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世纪拜占廷的秘术特征及其政治运用
2015-04-03邹薇
邹 薇
秘术 (Occult Sciences)是一种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区和各历史阶段的现象。它通常通过一定的仪式表演,利用和操纵某种超人的神秘力量来影响人类生活或自然界的事件,以达到一定的目的。①吕大吉:《宗教学通论新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93页。拜占廷人对于秘术有一个清晰的概念,认为秘术是研究超自然的形而上学,即无法使用逻辑推理或现有物质科学来理解的知识,具有秘密性或神秘性,只有极少数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知晓秘术原理或手法。保罗·马格达里诺 (Paul Magdalino)认为拜占廷秘术主要包括占星术、占卜预言、巫术和咒语等,②Paul Magdalino and Maria V.Mavroudi,The Occult Sciences in Byzantium,Geneva:La Pommer d'or,2006,pp.27-28.实际上,秘术的内涵要丰富得多,从广义上讲,包括预言类的占星学、面相学、手相术、占卜术、解梦学,巫术类的法术、咒语、魔法、炼金术和形而上学类的神灵学、撒旦学、玄学等,③参见M.C.Poinsot,The Encyclopedia of Occult Sciences,New York:Robert M.McBride and Company,1939,pp.5-9.而占星术、占卜预言、巫术和咒语是拜占廷秘术的主要形式。这些秘术活动在当时拜占廷史学著作中均有记载,可见秘术在12世纪的拜占廷帝国颇为盛行并受到时人普遍的关注。
1920—1930年代,秘术研究领域集中出现了一批成果,主要以各种百科全书为代表,不过拜占廷秘术在此时并非关注热点。《神秘学百科全书》以西欧秘术和神秘学为主,尽管有古希腊和古罗马秘术的词条,却没有收录拜占廷秘术的相关内容。④Lewis Spencer,An Encyclopedia of Occultism,London:George Routledge& Sons,LTD.,1920.《秘术百科全书》则侧重欧洲秘术,尤其是欧洲大陆的巫术事件和相关人物等,对拜占廷秘术鲜有提及。⑤Poinsot,The Encyclopedia of Occult Sciences.直到1960年代拜占廷学学者才开始在研究中涉及秘术,其中《拜占廷天文术语研究》一文从语言学和词汇学角度分析、探讨和辨识了来自梵蒂冈图书馆等机构的诸多文献资料中的天文术语,其中涉及了拜占廷占星术,但不成体系。⑥O.Neugebauer,“Studies in Byzantine Astronomical Terminology,”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New Series,Vol.50,No.2,1960,pp.1-45.至1980年代,拜占廷学学者多将目光投向早期拜占廷巫术。在此期间的代表性论文有《作为6-7世纪巫术史源数据的拜占廷圣徒传记:巫术、遗物和圣像》和《拜占廷早期的艺术、医药和巫术》,两文皆侧重于探讨拜占廷早期秘术与基督教的衔接与融合、作为基督徒的圣徒如何兼具实施神迹和巫术的矛盾形象、早期拜占廷的医学同巫术的关系以及艺术作品中展示出来的巫术等问题。①H.J.Magoulias,“The Lives of Byzantine Saints as Sources of Data for the History of Magic in the Sixth and Seventh Centuries A.D.:Sorcery,Relics and Icons,”Byzantion,No.37,1967,pp.228-269;Gary Vikan,“Art,Medicine,and Magic in Early Byzantium,”Dumbarton Oaks Papers,Vol.38,Symposium on Byzantine Medicine,1984,pp.65-86.上世纪60年代以来,学者们以秘术为切入点探讨基督教对异教秘术的吸纳与改造,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帝国早期社会文化转型的总体特征。到了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拜占廷秘术研究最重要的成果是两部论文集。1995年出版的《拜占廷巫术》在继承了早期拜占廷秘术研究偏爱探究巫术与基督教传统之间关系的同时,继续深入研究早期拜占廷巫术与教会法。