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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火车

2015-04-03黄伟

辽河 2015年3期
关键词:糖块坐火车婶婶

黄伟

俺对火车最初的好奇来自于一个胡同的婶婶。

婶婶跟村里人不大一样。婶婶每天大清早要蹲在门口刷牙,那时才知道牙还得刷刷。可看到婶婶嘴上的白色泡沫,俺的胃一翻一绞地要吐。婶婶还故意惹逗俺,喝口水,鼓着腮帮子,嘴朝着俺咕咚咕咚做响,然后扑哧一声吐了出来。俺撒腿一跑,就听见婶婶在身后呵呵呵地笑。婶婶好打扮,夏天的时候敢穿裙子,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老远还能闻见一股喷香的雪花膏味儿。那时候感觉穿着裙子的婶婶走在街上真好看,像年画里的仙女。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头老婆婆见婶婶过来,有的把头歪向一边,还有的用手挡着眼。婶婶像是没事似的,一趟一趟在人眼前晃。这时候就有老头或老婆婆起身离开。再看婶婶,调皮地朝我眨个眼,掩嘴偷笑。俺还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跑开了。俺娘打心眼里稀罕婶婶,从来没听娘说婶婶个不好,老夸奖说,别看你婶不像干活的样,真干起活来比谁都泼。

听说婶婶是从烟台郊区那边过来的。她说娘家村有个养猪场隔火车道不远。她在场里干活,场里男男女女一大帮,可热闹了。婶婶说得也热闹,惹得我们几个小屁孩像被夹了猴尾巴,叽哇乱叫。婶婶也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除了讲场里的趣事,婶婶还爱讲火车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她说火车开过来的时候千万隔远点,要不火车带的风能把人卷到车底下。婶婶连说带比划,当时听了心咯噔咯噔跳,瞪大眼睛忘了眨巴。婶婶却想笑的样子,又不想笑,末了还是捂着嘴笑了。

回家以后说给娘听,娘正坐在炕头上忙活手里的针线活,有一搭无一搭说了句,你婶是想家了。

也向爹打听过关于火车的事。爹老是那句话:火车老长,跑起来咣当咣当地坐着腚疼。俺却在爹说的咣咣当当中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愉悦。那时爹在乡里做事,动不动坐火车出差。

俺是爹娘唯一的儿子,在家里排行老小,顶上有四个姐姐。听乡亲们戏说,爹娘那几年光顾生孩子了,要是不见个带把的,会一直生下去。

有一天爹正儿八经对俺说,赶明儿带你去坐坐火车,你也老大不小了,长长见识也好。爹去办事的地方是烟台,乡里有直达的客车。为了让俺长长见识,得先坐客车去桃村,再从桃村火车站坐火车去烟台。

俺要坐火车的事疯了一般地在班上传开了。全班的同学都围着俺问这问那,俺也不知怎样回答,逼急了就把爹的话搬弄出来,还添油加醋地说火车跟个大长虫似的,老长老长,跑起来咣咣当当坐着腚疼。班上的同学都咧着嘴傻笑,有的哈喇子都从嘴角流出来。

“鼻涕虫”是婶婶的儿子。因为他的鼻子下老郎当着两嗵鼻涕。班上的同学瞧不起他,有时打起仗来还骂他杂种。就因为这两嗵鼻涕,“鼻涕虫”没少挨婶婶的揍,可他老改不了这个毛病。气急了,婶婶就指着鼻子骂,这辈子伤天理了,怎么养了这么个孽种。

“鼻涕虫”把俺要坐火车这事听进心里去了。下课的时候,乘着没人从兜里掏出块泥灰灰的糖,说能不能带俺一块去,俺做梦都想坐坐火车。边说边把糖块往俺手里塞。俺不要还扯住俺的袄袖不撒手,有点耍无赖的意思。俺甩身挣脱,又使劲扒拉了一把,把糖块扒拉到了地上,说才不屑吃你的破糖,要坐回家让你爹领你去。“鼻涕虫”很失落的样子,低着头用手摆弄着糖块都快哭了。俺有点心虚,撒腿跑了。

