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沧桑知冷暖(外一篇)
2015-04-02曾居能
颇费周折地把父亲“骗”回老家,他见到我们在为他准备后事,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很受打击,相反有点高兴,说这是他早就想办的事情。这时候,父亲还不知道病情最真实的情况,只记住我给他说的话:比预料中的情况糟糕得多,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其时父亲的病情已经是比预料中的糟糕,比想象中的可怕。
说是给父亲准备后事,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是陪着他,其他的事都是在叔叔的帮忙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天,叔叔说墓碑上要有一至两幅对联,让我理一下。我口头上答应了,却不知道怎样去理。父亲尚且清醒,告诉父亲,父亲说,一般而言,对联要简要地概括墓主的一生,他收藏有一个本子,上面有他收集的很多墓碑上用的对联,我找了出来,果然,上面记载了很多关于墓碑碑文的写法,还有若干的对联,仔细地读了一遍,却没有符合父亲情况的,因为父亲的一生虽然平凡,却也有特别之处,不是这些能概括的。
晚上,叔叔回来,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来了,和他们说了对联的事情,他们也都不知道怎样写。这时候我才明白,道理说起来很简单,真正做起来都是很难,该怎样做是清楚的,但对生活抽象概括的思考并不是很多。我离开农村时间长,对丧葬事宜一无所知,大概我能做的就是给父亲写副对联吧?
想了很久,感觉没有什么可以写的,一是因为我对父亲一生的了解只是感性的,要一下子把他几十年的经历浓缩成二三十个字很难;二是因为我并不擅长写作,更是从未作过对联。我不想炫耀什么,因为我无什么可以炫耀,我不能炫耀什么,因为我知道的东西太少,父亲已经没有精力给自己总结了,家中唯一读书多一点的就是我了,我只好努力地想下去。
父亲一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作为父亲,他严慈;作为教师,他负责任;作为业余的医生,他仁义;作为一个农民,他勤劳。一生平凡、平淡的父亲,很值得我为他好好地总结一下,铭之于石。
父亲一生坎坷曲折,还未成年就给生产队当会计,后来又做起赤脚医生,再后来是当代课教师,多年后才转正。父亲一生没有脱离过农业,几乎一辈子都是边工作边在地里干活,不为什么,只为一家人能够过得好一点。
父亲当医生很成样子,这首先体现在医德上,在我的记忆里面,只要是邻里亲朋谁家有人生病,他总是不分白昼地上门打针输液,且时常在家里准备了常用的药品,有人求上门来,免费看病拿药。其次,父亲看病的水平在那个贫困边远的地方是很高的,有不少在乡卫生院看了很久不见好转的来找他,经他诊断治好的也不在少数。那个时候,不少要好的亲朋劝父亲在家里多准备些药品,收费给人看病,一是可以帮助周围的人解除病苦,二是可以增加收入贴补家用,父亲没有这样做,仍然坚持他一贯的做法,直到现在。
父亲教书很负责任,每逢开学,总是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全村子地跑去动员,告诉家长们送孩子读书的重要性,宣传教育政策。他的这些做法,远比“两基”工作的宣传实在实用得多。开学报名了,那时候是要交书费和杂费的,农村里能交上费用的人家不多,他就垫付,很多人家也都讲究信用,不久手边宽裕了,也都纷纷地还上。也有少部分一拖再拖,直至今日,仍有部分没能还上,在父亲的一个小本子上均有记载,最早最多的一笔八五年的,五十元。八五年,五十元已经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其实,父亲并没有全部记载欠钱人的名字,或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有的记录已经无处查找。
就这样,父亲一直坚守教育岗位,一直在第一线辛勤地工作,直到生病住院,他还在惦记他的学生,老是想早一点回去教书。
