的AAA式名词重叠用法——这些名词主要包括“头、边、顶、梢、底、根、角”等——是现代汉语中没有的语法现象,具体可参看以下各例。

[例1]尽管已经跑了八圈了,他仍然在队伍的头头头。

[例2]一个学期下来,他总是被老师安排坐在教室的边边边,心理很不舒服。

[例3]不爬到泰山的顶顶顶,这帮家伙是不会休息的。

[例4]眨眼的工夫,一只喜鹊落在了树枝的梢梢梢。

[例5]你把竹竿插到这个池塘的底底底,看看到底有多深。

[例6]请把橱子推到墙的根根根,这里要空出来表演节目。

[例7]她的头刻在了桌子的角角角,瞬时流出了血。

上例中的名词基式A都是对事物空间位置的描摹,名词本身具有一定的量度义,AAA式的重叠用法激活了基式的量度义,在量度上的描摹更加精确化,带有说话人强烈的主观色彩,同时量度的凸显也激活了重叠式的极性程度义。

本文讨论的淄博方言中这类名词的AAA式重叠用法,孟庆泰、[1]于思湘[2]在研究中均有所提及,我们试图细致地分析这种用法在语音特点、句法分布、语义属性、语用功能上的具体表现,揭示该特殊用法的生成机制。文中有关淄博方言的语料一部分是基于方言调查的自拟句,其余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以下简称“北大CCL语料库”)。

二、“AAA”式重叠的性质与特征

(一)语音特点

AAA式名词在语音上呈现出各音节儿化和音强逐次减弱的特点。比如“头头头”通常读为“头儿头儿头儿”,且第一个音节“头”音强最强,是重读位置,第二个音节“头”音强减弱,读本调,第三个音节“头”音强最弱,读轻声。

(二)句法分布

AAA式名词在句法分布上主要体现在单独作主语、宾语和补语,或者是作为充当主语、宾语或补语的定中短语的中心语,请看以下例句。

[例8]A:梢梢梢在晃动,是不是说明水下有鱼了?

B:嘘!小点声,鱼在吃食了。

[例9]还原一下案发现场的情况,当时主持人在舞台的中央,被害人在边边边,他在完全没有防范的情况下被犯罪嫌疑人砍伤。

[例10]就算这鸭子跑到根根根,它也跑不出这个院子,我们围成一个弧形,一定能捉住它。

[例11]山的顶顶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好像一髻儿白花,真好看。

[例12]你别坐在桌子的角角角,很危险的。

[例13]就算你的竿子能插到池塘的底底底,你也插不到鱼,因为竿子到了水中会遇到阻力。

例[8]~[10]的AAA式名词重叠分别单独做句子的主语、宾语、补语,但不难发现,单独充当句法成分的AAA式重叠通常是定中短语中省略了定语的中心语部分,根据上下文语境或者根据会话交际的“合作原则”,省略的部分往往可以补出。例[8]中围绕“钓鱼”主题的话论中,主语“梢梢梢”是相对“芦苇的梢梢梢”的省略;例[9]作宾语的“边边边”承前省略了定语“舞台”;例[10]作补语的“根根根”是对“院子的根根根”的省略,下文“跑不出这个院子”已经有所交代。

例[11]~[13]的AAA式名词重叠则分别是其与相应定语组成的定中短语充当句子的主语、宾语和补语。

(三)替换原则

淄博方言的AAA式名词重叠用法,可以用AA式重叠替换,只是在方言中,需要在AA式重叠后加“上”、“里”等方位词,才能完句,具体参见以下例句:

[例14]她坐在教室的角角角,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例15]她坐在教室的角角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差别在于,从量度义和程度域来讲,“角角角”是教室的最角落里,空间上呈现的是一个“量点”,这也是淄博方言AAA式名词重叠后一般不再加“上”、“里”等方位词的原因,程度域上呈现的是最高级;“角角里”是教室比较偏的地方,空间上呈现的是一段“量幅”,程度域上呈现的是比较级。

事实上,这种AA式重叠虽然在功能上还没有独立成词,但在当代汉语用例中已有相关的用法,在句法分布、语义属性上也呈现出与淄博方言相同的特点,例如我们在人民网和北大CCL语料库中检索到以下相关例句。

[例16]向东林回忆起当晚情形还心有余悸,“刚吃完中秋团圆饭,朋朋跟哥哥玩得正开心,一不留心就撞上了木头桌子角角上!他的左眼流了好多血,把我们吓坏了……”(人民网 2013年9月《为救孩子 出租车高速上演“生死时速”》)。

