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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姐(外三篇)

2015-04-02曹海燕

昭通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瘸子大江老头

曹海燕

疯姐叫罗艳,是兴场红旗坡罗瘸子的大女。她十岁辍学,十八岁嫁人,十九岁得精神病。罗艳从小就俊俏可人,长发披肩,嘴乖手勤,如邻家小妹,很讨人喜欢。即便得病后,仍仪态万方,风采依旧,故兴场人称之为疯姐。

疯姐病情时好时坏。在平日,她也会打扮自己,在燕子沟洗衣服时,还先在水边照照,然后把长发盘起或用发卡夹。我曾写的一篇散文《山花》就有她的影子。但一旦发病,疯姐就认不到人,赤着双脚,披头散发,喃喃自语,甚至到处乱走。若遇到背书包的学生,她就安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傻呆呆望着人家,吓得学生们急跑。兴场的人都知道她是罗瘸子的女,就给她饭吃。她吃饭不用筷子用手抓,脏兮兮的双手,把饭也弄得脏兮兮,怪可怜的。

父亲在兴场教书时,还教过罗艳。说罗艳聪明,又好学,还乐于助人。有一次,学校旁边的燕子沟发竹筒水,平时没脚背的溪水,突然涨至膝盖头,连高年级同学都很害怕,大家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而年竟九岁的罗艳却想到一个办法,她利用沟两边原本就已弯曲的竹子相互搭上并捆绑在一起,形成横跨水沟的“扶手”。当老师和家长们赶来时,同学们已顺利过了燕子沟。为此,罗艳还受到学校嘉奖。

后来,罗艳突然辍学。虽父亲多次家访,但也无济于事。罗瘸子放话说,丫头,早晚都是人家的。认得钱就行了。学校鉴于罗家世代贫农,家境困难,曾专题研究减免罗艳书学杂费并也做通了罗瘸子工作。但让人不解的是,罗艳却死活也不愿意再回到学校,只知道拼命干活。先前活泼天真的罗艳一下变得内向寡言。老师们猜想罗艳定有如山的心事和说不出的苦楚。

罗艳十八岁那年,罗瘸子收了砣湾山李村长2000元钱,就把罗艳嫁给了李村长的傻儿子。罗艳母亲心痛万分,说,罗瘸子你不得好死。你早就在打女儿的主意。你不让她读书就算了,你还做这种缺德事。但面对独断蛮横的罗瘸子,罗艳母亲也无可奈何。她郁愤在胸,思女心切,整日悲伤。原本能挑猪粪上山的强悍妇女,如今竟瘦如竹杆,后终积郁成疾,一病不起,直奔黄泉。噩耗传到砣湾山,罗艳的精神就开始恍惚起来。在母亲灵堂上,罗艳不是大哭,而是大笑。兴场人说,她疯了。

关于罗艳之疯,兴场人各有说法,但更多人说,那是罗瘸子砍砣湾山庙子门前的那棵老树得的报应。

罗瘸子年轻时是个冲冲客,是兴场的名人。那时红旗坡叫青杆林,因满山青杆树得名。青杆熬灶,发热量高,青杆林就成了大炼钢铁的主战场。几个大炉子,整天火光冲天。为保证炉子不熄火,人们被编在不同分队,有突击队,尖刀连什么的。二十四小时倒班,人息炉不熄。遍山的旗子和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鼓舞着革命群众,工地上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罗瘸子那时腿不瘸,力大如牛,干活又忘我,有股革命劲。三个月下来,他就扛红旗成了“尖刀连”的名人。传说他可以连续三天不睡觉,大喇叭里也经常有表扬他的声音,随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到区上和县里边开会、戴大红花。青杆林因他而出名,后干脆就叫红旗坡。不久,罗瘸子顺理成章地替换口是心非的杨瞎子,成为“尖刀连”几十号人的新头头。

有一次,领导问罗瘸子,青杆林砍完了,咋办?罗瘸子不假思索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下门板,砸家具吧。

下你妈的先人板板。有人背地里骂罗瘸子。领导们也清楚下门板,砸家具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命令罗瘸子带领尖刀连到砣湾山砍树。

