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2015-04-02徐兴正
徐兴正
今天在座的,包括作家沈洋在内,都是我文学上的良师益友。对我来说,在文学大家、文学前辈面前发言,最主要的目的是求学,是请教。我将“报告文学”拆开,在“报告”与“文学”之间加上一个冒号,作为这次发言的正标题,旨在揭示,这次发言,乃是向文学大家、文学前辈,报告我阅读沈洋的报告文学作品所得到的体会。当然,这些体会都是关于文学本身的体会。身为文学爱好者,我也渴望成为作家的同行。因而,我选取的角度是“写作”,这次发言的副标题是:“从写作角度谈《遥远的洛泽河》阅读体会”。
对《遥远的洛泽河》阅读体会比较多,我从写作角度,自己感觉到能够基本梳理清楚的,大致有三。
一、写作,有时候要调度所有的经验。
写作需要才华,也需要机缘。关于这两点,我所看到过的论述已经非常充分了。有趣的现象是,中国有一个流行的观点,认为作家不是他人培养出来的,而是自己领悟出来的,所以,还有人直截了当地说,大学中文系的责任并不是培养作家;而美国也有一个同样流行的观点,认为作家是可以培养的,尤其是当代,很多优秀的美国作家都接受过“某某写作计划”之类机构的训练,比如印裔美籍作家拉希利,事实上,还有部分中国作家参加过“某某创作中心”一类的活动,比如北京作家徐则臣。我之所以说这个现象有趣,是因为,我认为,中美两国观点的分歧,并不在于作家是否可以培养,而是在于:中国观点认为,才华是天生的,因此,汉语专门造了一个词,叫“天才”;美国观点认为,才华是可以增加的,其手段就是后天培养。好了,在这里就不去争论两种观点孰是孰非了。总之,写作需要才华。但并不是说,凡是有才华的人,就写得出好作品来。好作品的诞生,至少还需要第二个条件,那就是机缘。早在1996年,我还是一个高中生,颇有不务正业之嫌,读贾平凹的《废都》,看到他在《后记》里苦口婆心地说,曹雪芹老师完全是领受了一个伟大作家的命运,才得以写出《红楼梦》那样的传世之作。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他说的是写作的“机缘”。当然,这也不是我自己领悟出来的,而是贾平凹老师某一年到昭通,说过一番话,我有幸听夏天敏老师说起来,才恍然大悟。
因为有才华、有机缘,所以,有的作家以梦为马,天马行空,似乎一出手就是佳作。比如说,莫言的小说《月光斩》《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其想象之奇诡,其行文之陡峭,确实令人眼界大开,而且惊魂难定。要是请教莫言,向他拜师学艺,他或许连“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谦辞都不想援引,一定会十分狡猾地说:读者诸君,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莫言老师的话,瑞典人可能信以为真。但我们中国读者,特别是云南昭通读者,只可姑且听之。
事实上,莫言讲故事,使用了他所有的人生经验。
对了,我总算引出了这个话题:经验。
《遥远的洛泽河》是一部关于彝良抗震救灾的报告文学,但它更是一部沈洋的经验之作。十五年前的1998年,我在昭通师专中文系的课堂上听杨昭老师讲外国文学,他曾将“经验”一词作过所谓简单拆分,变成“经历”和“体验”;经历可以是他人的,体验却是自身的。现在,将这深入浅出的讲解,用来解读这部作品,同样适用,同样有效。那么多人经历地震,那么多人进行救灾,沈洋多次深入灾区体验,最终构成了“经验”,使报告文学的写作成为可能。
沈洋写作《遥远的洛泽河》,调度的不只是来自彝良地震灾区的经验,而是他到此为止所有的人生经验,比如说,大山包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本书第一章《没有前奏的灾难》写大山包、鸡公山的文字,就经过了童年经验的打磨、抛光、上色。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同之处在于,有些经验来自童年,有些经验来自历史,比如本书第三章《遥远而艰险的路》写昭通的过往。
二、写作。有时候要面对不同的死亡。
奥地利作家伯恩哈德说,面对死亡,谈论其他任何问题都是可笑的。尽管伯恩哈德是一个极端的作家,此话说得过于绝对了,但是,死亡,毕竟是文学最重要的主题。
一部书写大地震的报告文学,它最重要的主题当然离不开死亡本身,除非,除非在这次地震中没有死亡。
中学语文教材和中文系写作教材教导我们,“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太深奥了,至少,时至今日,我还理解到它要教导我们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作家也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既然如此,“典型写作”就得讲究叙事策略。
《遥远的洛泽河》的叙事策略是:当不可能一一去写81个人不同的死亡时,就笼统地写他们死于地震;当笼统地写他们死于地震都不太可行时,就写人们对待他们的死亡。同样,当不可能透透彻彻地写地震灾难时,就完完全全地写抗震救灾。当写作中置换、转换上升为叙事时,这种策略对“典型环境”就具有了适应性。
我一开始发言就表示过,渴望成为作家的同行,作为一个准同行,我深知,掌握这样的叙事策略,多么不容易。
回到“死亡”的话题。中国圣贤有言:“不知生,焉知死。”或许,可以退一步讲,作家面对他人的死,其实也就是面对自己的生。
三、写作。有时候要承认文本的有限。
最近,我在重读印度作家阿迪加的小说《两次暗杀之间》。小说中,所谓两次暗杀,指的是1984年10月31日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被暗杀,以及1991年5月21日拉吉夫·甘地被暗杀,这其实只是提供了一个时限。这是一部堪称新闻体的小说,从某种角度说,它也像一部报告文学,只是说,故事发生的那个印度南方小城基图尔,查无此地,实际上是作者虚构的。我为这部小说的逼真和丰厚所倾倒。接到参加这次研讨会议的通知,我忽发奇想,如果中国作家来写一部《两次地震之间》的报告文学,会是什么情况呢?两次地震,可以是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也可以是云南的通海地震和彝良地震。印度作家阿迪加是一个生于1974年的年轻人。不过,较之于小说《两次暗杀之间》,报告文学《两次地震之间》难度太大了。
我想说的是,阿迪加的小说,它的文本也是有限的,远远不是印度现实的百科全书。说到文本的有限,我的用意不是质疑作家的写作,也不是贬损他们的劳动。我只是感叹,有限的文本,本身就是写作的宿命!美国作家辛格,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哥哥居然给他泼冷水说:“看法总是要陈旧的,常新的只有事实本身。”这可能是一个事实,尽管有些残酷。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经谦卑地说过,“我怕我配不上这人世间的苦难”。他说的不是他这个人,是他的写作。我们不妨打过转身看,正因为上一个文本是有限的,下一个文本才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作为文本,《遥远的洛泽河》或许也是有限的。这恰恰意味着,沈洋的写作,有望实现更大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 吴明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