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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骈文史上的“异类”
——论清初名才子尤侗的骈文创作*

2015-04-02路海洋

关键词:骈文异类

路海洋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清代骈文史上的“异类”
——论清初名才子尤侗的骈文创作*

路海洋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长洲尤侗是清代乃至整个中国古代骈文史上的一个“异类”,在当代与后世,论者对尤文褒贬不一,以致形成了文学接受上的一个有意味的“模糊点”。其实,尤侗骈文不但数量可观,而且风格独特,成就颇高,特别是那些既具游戏精神、戏谑性和解构性,又具奇思妙想、灵活体式和很高艺术水平的作品,正体现了清代骈文史上独一无二的“尤侗体”的主要风貌。值得注意的是,如何评价游戏性十足的“尤侗体”骈文之优劣得失,已经涉及在根本上以怎样的标准来衡量骈文总体成就的问题,而主要以作品是否合乎“文章正轨”、是否雅正来评判尤文成就与价值的观点,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异类”;尤侗体;骈文;戏谑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些文学创作上的“异类”,在当代与后世,既有人对他们的作品盛誉褒扬,又有人给予苛责诋抑,以致形成了不少文学接受上的“模糊点”。清初名才子尤侗的骈文创作,就是颇为典型的例证。尤侗(1618-1704),字同人,更字展成,别字悔庵,号艮斋,晚号西堂老人,江苏长洲(今属苏州)人。他是曾经获得清初两朝帝王青目的著名文人,顺治称他为“真才子”,康熙则赞之为“老名士”。这种特殊的经历,为他的人生涂抹上了一层令许多文人欣羡不已的亮色。在文学创作上,尤侗于诗歌、词曲、古文、骈体、制艺可谓各体兼工,撰有《西堂文集》24卷、《西堂诗集》32卷、《西堂乐府》7卷、《艮斋倦稿文集》15卷等,称得上名副其实的才子型文人。就骈文一体而言,近古骈文由元明两代的相对衰弱,最终发展为清代乾嘉时期的全面复兴之局,清初一百年左右包括尤侗在内的骈文家们的努力必不可少。当然,尤侗骈文的文学史意义,不仅在于其构成了清初骈文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又在于和陈维崧、吴农祥、陆繁弨、章藻功、黄之隽、胡天游诸清初骈体名家创作的相互争衡中,共同推动了清初骈文史的演进,更在于其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创作体式,我们不妨称之为“尤侗体”。笔者即拟探讨所谓“尤侗体”的特点、成就及不足,并对尤侗骈文的文学史地位进行衡论。

一、尤侗骈文总貌及分期

尤侗创作的骈体文,主要收录于《西堂杂组》一、二、三集中,这三集总称《西堂文集》。从体例上讲,清初许多作家的文集,都是将骈体文和散体文区分开来,依照文体分别收录,如《陈迦陵俪体文集》、《流铅集》、《思绮堂四六文集》即分别单收陈维崧、吴农祥、章藻功的各体骈文作品。《西堂文集》虽亦是以体系文,但其是将骈散两体作品一起收入,加之尤侗的一些作品介乎骈散之间,难以遽分,这就给我们全面统计尤侗骈体作品的数量增加了难度。在尽可能细致、妥当区分骈散的基础上,我们大体可以统计出《西堂文集》中所收尤氏骈体文的数量,至少在140篇上下,这样的数量是颇为可观的。 就文体而言,尤侗天才富赡、视野宏阔,又有展露才情的才子作风,因此他的骈文作品涉及了大量文体,这包括赋、颂、骚、七、表、册文、檄、移文、弹文、判、序、跋、寿序、书、启、赞、铭、诔、墓铭、祭文、疏、辞、说、祷、问、引、偈、帐词、连珠、禽言以及难以归类的乞巧、自祝、忏愁、上梁、戒赌等共计35类,这在清代骈文史上是不多见的。上述诸体作品中,有一些类别特别值得关注。首先是赋作。《西堂文集》共收尤侗赋作27篇,其中《西堂杂组》一集和三集分别录10篇,二集录7篇。《杂组》一集中的赋作,皆为律体,尤侗《西堂杂组一集自序》总结少年为文之不足时曾云:“顾八股之业,束缚日深;四声之作,嘲弄时有。”[1]卷首这些律赋无疑就是“八股之业”束缚下的产物。《杂组》二集、三集中的赋作,皆是押韵骈赋,与尤氏早年的律赋相比,这一类作品虽没有限押八韵,但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律赋的押韵特征,而这与清初陈维崧、吴农祥、吴兆骞等作家骈赋的特点是非常相似的,换言之,赋体律化是清初骈文的一个基本特点。从艺术造诣上来说,尤氏赋作特别是10篇律赋,不但格律谨严,而且精巧自然,有些作品堪与清代中期律赋大家吴锡麒的作品相较,其总体成就是比较高的。