婶婶听说俺要坐火车,就嘱咐俺坐火车的时候该注意的一些事情,还说你看看那个养猪场还在不在。俺抬头看了看婶婶,发现婶婶的眼圈红了,心想可能是因为俺和“鼻涕虫”的事,就赶忙答应说好。

“鼻涕虫”回家就嘟囔着婶婶要坐火车。婶婶眼圈又红了,开始骂“鼻涕虫”。正好赶上叔上山回来,叔就婶婶、“鼻涕虫”一块骂。婶婶还了几句,招惹来叔的一顿拳脚。“鼻涕虫”在一旁咧着嘴哇哇哭,爹呀娘呀的叫唤。婶婶哭着说,你爹早死了,闭嘴。说着一把扯“鼻涕虫”到怀里,掏出手帕给“鼻涕虫”没轻带重地抹了两把鼻涕。

娘在家里听了,阴沉着脸,嘴里直叨咕,这个二虎霸道的咋就下得了手,他婶还怀着孩子。成天一点数没有,人家要是没点难处,能来咱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儿。娘不住口地数落着叔的不是,又紧着催促爹快过去劝劝。

这些事半点也没影响到俺的心情。当天夜里,兴奋得大半宿也没睡着,满脑子在跑火车。

第二天刚蒙蒙亮,穿上娘给俺准备的一套新衣服,扒拉了几口饭,爹就用自行车带着俺去乡里坐客车去桃村。在桃村火车站候车室,稀稀拉拉几个人在等车。爹买了票,就拉着我在长排木椅子上坐着等。正等得焦急,大喇叭筒里终于传来可以上车的通知。俺紧贴在爹屁股后头,拽着爹的衣服跟坐车的排着队到检票口,然后穿过一个狭窄昏暗的走廊,出了门口,一条绿色的“长龙”豁然出现在眼前。俺终于亲眼见到了在脑子里想象了无数次的火车。这个庞然大物横在俺面前,俺东瞅瞅,西望望,眼睛都不够使了。随后迷迷糊糊被爹拽着进了车厢里面。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火车就“呜——呜——”几声“轰隆轰隆”开动了。爹好像跟对面坐车的很熟的样子,有说有笑。俺可没心思听他们说话,光顾看光景了。正好靠窗坐着,外面的树木、田野、村庄……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好像在跟俺们赛跑。偶尔还能见一只小鸟在眼前一晃,随即就没影了,俺的心也跟着小鸟飞了……俺亲身体验到了咣咣铛铛的愉悦,一点也没感觉腚疼。一会儿,俺想上厕所,就跟爹说了。看样子爹并没打算陪俺一块去,用手指了指方向,说,自己去,找不着打听打听。尽管打怵,还是硬着头皮起身去厕所,哪知刚趔趔趄趄走了几步,突然感觉火车像停了。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扑倒,胳膊蹭掉了一块皮。车厢里面顿时有些慌乱,受伤的不止俺一个。不大一会儿就有看样子是车上的工作人员的人挨个给受伤的包扎伤口。爹显得很紧张,直问俺有没有事,俺说没事,当时被吓得忘了疼。不大一会儿,火车又缓缓开动,听车上的人说是附近村一个年轻女子因为婚姻上的事想不开卧轨自杀了。

因为明天要上学,这遭到烟台也没闲逛。爹急三火四把事办完下午就带俺坐客车回来了。回到家走在大桥头的时候,老些人拿羡慕的眼光瞅俺,俺顿时感觉又不会走道了,都因为身上穿的那套新衣服。那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穿件新衣服。冷不丁穿件新衣服,俺就感觉手脚不知往哪搁。俺曾经一套衣服穿了将近半个来月,直到油烂茧似的才被娘扒了下来,边扒边骂,这个古怪货,丢人现眼。有一遭老师都看不下去了,还登门找俺娘,说你儿子就这么一套衣服啊?娘听了哭笑不得。这时几个伙伴跑着围拢过来,眼神急溜溜地打听事。俺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讲一路看到的光景,还告诉他们市里的大楼比村里的老槐树还要高,唯独没说受伤的事。过后婶也问俺坐火车美不美?俺说美,又问俺看到那个养猪场啦,当时光顾害怕了,哪还记得这档子事。俺就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婶婶听。婶婶听了眼圈又红了,嘴里自言自语,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啥想不开的……

