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排
2015-04-02周远清
周远清
一
刺骨的白毛风,带着凄厉的啸声直往门缝里钻,我们关紧了办公室的门,往火塘边挤了挤,还是感觉冷。
北风正欲撕碎这个宁静的世界,进不来门,便使性子在旷野里撒泼发威,抓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揉搓,然后扔向山峦、树木、房屋、行人。
这鬼天气,简直要人的命。
“咚”的一声,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雪人裹着一股寒气扑了进来。雪人是刘排长,只见他头发、眉毛、胡子,衣服上都白了。有人问,有收获没有?刘排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抹了一把清鼻涕,说,当然有,一条黑狗,壮着呢,在后花园桂花树上拴着呢。老主任兴奋了,拍拍刘排长的肩膀,招呼大家,走啊,杀狗去!
狗肉是好东西,本地有句俗话说,肥羊赶不着瘦母狗。冬天吃狗肉身上热乎,还是壮腰补肾的好东西,这个地球人都知道。听说买到了狗,我们一下高兴起来,感觉身子已在微微冒汗,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呼啦”一声就往后花园涌去。
我们踏着积雪跟着他来到后花园,果然看着一条黑色的大狗拴在桂花树上,那条狗高大威猛,没有一根杂毛,像披着一件黑色的绸缎衣服,在冷风中挣扎、跳跃,眨巴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瞪着我们,龇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低沉愤怒的嚎叫,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刘排见我胆怯得直往后退,就说,小周,男子汉不能怕狗,要吃它的肉还怕什么?我是被狗咬伤过的,自然怕狗,双腿颤抖着说,那绳子会不会断,它扑过来,咋办?刘排哈哈大笑,你真是城里娃,没见过世面,那绳子牛都拴得住,狗算什么?你去厨房把菜刀拿来,再抬一碗水来。我问,杀狗用刀就可以了,要水做什么?刘排说,为了让狗快点结束生命,可以用碗水。
我很快到厨房把刀和水拿来,放到石桌子上。我和几个老师依然站得远远的不敢动,害怕那只凶恶的黑狗挣断绳子扑过来。刘排看了我们一眼,嘿嘿笑了一声,挽了挽袖子,大步走到树边,那条黑狗已知自己命悬一线,便对着它的敌人狂吠,猛扑刘排,如果不是被拴着,它必然会撕下刘排一块血淋淋的肉来。刘排显然是杀狗高手,不慌不忙,拿起一根棍子指着狗,狗以为要打它,吓得直往后退,他也就向狗一步一步直逼过去,走到树边解开绳子,对我们说,看我杀狗给你们看。说着,将绳子往稍高一点的桂花树杈上拉过去,用力一拽,狗便被吊了起来,狗知道末日来临,大声狂叫,四脚乱蹬,龇牙咧嘴,十分恐怖。树上的雪被黑狗一闹腾,哗啦啦直往下落。刘排将绳子在树上拴紧,从石桌子上端起那碗水往狗嘴里灌,狗脖子被勒住,红红的舌头伸得老长,不情愿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不多会,狗便四脚一伸不动了。狗被水呛死了,刘排这才放下碗,拿起菜刀,在狗的一只后脚指缝处划了一刀,狗血淋淋沥沥地流了出来,桂花树脚下的雪很快就被血洇红了一片,鲜红的血滴在皑皑的雪地上,红白相间,像一幅鲜艳的梅花图画。
待狗血流干后,狗脑袋垂了下来,刘排便提刀剥皮。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结束。那场面血腥、恐怖、残忍,几个女教师用双手蒙住了眼睛,悄悄溜回办公室烤火去了。
雪花依然在漫天狂舞,我们身上都变白了,地上红白相间的梅花图画很快就被覆盖了。