②Henry Maguire,Byzantine Magic,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与此同时,有更多的学者开始重视帝国中期和晚期的秘术研究,例如帝国中期知识分子米哈伊尔·普塞洛斯 (Michael Psellos)的魔法实践、帝国晚期帕列奥列格王朝巫术等,并将目光投向帝国统治下的其他地区,如斯拉夫东正教的巫术传统等。但此时仍旧没有涉及12世纪的拜占廷秘术。2006年,论文集《拜占廷秘术》③Magdalino and Mavroudi,The Occult Sciences in Byzantium.问世。该论文集体现了现今拜占廷秘术研究的最新成果,不仅展望了拜占廷秘术未来的研究方向,进一步深入了拜占廷秘术同基督教的关系研究,探讨了圣经对占星术以及帝国治下的希伯来占星术对秘术的影响等,同时扩展了拜占廷秘术的研究范畴,对拜占廷炼金术的埃及因素、拜占廷知识分子与神秘主义以及拜占廷对伊斯兰世界和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在天文学方面的促进作用等进行了探讨。其中有一篇研究9-12世纪拜占廷秘术与皇权关系的论文对本文颇有帮助。总体上来说,国际学术界对于12世纪拜占廷秘术及其对政治的影响方面的研究是比较薄弱的。
国内对拜占廷秘术的研究较为罕有,一些论文和著作偶有涉猎但语焉不详不成系统。较之于教条地将秘术无差别视为封建迷信注重其负面影响,从辩证的角度来看,秘术在12世纪拜占廷的存在具有其合理性,秘术在历史上对帝国亦具有正面意义,即在稳定形势、巩固帝国政权方面曾起到积极的政治功用。本文主要着眼于12世纪拜占廷秘术兴盛的原因与特征,透过大量秘术事件表象探讨其背后各政治派别的力量博弈,解析12世纪拜占廷帝国的政治乱象,避免简单化和脸谱化地去解读拜占廷秘术。
一
秘术从拜占廷帝国建国以来就一直存在,但在12世纪极其盛行,秘术能在拜占廷大行其道与当时拜占廷帝国的宗教文化传统和政治形势息息相关。
首先,拜占廷秘术的兴起具有古典遗产的基础,尤其是古希腊的秘术传统。古典文化对拜占廷影响至深,其中古代秘术的手法和方式更是融入到了拜占廷人日常生活当中,成为拜占廷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希腊人和罗马人普遍相信各种各样的征兆、神谕和占卜。在正统的希腊、罗马人看来,一切起源于希腊、罗马的崇拜形式,如神谕所的神谕、各类征兆 (包括鸟兆与梦兆)以及以动物内脏为材料的占卜才是确凿可信的。④林中泽:《新约圣经中的神迹及其历史影响》,《世界历史》2006年第6期。尽管基督教兴起之后诸多古希腊罗马的秘术和秘仪衰落了,但以罗马人自居的拜占廷人在经历了帝国早期的文化与宗教转型后,使希腊文化和基督教信仰融合统一在罗马帝国的政治框架内,⑤George Ostrogorsky,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trans.by Joan Hussey,Oxford:Basil Blackwell,1968,p.27.故而可以毫无隔阂地接受古典文化中的秘术。在适当加以改造后,拜占廷认为秘术找到宗教上的支持,使之有了更为普及的条件。例如希腊、罗马人认为邪恶精灵的前身是“恶意的不和女神生下的痛苦的劳役之神、遗忘之神、饥荒之神等”,⑥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3页。而拜占廷人将异教神和精灵恶魔化,将其改造归入基督教的魔鬼体系中,继而能被秘术所用。这也符合拜占廷帝国同时兼有古罗马的政治观念、古希腊文化和基督教信仰这一特点。
其次,《圣经》能为很多秘术手法提供理论依据,客观上有助于秘术的流行。当时,拜占廷国教所使用的《圣经》是希腊文的《七十士译本》(Septuagint),除了现在普遍通行的《圣经》“旧约”以外,还包括《次经》和关于犹太人生活的文献,其中不乏对占星术、预言等各种秘术的记载。因而“古典时代产生的这一古老预言方法在笃信基督教的拜占廷社会获得广泛的社会基础”。①陈志强:《拜占廷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9页。尽管《圣经》明确禁止邪术,如“你们中间不可有人使儿女经火,也不可有占卜的、观兆的、用法术的、行邪术的、用迷术的、交鬼的、行巫术的、过阴的,”②《圣经·申命记》,南京: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3年,18:10-11。但这只是禁止普通信徒,施行神迹的权能被控制在高级教士和圣徒的手里。③林中泽:《新约圣经中的神迹及其历史影响》,《世界历史》2006年第6期。况且,这个自视为信仰基督教的帝国不是每件事都严守教义。④Richard Greenfield,“Sorcery and Politics at the Byzantine Court in the Twelfth Century:Interpretations of History,”in Roderick Beaton and Charlotte Roueche,eds.,The Making of Byzantine History,Aldershot:Variorum,1991,p.78.此外,所谓施行神迹的能力实际上就是控制超自然力,在本质上与秘术并无区别。拜占廷宗教信仰接受上帝魔鬼二元论,这使秘术中借助神的力量的神迹和借助魔鬼力量的邪术都得到了理论支持。因此秘术中所谓的神迹和邪术犹如硬币的两面,因拜占廷宗教信仰的复杂性而获得生存空间。