砣湾山海拔高,古树参天,遮天蔽日,整日瘴气弥漫阴气袭人,难见天日。半山腰有座破旧的庙堂,仍有些香尾子。

队伍开进山那天,就有队员喊肚子痛。罗瘸子说,喊逑你喝冷水,烧开水泡苦丁茶。面对重重困难,队员们信誓旦旦,说具有强大的革命斗志就能战胜一切。当然偌大的老树始终扛不住队员手中的大斧和大锯,一排排高接云天的老树在发出吱嘎嘎声音后,便轰然倒下,如被执刑的死囚犯。队员们发现,自进山来就怪事不断。开水许久不开,饭也煮成夹生饭,吃苦丁茶还喊肚子痛。更有队员说看到倒地的古树在深夜仍在翻滚呻吟,而即将被砍伐的群树也在旁怒吼,好像在向人们冲来。杨瞎子说,惹着神树了。

山里人自来信奉神树,认为那种千年不死之树,就已成仙成神了。罗瘸子当然不信这套,仍带着队员疯狂地向一棵棵老树举起大斧大锯。当砍到半山腰时,想到近段时间的怪名堂,队员们都不敢惹庙子门前那棵硕大无比的老树。看到这棵有些苍老的老树,很容易让人想起电影“天仙配”中那棵有鼻子,有眼,还会说话的槐荫树令人生畏而恐下手。杨瞎子也说,这是神树,谁惹谁倒霉。于是,队员们闪到一边,没有人下手。罗瘸子阳气足,不信邪,挽起袖子,长嚎一声,操起大斧就向大树砍去。一刀、二刀、三刀……当砍到×刀时,大树突然抖动一下,原本倒死不活的老树立刻鲜活起来,只见一阵风从东南方呼啸而来,大树在抖,唰唰落下碗口大的树枝,砸向人群。有人喊,罗连长,小心啊!又吹来风,树又再抖,又落下砸人的树枝。如此反复,人树足足恶战了五个多小时,当老树放倒时,如连续扔一百枚榴弹炮发出的声响,震耳欲聋。支干狂蹦乱跳,吓得队员们四处躲闪。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大家才找罗瘸子。罗瘸子被大树支干砸到大腿并被掀到几十丈远的草茏茏头,才得以保全性命。从此,罗连长又多了一个名字,罗瘸子。

当然,罗瘸子也因此不清净。说个婆娘,连生三个丫头,罗瘸子鬼火起,再生一个,才来个儿子。更倒霉是,青杆林和砣湾山因砍树而成了红石坡坡,庄稼种不出来,兴场人都怪他。人家当官的才好,一拍屁股就调走了,剩个罗瘸子背着黑锅过日子,还是难呦。

这个因果报应的故事在兴场传了好多年。至今,想起还有些味道。如果疯姐还健在的话,也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精通医术的老头

公路上,戴顶破草帽捡烟头的那个老头,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大夫联系在一起。但他的确是个大夫乃至是一个文化人。

那一年,我生背瘩。中医称之瘩背,就是生在背部的痈。是一种毒疮,异常疼痛。记得那疮足有小碗大,整天就只能吃下一小点米花糖。兴场方医生说,只能送到宜宾开刀。父亲不信,想一口气把我背到横江去。途中经过赶场坝,一个姓高的医生也说只能开刀。为了证明,他还用针筒恶狠狠地抽出10毫升脓水,对父亲说,赶紧送宜宾吧,已经化脓了。endprint

横江那时每星期赶集一次,那老头也每星期来一次。途中,随便扯些草草,然后在横江区医院,再买些草草药和在一起,又是敷,又是熬水喝。未动一刀一针,毒疮竟奇迹般地由大变小,直至消失。父亲问这脓跑到那里去了?那老头只是笑。

老头十几岁时,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差点还去了台湾。这种身份,解放后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一直头上都带着两顶帽子,一顶是有形的,一顶是无形的。老婆孩子也跟着受苦。困难时,连盐巴钱都没有。

老头精通医术,还善书法并饱读《论语》、《三字经》等旧书。但命运弄人,幸运之神从来就不眷顾他。老头感慨道,宋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而今老夫竟落魄得衣不蔽体,食不裹腹。此乃不知是人意还是天意?