刘排手冻僵了,清鼻涕也出来了,他使劲吸了吸鼻涕,厨师老拐提来了一个小火炉。刘排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双手伸向火炉烤了手心又烤手背,然后对老拐说,等下给你舀一碗狗鞭汤喝,壮壮阳,提提气,晚上好和老婆做事。老拐嘿嘿笑着,打了刘排一拳说,你这家伙不正经,杀狗太毒,迟早狗会要了你的命。
我说,刘老师,把狗放下来剥嘛。刘排说,小周,这你就不懂了,狗有七条命,放到地下,跑了怎么办?我不相信,知道他在逗我玩,狗都断气了,血也流完了,还能活?刘排说,能,如果你把它放到地下,沾着地气,明天早上起来,狗恐怕就不见了。真有这种事?我们几个新教师都觉得新鲜,长见识了,这真是闻所未闻,狗居然有那么大的命。我曾看过一篇文章,说猫有九条命,更不简单,比狗命还多两条,这猫狗真是神物,能死而复生,杀死神物毕竟不是好事,有违天意,难说会遭来报应,心里隐隐有点不快。人为什么才一条命?说死就死了,多有几条岂不更好?唉,想不通,上帝这家伙,偏心。
刘排是本地教师,他姓刘,老师们不喊他刘老师,而叫他刘排。我一般不喊他刘排,叫他刘老师,觉得叫刘排有点那个,总让人与“牛排”联系起来,人家比我们年纪大,不够尊重人家。每当有人叫他刘排时,我就觉得好笑。教导处老主任说,好笑么?此“刘排”非彼“牛排”,真正的牛排是美味佳肴,而这个刘排的肉估计一点都不好吃,皮厚,炖不烂,也嚼不动。老主任幽默,我们便都看着刘排大笑。他咧咧嘴,点燃了一支烟,兀自抽着,一个个烟圈从嘴里蹦出来。老主任看着刘排说,他当过兵,而且干过排长,是仪仗队的排长,了不得吧?老主任的话让我们几个新教师对刘老师肃然起敬,觉得面前这个人一下子高大起来。排长,那是军官,腰杆上曾经别过手枪的,多威风,多厉害啊。
因他有了那个特殊的经历,名字反而被忽略了。估计那样叫着大概亲热吧?当然也没有恶意,他也不反对,我们后来也叫他刘排。他性格直爽,办事热心,也不知什么时候练就了一套杀狗的邪门武功,动作了得,该出手时就出手,因为熟悉当地的情况,哪家有狗,是黄的还是黑的,肥的还是瘦的,他心里有一本账。所以,一旦老师们肠子生锈了,肚子潮寡寡的时候,就说,刘排,我们凑钱给你去买条狗来打个牙祭。刘排就嘿嘿笑着,第二天,当真就拴着一条狗来了。
二
刘老师当兵时在仪仗队里干过,又是排长,威武着呢。当初回来探亲时,绿军装、三点红,威武英俊,双目有神,走路迈着军人的方步,从村子里一过,牵引着多少大姑娘的目光。最让他闹心的是老人给他定下娃娃亲,是邻县姑妈家的女儿,他一万个不同意,理由是没有感情,还是亲戚,两人在一起不来电。那时如果他知道近亲不能通婚,理由该有多充足啊。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正与部队驻地的一个副区长打得火热。那个年代,解放军是美女们的首选。当地有首山歌唱到:吃菜要吃白菜心,跟哥要跟解放军。何况那时刘排长相貌英俊,血气方刚,一表人才,英气逼人,不像现在这样邋里邋遢,提刀弄斧杀狗,一身血腥。那个美女区长告诉他,他一复员,就给他在省城联系工作,然后结婚,不消回他那个穷得掉毛的山旮旯了。
时间一晃三年就到了,该复员了。要回家的头天晚上,刘排与美女区长在月光下漫步。那真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夜晚啊。那晚的月光好柔和,好恬静,好圣洁啊。月亮将轻纱般朦胧的光线倾泻下来,树木、小草、石凳、湖水,都在这样的笼罩里温润而柔和,就连草丛里的昆虫们也都在唱着情歌呢。刘排挽着美女区长的手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到家就很快和表妹退婚,赶回省城与她团聚。