另外,12世纪拜占廷帝国内忧外患的政治形势有助于秘术的兴盛。这一时期正值军区制衰落和普罗尼亚制兴起之时,随之而崛起的大贵族势力开始与中央抗衡,中央集权受到威胁,再加上王朝内讧,皇族争权夺利,使拜占廷国力衰弱;同时12世纪拜占廷帝国外患不断,西有十字军的入侵,北有塞尔维亚人、匈牙利人和保加利亚人的叛乱和滋扰,东部和南部同塞尔柱土耳其人战争不断,可谓四面受敌扰攘不宁。在这种情况下,社会混乱造成人们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形成社会学中统称为“结构性紧张”的局面。靠人力无力回天的压抑使人们寄希望于一种超自然力量或神秘力量的支持,于是秘术成为了一种普遍的泄压行为,成为在某种威胁或紧张的压力下,许多人表现出来的相当带有自发性的思考、感觉和行为方式。⑤参见伊恩·罗伯逊:《社会学》(下册),黄育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747页。因此12世纪拜占廷的政治形势在客观上为秘术盛行提供了必要的条件。1204年君士坦丁堡被攻陷,此后人们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心灵的创伤已非秘术所能安抚,而是直接求助于神灵的庇佑了,故基督教施行神迹的活动和圣像崇拜在拜占廷帝国更为泛滥。
最后,皇帝对秘术的态度亦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西欧从10世纪开始就在《主教教规》中规定“从教区根除魔鬼发明的巫术,……如果发现一个这种邪恶的男女信徒,就要马上从教区将他们灰溜溜地赶出”,⑥Alan Charles Kors and Edward Peters,Witchcraft in Europe,400-1700:A Documentary History,2ndedition,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1,pp.22-61.与西欧不同的是,拜占廷官方不仅没有进行大规模的猎巫运动,连皇帝都善于利用秘术这一工具操控政局,尤其有些皇帝至少在表面上特别相信秘术,比如曼努埃尔一世、安德罗尼库斯一世和依沙克二世等人都曾采用很多术士的建议,并对他们加官晋爵。这在客观上促使了很多人投帝王所好,热衷于秘术,甘做帝国的政治工具,使秘术在维护社会秩序、巩固帝国统治方面起着特殊的作用。秘术运用本身也为拜占廷帝国的统治涂上一层神秘化、神圣化、合法化的色彩,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转移或平息广大民众的不满情绪和缓解国内各种复杂的矛盾,故秘术的盛行有其内部原因和外在条件,在12世纪拜占廷帝国所扮演的角色具有不可替代性。
二
拜占廷秘术直接传承了古希腊罗马的秘术精要,同时结合12世纪拜占廷社会的实际情况而加以改进和创新,体现出其独特的民族特点。拜占廷史学家尼基塔斯·侯尼亚迪斯 (Niketas Choniatēs)《记事》(Χρονικη'Διη'γησι)一书中记载的很多秘术都能在古典文化中找到原型。在皇帝安德罗尼库斯实施水占术询问谁会继承其皇位,谁会废黜其皇位时,将热爱大地的精灵 (the earth-loving spirit)投入水中,水中出现了I和半月形的∑字母符号,秘术师对这些符号进行了解读。⑦Niketas 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trans.by Harry J.Magoulias,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4,pp.187-188.这种水秘术的原型是古希腊的水占神谕,即德尔菲神庙的女祭司佩提亚(Πυθ α)坐在一个三脚凳上,一手拿着月桂树枝一手拿着碗,里面盛有卡索蒂斯圣泉 (Kassotis spring)的水液,她可以根据水面的形态说出神谕,这些神谕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古希腊政治。①参见 Sarah B.Pomeroy,Goddesses,Whores,Wives,and Slaves:Women in Classical Antiquity,New York:Schocken Books,1975,p.33;B.A.Norita Dalene Dobyns,Power,Performance and the Pythia:The Political Use of Delphic Oracles,A Thesis Presented in Partial Fulfillment of the Requirements for the Degree of Master of Arts in the Graduate School of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2005;徐媛媛:《德尔斐神谕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开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0年,第五章第一节。