赋作而外,尤侗的檄、制、册、判、弹五体之文更值关注。檄是军书,《文体明辩》所谓“古者用兵,誓师而已”,另外,古者报答谕告、州邦征吏,也称为檄[2]2096;制为王言,其体定型于唐,“大赏罚、大除授用之”[3]1616,即朝廷任命高级官吏时的文书;册亦王言,其用较广,大体分祝册、玉册、立册、封册、哀册、赠册、谥册、赠谥册、祭册、赐册十类[2]2087;判是古代断狱文书,“古者折狱,以五声听讼,致之于刑而已”[2]2098,唐宋以后,科举取士例有判词一项;弹文是大臣弹劾官员,按法上奏的文书,《文章辨体》引《汉书》注云:“群臣上奏,若罪法按劾,公府送御史台,卿校送谒者台。”[3]1620在清代骈文家的文集中,很少收录上述文体,五体全收的极为少见,尤侗将这些文体尽数纳入文集已是一个特色。更为特别的是,从文体性质上看,檄、制、册、判、弹等基本都是实用性很强且非常严肃的文体,此类文章在题材内容和风格取向上是比较固定的,不过尤侗所创作的这类作品,几乎都是用戏谑的口吻来写作较为戏剧化的题材,如《讨蚤檄》、《逐松鼠檄》、《戏册竹夫人制》、《戏复立望帝册》、《李益杀霍小玉判》、《斫鼠判》、《花神弹封姨文》等,这在清代骈文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西堂文集》中所录尤侗骈文,从创作时间、内容和文章风格上讲,可以比较清楚地分为三个大的阶段,即《西堂杂组》一、二、三集所对应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始自明崇祯十一年(1638),迄于清顺治十三年(1656),就是《西堂杂组一集》目录下所附的“自戊寅至丙申止”,亦即尤侗21岁至39岁时的创作。尤侗《西堂杂组二集自序》有云:“《西堂一集》,大抵少时嬉戏之作。”[4]卷首又彭孙遹《西堂杂组三集序》也说:“其《初集》,少时之作。”[5]卷首所谓“嬉戏”,一方面是写实,《杂组一集》中的许多作品都是以戏谑的口吻来写作,前述《讨蚤檄》、《戏册竹夫人制》、《戏复立望帝册》、《花神弹封姨文》、《李益杀霍小玉判》而外,《斗鸡檄》、《戏册庄女九锡文》、《戏册不夜侯制》、《吕雉杀戚夫人判》、《曹丕杀甄后判》、《孙秀杀绿珠判》、《韩擒虎杀张丽华判》、《陈元礼杀杨贵妃判》、《西施墓志铭》、《责鹰辞》、《说酒》、《貌问》、《牛马问答》等皆是此类;另一方面也是自谦,因为这些作品在当时不但“为天子所赏,学士大夫群而邮之”,而且“田夫、市子、方外、妇女,亦有能读之者”(《西堂杂组二集自序》)[4]卷首。“嬉戏之作”竟能获得上自天子,下及普通百姓的普遍喜爱,足以说明它们在嬉戏之外,另有一些佳处。事实上,我们细读这些作品,其命意新奇,妙语连珠,古典往事,随手拈来,且文脉流畅,一气呵成,诚为才子佳文,尤侗的才情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可以说,《西堂杂组一集》代表了尤侗骈文的最高成就。

