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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记

2015-04-02岳山

昭通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金丝猴老板娘

岳山

我初中三年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第一名,头顶“昭通地区三好学生”桂冠,在老师、家长和同学心目中,考个省外重点职业学校已经是十拿九稳、铁板钉钉的事儿,可毕业时居然以一分半之差十分神奇地名落孙山了,连地区内一般中专的大门都无法向我敞开。

面对恩师的质疑、亲戚朋友的遗憾、左邻右舍的不解、同学的冷嘲热讽,瞅着父亲空洞茫然的眼神,听见母亲令人心碎的声声叹息,尤其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平时成绩一直跟我进行龟兔赛跑,经常扎着堆儿向我取经问道的同学们,一个个拿着省外某某重点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在我面前晃动成鲜艳得十分刺眼的胜利者的旗帜,我差点和老屋里明目张胆地窜出窜进的几只硕鼠,分吃我妈妈买来的两包“最后的晚餐”,和它们“殊途同归”了。

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趁母亲和哥哥姐姐外出干活,病榻上的父亲短暂沉睡,我把母亲藏在一个篾篼里的老鼠药取出一包,准备到厨房里舀一碗冷水一口冲下去。刚要用颤抖的手把那个小小的纸包撕开,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家老屋背后呼叫我的小名:“岳老三!岳老三!”我应了一声,急忙把纸包放进裤兜里,一阵小跑来到老屋后,原来是同村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皮肤黑得像一个非洲人和印第安人的后代,经常染一头藏青色的头发,真名叫姜守国,但背地里被乡亲们称为“金丝猴”的青年。这青年没有读过几天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画,但听说已经在广州打了四五年的工,挣了不少钱,两年前就率先将他家两排茅草房换成青瓦房了。这家伙过去说话口张得可以让人看见他胃里没有消化的东西了仍旧半天憋不出两个字来,人也憨憨的,有时候感觉他还有点弱智。可这些年在外边闯荡,好像长了不少见识和本事,嘴皮子变得出奇地利索,脑袋瓜子也比较灵光了,两年前还骗回一个南方某大城市的漂亮女孩子。后来因为我们那地方地处金沙江边,到处陡峭得连猴子都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半身不遂,那、r头实在在不惯,一天叫“金丝猴”背着她到乡街子上赶集,就再也没有回我们那个村庄了。

“金丝猴”笑盈盈地告诉我,说他这次回家给他爷爷奶奶修坟,忽然听父母说起我没有考起学校的事儿,便想约我一起去广州找点事情做,给他打打下手。见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赌咒发誓地说:“你怕我拉你去贩毒,还是怕我把你哄去卖了打白酒喝?哪个龟儿子买你这样细皮嫩肉的白脸书生?你放心,找不到大钱我就干脆撒泡尿在牛脚迹窝窝里把自己淹死算了!”

听他说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顿时有些动心了,“最后的晚餐”那事儿也立刻被抛在了脑后。于是,我又轻手轻脚地潜回家中,扯了一页空着的作业本胡乱写了一段话:“爸爸妈妈,我和姜守国外出打工去了,你们别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早晚我会混出个人样的。等挣了钱我就寄回来给爸爸治病!”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父亲的烟斗压在饭桌上,揣上二十元钱,当天下午就和金丝猴步行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他掏钱买了两张汽车票,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上了开往昆明的客车。在昆明逗留了半天,他又买了两张火车票,说是去广州的,但他神神秘秘地把票放进裤兜里,说我没有坐过火车,不知道怎么检票,到时候他一手帮我办妥,我只管上车就行。

上火车后,我才想起问金丝猴:“哥哥,你到底在那边做啥子大生意啊?”他像个谍战片中的“地下工作者”那样,犹豫了几秒钟后,神秘兮兮地把嘴凑近我的耳朵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个嘛……反正是相当赚钱的工作……到了柳州你就知道了——喔,不是柳州是广州!”看着他十分诡谲甚至有些奸诈的表情,加上前言不搭后语,我开始泛起狐疑来。但转念又想,这同在一个村,平时吃饭都听得见碗筷响,还沾亲带故的,人家怕不至于害我,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虑了。由于一路奔波,加之身心遭受了这难以承受的摧残,实在困乏得不得了,上车没多久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甚至开始做起美梦来——梦见我正和几百名穿戴整齐、技术精湛娴熟、行为干脆利落的工人,在一家宽敞明亮、气派豪华的工厂里上班,厂里的机器设备还“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一个胖乎乎的、笑容慈祥得像一尊佛的老板,正把一大捆红朗朗的人民币往每个工人的手里塞……

忽然,一阵吵闹和哭喊声把我的美梦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睁开眼睛,见一个穿得花枝招展,长得端庄秀丽的大姐正蹲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一只手不停地抹眼泪,一声天一声娘的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旁边站着两个男的,一边龇牙咧嘴地笑,一边在和周围的人辩解着,做出一副十分无辜、简直比窦娥还冤的样子。我见状从床上一轱辘翻爬起来,就要冲过去问个究竟,被金丝猴生拉活扯地拽回来。我又猛然一个横拐子把金丝猴甩了倒退两步,一个趔趄“咣当”一声狠狠地砸在地上,我一个箭步冲到两个男人面前,大声质问那两个家伙到底做了什么。那两个男的先是被我的惊人之举吓懵了,像两尊泥菩萨样呆立在那儿,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女人呢?见有人冲出来为自己鸣不平,便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指自己的胸,说那两个男人故意把半截燃烧得绯红的烟头放进她的领口,烧得她那个地方火辣辣地钻心地疼……女人还在那里大声列数着两人的罪状,忽然“嘭”的一声,我后脑勺重重地挨了一闷拳,被打得天旋地转,向后退了几步后重重地栽倒在地上,砸得我空壳壳脆响,眼前不停地冒金星。见那两个家伙还要上来踢我,金丝猴赶紧双手抱拳边作揖边求饶道:“两位大哥……两位大爷,请高抬贵手,我弟弟他年少无知,由我来教训他,用不着两位大爷亲自动手,脏了两位的手洗不干净就麻烦了!”金丝猴话音未落便唰地转身,啪啪啪啪一连扇了我几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我脸上顿时像被刺麻蛰过又浇上辣椒水般火辣辣的疼。然后他又故意扯开嗓子大声呵斥到:“小牛犊子,你敢在老虎面前翘尾巴,不怕老虎把你连骨头都吞掉嘎?”然后又走到两个人跟前说:“两位大爷,如果不小心烫着这位姐姐了,建议给人家道个歉,给点毛毛钱,让她下车自己去看看,大家都是在外挣口饭吃,有钱难买一身安嘛二位说是不是?”说毕,恶狠狠地从地上一把拽起正龇牙咧嘴地想和他理论的我,跌跌撞撞地拖进两节车厢之间的厕所,气呼呼地说:“我的小祖宗,站起来都还摸不到人家的鸡巴,你猴子想日大象嘎?你不要命我还没有活够嘛!你给老子添什么乱?还想不想找大钱?”