刘排做着甜蜜的梦,拥抱着心中那个美丽的月亮,帅哥与靓妹的结合,绝对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沉溺在爱河里的他,一路哼着歌儿回到家里。
父亲勃然大怒:退婚,你狗日忘本了?亲上加亲难道不好?你别打错了主意,除非老子死了。他想单方面终止婚姻合约,却拗不过老爹,也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一个人跑到表妹家去向姑妈和表妹说。在农村,订了婚,女方就是男方的人了,一旦提出退婚,女方就会被村里人看不起,认为是不是有什么“红疤黑迹”,也就是姑娘作风不好这类事。表妹长泪滚滚,躲在一边暗自哭泣。姑妈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陈世美,当了几年兵,不过就是一个破排长,就不认老农民了,要是当上团长师长,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他无言以对,骂是应该的,即便被姑妈一顿暴打,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表妹抹了一把眼泪后说,表哥既然铁了心,要退婚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今晚在家陪陪你姑妈坐坐,明天你走,我答应你。
表妹这点小小的要求,并不过分,他不能推辞,就算不能成为夫妻,毕竟还是至亲,在一晚上算啥?又不是蹲班房,上杀场,表妹善解人意,答应退婚,天大的好事,在一个月又怎样?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该死的那个晚上,彻底改变了刘排的命运。
夜半时分,刘排正做着与美女区长幽会的甜蜜相思梦时,表妹悄悄摸进耳房把他的复员证、军官证等证件悉数拿走。刘排美梦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他并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回到家里,一摸兜,糟了,才发现所有证件不翼而飞,返回去问表妹,表妹矢口否认。可怜刘排失去那些证件,工作还怎么找呢?
任何一种散开和消失都是痛苦的,他和任何一个男人一样,需要爱的温抚,难以抵御情感的风寒,他心中那个美丽的月亮破碎了,他羞于去见美女区长,便在家里整日郁郁寡欢,不思茶饭,或者与村里人玩玩牌混日子。那段时间,姑妈和表妹频繁来家里走动,时常与父亲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个月后,禁不住家人和乡亲们的压力,他与表妹结了婚。某日起床,发现复员证和军官证就躺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只得暗自苦笑,命运端的是捉弄人啊。有了那些证件,他顺利地在家乡当了一名教师,与美女区长从此失去联系。
一片树叶,飘到哪里不好呢,偏偏飘到水里,晃荡无根,命运无依,只得认命。复员证和军官证关键时刻的丢失,仿佛就是一根绳索,把他绑到了大山里,绑到表妹的床前,命运注定了他将终生与大山为伍。
估计那个美女区长,日思夜想,望断秋水,没有得到英俊排长的橄榄枝,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我们与他开玩笑,说可惜一段美好姻缘,被小女子算计,就此断送,令人扼腕。他嘿嘿笑着说,命运如此,不可改变。刘排人太耿直,一根肠子通到底,如果当初去表妹家时不要把证件带在身上,放在家里;如果不要在表妹家睡那一晚上,即便睡觉时也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证件丢了,多个心眼,玩玩心计,不怕找不回来……
如果以上的假设都成立,那他又会是怎样的人生轨迹啊?