看着婶婶的红眼圈,觉得有点对不起婶婶,心里说下次一定记着看看。

过后爹问俺还敢不敢坐火车,俺说敢,长大了像你一样三不六九坐火车。爹呵呵笑着说,你小子有种。

这遭去烟台,爹给俺买了些花花绿绿的糖块。第二天上学,想起婶婶的红眼圈,俺捎了两块给“鼻涕虫”。“鼻涕虫”感动地说,等俺坐火车去了烟台也捎给你吃。“鼻涕虫”的话权当耳旁风,俺没拿当回事。

没想到快过年的时候,“鼻涕虫”还真去了烟台,是婶婶带他去的,不知道是不是坐的火车。俺成天巴望“鼻涕虫”捎好吃的给俺,可婶婶和“鼻涕虫”去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回来。

那些日子,娘挺害愁的样子总念叨,说,他婶说不准还真不回来了。然后就一连串地叹气。叔叔上俺家的趟数多了,也不说个什么话,耷拉个脑袋坐在椅子上就知道卷烟抽。娘一直在埋怨,说,打你光棍吧,成天介一点数没有,他婶那人多好。看样子这事娘比叔叔都焦急,在家里商议说让爹和叔叔做伴去趟烟台看看能不能把婶婶叫回来。那天晚上叔叔也在,娘凶着一张脸挺吓人地对叔叔说,他婶回来以后可不许再那样待人家。再不改改那些臭毛病,没人稀管你。俺也生叔叔的气,坐在炕上拿眼直剜他。

还差几天就过大年了。就在爹和叔叔准备去烟台的时候,婶婶回来了,“鼻涕虫”笑嘻嘻跟在后面。“鼻涕虫”像变了个人,一身新衣服,刚理的头发,显得有精神头,关键是鼻子底下那两嗵鼻涕不见了。在胡同口,“鼻涕虫”见了俺,就从婶婶的包里掏出一大把糖块给俺,一点没想到“鼻涕虫”这么大方,这次该轮俺感动了。“鼻涕虫”拉俺到一边,头一梗梗说,俺娘带俺去姥姥家了,原来俺姥姥家离烟台不远,站在俺姥姥家的平房上都能看见火车。听到这里俺有些惊讶,说真的啊?“鼻涕虫”说,一点不胡诌,不信你问俺娘,俺娘说往后带俺坐火车去姥姥家。哦,对了,俺姥还说让俺去烟台念书。去了烟台俺就能天天看见火车。顿时,俺的眼里满是羡慕,突然就想巴结一下“鼻涕虫”,俺拉着“鼻涕虫”的手说,俺爹给俺买了那么些摔鞭,回头拿些给你。好啊,好啊,“鼻涕虫”一听放鞭,美得直蹦高。

这时侯娘正拉着婶婶的手,不住地说,可把你给巴望回来了,好、好……还问婶婶家里的爹娘都好啊?婶婶说好,都挺好。这些日子不见你们还真挺想的。娘说,是啊是啊,想死了……娘瞅着婶婶的肚子说,还想这小东西哩,小东西老不老实?婶婶说,在娘家里的那几天,小东西一点也不安顿,老踢俺呢,熊脾气可别随他爹……说着说着,婶婶的眼圈就红了,不知啥时眼泪也掉了下来……

转过年,“鼻涕虫”就去了烟台念书。临走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跟在他腚后走了老远。“鼻涕虫”说,俺娘说要带俺从桃村坐火车去烟台。说到坐火车,却没了往日的兴奋。我和几个小伙伴都没什么话说。婶婶在一旁说,去了市里好好读书,娘还等着你有出息了,以后领娘坐火车去个大城市逛逛哩。“鼻涕虫”还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随后车来了,我们几个小伙伴和“鼻涕虫”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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