看着他骂骂咧咧地离去的身影,我虽然又痛又气又恼,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我开始怀疑这位要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恩人,跟那两个畜生穿的是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对他“带我出去找大钱”的动机产生了强烈的质疑。那种时刻真想撞破车窗,纵身跳下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在漆黑的夜里一路狂奔的火车,愤愤地返回那个小村庄。可伸出颤抖的手捏捏兜里的钱,在昆明火车站招呼金丝猴兄喝了一碗米线,又给他买了两包香烟,只剩下四块多看包包了,根本无法买车票回去。再说,根本看不清楚车子当时是行进在荒郊野岭还是城镇平原,又担心前脚一跨出车门就被野兽吃掉。想到这些,心里紧张得一阵抽搐。一瘸一拐地回到他身边,十分不服气地和他争执了几句后,无可奈何地服软认错了,并承诺再也不给他惹事添麻烦后,继续躺在窄得无法翻身的卧铺上,向着传说中很好找钱的目的地进发。实在疼痛难忍了,就待火车呼啸着钻进隧道,光线忽然暗了下来,才偷偷地擦拭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见到光亮又把脸扭在一边,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会儿,浑身又痛又乏的我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快起来,火车到站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地爬起来,仍旧一瘸一拐的紧贴着他的屁股下了火车。天已经大亮了,火车车厢的两道门,像一头饥饿的怪兽,前后两张大嘴不停地吞吐着那些或三两成群、或拖娃带仔、或形单影只,像漫无目的地在秋日早晨和煦暖阳中嘤嘤嗡嗡到处乱撞的苍蝇的人群,还有那些大包小包的行囊,以及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幻想。

忽然,“柳州站”三个醒目的大字闯进我的眼帘,我一下子就懵了,嘴里嘀咕到:“是不是上错火车了?”已经走出去两丈多远的金丝猴,回头见我像一根半截被栽进水泥地里的木桩,一动不动地插在那里,大声喝道:“你生根在那里了吗?快走啊!”我大声问道:“你不是说去广州吗?怎么坐到啥子柳州来了?”他先是一愣,几秒钟后又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地走过来吞吞吐吐地说:“喔!……是……是这样的,我有一批货需要在这里接手后顺便转运到广州去,我们要先在这里下车,过两天货到手就去广州。”我见他一边说,脸上的肌肉一边不自觉地抽搐和抖动着,目光也比较闪烁,总是不正面看着我,加之过去曾偶尔听村里人说他在外边不走正道,没干正经事,挣的钱不干净。我开始觉得这里边一定有鬼,心一下子就提到脖子眼来,仍旧木在那儿,不想再跟他走了。可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过来一把拽起我的衣领就往出站口拖。

出了站,他到旁边的“川妹子小吃店”里买了五个包子,自己一嘴一个,咽喉包包上下活动几下就吞掉四个,剩下一个还很馋地看了看后塞到我手里说到:“来吧,饿了就先吃点早点,我先去邮政所摇个电话催催送货的人。”金丝猴刚要转身离去,又犹豫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塞在我的上衣口袋里,说到:“给你点零花钱,如果送货的人还没有到,我就去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去看看。你饿了就自己买点东西吃!”还没有等我开口说话,他已迈开流星步,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丝猴“消失”后,我就围着柳州火车站,在半径不超过三百米的范围内打转转,一方面是想让一个人的时光过得尽可能地快些;另一方面呢,主要是想趁机找个零工做做,万一他真把我甩了我也好自谋生路。不管怎么说,虽然这害人之心我没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啊。

由于担心他回来找不到我,我每半个小时左右又转回原地,向他离去的方向不停地张望。直到太阳从火车站的楼翼上翻过去,北往南来不断像电影里的快镜头一样闪动的人影渐渐模糊,又在浮光幻影中一下子清晰起来,这金丝猴仍旧没有现身。我心里开始一阵紧过一阵地慌乱起来。但我还是一直站在那儿等到晚上十点左右。实在困乏了,又到“川妹子小吃店”买了两个包子和一瓶矿泉水,一嘴一个狼吞虎咽地弄下去,虽然腹中仍旧空空如也,但还必须节约,以防万一。然后又逐一到附近的宾馆问价格,最后找了一家名为“龙城人家”的小旅馆,花了五元钱开了一间房住了下来。

第一次一个人离家这么远,又没有跟父母商量一下就擅自出走,加之路上又遭一顿毒打,还被金丝猴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是祸是福命运和前途尚无法占卜,我像一个爹死娘嫁人三亲不认六戚不收的弃婴,第一次感到无比的孤独无助,一头钻进小旅店有些汗臭的被窝里,用被子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的,呜呜呜地哭泣起来。直到老板娘敲门提开水进来,才戛然止住哭声擦干眼泪强装笑脸,但还是被女主人发现了。这位女人是个热心肠的主儿,她见状打破沙锅问到底地硬是要淘出个究竟。见老板娘情真意切的样子,心里本身就很憋屈的我,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女主人公,一五一十地把发生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向一个陌生女人倾诉。老板娘听后向我竖起大拇指说:“小弟弟还挺仗义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英雄出少年!”顿了顿又说:“没事,人生哪个不磕磕碰碰的?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当初还不是差两分没有考上,十七八岁就从农村来柳州打工,后边才开了这家小店,现在日子也还勉强过得。相信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混出点名堂来的。”

老板娘用肥硕柔软的手拍了拍我瘦削如柴的肩膀,又安慰几句后退出了房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像一个在外流浪已久的孩子忽然在茫茫人海中见到自己的母亲那样,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又躺在床上低泣了一会儿,因为实在困乏难忍,没多大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睁开惺忪的睡眼,温暖如春的阳光从窗户里投射到小屋白花花的墙壁上。我立即翻爬起来,轻轻摸摸疼痛得像快要爆炸的后脑勺,晕乎乎的,倒点水抹了一把脸,急匆匆地来到车站门口同金丝猴分手的地方,像一尊雕塑矗立在来来往往奔流不息的人流中,目光追随着那些不断快速滑过的身影,每当瞅见头发染成藏青色的人影,都会把眼睛瞪得像一个严重的甲亢患者那样,刚欲张嘴大声呼喊,却又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忽然灵机一动,去“川妹子小吃店”打听金丝猴是否来过。那个一口成都方言,长得很漂亮的姐姐见到我就说:“哎呀,瓜娃子你跑哪儿去了?你哥哥昨晚来这里找你两趟,等半天没你娃的影子,急得他娃像只猴子一样不停地在我这店里打转转儿,把老娘的头都转晕了!”