可见拜占廷的水占术接受并继承了德尔菲神谕的水占方式。同样,《记事》中对于斯科里鲁斯·塞思 (Skleros Seth)将桃子作为秘术实施中介的记载与希腊神话中阿格迪斯提斯 (Agdistis)的故事有相似之处。塞思迷恋上了一个拜占廷少女却遭到其拒绝,于是他给少女送去一个施了法的桃子,女孩将桃子放在怀中,最后被性欲折磨而失去了贞洁。②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84.希腊神话中阿格迪斯提斯同时长有两性的性器官,众神惧怕他,切掉了他的男性生殖器,被切的部分长成了一棵桃树。一位少女采了桃子放在怀中,桃子消失了,而她却怀孕了。③Pausanias,Description of Greece,trans.by W.H.S.Jones,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ondon:W.Heinemann,1933,3.17.5.可见拜占廷人不仅接受了古希腊神话将桃子作为男性生殖器的隐喻,更将其纳入秘术手法之中。还有,米哈伊尔·西吉迪特斯 (Michael Sikiditēs)通过秘术召唤出的黑色生物不仅秃头巨眼、个子矮小而且腿部强壮擅长踢人,④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p.84-85.不禁让我们想起从古典时代流传至今,并仍旧出现在现代希腊和塞浦路斯民间信仰中小妖精 “Kallikantzaros”(Καλλικ α'ντζαρο )的形象。
12世纪拜占廷秘术显示出很强的学术性。与西欧不少文盲巫师不同,在拜占廷实施秘术的人绝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这是因为拜占廷秘术虽然传承自古代,但发展到12世纪,特别是经过拜占廷的文化复兴运动以后,⑤Α. Καρπóζηλο ,Βυζαντινο Ιστορικο και Χρονογρ α'φοι,τóμο Γ'(11ο -12ο αι.),Αθη'να:Εκδóσει Καν α'κη,2009,pp.30-40.秘术本身已具有了十分复杂的内容,并且呈现出相关知识系统化的趋势,这是常人无法问津的。拜占廷秘术要求掌握秘术的人首先要“学习古希腊法术传统”;⑥Greenfield,“Sorcery and Politics at the Byzantine Court in the Twelfth Century:Interpretations of History,”in Beaton and Roueche,eds.,The Making of Byzantine History,p.78.其次,要具备广博的天文地理知识;此外,由于拜占庭通过文化交流吸收了相邻地区的相关文化内容,施术者需要学习来自拉丁地区和阿拉伯地区的有关文献。⑦Maria Mavroudi,“Occult Science and Society in Byzantium:Considerations for Future Research,”in Magdalino and Mavroudi,The Occult Sciences in Byzantium,p.58.如果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则很难掌握拜占廷秘术的要诀。从侯尼亚迪斯的记载来看,实施秘术的人大多是拜占廷社会的精英人物,包括皇帝、牧首和学者等,一般都有良好的教育经历,且处于社会上层。中世纪最著名的学者米哈伊尔·普塞洛斯(Michael Psellos)就深入研究过秘术,拜占廷公主安娜·科穆宁 (Anna Comnena)在著作中也承认自己学习了占星术,⑧Paul Magdalino,“Occult Science and Imperial Power in Byzantine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9th-12th Centuries),”in Magdalino and Mavroudi,The Occult Sciences in Byzantium,p.141.和奈城 (Chonae)主教尼基塔斯 (Niketas)精通预言术,被时人视为最伟大的预言家,他通过秘术预见皇子曼努埃尔会统治整个帝国,并比其祖父还长寿。⑨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124.