父亲虽然当得好医生,负责任地教好书,但因为如上的缘故,一家人在经济上并不宽裕,为了能让我们一家人过得好一点,他在工作之余总是实实在在地干好农活,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让田地里多出粮食。早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记得清楚的是我上师范的时候。那年放寒假,回家后,看见父亲起得很早地去改造山地,我们姊妹也会和他去劳动,但能做的事情总是很少,因为力气很小,还因为他不允许我们太下力气,生怕我们在年轻的时候过分劳累,伤及身体累及一生。到我参加工作时,在他的坚持下,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山地变成了田地,还都种上稻谷。至此,因为我工作不再需要他负担,两个姐姐也没有读书,他的负担轻了不少,加之地里能出产的东西增多了,家里的日子逐渐地好了起来。
父亲生性耿直,喝酒豪爽,善交朋友,对人真诚。他酒量很大,喜欢猜拳喝酒。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喝酒醉醺醺地回来,也时常看见有亲朋来家里喝酒,每每此时,母亲弄几个菜,他们还等不及菜上桌子,早就开始吆五喝六开战了。每逢这种时候,他们一伙人总是要一醉方休的。这样的时候挺多,他们每次喝酒,我都会看他们,当他们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懂点文学的父亲开始以猜字谜、作对联之类的方式和朋友赌酒。我对文学的初步认识除了在书本上知道的外,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在他们喝酒中略知一二的。
父亲为人耿直,加上喝酒豪爽,来往的朋友很多,加上他对人真诚,长期和他保持来往的人也不少。但是,人心是多么不可测,就在父亲病情查清楚的时候,有一件事需要得到他一生最好的一位朋友帮助的时候,那个人却是竭尽全力地推脱。求之于他的事情远远比父亲给他历来的帮助恐怕要小很多,但是,当知道父亲病危的情况,那个人一百八十度的转折让我们所有的亲戚都始料不及,只好悻悻地另想办法。当然,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因为父亲病后,来看他的人很多,远的从千里之外赶来,近的则几乎夜夜都来看望,这又让我们感到慰藉,毕竟,在父亲最困难、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他们还在。历经沧桑的父亲,人情的冷暖他感知得真切,但还不是全部,因为有些十分不愉快的事情,我不想告诉他,只想让他带着尽可能的平常心态安安静静地走过这段最后的时光。
想了这么多,虽然对父亲的一生了解得还不全面,还不是很充分,但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冲动已经酝酿在心头,为家乡的教育,可谓耗费了毕生的经历,为我们一家人的幸福生活,他操劳了一辈子,饱经沧桑的他,对人情世故有着全方位的体察,于是,我为父亲作联总结如下:因桑梓教育奉献一生,为家人幸福倾尽心力;阅尽人情知冷暖,历经世故识沧桑。endprint
怀念我的父亲
办完父亲的后事,以为可以好好轻松一阵子了。身体闲下来,心里却并不能真正地放松,沉沉的,也空空的,神思恍惚,精神萎靡不振。朋友说要好好地调整一下,这可怎么调整?也许只有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长河里淡去感伤,学会忘却。为了忘却,却又不断地记起。
两年前的那个春节回去,父亲身体尚且硬朗,看不出什么问题,言谈间透着暮气,只以为他心态的确老了。过完春节,我们一家人急于回城,历数种种需要马上回去的理由,抑或是借口,父亲无言以对,只呐呐地说:“如不是太忙就多呆几天。”现在想来,几天的时间,我肯定可以挤出来,父亲就那么一点愿望,仅仅是希望多呆几天,多陪他几天,这么点愿望,我都没能满足他,如今成了永远的遗憾,细细思量,真是不应该!
我执意要走,父亲留不住,第二天只好早早地起来,攀爬几公里的山路送我们走。当我驾驶车辆准备走的一刻,刹那间与父亲的四目相对,我分明看到父亲眼神里的不舍和无限的眷念,狠狠心,踩着油门走了,没有想太多。车渐行渐远,父亲却还在原处。看着我们前行的方向,父亲的眼神里,该是一种怎样的念念不舍?