听见金丝猴终于现身,我欣喜若狂,急不可待地追问:“姐姐,你快告诉我,我哥又去哪儿了?”“哎呀,他一个大活人,脚就长在他娃身上,几个瓜娃子经常来我这店里塞肚子,但都像几个特务样整天神秘兮兮、神出鬼没的,他们去哪儿了鬼才晓得喔!老娘连自己生意都忙不过来,才没那份闲工夫、也不耐烦管几个龟儿子的事情!”“喔,对了,他叫我看见你给你说一声,今晚天擦黑时喊你在这里等他!”正当我高兴得蹑手蹑脚地在那位姐姐面前转圈儿时,她把嘴贴在我耳朵上神神秘秘地轻声说道:“小弟弟,我看你哥哥他们那神经兮兮的鬼样子,怕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喔!好像警察已经盯上他们好久了,还到我这店里问了好几次。看你还是个嫩苔苔儿,又长得眉清目秀的,你不要被几个幺儿祸害掉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像被一阵刺骨的寒风灌进每一个毛孔,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寒颤。回想起昔日村里乡亲们的那些闲言碎语,还有这些天来他神出鬼没的一些举动,一种要出事、出大事的不祥之兆开始萦绕在我的心头,我十分紧张和害怕起来。那位姐姐看我样子有些可怜,便从蒸笼里抓起一个包子塞在我手里说到:“哎呀,小弟弟,我就这么一说就把你吓得快尿裤裆,兴许瓜娃子些也没那么坏!”

我像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一摇一晃地飘回“龙城人家”。胖乎乎的老板娘正在门口漱口,见我没精打采的样子,来不及清理掉口圈上的白沫就问道:“小兄弟,一大早就出去干什么了?怎么像丢了魂儿一样半死不活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听我支支吾吾地重述了那位姐姐的话说,老板娘安慰道:“怕不会有什么事吧?要不你干脆就在我这里住两天,万一有什么事你告诉姐姐一声,我也好帮你拿个主意。”我十分感激地点点头,谢过老板娘后迅速回到房间把门反锁严实了,便躺在床上开始揣测着金丝猴可能正在偷偷摸摸干着的坏事——拐卖妇女儿童?好像家乡父老没有提及这档子事,再说,如真是这样,那村里怎么没有小孩莫名其妙地失踪呢?要么是偷盗?或者是贩毒?——这个很有可能,用在学校时偶尔在报刊杂志上读到过这样的案例来对照分析,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这时,听见老板娘在门外喊到:“小兄弟,快起来吃饭了,就跟我们随便吃点!”我迅速打开门,说已经在小吃店买了两个包子过了早,还不想吃。连声谢过老板娘后,又把门关上继续“追踪”金丝猴的行踪。

两分钟后又有人来敲门。刚打开门,一阵十分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老板娘正端起一大斗碗热腾腾的饭菜笑盈盈地走进来。我正欲问多少钱,把手伸进裤兜里掏钱时,老板娘唰地收紧笑容厉声说道:“哪个要你的钱?我还差你那几文碎花银子花不是?赶快趁热吃!”老板娘把饭菜递在我手里后,迅速带上房门退了出去。我确实早就饿得胃都钻心地疼了,老板娘的高跟鞋还在楼道里清晰可听时,我便急不可待地端起热腾腾的、香喷喷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我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这么美味的大餐,有传说中的鱼,还有香肠,炸排骨、炒猪肝……扒光那碗饭,我忽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身陷囫囵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才有亲人来探望,并尝到了母亲亲手做的饭菜那样,感动得热泪盈眶。

把碗筷送给老板娘后,我又来到“川妹子小吃店”门口等。可直到天色已经麻麻黑,金丝猴仍旧连个鬼影都没有。这时肚子又饿得清口水牵线地淌,叫小吃店老板娘下了一碗一元钱的面条,嘴一张就倒进胃里后,又站在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

我实在有些绝望了,正骂骂咧咧地刚准备迈开大步悻悻离去,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嚷到:“岳老三,叫你在这里等你一天偏要瞎跑日跑的,你认为我一天没得球事干,专门围着你转嘎?”我循着声音望去,见金丝猴手里提个黑皮包急匆匆地朝小吃店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男人,其中一个约四十来岁,额头有一条一寸多长的疤痕,一只眼睛有点萝卜花,一身西装革履,也是满口四川话的男人还隔两丈多远就大声嚷到:“幺妹儿,赶快炒几个菜,你哥我他妈三天没有伸伸展展地吃一顿饱饭了,更不要说他妈思个干球的淫欲了!”说完,几人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金丝猴把我拉到他旁边坐下后,毕恭毕敬地向萝卜花介绍到:“强哥,这就是我带来的那个小弟。你放心,这小子还是很乖很听话的!”然后又转过脸来,先指着萝卜花厉声说到:“老三,这个是我的老板强哥,这几年来我完全靠他一手栽培才有今天的一口饭吃,以后我们都要乖乖地听他的话才会有钱钱花”。然后又指着另一个约二十出头的瘦高个儿说:“这是项平,你叫他平哥就行。”我刚要点头感谢眼前这位金丝猴口中崇拜得像神一样的恩人,他已伸出一双硕大有力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因为受过重击,他这一拍我又是一阵钻心地疼,但为了不让他问及之前的遭遇,便咬着牙关僵硬地微笑着),又使劲地捏了一下我的腮帮子,面目有些狰狞地说到:“听姜黑炭说你是个秀才,没有考上中专所以想出来跑跑江湖长点见识,是这样吗小弟弟?”我先是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见金丝猴用一双快要喷出鲜血、窜出火苗的眼睛瞪着我,我又拼命地点头。金丝猴“嗯”了一声后继续说:“这就对了嘛!以后就跟强哥好好地干,包你从此脱离苦海,吃香的喝辣的,想要什么它就来什么,再过两年娶个有点模样的媳妇回去,让同村的那些单身汉些羡慕羡慕!”