拜占廷人认为秘术与哲学的关系最为密切,“它们属于哲学,哲学诞生了秘术;秘术为哲学方法所解析”。[10]Magdalino and Mavroudi,The Occult Sciences in Byzantium,p.28与哲学的密切联系使拜占廷秘术有着哲学理论的支撑和形而上的特点。由于上述原因,对于拜占廷秘术的实施者,性别的限定性较强,多为受过高等教育而学识渊博的男性,女性因受到社会活动和受教育程度的限制而少有涉足。在侯尼亚迪斯的记载中,仅有一位女性曾精通秘术,即皇后尤夫洛希妮 (Euphrosyne),她也是因为特殊的皇室背景而享受了一般男性亦享受不到的权利。
形同西方天主教对文化的主宰,拜占廷秘术的发展亦呈现出依从于东正教的特点。对于信仰东正教的拜占廷人来说,古希腊罗马的很多秘术手法是属于异教或异端的。秘术的异教或异端成分被东正教按自身的要求不断纯化,这是面对一神论信仰与异教、异端之间冲突做出的最佳选择,当异域文化进入拜占廷以后即被东正教改良、同化并加以吸纳和利用,从而维护了拜占廷东正教的正统性。对古代秘术的净化、改良和同化过程有时候会得到教、俗封建主的共同支持。君士坦丁大帝为了净化秘术而禁止用动物内脏进行占卜。①M.W.Dickie,Magic and Magicians in the Greco-Roman Worl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1,p.243.皇帝曼努埃尔曾作过不懈的努力,专门撰写了支持占星术的文章,他认为给拜占廷人带来好处的、借助上帝力量的秘术应受到鼓励。②Paul Magdalino,The Empire of Manuel I Komnenos,1143-118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p.377-382.拜占廷教会因《圣经》记载而认为占星术等秘术是有宗教依据的,《圣经·马太福音》中基督耶稣的诞生被星象预言过,并引博士来拜,故而占星术在拜占廷受到东正教会的支持。东正教会以信仰作为划分标准,不禁止虔诚的基督徒实施秘术,但坚决打击异教徒施法。教会亦将古希腊的四元素理论纳入拜占廷神学体系中,将古代神话中一些掌控火、水、风、地四元素的神灵和精灵同化为天使。这使得在秘术实施过程中催动四元素等同于通过天使借助上帝的力量,从而为秘术提供了神学上的支持。
由于秘术的特性,很容易被有权势的社会上层所利用,某些使用秘术的教会人士试图让教会垄断实施秘术的特权,使秘术成为教会的专用工具,并以此作为翦灭敌手的武器。因此,拜占廷的牧首、主教与皇帝都希望争夺秘术的控制权和话语权,甚至用秘术来攻击对方。侯尼亚迪斯笔下诸位牧首和主教大多能实施秘术,有的甚至利用秘术裁定的神圣性公开诅咒皇后、干预皇位继承,因为他们自认为所借用的是崇高无比的上帝的力量。由于各方力量处于一种均衡的状态,谁也不能将秘术垄断,所以,秘术在各种势力的间隙中生存,并被12世纪的拜占廷教、俗封建主共同利用。
三
12世纪的拜占廷秘术在帝国的政治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国家的内政外交政策,甚至决定拜占廷帝国的政治走向。尼基塔斯·侯尼亚迪斯的《记事》、公主安娜·科穆宁的《阿莱克修斯传》 (Αλεξια')和约翰·金纳莫斯 (John Kinnamos)的《约翰和曼努埃尔功德纪》(Deeds of John and Manuel Comnenus)这三部拜占廷史著,是12世纪帝国十分重要的史料,③参见 H.Hunger,Βυζαντινη'Λογοτεχν α.Η λóγια κοσμικη' γραμματε α των Βυζαντινω'ν,τ.Β',Μτφρ.Τ.Κóλια ,Αθη'να:Μ.. Ε. Τ.,2007,pp.225-236,237-246,265-280.其中记载了为数不少的秘术案例,透过这些秘术案例我们可以洞悉秘术对帝国政治生活的多方面影响。
在拜占廷的历史上,有许多皇帝迷信秘术因而显得昏庸无能。然而皇帝的“迷信”是真正发自内心还是另有所图,其实有很多讨论的空间,至少众多拜占廷帝国的皇帝善于权谋,惯于用秘术巩固皇权,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在皇位继承中对秘术的利用。