父亲在兴场教书那几年,常偷偷给这老头介绍一些患者。大队村支书贾胖子的老婆,患哮喘病多年。贾胖子财大气粗地说,医好,送你一百斤大米,一百斤包谷。老头也不示弱,拍胸口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医不好,分文不取。结果,吃了半年多药,病就是断不了根。贾胖子带着羞辱的口气说,不要在江湖混了,回去挣工分吃饭吧。而但凡遇到穷得与之相同的患者,却总是药到病除。然而除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外,其它总是一无所得。老头也只得无奈地苦笑。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折腾了几十年的老头渐渐迎来了春天,家境也有些好转。行医不至于偷偷摸摸,他的书法变成对联成为逢年过节的热卖品。但那年春节,苦命的老头一觉睡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屈指算来,老头的好日子也不过几年光景。

这个老头名叫罗礼明,我喊罗伯爷。生前住在楼坝新桥小学对面的半山坡。知青李大江

李大江是宜宾来的知青。

小伙子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且说话风趣。每每遇到节日,李大江就用《二泉映月》把点上的知青和周边的贫下中农聚到他家门口。曲调低沉婉转,令人伤感怆凉。高潮时,但见他微闭双眼,舞蹈着魁伟的身板,旁若无人。一曲下来,李大江已是大汗满头,要停顿片刻,方才恢复常态。贫下中农都说,大江,有才啊!你是我们兴场最牛的知识青年。

大队村支书贾胖子从山西大寨回来,就一心想搞个样板工程。他对生产队干部说,大寨向虎头山要粮。我们就向红旗坡要粮,最后领导们经过热烈的讨论,做出了一个伟大决定,在燕子沟上的石板滩建个大水库,开渠引水至红旗坡,将昔日的荒坡劣地变成良田沃土。杨瞎子带头表决心,战酷暑迎寒风,大干100天,引水翻跃红旗坡。千秋伟业啊!

李大江说,什么千秋伟业?红旗坡明显高于石板滩嘛。海拔都没搞清楚,吃力不讨好。

李大江的话像电波一样传到贾胖子耳朵里。下午贾书记就召见了李大江。

小李,我知道你有才气,还会拉二胡。说着说着贾书记还用胖嘟嘟的小手拍拍李大江的宽肩膀。李大江望着贾胖子也不言语。突然,贾胖子一拍桌子,提高声调,用胖嘟嘟小手指着李大江,责问道,海拔,什么是海拔?我要什么海拔?改天换地要的是革命意志和革命精神,懂吗?李大江摇摇头说,不懂。

李大江沮丧地从村公所出来,天已快黑了。深夜,知青点上又传出哀婉的《二泉映月》曲子。大家说,怪了,今天又不过节,这大江怎么拉起二胡来了。

因为得罪了贾书记,在修石板滩水库这项大寨样板工程中,李大江竟然抬石头下苦力的机会都被取消了。更为糟糕的是,公社成立宣传队,李大江的名字被人为地刷掉。用当今话说,就叫“封杀”。

哥们说,你家伙因祸得福,倒免了皮肉之苦。李大江的确也不气不馁,业余时就教贫下中农子女唱歌,吹口琴和写美术字。写美术字是那个年代最时尚的技艺,因为在墙上,山上,甚至岩上都要写很多振奋人心的标语。李大江时不时被公社叫去写岩标。让那些宣传队员们很是羡慕。有段时间,他写美术字的名声超过了拉二胡的名声,还为他挣了不少工分。连杨瞎子都说,狗日李大江,硬是多才多艺,还会写弯弯字。

兴场人都明白,是贾胖子在整李大江。但山不转水转,石板滩水库修得懒洋洋的,眼看100天就要到了。杨瞎子给贾书记建议,喊李大江写几幅标语,鼓鼓劲。贾胖子瞪杨瞎子一眼,用胖嘟嘟的小手指着杨瞎子吼到,喊,你喊得动吗?去请,笑着请。