但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他只能坦然面对,日子还得过下去,他不能一辈子与快乐无缘。
刘排只读过附设初中班,当了几年兵,很多都还给了老师。那个年月,他那点文化进机关当公务员还行,当老师就有点难为他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复员军人可以直接安排工作,公社分管文教的领导说他是部队出来的,当过排长,说明政治觉悟高,调他到中学任教,成为一名中学教师。
当时教师资源紧缺,中学里就有不少中师文凭的老师。一些小学毕业的学生在家闲着,也被请去完小任课,没办法啊,师资紧缺,总比没教师强。当然,那些教师难免瞎子牵瞎子,误人子弟。现在想起来实在滑稽可笑,但在当时确实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这也算是特殊年代的产物。
我们笑他,说你刘排是“初中教初中,老稀松”。他也不恼,只是嘿嘿地笑着。他没办法,只能勉强糊弄一下政治,上课吹吹牛,扯扯闲谈,有时讲讲笑话,一节课就过去了。
周末,刘排偶尔会邀约我们几个要好的老师去他家里玩,帮他收包谷、挖洋芋、上山砍竹叶。刘排的家在村子中间,房子与其他村民的无甚区别,墙体全是乱石砌成,房顶用竹叶覆盖,低矮、逼窄,多数都是一间堂屋和一间耳屋,耳屋才是吃饭聊天的地方。进了堂屋,再进耳屋,耳屋光线差,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子蛛网密布,肮脏不已,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先要站几分钟,等眼睛适应了才能迈步,否则会撞着墙壁或是地上的瓶瓶罐罐。常年烧柴把墙涂上一层黑黝黝的漆,楼板上吊着的辣子、腊肉也黑黑的,煮菜的锅也被烟熏得失去往日的颜色。猪圈就对着堂屋,一股难闻的馊味一波一波地扑进屋里,直钻人的鼻孔,苍蝇密布在猪食槽里,人一走拢,“嗡”的一声飞起,黑压压地罩在人的头上,如当年小日本飞临重庆的轰炸机。猪不停地打门,有气无力地叫着“饿呀、饿呀”。房子背后就是菜地,长着白菜、青菜、萝卜、大蒜、莴笋、菠菜,满园碧绿,随吃随采。
我们完工后,跨进屋,他那个表妹妻子就会满脸挂着笑容给我们打来一大盆热水洗手,递上毛巾、肥皂,叫我们快洗洗。尔后在黑黑的桌子上端摆上煎鸡蛋、蒸腊肉、炸洋芋、炖红豆皮、炒野生菌、凉拌龙爪莱等。在当时那种条件下,也算是丰盛的了。我们看着满桌红红绿绿的菜肴,不停地咽着口水,夸奖嫂子有本事,做出那么多好菜。她笑笑,也不说什么,依然忙上忙下,风风火火。
菜上齐后,她便从柜子里拿出一罐包谷散酒倒在一个个土碗里。她倒好了酒,叫大家快吃,自己则坐在一边默默地纳鞋底,时不时拿眼角瞟我们一眼。刘排端起土碗便叫大家喝,说多喝点解累。我们不过意,就喊她,嫂子,你也坐过来,来一口啊。她抿嘴一笑说,你们吃,我不饿,也不会喝酒。老刘说,别管她,喝酒是男人们的事。大家见叫不动她,便扯开喉咙喝,大块夹着菜吃。边喝边说些笑话,互相敬着喝,不一会我们便脸红了,舌头大了,汗也出来了,说话也无拘无束了,气氛十分热烈。
我边吃饭边看嫂子,这个看上去细眉细眼长相普普通通的文弱村姑,真人不露相,她以太极手段,四两拨千斤,将苦恼轻轻化解,让惆怅不再发酵,居然把牛高马大的刘排轻轻放翻了,实在不能小觑。世有多大,心就有多忧,忧便有苦,苦则要会排解,嫂子是懂得这一点的。嫁给刘排长后,因她在家时与父亲上山挖过草药,同父亲出过诊,耳濡目染,打针拿药,输液推拿,都能鼓捣几下子,而且像模像样,被村里安排当了赤脚医生,也算是有了一份谋生的本事。
也许,他和美女区长结合,算是最完美的爱情了。但是谁说得清楚呢?只能说是“也许”,世间最完美的爱情少之又少,残酷的爱情才是真实的,生活中缺少真正的花好月圆。应该说,不能发生的爱情才是最完美的爱情,只能用记忆和梦想来设置完美爱情。
其实,选择了一个人,就选择了一种文化,选择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刘排与他表妹的结合,虽然看到的是琐琐碎碎、油盐酱醋,但实在,透明清澈。