拜占廷皇帝曼努埃尔一世继位后极力宣传“血”的预言。该预言是科穆宁王朝最有名的一个神谕,其内容是“血”(αιμα,ΑΙΜΑ)这个词将预示科穆宁皇帝及其继任者的首字母规律。科穆宁王朝及其继任者共六位皇帝的首字母都符合这个预言,其顺序为阿莱克修斯一世 (Αλε'ξιο )、约翰二世(Ιωα'ννη )、曼努埃尔一世 (Μανουη'λ)、阿莱克修斯二世 (Αλε'ξιο )、安德罗尼库斯一世(Ανδρóνικο )以及依沙克二世 (Ισαα'κιο )。④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96.这一预言最早流传于曼努埃尔一世统治时期,同曼努埃尔之父约翰二世之死有关。⑤Magdalino,The Empire of Manuel I Komnenos,1143-1180,p.41.侯尼亚迪斯记载约翰二世死于一次狩猎事故,⑥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p.23-24.弥留之时仍旧对于指定大儿子依沙克还是小儿子曼努埃尔为继承人犹豫不决。大儿子受到教会、军队和部分民众的支持,小儿子有一半拉丁血统是亲西方派。当时十字军第一次东侵业已发生,不少大臣不愿一个亲西方派的皇子即位。约翰二世的密友和最高军事统帅约翰·阿库赫 (John Axouch)劝说垂死的皇帝将依沙克定为最后人选,①Magdalino,The Empire of Manuel I Komnenos,1143-1180,p.195但最后即位的是曼努埃尔。有学者认为约翰二世之死并非意外,而是被拜占廷军队中有着拉丁血统的一派暗杀,原因是不满皇帝要他们同安条克的老乡和教友厮杀。刺杀的目的是为了使亲西方派的曼努埃尔即位。②Magdalino,The Empire of Manuel I Komnenos,1143-1180,p.41.曼努埃尔是否参与暗杀活动尚不可知,但是为了保证顺利加冕他采取了不少军事手段。为稳固皇权,曼努埃尔为其即位找寻有力的支持,而这个预言恰好能为他验证统治的正统与天命所归,因此在他在位期间被大肆宣扬。
安德罗尼库斯一世和依沙克二世的皇位继承均不正统,因此,他们也极力利用秘术来证明自己即位的正统性和合法性。安德罗尼库斯一世还以这个预言为借口剥夺了女婿阿莱克修斯 (Αλε'ξιο )的继承权,以此巩固其亲生儿子约翰 (Ιωα'ννη )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地位。安德罗尼库斯认为阿莱克修斯一世 (Α)、约翰二世 (Ι)、曼努埃尔一世 (Μ)、阿莱克修斯二世 (Α)完成了一个“血”(ΑΙΜΑ),他是新一轮“血”的开端,继承他的人不是以A(阿莱克修斯)开头的,而应该是以I(约翰)为首字母的。秘术再次成为决定皇位继承的理论依据和工具。
秘术同样被拜占廷皇帝运用在巩固皇权方面。在安德罗尼库斯一世统治时期,皇族成员塞浦路斯的依沙克·科穆宁 (Isaac Komnenos of Cyprus)密谋夺取皇位,派兵占领塞浦路斯割据称帝。安德罗尼库斯借助秘术师之口预言一位名叫依沙克的人会推翻皇帝的统治,借此派人抓捕依沙克·科穆宁。③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p.161-162.在安德罗尼库斯统治晚期,韬光养晦的皇室外围成员依沙克·安苴鲁斯 (Isaakios Angelos)引起皇帝的猜忌,他再次以水占术的结果为由追捕依沙克·安苴鲁斯,意图巩固自己的统治,却未料到反被其夺走了皇位。④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p.187-190.不管成功与否,拜占廷统治者从主观上是意图利用秘术这一工具来维护皇权、巩固统治的。
秘术亦是当时拜占廷帝国中央权力与地方权力斗争的工具。伴随着拜占廷帝国军区制的衰落,普罗尼亚制的兴起已成定局,并由此崛起了一批地方大贵族。他们拥兵自重对中央政府虚与委蛇,对皇权虎视眈眈。中央与地方两大政治势力的较量构成了晚期拜占廷政治生活的主线。⑤陈志强:《拜占廷帝国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71页。在侯尼亚迪斯的记载中,曼努埃尔一世曾迫使君士坦丁·安苴鲁斯 (Constantine Angelos)将驶向西西里的海军前锋全部撤回,只因为第一次计算使用的天体图表是错误的,需要按第二次计算的吉日再次出师。安苴鲁斯在第二次不利于行军的情况下再次被迫出征,被“毫不犹豫地交到了敌人的手中”。与他相反的是安德罗尼库斯·康托斯蒂法诺斯 (Andronikos Kontostephanos),当他调动军队攻打匈牙利人的时候,曼努埃尔一世命令他延迟进攻直到下一个更吉利的日子。康托斯蒂法诺斯做出了正确判断,违背了皇帝的命令。侯尼亚迪斯对康托斯蒂法诺斯的做法表示赞赏,同时嘲笑占星家们是“凝视着天空却不看脚边东西的人”。