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凌头
2015-04-02刘平文
刘平文
在word文档里,我建立的这个只有题目而没有只言片语的空文档,已经一年有余。那是去年阳春里的事情了,目的是提醒我完成当务之急以后,要写一篇关于凌发钤老师的感念文章,聊表对老师和往昔的怀念。对自己曾经受业的师长,我总是是心怀感佩。而自己学问荒疏,迄今未有什么长进,以至总是觉得惭愧,于自己的师长“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所以迟迟不能下笔成篇,几至忘却。
今晨,在一篇卡佛的小说中,我阅读到“他说回顾在神学院的那些日子,仍然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这段话。莫名地,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师——凌头。
“希望你能以一个学者的态度来要求自己!”这是中学时代凌头在我的一篇作文后面的一句批语,这话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没有成为一个学者,但已经年近不惑的我在庸碌的生活中,仍然渴慕一个学者的境界。那时,由于凌头的激励,我阅读广泛,语文成绩较为突出。老师偶尔表扬一番,于是有点沾沾自喜,自主在老师布置的作文后面又写了一篇关于《李将军列传》的读后感。这便有了老师的这句话,写在作文后面。
同学们称凌发钤老师为凌头,已经是高中年代,没有揶揄的意思。初中时他教我们语文,高中时又任我们的班主任,大家都认不得钤字,读作铃。是凌老师的女儿给纠正了过来,大家也懒得查字典,心想怎么是这个音呢。他唇舌开阔,有浓重的绥江县口音,上我们的第一堂语文课,是毛泽东《浣溪沙·柳亚子》,一堂下来全部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第二天一进教室,二话不说即叱令我们“骂血”。这下同学们全都懵了,愣愣看着他。他似乎有点恼怒,但见他坐在前排的女儿凌妹妹悄声转出,说是叫“默写”此诗时,方才释然,并对自己的口腔作了一番解释。不久,大家也就适应了他说话的风格。凌头不苟言笑,常用双肘撑俯在讲桌上,瞪一双眼睛讲课。当时,我们读初中,他大概以为学校贬损了他的才能,让他来教初中,我忖度他可能有点不高兴。后来渐渐地师生相宜了,就没再看出他有什么情绪。这样直到高中,他当了我们的班主任,六年过去,昔日的小小少年已经长成意气风发的青年。
凌头直率,在学校也没有混到一官半职,最风光的时候就数每年秋冬例行的学生运动会上当个裁判长,胸口上挂着一个哨子和一个秒表,手举一杆小红旗,左嘶右喊,几天下来声音沙哑,一脸疲烦。我们六年里并未看到他打篮球、踢足球,甚至于连羽毛球也未曾见他玩过;大约也不爱好运动,比如跑步或是习习拳脚。不想他居然还能当个裁判长,大概是年轻时颇为活跃的那种。他授业传道也开明,比如他反对周末补课,但学校的制度他也不好违抗,所以有一次周末补课的时间,恰好也遇有专区组织的篮球比赛在昭二中举行,上课时间,他让我们到操场上看篮球赛,他自己也去看,指指点点俨然是一个球迷的派头,看到球风不好的运动员,偶尔还会口出秽言。他还汲取别处比较好的教学方法,比如在每节语文课开头五分钟,他让我们轮流上台演讲,每节课一名,以此锻炼我辈的口头表达,这让我们受益匪浅。我们那时的老师是有点风骨的,就像凌头,倘若是现在,大概免不了要受校长甚或是家长的指斥,还要扣发奖金。
凌老师关爱农村学生,每逢传统节日,他就会拎一袋子月饼或包子出现在简陋的学生宿舍,叫农村来住校的同学们趁热吃了,然后离去。须知那时没有家长给老师送礼的风气,就是老师们的物质生活也不是很丰饶。他能在人人闺家欢乐的时候,给远离父母的学生以温馨的关怀和节日的快乐,其恩德让我们永志不忘。那一点点师长的关怀,是为人间美好的源泉,亘古不竭。
凌头其实也有点书呆子气,有一年学校在简陋无比的大礼堂搞纪念“五·四”的活动。凌老师特地写了一首诗歌以歌唱我们的母校,在台子上他声音激昂地朗诵他的大作,由于没有电,不能扩音,我们又站在最后,听得不确切,只是模糊听见有如“啊,长江,啊,黄河”之类的诗句特别高亢,那诗歌似乎写得激情澎湃,只是好像稍逊风骚。这是他书生傻气的表现,我想倘若是别人,写得不好就不会出那样的风头的,省得诒笑于大方之家。看来一个能把语文教得很好的老师并非就写得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来,术业与才华本来就是两码事,正如一个优秀的作家如王蒙,就声称自己的语文能考及格就已经很不错了。那时凌头要我们每周写一篇周记,以训练书面表达能力,与口头表达并进。这种教育方法是新型的、也是学以致用的语文教学法,应当提倡和弘扬。否则读了一辈子子曰诗云,一肚子酸文臭墨,烂掉也可惜,更可怜。
像别的老师一样,凌头也未能脱俗,总是把不要“死读书、书读死、读死书、读书死”这样耳朵都听起老茧的陈辞滥调挂在嘴上,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其用心当然是良苦的,希望我们能够自行摸索出一套宜于自己的学习方法来。不过,“为人性僻耽佳句”的我对这样的话总是很反感,虽然那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我以为国家缺乏学术上的创新,大概就是教育过于世故而不能独立自主,没有培养出愿意读书死的“书呆子”来。终日而思,不如须夷之所学,不读书何以知晓宇宙人生的道理,何以知晓古人在我们之前于此作过什么样的思考与探索。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一辈子以此为事业,你走得了多远。授业解惑,读书还可以让一个人死个明白。
中学六年的时光忽然而已,毕业时,凌头语重心长,赠我们予唐诗《金缕衣》,中有佳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于情窦初开的我们,可谓意味深长。虽然其本意是要珍惜年华、努力学习,但作者用心必然,读者用心何其不然,我们把它理解为谈恋爱未尝不可。
退休后的凌头倒也超然,伙同一群老弱参加“老年自行车协会”,简称“骑协”一年到头东游西逛。有一次到乡下的街子上,遇见我在收税,我忙招呼他吃饭,他却推辞了,说是“骑协”一大帮人呐,有吃处。简短的问询之后。他说,好好干吧,有份工作也是很不错的,然后点点头欲言又止地与老者们踉跄推车而去,回首又打量了我一眼,那样子是对我很失望。后来师母有恙,我去看望,他不在家,师母说是骑车去了某县。于怅惘中我离开了老师家,在故园徘徊了一圈,昔年依依的柳树在秋风中摇落。
我又回到了闭塞而古老的乡街子去了,还是收税,在颓废的生活中消磨沉沦。阅读只是空虚无聊的排遣,昔日少年的心事和老师的诲谕,早就被我遗弃或淡忘,成为远逝的云烟。由于天资愚笨而又虚度年华没有出息,自然渐渐地更羞于见到自己的老师。
两年后,凌头骑自行车到外县旅游摔了跤,不幸患中风弃世,在乡间的我没有得到消息。而今的我在感怀飘零中,念及当年他不倦的教诲,独自啜饮酿在心中的叫“后悔”的毒酒。其实,凌老师也常说后悔药时间无处可买,良有以也。
【责任编辑 吴明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