[例17]小枝梢梢上都冒嫩绿叶芽了(引自北大CCL语料库周立波《暴风骤雨》)。

[例18]公爵夫人于是坐满了这张沙发,一直满到边边上。这位太太,虽然这么……肥,可一直相当令人愉快(引自北大CCL语料库法 普鲁斯特著《追忆似水年华》)。

以上例句的使用,大抵可以这样解释,一是说话者或写作者所在的方言区本身存在“AA式名词重叠”加“上”、“里”等方位词的用法,体现在了言谈中或作品中。二是由于这种用法的扩散性和可接受性在逐步加强,正在被当代汉语吸收。

三、“AAA”式重叠的表达与功能

(一)名词“A”的量度义

淄博方言中可以用作AAA式重叠的名词自身具有一定的量度义,是对事物空间域性状的描摹。如:头的本义是首,指人体脖子以上的所有器官,后引申为物体的最上(最前)部分;边的本义是山崖的边缘;角的本义是兽角,等等,其用法归结来看主要是对人体、动物、山川、草木等客体的极性空间位置的描摹,这些客体也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础。

名词“A”之所以自身具有量度义,正是因为其描摹客体的线性可切割性。也就是说从纵向切面来看,“头”是人体线性的顶端,相对的是“脚”、“躯干”等部分;“梢”是木本植物线性的顶端,相对的是“树干”、“树根”等部分;“角”是动物线性的顶端,相对的是“脖子”、“腿”、“尾巴”等部分。从横向切面看,引申义的“头”是物体的顶端,具有可切割性;“边”是山崖的边缘,同样具有可切割性。

这些名词“A”的量度义是“AAA”式名词重叠用法的基础,也是其表示极性程度义的动因。

(二)“AAA”式重叠的极性程度义

淄博方言的AAA式名词重叠在语义属性上表达极性程度义,重叠后,由描摹空间性状转向描摹在空间中的极性程度,在程度域上属于高量级,相当于现代汉语中高量级程度副词“最”修饰名词的用法。例如:

[例19]不要站在站台的边边边(=最边边),往里面站一点,火车马上开进来了。

[例20]抓住皮尺的头头头(=最头头)不要放手,我来量一量长度。

张谊生认为,现代汉语中的相当一部分名词及名词性短语的语义中也包含着或蕴含着一定幅度的量度义……所以,这些具有量度义的名词同样可以受到程度副词的修饰。[3]167淄博方言中“AAA”式名词重叠时,第一个音节“A”经常用淄博方言中的程度副词“紧”来修饰,相当于“最”,正是由于名词“A”具有一定幅度的量度义。淄博方言中这种AAA式名词重叠极性程度义的获得实际上是一种“量增”的体现。

(三)量度凸显与主观认知

沈家煊指出,“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 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 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4]淄博方言中AAA式名词重叠用法正是说话人对事物空间域性状的量度化程度的主观认知,通过形式上的重叠达到量度的极性表达,以增强说话人对量度认知的准确性,凸显说话人对事物空间域内量度等级的主观认知,增强听话人对自己命令、请求、劝诫、建议、态度、观点的确信程度,从而产生共鸣。例如:

[例20]这黄瓜的头头头你不扔了,还留着干什么?这点东西怎么吃啊?

[例21]这个学期我都坐在教室的边边边,那面的黑板根本看不清,您给我调个位子吧。

例[20]是说话人向听话人建议,“黄瓜”把子是不能吃的,何况是把子的最顶端,那就更不能吃了,所以强烈建议听话人扔掉。例[21]是说话人通过向听话人表达“坐在教室最边上”的时间之久,以请求听话人给自己换一个位子,以此增加自己请求被应允的可能性。

四、“AAA”式重叠的生成与机制

(一)数量象似性动因

按照Givõn的界定,数量象似性(quantity iconicity)指的是:意义越多,越不容易预测;越重要,形式就越多。显而易见的数量象似性有两种典型:一种是语言形式的复杂程度,另一种是重叠现象。[5]206

1.语言形式的复杂象似动因

Croft指出,从类型学的角度看,相对复杂的概念普遍由相对复杂的语言结构表达,这种趋势反映了语言结构和它所代表的外部世界概念结构的平行性,是一种象似性的表现。[6]173

也有学者指出存在这样一种特征:名词的复数在所有的语言里都用某种非零形式的语素表示,而单数在有些语言中仅用零形式表示,双数和三数几乎不采用零形式。[7]这说明,复杂程度高的语言形式蕴含了一些简单形式的内容,反之并不成立。

罗肇锦指出,在汉语的某些南方方言里,形容词重叠的次数与程度量等级相对应。如四县客话里,形容词有A、AA、AAA三种形式,表示程度的增量。从概念上看,不含程度意味的性质是比较简单的,程度越高,概念就越复杂。[5]207例如:

ton(短) ton ton(很短) ton ton ton (非常非常短)