吃完饭,如果还有时间,我们就会去河坝里玩一种叫“拳拳跪”的游戏,我不知道那种游戏为什么那样叫,可能是小孩子们开始用拳头打对方的拳头,我们叫“拼锭锭坨”,输了下跪,后来才改用丢石头打。在河坝里各人拿一个石头,将石头丢十多米,让别人打,打着了就赢,打不着就输,输了那是要惩罚的,惩罚就是把裤脚搂起,光着膝盖跪在石坷垃上。我们说刘排当过兵,打过枪,他应该让我们。也就是说,他打我们的石头只准一次,我们打他的石头可以两次。丢石头不是打枪,双方有输有赢,刘排输了,按规定,他搂起裤子便双膝跪在石坷垃上。估计石子硌疼了,他咧了咧嘴,没有叫出声来。赢了刘排,我们大笑不止,仿佛回到了童年。
三
那只黑狗被大卸八块,放在一口大锅里炖着,锅里边还放了盐、酱油。刘排从家里带来陈皮、附片、生姜、党参等,一股脑儿放进锅里,不一会,香喷喷的气味在校园里蔓延开来。我当时想,好在是周末,没有学生,否则,不知学生会怎么想。我们感觉不是那么冷了,好像身上已经热乎乎的了。有人提议,狗肉还没有炖好,堆雪人。我们全都响应,很快就在天井里堆起一个像罗汉似的雪人。雪人一堆好,有人一个雪团丢来,我脖子里凉飕飕的,骨头也酥酥的。我们便开始互打,雪团满天飞,一个院子里都在追逐着、喊叫着、狂欢者。
炖了几个小时,狗肉熟了,我们一窝蜂涌进厨房,狗肉的香气溢满了整个空间,直往人的鼻孔里猛蹿。我看着翻滚着泡沫的狗肉汤锅,咽了两次口水。刘排给我们一个一碗姜汤,说是先驱寒,否则,狗肉是大补,如果有点感冒,寒气被关闭在体内,不容易好。姜汤辛辣,我们龇牙咧嘴喝了,刘排将狗肉舀了装在两个菜盆里,分成两帮人,大家蹲在狗肉盆边,开始捞肉吃。那个香啊,简直没法说。
刘排端来一个大海碗,倒满了酒,喝一口,手在碗口抹一下,就往下传,十几个人会喝不会喝都来两口,不就图个热闹嘛。女教师们一见酒,就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直叫不会,不会,辣刮刮的,烧心烧肝的。刘排岂肯轻饶,非逼着喝一点,说你们女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喝了热乎,御寒,再吃点狗肉,来碗汤,一个冬天脚都不会僵。
我望着刘排油腻腻的嘴巴,吃狗肉能管一个冬天?怕是哄女教师们乐呵吧。姑且存疑。不过,大家也不去辩驳,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女教师们被逼不过,又怕刘排说的不喝就灌,便像模像样接过土碗在嘴皮上抿一下,算是应付过去了,男教师们看着女教师们“作弊”也不去揭穿,依然嘻嘻哈哈,说女同胞还是可以喝嘛,半斤怕也不会醉。
有时候,人们喜欢把过去的日子翻出来,晾在太阳下,晒出一些尘雾。兴致高的时候,老师们就叫刘排讲讲他的那段恋爱故事,他也不推辞,便吹起他当初与美女区长在河边看鸟,山顶上看月,柳林里拥抱,电影院里亲热的故事。人们总是对不了解不确定的东西,抱有过分的好奇心理,几个男教师追问是否亲过嘴,摸过乳房,上过床。每当问到这个话题时,刘排几个“哈哈”搪塞过去,惹得大家笑声不断,女教师们揉着肚子直叫“哎哟”。
狗肉吃完了,满满的一大锅汤被喝个精光,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我看着吃肉的人热量充足,满脸放光,心胸激荡,耳聪目明,心里也激荡起来,说太好吃了,还有没有啊?刘排舔着油腻腻的嘴巴说,小周,隔几天我带你去打狗,不要怕哈!我说,不怕,有你刘排,我怕个鸟。刘排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有我呢。我们都笑了,特殊年代人的肚皮像个口袋,真能装啊。如果再有半锅汤,恐怕也会喝光的。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生活十分枯燥,物质紧张,副食品都是凭票供应,即便有钱也买不着肉吃,能吃上一顿狗肉,那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有句话说得好,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当时,乡政府(那时叫公社)也喜欢吃狗肉,刘排一旦听到消息,就带着我们就往乡上赶。吃当然不是白吃,更不打白条,那叫“桌子上开花”,也就是交现钱。有20个人,舀20碗,汤都不剩一滴,吃完后,20个人来平均摊钱。交钱,走人。