正说着,菜饭已摆满一桌子。金丝猴先给那两人各盛一碗饭后,叫老板娘拿来一个稍微大点的碗,往里面盛些饭夹点菜后,叫我端在半边去吃,他们要商量些事情。不知怎么的,我总感觉几个人都像防贼一样小心翼翼地防着我,时不时地用一些很难听懂的话语十分严肃认真地讨论着似乎很重大的事情,偶尔金丝猴提及什么“提货”、“下家”、“桩脚”之类的话,萝卜花就会干咳两声,再无法阻止金丝猴的话语,就用脚狠狠地踢一下金丝猴的脚腿子。反正我总觉得里面有鬼,不会太简单。

吃完饭后,三人带着我坐上一辆黑色的皮卡车,朝一条窄得刚好卡得住四个轮子,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开到约四五公里外路边一栋两层楼的小平房,径直走上二楼的一间屋子。打开门,里面还有三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正在把两袋像食盐一样的东西塞进一个帆布包包。见我们进来,屋里的几个人十分警觉地扫了我一眼,萝卜花似乎领会了几人的意思,说到:“没事,这是姜黑炭的弟弟。”这时,金丝猴给我说:“老三,要不你去楼下看着车子,强哥有很多东西在车上,担心被人撬开车门拿走。”边说边急不可待地把我往外推搡。看着我下了楼到了车跟前他才退回去关好门。我感觉十分奇怪,便轻手轻脚地摸上楼,用一只耳朵贴在门上,便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但每个人说的话都很清楚。我听见萝卜花说:“我看你带来那个嫩苔苔恐怕不安全,不是说在火车上还行侠仗义吗?我看他人虽小,可不一定是一盏省油的灯,不要整一只铃铛戴在脖子上,这样掩耳盗铃,早迟点被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把你几爷仔的老命当白菜卖掉都有可能!”“强哥,这小子刚从学校出来,单纯得吃屎都还不晓得臭,怕没有这样知事吧?”“强哥,我看为了保险起见,干脆把他一绳子勒了丢球在山里去!”“我看这样不妥,这小子我带走时村里有人看见,如果要了他的小命,我以后回去没法向人家父母交代!再说,还不是强哥你说要再找几个小弟打打帮手,还要就像这样连屁都认不得臭的嫩货色吗?要是大哥你确实不放心,那干脆交给我来处理吧。”“嗯,那你看着办吧!反正不能留后患!”

听了这些,我紧张得一阵眩晕,两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但情急之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便立刻镇定下来,迅速摸到车子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强忍住差点喷涌而出的泪水。幸好听金丝猴的意思,他们也许不会置我于死地,我便立即思考如何脱身的办法。

这时门开了,原先屋里的那几个,把金丝猴他们几个送到门口,又迅速回到屋里关上门。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萝卜花把车子发动后,便故意问金丝猴:“姜哥,我们还去广州吗?什么时候去啊?”金丝猴犹豫了一下说到:“这……这个嘛!当然要去,但估计还要几天。要不这样吧,我明天先买张火车票送你上车去广州,我们隔壁坪子村一个叫黄平的在广州一家服装厂当小老板,你先去他那里找点事做,到时就说是姜黑炭叫你去找他的,他就会收留你,过几天把这边的事情办完了我就过来。”我故作十分不舍地装着哭腔说:“姜哥,是你把我带出来的,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叫我做啥子都要得,我会听你的话的!”前排的萝卜花扭过头来有些不耐烦地说:“小东西,跟着我们吃屁吗!老子这几天又没有吃炒干黄豆下盐菜,放不出来嘛!反正过一阵子我们都要去广州,是不是离开姜黑炭你就活不了?”

正说着话,车子已经来到离火车站正门几十米远的地方,萝卜花一脚刹车停在路边。金丝猴说:“你还是去那家小旅店先住下来,我这就去买张明天的票,你明早上十点左右来拿票,我送你上火车。”我假装很高兴地应了一声,就下了车,扯直钻进小胡同。然后又潜回胡同口借着朦朦胧胧的街灯观察,几人见我没有了踪影,黑色皮卡急忙掉了一个头,很快就从另一条路上驶进了茫茫夜色深处。

我没有再回“龙城人家”,而是直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凌晨一点半开往长沙的票,又径直到柳州火车站派出所,把所见所闻向正在值班的两名干警报告。两名干警询问了一些情况并简单向所长报告后,其中一名干警带着我到火车站旁边另一家现在已记不清名字的小旅馆开了一间房,要我好好睡觉,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所长还要向我了解一些详细情况。然后又十分严肃地说,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最近几天绝对不能到处乱跑。然后又和旅店的老板小声嘀咕几句就离去了。为了能够迅速脱身,我认认真真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装腔作势地扯起轻微的铺鼾,老板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侦察”了一会儿,确认我已经睡了,便放心地回屋子睡大觉去了。我估摸着离上车只有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了,便轻手轻脚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旅店,排队检票后,怀着既因为马上脱险的释然和前途命运无法占卜的忧伤,沿着梯子登上了从柳州到另一座陌生城市的列车。

那一夜,我因担心坐过了终点站,一直竖起耳朵听标准的普通话不断地报站名,见到乘务员过来,就不厌其烦地追问到:

“姐姐,请问快到长沙了吗?”问得人家都实在不耐烦回答了,就恶狠狠地抛下一句:“到时候会提醒你,你竖起耳朵听就是!”