同样,淄博方言中AAA式名词重叠的特殊用法首先在形式层面超越了“A”式、“AA”式名词,因而它反映的概念和重要性自然比“A”、“AA”式更强大,体现在这些具有量度义的名词身上,那就是程度的增强。例如:

边(边上) 边边(很边上) 边边边(最边上)

2.重叠象似动因

生活中,我们会把两个或两个以上相同物体归在一起,会在一段时间内重复相同动作,会通过重复表达某种程度的加深,在语言上,就体现为一种重叠的象似性。

语言成分的重叠增加了成分的数量,是语言形式复杂化的表现,这种语言形式的“量增”会导致概念意义的“量增”,由此产生不同的语法意义。比如:He is very very very fat.(他非常非常非常胖)比He is fat.(他胖)表达的程度量更高。

淄博方言AAA式名词重叠通过形式上的重叠的“量增”从而达到程度义的“量增”,与英语不同的是,淄博方言的这种“量增”并不是一种临时的组合,而是正在语法化过程中的语法机制。

(二)模糊边界与有界化

根据沈家煊的研究,“有界”和“无界”主要是指人的认识,不是指客观实际。像“边、头、角”等可以用数量短语修饰的名词都是有界名词。但是,边界具有模糊性。例如墙角,很难说墙角有一定的界限,我们无法在墙上划出一条界线,说超出了这条线就不再是墙角,但仍然把“墙角”看成一个有界的个体,说“一个墙角”。[8]

有界事物具有可重复性,我们认为,重叠是一种可数的重复。淄博方言中AAA式名词重叠就是通过重复将模糊界限更加清晰化、精细化、准确化。

事物在空间上有有界和无界之分,性状在程度或“量”上有有界和无界之分。例如“白”是颜色的一种性状,可以有各种程度的“白”,“雪白”、“灰白”、“米白”等等都是对各种程度“白”的概括,代表一个不确定的“量幅”,如果说“白”是无界的,那么这种带有一定量幅的或某个量点的“雪白”等就是有界的。同样地,淄博方言中,类似“边边边”“角角角”“头头头”这样的重叠形式正是“边”“角”“头”这样带有量度性状的事物的某一段量幅,而且是接近于极点的“量”。当然,这样的量的估计也是人的主观行为。

因此,以主观估计为基础的关于“界限”的清晰化、精确化也是淄博方言AAA式名词重叠用法形成的机制。

五、结论

第一,从性质与特征看,淄博方言中AAA式名词重叠用法在语音特点上呈现音强递减特征,其中第一个音节是重读,第三个音节为轻声;在句法分布上,可以单独充当主语、宾语或补语,更多的是充当主宾语、补语的定中短语的中心语。在替换原则上,可以用“AA”式重叠加方位词“上”、“里”来替换,但语义上程度减量。

第二,从表达与功能看,淄博方言中AAA式名词重叠用法在语义属性上表现为极性程度义,相当于现代汉语中高量级程度副词“最”修饰名词,极性程度义的基础是名词“A”本身具有的量度义,只是在淄博方言中更常用的是程度副词“紧”。在语用功能上,AAA式重叠体现言者凸显量度,使“界限”清晰化、精确化的主观认知情态。

第三,从生成机制看,语言形式的复杂象似动因和重叠象似动因是淄博方言AAA式名词重叠用法生成的根本动因,主观上使带有量度性状的空间事物的界限清晰化、精确化是这类用法的一大机制。

第四,从发展与演化看,语言始终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语法化过程是一个不断演化的连续统一。淄博方言中AAA式名词重叠特殊用法并非是简单的音节重复,而是一种正在语法化过程中的语法机制,其他方言中类似的特殊语法现象也都正处在语法化的过程中,当用频的强度、传播的速度、合适的环境都快速发展的时候,这些用法也会慢慢被现代汉语所吸收。方言语法,尤其是语法化过程中的方言语法现象尤其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

[1]孟庆泰.山东淄博方言的重叠式[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1).

[2]于思湘.淄博方言语法现象研究[J].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5).

[3]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4]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4).

[5]吴为善.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6]Croft, William.TypologyandUniversal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7]陆丙甫.某些主要跟语序有关的语法普遍现象[J].陆致极译.国外语言学,1983,(2).

[8]沈家煊.“有界”与“无界”[J].中国语文,1995,(5).

(责任编辑 杨 爽)

2014-09-20

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当代汉语流行构式研究”(2012BYY002)。

田家隆,男,山东淄博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研究生。

H146

A

1672-0040(2015)02-006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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