那样好,不欠人情,干部职工,男人女人,端起碗吃肉,放下碗掏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当时,学校老主任养了一条黄色的土狗,那是一只幸福无比的狗,师生吃剩的饭菜都往狗食盆里倒,黄狗衣食无忧,养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每回见着老主任从外边回来,必然摇头摆尾上前迎接,不亲个够不罢休,人与狗情未了。某一日,老主任说,好长时间没吃到肉了,刘排,你把狗杀了吧。刘排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舍得?老主任说,人要补充营养,嘴里快馋出鸟来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们也舍不得,刘排更舍不得,那狗是他向人家要来的,是他看着一个猫那么大的狗崽一天天长成一条大狗的。那狗不仅与老主任亲热,也和大家亲热,见着我们从外边回来都跳前跳后亲热。如果有老师工作不顺心,烦了的时候,对过来亲热的狗狠狠训斥几句,那狗就会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乖乖地蹲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人。我们和狗朝夕相处,从它身上感受到了动物的忠诚和热情,谁要是打狗的歪主意,无疑是残忍的,不狗道的。想到这些,我们都动了恻隐之心,何忍食狗,劝老主任慈悲为怀,刀下留狗,不吃也罢。可老主任态度强硬,杀狗之心不可动摇,遗憾的是肚子不争气啊。
杀狗那天,老主任打早就躲了出去,不忍心看着心爱至诚的伙伴吃刘排那恶狠狠的一刀。
可怜的黄狗那天早就被拴住了,逃命已是枉然,在拉它到后花园时,它没有踢咬,没有狂吠,它看着大家,又看看刘排,眼泪盈眶,它的聪慧使它预知了自己悲惨的结局。
后来离开那所山区中学,调进城里来工作,基本吃不到狗肉了。再说,大家都认为狗是人类最忠实的伙伴,怎么忍心宰杀。据说,做生意的、做官的、开车的、出差的,都有忌讳,讲个吉利,不吃狗肉。所以,现在,街上的狗肉馆越来越少,即便是冬至那天,多数吃狗肉的人都改为吃羊肉了。
当地的一个老师告诉我,刘排自从杀了老主任那条黄狗后,经常做噩梦,一夜无梦的日子已经很少,梦里一群恶狗在追他,其中追得最凶的是老主任家的那条大黄狗,他左奔右突,穷途末路,始终摆脱不了黄狗的穷追猛咬,醒来一头大汗,连呼“罪孽深重”。他本来是不信邪的一个汉子,何况梦境纯属子虚乌有,不必过真。但他从此心里惶惶,说话也神神道道,见狗避之,闻狗抖之,不再动刀杀狗,“改邪归正”了。
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在历史变迁的接壤处,对于父辈,我们没有他们那些苦难和阴影,我们不曾有过兵荒马乱背井离乡的经历,但却见闻了“打砸抢”和经济萧条的岁月。作为教书匠,除了书本纸笔,别无长物,亦无所长,认定一棵树,就把自己吊上去,管他春夏与秋冬。以前那些寒冷的日子,有刘排把那些快乐的日子拉长,他像一只热乎乎的巴掌,抚摸得我们身上暖暖的,让我们分享冷雨凄风中的喜悦。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很有意思:屋外冰天雪地冷风嗖嗖,屋内炭火熊熊,酒杯碰得嘎嘎响,狗肉喷喷香,生活再苦也感到温暖了。
【责任编辑 杨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