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那列因实在拥挤而严重反胃的列车,终于把我和那些南腔北调的人们一口吐在蒙蒙细雨中极目一片昏暗的火车站,拖着沉重如铅的双腿,像数学老师手里的圆规,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漫无目的地画着不规则的弧线。回想起短短几天发生的一些既滑稽可笑又惊心动魄的事情,我内心五味杂陈、喜忧参半:因中考被命运开了一个极不公平的玩笑,又被原本在心中视为救命恩人的金丝猴从死神手里把小命夺回来,然后又差一点被这位阎王爷送进鬼门关,现在终于得以死里逃生,感到无比的庆幸、暗自窃喜,又想到我因考试受挫情绪糟糕到了极点,父母已经非常担心我想不开走上绝路,终日惶惶不安,这次没有当面和父母商量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担心卧病在床的父亲因过度担心一口气上不来,而忧心忡忡,不知所措。尤其是想到从来没有独自在外边闯荡过,虽然已经十六岁了,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中有点辨别能力和自我防范意识了,但从几天来发生的一些事情看,我确实还比较稚嫩,面对江湖的险恶和人心的黑暗,无法独自生存。但转念一想,如果就此打道回去,更是成了老师同学和乡亲父老的笑谈。我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一份事情做,挣到工资后全部给父母寄回去,顺便写信告诉他们我很好,让他们不用再为我担惊受怕。

两天后,我终于在长沙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家牛奶店里帮人卖牛奶,待遇是每月八十元的工资和一日三餐全免费。老板姓秦,是一个货车司机,几乎都在外边跑,我在那里的两个月左右压根就没有见过他。老板娘叫黄翠萍,大概四十岁不到点,人长得很端庄,穿戴也很贵气,就是脾气不好,心眼儿小。家中还有一个正在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姑娘,唤名秦娅,长得满机灵可爱。刚开始上班那段时间,兴许是看我比较勤奋,嘴又甜,整天黄姐黄姐唤个不停,老板娘因微微发胖有点红花水色、十分圆润的脸,整天笑盈盈的,像极了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让人倍感亲近。可由于我正处在每晚睡熟了都能听见自己骨骼拔节的声音的年龄,饭量尤其是肉的消耗量,让“菩萨”的脸上慢慢由晴转阴,并阴阳怪气、绕山绕水、指桑骂槐地说:“小兄弟,你赶快又去帮我扛一袋米回来。不知咋地,平时这一袋米能吃个一年半载的,可最近这段时间十天半月就看见口袋空掉了!”真是猪尿包打人,虽然不疼但却气死人。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说到:“黄姐对不起,我们农村人吃饭胀得,以后我少吃点就是了。”老板娘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顿了一会儿说到:“哎呀小兄弟,姐姐不是这个意思,这人嘛肯定是要吃饭的,不吃他会死掉的喔!”我虽然听见很别扭,但为了赶快挣点钱给父母寄回去,再说这第一个月的工资还在老板娘的裤兜里,我只好捂住鼻子吃臭屁,硬着头皮忍气吞声地,像饿老鸹等瘦狗死那样,起早贪黑地帮她守着那个门面。

好不容易才数着天数熬到第二个月,一次性领了一百六十元的工资。当晚我就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写到:“敬爱的爸爸、妈妈:请原谅儿子的不孝,我知道儿子这样不辞而别,你们一定急坏了!你们放心,我现在湖南长沙一家很大很大的商城当售货员,工作很轻松,每个月还有两百多元的工资,老板待我也很好,一天还免费提供三顿饭。这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等我挣了很多钱,就带你们到这里走走看看,并在这里把爸爸的病治好掉。我也想开了,其实读书考起学校的目的也是希望有碗饭吃,这考不起学校在外打工也能挣钱养活自己。况且现在家里根本没钱供我继续读书,我提前进入社会还可以减轻一些家庭负担……”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邮政局,把一百二十元钱和信一起寄回去,然后就日日等夜夜盼。

大概等了半个月左右,终于收到了父亲的回信。像在边关征战数年的士兵,忽然收到价抵万金的家书那样,急不可待地关上小店的门,双手颤抖着撕开信封逐字逐句地读起来:“老三,自从你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后,担心你因为没有考好想不开出啥子事,你妈和我急得哭,加上听说姜家那个报应儿子在外尽干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你还是个知东不知西的嫩苔苔,我们很担心你被他带坏掉,走上犯罪道路。你现在还是读书学知识长本事的年龄,几个弟兄姊妹中只有你看起来还成点器,就是大城市到处有钱让你去捡,都赶快回来再去学校补一年,一定能考起一所像样的学校……”看到这里,泪水嘀嗒嘀嗒地掉到信纸上,几行字瞬间就变得模糊了,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回日思夜想但只有梦里能见的父母身边。

忽然,有人嘭嘭嘭地使劲拍打小店的木门。我迅速擦干眼泪,刚急匆匆地把门虚开一条缝,一阵十分刺耳的骂声劈头盖脸地喷过来:“你这个小兔崽子,大白天的把门关起整啥子?老娘这一天几十块钱的损失你赔得起吗?”我急忙点头哈腰地道歉,并承诺以后再也不敢了,老板娘才气呼呼地把双手在肥阔的后背架个威风凛凛的十字架,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当初心目中的那个菩萨,一下子变成了阎王爷的老母,面目狰狞恐怖。

当晚我就给父母回信,说我已经没有跟姜家儿子在一起了,在外一定会小心照顾好自己,叫他们不要为我操心,等过了半年左右如果找不到钱我就回学校补习。

为了工作能够暂时稳定,更为了能够按时给父母寄点钱回去,我每天几乎都看着那个王母娘娘的猪尿泡脸,忍气吞声、没日没夜地忙碌着,艰难地熬过了半个月左右相对平静的日子。正期待着用自己的勤奋让王母娘娘良心发现自己的行为十分过分,洗心革面重做菩萨,一个周六的中午,老板娘差漂亮可爱的宝贝女儿秦娅叫我去吃饭,小妹妹偏着个小脑袋很天真很稚气地问我:“哥哥,妈妈说你每顿胀得像猪了还在不停地吃,可我们家的猪怎么越吃越肥,哥哥你怎么吃都这么瘦?”我像当头挨了一棒,只觉得天旋地转,像一根木桩桩竖立在那儿,任凭小女孩咕噜噜地翻着大眼睛怎么问怎么拽都一动不动。半晌后,我故作镇静地来到她家厨房向老板娘说,我父亲病了,希望她把那个月的工资给我,我要寄回去给父亲看病。然后谎称感冒不想吃饭,也担心传染了他们母女,这饭就不吃了。老板娘有些诧异地瞟了我两眼,拿出四十元钱扔在桌子上,我捡起放进上衣口袋里,说到:“黄姐,我去开门了。”然后来到店里,扯了一页记账本快速地写了几句话:“黄姐,感谢你这段时间来像亲姐姐甚至是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让我一个独自漂泊在异乡的孩子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但请您记住:穷人家的孩子虽然穷但人穷志不短,我哪里做得不像人你可以打我,但绝对不能侮辱我的人格!请为您天天在外跑的丈夫积点口德!”然后用一袋牛奶压在柜台上,关上那道能够见证我的欢乐、艰辛与痛楚的木门扬长而去。