⑥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p.55,30.这里,看似昏庸迷信的皇帝依靠占星术来决断,甚至被某些人视为帝国衰败的原因之一。若透过现象看本质,秘术背后隐藏着代表皇室的中央权力与代表地方军事贵族的地方势力的缠斗。君士坦丁·安苴鲁斯是地方军事大贵族安苴鲁斯家族的代表,这个家族在12世纪后期建立了安苴鲁斯王朝。曼努埃尔一世已经深感安苴鲁斯家族对中央的威胁,因此他运用秘术手法来打击敌对家族的首领,借敌人之手削弱地方军事贵族的势力。这并非所谓的迷信和昏庸,但当他对安德罗尼库斯·康托斯蒂法诺斯故伎重施时,康托斯蒂法诺斯识破了其用意,加之康托斯蒂法诺斯家族不仅是拜占廷帝国的古老家族,更重要的是同皇室沾亲带故根深叶茂,在这次中央与地方的角逐中明显占据了上风。
以皇帝为代表的世俗政权也利用秘术来打压以牧首为代表的教会势力,牧首往往也不示弱,以秘术反击之。纵观拜占廷发展的历史我们不难看到,皇帝与牧首之间冲突不断,而结果往往是皇帝占了上风。①D.J.Geanakoplos,“Church and State in the Byzantine Empire:A Reconsideration of the Problem of Caesaropapism,”Church History,No.3,1969,p.383.君士坦丁大帝早在公元325年召开的尼西亚宗教会议上,就确立了皇帝对教会的“至尊权”,其中包括召集宗教大会权、教职任免权、教义解释权和争端仲裁权等。“至尊权”涉及了皇帝与教会接触最为频繁的层面,即关于教会的组织和管理,反映出皇帝与牧首之间最激烈的对抗冲突。②Magdalino,The Empire of Manuel I Komnenos,1143-1180,pp.308-309.侯尼亚迪斯和金纳莫斯都记载了当曼努埃尔一世邀请伊康努 (Ikonion)的苏丹基利杰·阿斯兰 (Kilij Arslan)参加1162年的凯旋仪式时,发生了一次地震。牧首卢卡斯·赫里索贝尔吉斯 (Loukas Chrysobergēs)通过秘术语言将地震解释为上帝之怒,因为上帝不能容忍一个穆斯林参加装饰着基督和圣徒圣像的凯旋仪式。③John Kinnamos,The Deeds of John and Manuel Comnenus,trans.by C.M.Brand,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6,p.157;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30.这是牧首对拜占廷皇帝赤裸裸的指责。赫里索贝尔吉斯是1156—1169年君士坦丁堡牧首,他注意到皇帝曼努埃尔一世的专制作风、政教合一的企图和让教会逐渐服从于国家需要的图谋。作为教权的代表,赫里索贝尔吉斯不时强调教会和国家的分离有助于教会免受世俗的负面影响,其本质就是对于皇帝“至尊权”的挑战。将自然天象通过秘术手法解释为神罚,只是赫里索贝尔吉斯在位期间同皇权争斗中的一种手段。
牧首科斯马斯·阿提克斯 (Kosmas Attikos)的诅咒事件也是教权与皇权激烈斗争的反映。金纳莫斯认为阿提克斯博学多才精通秘术。④Kinnamos,The Deeds of John and Manuel Comnenus,p.56阿提克斯被诬陷扶持曼努埃尔一世的哥哥依沙克称帝,同时因同皇帝对教义的理解相左而在1147年被放逐,⑤Magdalino,The Empire of Manuel I Komnenos,1143-1180,p.277.任牧首的时间只有十个月。阿提克斯则试图通过秘术打击皇帝身边的人来进行最后一搏。他首先对皇后贝尔萨-伊琳妮 (Bertha-Irene)的子宫下咒,使她不能生出儿子;二是召集宗教会议将皇帝身边的一些官员逐出教会;三是诅咒皇帝身边的重臣惨死。⑥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p.47-48.巧合的是这些诅咒都成为了事实,阿提克斯幸运地通过秘术制造了不利于皇帝的舆论,使民众更加敬畏教会,相信教会所操控的秘术,从而听命于教会。