回老家有几十公里的土路,没有改造,十分难走。我开着车刚走完最艰难的那段路,父亲打电话来,询问我们到哪里了。车轮碾压过坎坷和不平,震颤的是父亲的牵挂。电话那头,父亲语气里全是关心和慈爱,隐隐地似乎也露出当时难以言说的一种情愫,现在明白过来了,一切也都晚了。
父亲的病经华西医院的医生会诊确无希望后,只好悲伤地带着父亲回到老家,途中是如何强忍泪水故作镇定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的,自不必说,只想表达的是:面对不期而至的病魔,我们没有选择。生命真正的苦就是这样:我们常常错误地以为我们会有很多选择,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选择,不得已而求其次也不行。回到老家,终于忍不住,也不忍心再隐瞒什么了。告诉了父亲他的病情,父亲听完并没有过激的情绪反应,相反冷静和理智地安排起他的后事,一一作了交代,有条不紊,思路清晰,仿佛是在安排别人的后事一样。父亲艰难地说完,气喘嘘嘘,极度虚弱的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亲戚们一阵唏嘘,默不作声,或轻声感叹,陆续离去。我关了灯,拉住父亲的手,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微光,真切地感受什么叫生离死别,回忆起父亲的种种,眼泪一次次地下来。那一夜,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好几次醒来,父亲发现我还攥住他的手,就用力地握一下,要我去休息,说第二天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执意陪着父亲,父亲清醒时,陪他说说话,爷儿俩平日没来得及说的体己话,与父亲时断时续的对白,是夜,人静,风轻,幽幽的,如诉如泣,亲情在悲伤中流泻。父亲昏睡时,我任凭记忆、情绪和眼泪的闸门打开,去肆意地撞击内心深处的脆弱,冲刷功利那虚伪的表象,企图抓住一个并不现实的现在和未来。每个人的生命都会走到尽头,但对父亲来说,这一天来得早了些,他这辈子均在劳苦奔波,劳累了身体,斑白了头发,操碎一颗曾经年轻的心。刚刚退休,本可安享一下晚年,孰料疾病随之而来,毫无预兆,毫无准备,他和我都有些措不及手,一点好日子也不曾过上,到了这个份上,一切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人就是这样,在艰难的时候抱着希望,期盼好日子来临,好日子来了,希望却不见了。
父亲病重陪他在老家的日子听弟弟说,前年我们回去,过完春节走后,父亲情绪十分低落。父亲回到家里,一个人喝闷酒,说是累了,就醉了,哭了,感伤溢于言表,脆弱一览无遗。在我印象中,父亲醉酒并不在少数,但哭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即便是在我们家过得最艰难的时候,父亲也总是乐观的估计:“要不了几年,日子会好起来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父亲,心伤为何?现在我们的日子不是好了很多吗?我尚且无法领悟年迈的老人生养子女,子女成年后为奔各自前程不能相守老人身旁的孤苦和寂寞,但父亲的哭一定与此关联,舍此无它!
在父亲病情逐渐加重的时候,我因工作上的事确需回城一趟,临行前,趁着父亲清醒的时候向他说明情况,父亲没有阻拦,反而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他是希望我不要过分地牵挂,好好地去办事。一个极需安慰的人,反过来安慰别人,这是多么难得的修为和境界!
赶回城里,急慌慌地办完事回去,其时已隔三天有余。傍晚,回到父亲病榻前,亲人们说父亲已经昏迷不醒了,但嘴里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父亲日渐混乱和模糊的意识里,牢牢地记住就我不在他身边,他昏迷中的念叨已然充分的说明:在他内心深处,是多么地渴盼我时刻守候在他身边。但饱经沧桑的他识大体,历经坎坷的他顾大局,阅尽人情的他知取舍。我猜想,在他矛盾和纠结的内心深处,慈肠化着柔情,艰难吐出的却不再是个人绵绵的情绪,压抑个人情感需要的背后是对我的最后支持。我拉住父亲的手,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本是侧向墙壁的脸霎时转过来,清瘦苍老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艰难地用他早已嘶哑的声音答应着我。意识深度混乱的父亲,奇迹般地回应了我的呼喊,这已成为父亲最后一次听我叫他,也是他最后一次答应我了。已是灵魂游荡的父亲,如何艰难地等候我的回来,等待我回来的这一声呼喊?
二零一一年农历八月初二晚上八点,父亲安静地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把父亲殓入棺木,刹时,父亲与我阴阳两隔,我与父亲生死离别。准备合上棺木的一刻,我痴痴傻傻地看着父亲惨白瘦削的脸庞,瞬间脑海一片空白,几乎忘记发生了什么,忘了该做什么,仿佛一个木偶,呆呆地站着。棺木终于“砰”的一声盖上了,对父亲而言,一切荣辱和辉煌,所有痛苦和感伤,全部的牵挂和不舍,都已成为过去,父亲的一生就这样盖棺论定了。突然间,我才意识到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父亲真的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想到这里,不争气的眼泪才“哗”地下来……
在亲戚和邻居们不遗余力的帮助下,父亲的后事办还算顺利。谢过大家,人散了,安静了,心乱了,没有父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仰望苍穹,寻找遥远天国里,是否会有一双慈祥的眼睛凝视着我?曾居能,男,现供职昭阳区永丰镇中心校。
【责任编辑 杨恩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