才领了三个月的工资,很快又失业的我,开始整天在长沙的街头漂,想迅速从街头巷尾的那些牛皮癣广告中,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

接下来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先后按照街头广告提供的地址,去应聘过商场的保安、纯净水公司的送水工、煤气站的送气工、汽车站的搬运工,但不是因为我身材瘦小、在老板的眼里是个能吃饭不一定能干活的货色,就是因为我还是个娃娃,只能付一半的工钱,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因为舍不得花钱,也根本没有基本的钱可以供我去花,白天像个幽灵一样在大街小巷游荡,肚子实在饿得头晕目眩了,就到小吃店里买个包子或者要碗米线面条随便应付过去;等到城市里奔流不息的人潮漫漫退去,一切都又在浮光幻影里恢复平静后,要么在公园凉亭的牛肋巴长椅上躺一宿,抑或捡几张纸壳在宾馆酒店的廊檐下打个地铺,在深秋萧瑟的秋风中蜷成一团,还在做着大把大把地点数着红彤彤的钞票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的梦,忽然被打扫卫生的阿姨一笤帚刷醒,然后揉着惺忪的睡眼,继续在大街小巷搜索。

眼看兜里的钱很快就花光,再找不到工作有可能沦为长沙街头的一名乞丐。情急之下,我干脆跑去和那些成十几几十人地在街道边扎堆,双手插进袖管,用或充满期冀、或茫然空洞的目光追随着那些不断走近然后又匆匆走远、来回不停地滑动的人们,在秋风中站成一种别样的风景。

这种街边卖牛似地摆卖劳动力的方式,只能找到一些非常零星的工作,多数都是靠体力挣钱的活。当然,幸运的人儿还是能够谋到一份相对固定的工作。但因我个子小,幸运之神很难光顾我,经常被那些找上来的主从无比挑剔的目光的漏洞筛除掉。看着周围那些身形彪悍、体格健壮的人们一个个、一批批都高高兴兴地随着老板们在空中挥舞成一面旗帜的手臂,很快消失在我苍白的视线里,每次都想坐在街边哭。眼巴巴地看着两三天的光阴白白浪费掉了,情急之下,我见到老板们来筛选,就发挥小孩子的粘功,紧紧抓住很快将转身离去的老板的手苦苦哀求,说自己是如何如何的能干,如何如何的勤奋,哪怕只领那些大人三分之二甚至一半的工钱都可以。但人家总是用很挑剔的目光打量我的个子,然后让我继续留守在街边值班。

正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候,一天早晨,我终于和十多个大男人被一个看起来很面善的女老板,率领着从大街上兴高采烈地一晃而过。

这个女人是长沙一家拥有一百多名工人的“胜利服装厂”的蒋老板,大概五十多岁。从她口中得知,因为城市老区改造乔迁新厂,有不少机器和办公设备需要搬运,估计够十来个人忙活一两天。因为厂里几乎是女工,拿不动那些大件的东西,只好另找劳动力。我一听这是一单大“买卖”,心中就像刨了几年终于挖到一窝鸡窝矿的矿老板那样欣喜若狂。

来到服装厂里,一辆大卡车正候在门口,女工些忙忙碌碌地将一些布料及一些比较轻便的设备往车上搬。见老板领着十多个男人过来,女工们故意在老板面前小声嚷到:“累死了!”“手都磨破了!”“儿都差点给老娘挣出来!”老板笑盈盈地说:“你们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看见男人来了就偷懒了!那要是没有男人这日子是不是就不过了?生产是不是就不搞了?”老板又简单向我们交代到:“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厂子里所有的生产办公设备给我搬上车,运到六公里外的新厂子,再把它们请进新车间或办公室。”十几个便像饿狼扑小鸡般急不可待地向车间和办公室扑去。我呢?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人,也不甘示弱,主动向一张一百多斤重的办公桌发起进攻。但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挣了半天,那办公桌就像和整栋厂房连为一体的,岿然不动。这时,忽然听见老板站在身后哈哈哈地笑开了,她拍拍我的肩说:“小家伙,不要瘦母狗产仔干挣了,看你嫩骨嫩笋的,搬不动就算了,不要到时候整着哪里,不但给你工钱还要给你医药费,那孃孃我就是火巴红薯揩屁股——倒粘一坨上去了!”正在为担心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零工而惊慌、懊恼不已时,老板像老鹰捉小鸡似地拉起我的小手往外拽,用母亲般温暖如春的口吻说到:“小娃娃,你干脆来帮我收拾一下办公室的资料。”走在老板肥硕的屁股后头,我因无比激动又有一点点羞涩,心房里像养了几只顽皮的兔子那样欢蹦乱跳,浑身像爬满了千万只怪异的小虫子那样的不自在。

帮老板娘整理完办公室的资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正在为活儿已经干完,担心老板要送客时,老板却说:“这样吧小兄弟,先到我们食堂吃点饭,然后和我去新厂区帮我打扫一下卫生。”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的肌肉一阵活跃的抖动。“怎么了小兄弟?”“没得啥子孃孃,我的面部神经有点问题!”

就这样,我在那家服装厂干了三天活。期间老板曾问及为什么这么小不读书要出来打工。当一五一十地讲了我的故事后,老板像一位严厉的母亲那样,千叮咛万嘱咐地央告我,无论如何都要赶快回去继续读书,并硬是往我包里塞了三百元钱,说除了三十元的工钱,另外的给我做路费。我捧着平生第一次“挣”到的这么多钱,像捧着一颗慈母滚烫的心,激动得浑身发抖。那一夜,我花了五元钱,终于住进了一家很温馨的小旅店。可是几乎一个晚上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内心矛盾至极!是按照阿姨的好心规劝回去读书呢?还是继续在这座既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大城市里漂泊?眼看快要天亮了,我掏出一枚硬币,定了一个自我裁决的答案:如果正面朝上,就回去读书;如果反面朝上就继续留下来。然后哈上三口气,虔诚地闭上眼睛往空中轻轻一掷,又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反面朝上,看来这是天意呐!又呆坐了一会儿,我只好在昏暗的灯光下给父母写了封信,说自己的工作很稳定,生活状况很好,叫他们不要担心,便拿出两百元钱,天亮后到邮政所一并给父母寄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仍就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把自己和那些焦急地等待的人群一起在街头摆卖。先后干过车站搬运工,在大街小巷散发过商场促销传单,帮巷子里的驼背铁匠扯过风箱,往市作协垮塌的围墙豁口码过火砖……今天想起来,我后来能够钟爱文学创作,也许就是那会儿沾了点文联的灵气,或者是扔了一个石头在文坛的后院里,人家记住我了。