对待这些双面嘴脸的官老爷,只有用无声的本领去还击。于是,李大江怡然自得地在石板滩半坡上写些比自己身材都还魁梧的标语。让人可笑的是,这些近似大话的标语并没有加快石板滩水库建设进度。相反,还成了贾胖子下台的理由。当然,这是后话了。

1974年,李大江成了父亲学校的一名代课老师。他给我最初印象就是悬空用排笔,在男厕所墙上写“大便入坑,小便入槽”,手一点也不抖。不仅如此,他还无师自通地会木匠和漆匠。特别是漆功很是了得,他给老师翻新的家具一点也不亚于当今的烤漆。

1997年年初,李大江作为兴场最后一批知青即将返城。学校特地为他饯行。桌上有酒米饭、花生米和回锅肉。校长与他碰杯,父亲与他碰杯,所有老师与他碰杯。那晚,他醉了。醉了的李大江仍操起二胡,饱含深情地演奏“二泉映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看见,李大江老师,流出了一滴滴眼泪。母亲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是因为我来到世上母亲才失去在镇上菜蔬社工作的机会。为此母亲终身“打工”,一生难圆“工作”梦。

不久,二弟出世了。在那个什么都凭票供应的年代,兄弟俩的到来,为家庭增添了欢乐,也带来了沮丧、尴尬和无奈。人口众多,囊中羞涩,我们家不得不买些低质低价的粗粮当顿。母亲也不得不带上年幼的两个儿子外出“打工”。

父亲是教书的。有些学校缺炊事员,就请母亲去。在黎茶学校时,三妹也已一岁多了。这里四面都是红石沙坡,光秃秃的。学校下方很远的山沟里有个小水井,母亲每天背着三妹要从这个小水井挑回十多挑水。母亲有时也让我背着三妹到山坡上耍,但常常玩得正酣时,就会传来母亲呼唤回家的声音。

后来,母亲终于在离老家更远的一个叫义兴的偏僻地方稳定下来,父亲也从老家镇小调到这所学校。于是一家五口就生活在这田土相伴的农村学校里。

这里依然靠挑水吃,好在校门口就是一片大田,所谓水井,实际就是田水,一块“小田”。

但学校学生多、教师多,还有住校生,每天要用两大水缸水。为了不耽搁一日三餐的开饭时间,母亲不得不每天很早起来挑满这第一缸水。若是遇上大旱年,大田没有水这小田就会干涸。母亲就只好挽着裤管到两里外的河沟里完成这每天的两缸水。

那时在学校吃饭,只交点柴火费,但我们家却很少在学校打饭打菜。每天母亲总是每做完一顿饭,就匆匆忙忙跑回家给我们做焖锅饭。有时,母亲实在忙不过来,就在学校给我们兄妹打点饭菜,然后自己却烧一锅白开水,放上苞谷面面就成了父母的碗中餐,自然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母爱、父爱。偶尔,我们也图新鲜,嚷着要吃苞谷糊糊,于是,母亲就会在白开水里放上少许的黄糖面面。

每个星期天,母亲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不是到老家镇上粮站背米,就是到三十多华里外的复林山拣柴。拣柴成了母亲的休息日。

有个星期天,天快黑了,但母亲拣柴还未归。后听拣柴回来的人讲,母亲在路上病了。父亲知道一定是母亲头痛病犯了,急得慌忙交涉了我们兄妹几句,匆忙去接母亲。当母亲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母亲问了句,海娃,吃饭没有?就瘫坐在椅子上。幼气的三妹扑在母亲的怀里,边撒娇边喊,妈妈,妈妈。而此时母亲额上不停地冒着大颗热汗,有气无力地抱紧着三妹,再没有精力说话了。为此,母亲终身落下了头痛的老毛病。

母亲现在已近花甲,却依然操持着家务,依然像当年关爱儿子那样,关爱着儿子的儿子。面对银丝白发、满额皱纹、整日操劳的母亲,也常想起螃蟹食母而后生的悲伤故事,想到母亲为儿子劳累了一辈子,竟然现在也没能力让老人家安享晚年,顿感悲从心起,无地自容。

其实,天下的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生都在为儿女操劳忙碌,而从不图回报。这就是天底下伟大无私、感天动地的母爱!如果说世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

【责任编辑 杨恩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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