12世纪拜占廷的外交决策也受到秘术的影响。在12世纪前半期,同西方的关系是拜占廷对外关系中的重中之重。当时第一次十字军东侵已经发生,阿莱克修斯一世寄希望于十字军来帮助帝国收复安纳托利亚地区。公主安娜·科穆宁记载了1106年2月至3月“一颗彗星出现在天空,这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彗星,……这颗彗星不分昼夜在天空中闪耀了40天,似乎是从西方升起并运行到东方。……皇帝召见精通秘术的巴西利乌斯 (Basilius)来咨询。……巴西利乌斯通过占星术和占梦术得出结论,彗星代表了法兰克人的动向,彗星停留的地方代表法兰克人将要摧毁地上某个角落”。⑦Anna Comnena,The Alexiad of the Princess Anna Comnena,trans.by Elizabeth A.S.Dawes,London and New York:Kegan Paul,2003,pp.307-308.阿莱克修斯一世本打算写信敦促西方军队早日到来,在听到巴西利乌斯的预言后,即命令基克拉泽斯(Cyclades)和欧亚其他沿海岛屿城镇备好战舰作好迎战准备,以防西方军队突然的军事袭击。
拜占廷的外交政策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多方面力量的制衡,其中亲东方派与亲西方派两股势力足以左右拜占廷帝国外交政策的走向。皇帝往往利用秘术来平衡各派势力,不容忍任何离心势力的坐大。拜占廷帝国当时腹背受敌,不光面对巴尔干地区的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匈牙利人和库曼人等,最令他们头痛的是来自小亚的塞尔柱突厥人和来自西欧的拉丁人十字军。他们无法同时在东西方开战,因此是拉拢东方的突厥人来对付西方,还是拉拢西方的十字军来进攻小亚,成为这一时期拜占廷亲东方派和亲西方派党派争议的焦点。
在《记事》中,侯尼亚迪斯记载了两个相关联的秘术案件。1167年亲东方派的西部陆军统帅阿莱克修斯·阿库赫 (Alexios Axouch)被控告准备用巫术暗杀皇帝。指控者是亲西方派的翻译官亚伦·依沙克 (Aaron Isaakios),他声称阿库赫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男巫,可以隐形并在空中飞翔,然后持剑飞扑下来对人进行持续的攻击。他指控阿库赫打算利用秘术刺杀皇帝,是危及皇帝和帝国安全的危险人物,应当予以诛讨和翦灭。阿库赫属于亲东方派,他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却具有阿拉伯人的血统,其权力和出身使他不仅被拉丁血统的皇室成员所忌惮,更是亲西方派的眼中钉。皇帝曼努埃尔打算在1168年联合耶路撒冷的拉丁人进攻埃及的迪米亚特 (Dimyat),势必在此之前要打压处于强势的亲东方派,于是,阿库赫自然就受到了严厉的惩罚。然而,局势很快就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亚伦·依沙克由原告变成了被告,有人指控他练习秘术有邪恶的动机,正巧亚伦被捕时正在阅读所罗门的书,里面记载了如何用魔法召唤魔鬼军团来完成召唤者的命令。同时还搜出了一个乌龟壳,亚伦在里面偷偷放置了“双腿被绑住,胸膛被一个钉子刺穿的人像”,来诅咒皇帝曼努埃尔的寿命和健康。亚伦也没能逃脱被诛罚的厄运。①Choniatēs,O City of Byzantium,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ēs,pp.82,93,83.
皇帝利用两派之间的矛盾,把亚伦作为棋子,除掉一个功高震主的大臣,秘术成为一箭双雕最有力的武器。亚伦一开始是亲西方派的,但他与威尼斯人勾结损害拜占廷帝国的利益而受到处罚,于是转向亲东方派,这样一来亚伦也成为被打击的对象。亲西方派的玛丽亚皇后暗中操纵,对他进行了秘术指控,不仅震慑了那些想投靠亲东方派的大臣,也顺带消除了上一个案子中的证人。曼努埃尔宫廷有效地利用秘术达到了其政治目的,消除了中央政权的隐患,平衡了各派势力,从而使帝国的统治得以巩固。在这两起影响外交政策走向的秘术案件中,皇帝成为最终得利者,而秘术则是其驾驭权术翻云覆雨的工具。
综上可见,秘术的兴盛与12世纪拜占廷内外交困的政治环境密不可分,由于秘术被拜占廷人视为具有超人和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故被帝王、牧首、主教、将军等社会上层和党派分子所利用,成为他们克制对手保护同党,并达到自身政治目的的有力武器。拜占廷人对秘术的关注和频繁使用,客观上也导致了秘术的盛行和泛滥,形成了12世纪拜占廷政治上教俗争权、党派攻讦、皇帝仲裁扑朔迷离的乱局,秘术运用的表象下涌动着那个时代政治斗争的各种漩涡和暗流,使12世纪的拜占廷历史显得更为诡异而复杂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