在不断的等待和流窜打工中,认识了长沙郊区来城里找零工的叫做黄吉平的一位大叔。因为他对这座城市的情况比较熟悉,加之是个老江湖,经验非常老道,而且待我如亲侄子,我就决定跟他在这座城市里闯荡。经黄叔介绍,我到他做零工的“湖南岳麓桥梁工程有限公司”在市中心建设的一座立交桥上,用细钢丝把指头般粗壮的钢筋一截一截地扎起来往上长。工资每月一百二十元。承包这个项目的老板叫做鲜小松,是那家桥梁工程公司老总何庆忠的小舅子。听黄叔说,这人是个二流子,原本端着这家国营公司让人垂涎三尺的铁饭碗,因为调戏公司一名漂亮的女员工被开除了。

一个多月后,这座立交桥完工了。正担心被遣散的几十人,又被鲜老板用两张东风车拉到市郊的另一座正在施工的立交桥上,开始重复着简单而枯燥的工作,工资仍然不变。

这个桥梁,看起来比前一个都要长得多,虽然工人也明显的多了不少,但没有三几个月工夫恐怕没法完工。这人啊,只要怀揣着梦想,憧憬着希望,干起事来就格外地卖力,劲头就相当的足。因为想到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能领到两百多元的工资,加上一大半年的时间几乎都能在这个工地干,工作可以稳定,说不定好好干将来还有可能成为这家公司的员工等等好事儿,大家可以说是越干越起劲,总有使不完的力。鲜老板脸上的笑容,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灿烂。晚上,十几个来自长沙市边远山区乃至省外的工人,住在工棚里,喜滋滋地谈论着各自领了工资后的梦想和打算。两个来自四川内江的父子,父亲说等干一两年赚点钱,回去把茅草房换成瓦房,然后给儿子娶个媳妇;一位来自广西东兴的哥哥说,等他铆足劲干一两年,等有钱了就在他们那个小镇上开个商店卖些越南的小商品;一个来自长沙郊区农村的叔叔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脸懊恼地说:“钱钱钱,命相连呐!我老婆前年得了一场大病,由于没有钱治疗,眼睁睁地看着她咽气却无力回天啊!要是早点来这里打工挣得几个钱,我老婆也不致于……”说着说着,便开始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大家伙见状安慰了他几句,为了转移话题,黄大叔问我:“小伙子,你领了工资将咋个花嘛,你是个秀才,理想应该比我们远大得多!”我咧着个大嘴笑笑后摸着后脑勺想了想说到:“等我挣了钱,就在长沙娶个漂亮的媳妇,生两个孩子,这老大就取个岳长沙,老二嘛……干脆就取个岳阳得了,然后把父母接到这座漂亮的城市生活……”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大家便笑得前仰后合,说我是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儿。

工人们几乎是掐着指头,一天一天地倒数着第一个季度发工资的日子。好不容易才盼来了这一天,大家一大早便起来围着也是何老板远房亲戚的工地带班青年刘涛,催促他跟何经理说说,眼看年关就要到了,赶快把工资发给大家回家过年去。青年满口答应下来就往项目部去了。

等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青年才回来说,何经理已经把每个月的工资都一坨的发拨给项目承包人鲜经理了。这时,大家都感觉有些不妙,按理说鲜老板应该按月把领到手的工资都发给大家,为什么要一个季度才结算一次呢?这里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正当大家都惴惴不安地揣测和议论纷纷时,黄叔大声说到:“好像这鲜老板半个月左右没有来过工地了!会不会?……”带班的刘涛打断到:“不要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前几天鲜哥说他老婆生小孩,叫我好好带班,等他媳妇月子满后才来工地!”大家听他这么一说,吵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但我发现代工的青年替鲜老板说话时振振有词、底气很足,目光却闪现出些许惶恐和慌张。

回到工棚,我把黄叔拽到门外说到:“黄叔,我看这有点不对劲,会不会那个鲜经理一坨的把大家的工资领了后,一个人提起跑了!”黄叔也满脸惊怵地说:“看来情况不妙!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公司找何经理问个清楚。”

那一夜,工棚里像炸开了锅,人们一个个揣测着、议论着、谩骂着,有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踱步;个别很冲性的甚至摩拳擦掌地,要连夜跑到公司找何经理算账,要是不给钱就把何胖子一刀“咔嚓”掉。最后还是听了黄叔好心相劝,一个个才稍微平息怒火,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等天亮。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黄叔就带领工人们来到公司,胖得像只企鹅的何经理听说了这事,满脸诧异但又故作镇定地说:“这小子……整啥子球嘛!工资领到手不发给大家……请大家先回去,我问清楚情况了亲自到工地上给大家一个交代!”听何经理这么一说,大家都紧张得倒吸几口冷气,很多人开始嚷起来,要求何经理立即把工资发了。何经理倒像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摊开两手说:“我拿什么发给你们?十好几万呐我的天!再说你们是跟鲜老板打工又不是跟我干活嘛!我只对鲜经理不对你们……”大家听何经理像在推卸责任,这冤有头债有主,一时就来了气。那个要开店卖越南货的东兴哥,上去一把封住何经理的衣领大声说到:“那个鲜老板是你的舅子,你肯定是和他合伙分了我们的钱!你今天要是不把钱发给大家,我就要了你的命!”黄叔见状急忙上前相劝,可一个个情绪就像老房子着火,很快就越烧越旺,扑不灭了。大家一下子蜂拥而上,恨不得把何经理活活地生吞了,局面十分的混乱。过了几分钟,几名干警冲进来,大声制止并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后,把何经理和几名情绪激动的工人还有黄叔带到了派出所。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坐在工棚里等待难以意料、很多人都已经不抱多大希望的结果。

腊月二十九那天,黄叔专门从家里赶过来,邀请我们几个外地人去他家过年。其它几个工友已经凑钱买了点米、肉和菜蔬,准备就在工棚里支个锅锅简单应付了事。黄叔说我年龄太小又刚离开家,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的造孽,就把我硬拉上他的自行车,第一次在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家过年,第一次感受到远离家乡却又被温暖的亲情簇拥的幸福!

春节后,黄叔又带我到一家养鸡场打工。我的任务是每天往棚里投鸡饲料。工资一个月一百元,还免费供一日三餐,晚上和另一名小工挤在一间五六个平方米的房间。黄叔呢?用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驮着一个大竹筐,每天往一个大型农贸市场送活鸡和鸡蛋。然后几乎每天傍晚回家都要绕行到那个派出所打听和催促,第二天又摇着货郎鼓一样的脑袋带来令人失望的消息。

就这样在这家养鸡场干了将近两个多月,转眼也是山寺桃花始盛开的人间四月天。一天中午,黄叔用他那辆自行车驮着我到那个农贸市场收取货款。忽然,一个清脆的女中音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大恩人、胜利服装厂的蒋老板。她几步走过来眼睛睁得桃子一样大,确定看清楚是我以后,上来就拉着我大声嚷到:“啊呀我的小祖宗,阿姨不是叫你赶快回去读书吗?怎么还在这里游荡?”边嚷边狐疑地看着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黄叔,好像是怀疑我被这个满脸胡子渣渣的男人给控制了。我是又激动又愧疚,战战兢兢地说:“蒋孃孃,因为现在这一学期都过去一大半了,我打算下一年再去补,谢谢您的帮助!”“不行,一天都耽误不得,你必须明天就赶回去,我今天就叫人去给你买车票!你在哪里我下午叫人把票给你送过来?”见我急得支支吾吾字难成句,黄叔接过话茬子说:“小伙子,既然这位孃孃这样关心你,我看你还是回去读书吧!……没关系大姐,我明天早上带他去车站买票送他上火车!”蒋老板又叮嘱了几句,用肥硕柔软的手掌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抛下一句“以后成器了当个大官不要忘记孃孃就是了!”

当天下午分手后,黄叔就径直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票,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养鸡场,叫我去简单收拾一下用的东西,马上送我赶中午十二点从长沙开往昆明的火车。

原想在这座漂亮的大城市再漂泊几个月,待九月份再回去好好补习一年,加之在那个工地干了几个月的工资也还没有着落。但黄叔不由我分说,拉上我就往外赶,帮我收拾好东西后,径直将我送到火车站。他在候车室里详细记录了我的家庭地址后,说等派出所把工钱追回来就如实寄给我,然后又像一位父亲那样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很多温暖的话后,挥动着那双刚健有力,可又略略弯曲的大手,在忧伤的汽笛声中渐渐模糊成一种感念!

经过三天的辗转,终于回到家。我像一个在茫茫人海中走失的孩子那样,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的膝前,和母亲抱头痛哭,父亲已在一旁不停地擦拭着在满脸皱痕里横流的泪水。当天下午,父亲就把我带到那所中学教语文的我一个远房亲戚家,求他给校长说说情让我先去补习班补补课,如果考不上第二年再继续补一年。

就这样,我在离考试仅有五十多天的情况下,又和原来那些学习成绩一直很谦虚的熟悉的面孔,很尴尬地坐在补习班的教室里,开始了我生命中最惊心动魄的突击战。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打工经历,幻化成一种令自己都目瞪口呆的动力,这学习起来就非常的玩命,经常是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一个多月下来就瘦了十多斤,走路像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幸好过去基础打得牢,丢的时间也不算长,居然很幸运地被地区一所中专录取。

我刚走进中专校园没几天,就收到了长沙汇来的一张三百多元的汇款单,汇款人是黄吉平。附言栏内歪歪斜斜地写到:“小伙子,工资已追回,现汇给你,相信你已经考取了理想的学校!”我立即给黄叔回了信,告诉他我已经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感谢他在那段时间里像父亲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说等以后参加工作了专门去看望他。

岁月如梭,光阴荏苒。如今近三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可当年打工那段特殊的经历,在记忆深处却永远那么鲜活,好像点点滴滴、一幕一幕就发生在昨天。

五年前我回家过春节时,偶然听父亲提起金丝猴,说他当年因参与贩毒被判刑十六年,刑满释放后在乡集镇上开了一个加碘食盐专销店。至今仍和一只老黄狗相依为命。我想,尽管金丝猴当初干的是祸害社会的事情,但他已受到法律应有的制裁,还是应该去看看他。当他有些空洞而茫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一下子便进射出一道很强的亮光,但几秒钟后又迅疾冷却和暗淡下来,慢慢地弯下腰去抚摸那只老黄狗,任凭我怎么跟他打招呼,他都始终保持一种可怕的让人手足无措的沉默。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写满了那种让人看一眼都很揪心的沧桑;当初一头蓬松的黄发,也只剩下后脑勺上蓬乱的、茸柔的几根白发。

上前年到广西桂林出差时,又怀着感恩的心专门去柳州火车站旁边转转。可周围的一切都早已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了,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那个深藏于小巷深处的“龙城人家”,早已消失在记忆清晰的影像里,原地已经矗立着一家四星级的宾馆。看见有人在门口转悠,旁边洗脚城穿得只顾及关键部位的姑娘们嗲声嗲气地出来招呼。

去年秋天到长沙出差时,我特意去找当年蒋阿姨的那家国营服装厂,但那一片区早已是高楼林立,一切都被现代繁华都市的浮光幻影镀得金光灿灿的。当年那几排低矮的小平房,已经长成了一幢三十几层高的写字楼。我又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到附近的派出所去查询,终于在一家养老院里见到了已经近八十岁,可是再也看不到当年的一点点影子,患上了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蒋阿姨。任凭我怎么呼喊,谈起当年的点点滴滴,这位当初说话掷地有声,风趣幽默,做事风风火火,一付菩萨心肠,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完美的女神的厂长,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外星人,目光是那样的空洞、茫然和呆滞!从工作人员的口里得知,蒋阿姨的老伴去世二十来年了,几年前他的儿子又在一次车祸中先她而去,儿媳妇已改嫁他人。老年人由于悲伤过度,就一直卧病在床。后来她唯一的孙女儿也嫁到外地,老人孤苦伶仃地在养老院颐养天年。我一下子跪在老人家膝前,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擦干眼泪,掏出两千元钱放在老人有些微微摇晃的手上,又向养老院的工作人员道谢后,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那道半掩半开的铁门。

走出养老院,我又径直来到当年过春节的那个农家小院,只见黄叔有些褪色的遗容,静静地在我的泪眼婆娑中慈祥地微笑……

【责任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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