第二阶段,自丁酉至辛亥止,即顺治十四年(1657)到康熙十年(1671),尤侗40岁至54岁时的作品。正如彭孙遹《西堂杂组三集序》所云,此系尤侗“罢官闲居之所为作也”。顺治十三年(1656),尤侗在永平推官任上因鞭挞旗丁被黜,返回故里。赋闲家居,一方面固然可以免去官衙琐事,获自由之身;同时,对于尤侗这样不事生产的读书人而言,失去官职也就等于失去了经济来源,这样的生活无疑又是艰辛的;再者,失职遭挫,年岁渐增,少年时无拘无束、戏谑纵横的脾性也自然有所转变。因此,这一时期的作品便体现出以下两个特点:第一,在内容上,自叹困蹇、款语求人与闲情逸兴并备,前者如《感士不遇赋》自抒“屏居下里,固穷寡欢”[4]卷1的人生感怀,《一钱赋》以戏谑之言自慰穷苦,《上龚总宪书》、《上曹通政书》、《与宋荔裳宪副书》等或婉陈苦况,或央人荐引;后者如《鸳鸯赋》写池中鸳鸯,颇饶闲趣,《蟹赋》嬉笑形容,写尽蟹之特质功用,《斫鼠判》、《逐松鼠檄》苦中作乐,奇趣盎然。第二,从骈文风格上来讲,这时期的作品虽仍不时呈现早期作品随处可见的那种戏谑奇趣,前述《一钱赋》、《斫鼠判》、《逐松鼠檄》、《戏封苟变关内侯制》、《戏与瑶宫花使启》等即其代表,但主要格调无疑是严肃的,无论是自述遭际,还是苍凉怀古;无论是为人诗集作序,还是贺谢祝引,其与谐谑嬉笑是保持相当的距离的。

第三阶段,自壬子至癸亥止,即康熙十一年(1672)到二十二年(1683),尤侗55岁至66岁时的作品。康熙十八年(1679),徐乾学为《西堂杂组三集》作序时言道,尤侗于是年通过博学鸿词考试后,“追感畴昔知遇之由,搜讨近作若干首,为《杂组三集》”[5]卷首。事实上,尤侗“搜讨近作”的工作,至少要持续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这从《三集》所收作品的创作年限可以推知。这一阶段的作品,很大一部分是尤侗担任翰林院检讨时创作的。这一类作品的题材、风格都比较接近,那就是以雍容堂皇的笔调,绘写清王朝盛世风物、谀扬统治者辉煌功业,《璿玑玉衡赋》、《南苑赋》、《帝京元夕赋》、《上林春燕赋》、《平蜀颂》、《平滇颂》等是其代表,其文采虽壮,但多非从真性情流出,因此艺术成就不高。此外,尤侗还写了一些贺庆谀赞的启、引、帐词、寿序,大多也是形式大于内容,虚誉多于真情,成就亦不高。值得注意的倒是那些比较真实地抒怀议论的短文,这指的是《公祭陈其年检讨文》和以《吴薗次林蕙堂文集序》、《艺圃诗序》为代表的诗文集序,这些作品造语老辣简净,能真实反映出尤侗晚年骈文的造诣。总体言之,尤侗早年作品所体现的奇思妙趣、无拘无束,这时已经消失殆尽,真正能体现尤侗才情、性情的佳作也屈指可数。故而,这一时期骈文的成就,自然不能与第一期相提并论,就是与第二期作品比较,也是相形见绌的。

二、“尤侗体”主要特色与艺术成就

尤侗骈文在清代骈文史上之所以能自树一帜,固然跟他的博学多才和传奇性的人生际遇有关,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其形成了与众不同的艺术风貌,并取得了颇为卓越的艺术成就。概括起来说,“尤侗体”最主要的特点与成就有二:一是戏谑多趣、奇思勃郁;二是形式多变、众貌争妍。

(一)戏谑多趣,奇思勃郁

才子擅谑,自古而然,但以骈文为戏谑者,在清代尤侗可称第一人。尤侗不但擅谑,而且擅长奇思妙想,这两者在他的身上是完美交融的。翻开《西堂文集》,尤其是《西堂杂组》一、二两集,最能引起我们阅读兴味的,首先就是那些既谑且奇的佳作,前述《讨蚤檄》、《斗鸡檄》等檄文,《戏册竹夫人制》、《戏册庄女九锡文》等册文,《李益杀霍小玉判》、《斫鼠判》等判文,以及《西施墓志铭》、《责鹰辞》、《说酒》、《貌问》、《牛马问答》、《一钱赋》、《戏与瑶宫花使启》等,皆属此类。其中《讨蚤檄》堪称代表。

该文讨伐“牙爪横行肘腋之间”的跳蚤,全文分四个层次:第一层总括撰檄之由,第二层义正辞严地申斥跳蚤之罪状,第三层感慨古来文献未能出现一篇非常到位、彻底的讨蚤之文,第四层乃发出振聋发聩的讨蚤之誓。如第二层绘写跳蚤禀性及跳蚤给人带来的苦痛云:

赋形幺么,禀性跳梁,凭寸喙以毛求,据四肢而血食。无小无大,恃钻刺为生涯;倏去倏来,借弥缝为逋薮。十围革带,几遍周流;七尺病肌,徒供醉饱。芒刺在背,常捉原宪之衿;剥床以肤,不煖仲尼之席。加以蜂生翠帐,燕啄鸾群,翻被底之鸳鸯,惊枕中之蝴蝶。偷香窃玉,西子以之颦眉;倒衣颠裳,曹纲因而插手。痛矣针心之女,俨然入幕之宾。

又第四层想象整兵誓师、力讨跳蚤云:

方今尧舜垂裳,羲皇高枕,螳军搏击,蛛相经论,岂容卧榻之旁,他人酣睡?况弃膏腴之地,小丑并吞!爰整甲兵,用推牙将。分掠股肱之郡,合纠唇齿之邦。运筹帷幄之中,过师枕席之上。握拳透爪,麻姑奋其先登;啮齿穿龈,樊素司其后劲。淮阴水战,一勺横尸;诸葛火攻,半篝流血。蛮争触斗,难逃鱼丽之军;鼠窃狗偷,悉伏爽鸠之法。不待鸺鹠之捕,务同蝼蚁之擒。毋贻噬脐,早图革面。[1]卷3

文章以拟人法,声情并茂地描写议论,各种与跳蚤相关的典故随手拈来而极为流畅自然,并且音声铿锵、一气呵成,形象感、旋律感都极强。令人惊叹的是,作者藉由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将日常生活感受、历史事实与申斥议论非常巧妙地交融在一起,并在看似非常严肃的叙述中渗透、蕴生出令人忍俊不禁的戏谑之感,这样的才华在清代骈文史上着实是不多见的,难怪连封建帝王(顺治帝)都要对此赞叹有加,称为“奇文”。

《讨蚤檄》而外,《逐松鼠檄》定松鼠三罪,并婉转严厉地予以斥逐;《戏册竹夫人制》册封竹氏为凉国夫人;《戏复立望帝册》册立望帝杜鹃为鸟道王,并分别敕封杜鹃后人梁鸿、扁鹊;《斫鼠判》对偷盗、啮食作者诗集的老鼠进行戏谑而无奈的判罚;《西施墓志铭》戏为西施立封墓之文;《貌问》戏召导致“主人不遇”的容貌以责难;《花神弹封姨文》拟写花神向天帝弹劾“性成少女夭斜,凶比将军跋扈”的吼天氏封(风)姨之文。如此等等,都是集超凡想象力与充分戏谑性于一体的好文章。在尤侗所有类型的文章中,只要是戏谑之文,在艺术上无一不精彩。值得注意的是,尤侗的戏谑之文还有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即这些作品对庄严文体及其题材内容进行了解构,《西堂文集》中檄、判、册文、弹文、墓志铭诸文都非常典型。无疑地,在清代骈文史上,以充满戏谑和奇思妙想的方式对传统庄严文体进行较大规模解构者,尤侗而外,我们还找不出第二人。

当然,尤侗《西堂文集》中还有一些虽不戏谑但奇思勃郁的佳作,《鹔鹴裘贳酒赋》、《七释》、《西堂铭》、《笔冢铭》、《青冢铭》、《责鹰辞》、《说酒》都是这方面的代表,可以《鹔鹴裘贳酒赋》为例来分析这一类作品的特点。尤侗此文以《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所载卓文君私奔相如并与他开酒舍酤酒事为蓝本。文章开篇概写司马相如携卓文君“驰归成都”后,“家徒四壁,囊少五铢”,这样艰苦的生活令生于富贵之家的卓文君“头先欲白,颜不胜朱”,也令相如踟蹰感喟,于是他解下身上的鹔鹴裘,“从阳昌以沽酒,就文君而称娱”。文章最具创造性的地方,是尤侗为二人悬想了一段令人感动的对话,司马相如的那段话是:

甚哉,贫贱之伤人也!昔予出蜀中,行天下,车骑雍容,衣冠闲雅,剑击风欧,笔排屈贾。盖业及乎列锦合组,而志存乎高舆驷马。奈何一官落拓,万事邅迍?长辕丛棘,曲突承尘。已固穷夫君子,乃波及于佳人。敛乌云于蓬鬓,蹙湘水于布裙,粉因红而多泪,蛾虽绿而长颦。翟公之门惟罗雀,卜子之衣若悬鹑。幸乏秋胡之金,取羞少妇;愧无曼倩之肉,归遗细君。然而与子偕老,宜言饮酒,破除万事无过,断送一生惟有。公子留姬以绝缨,田家挈妇而拊缶。况闲居以端忧,可称觞而上寿。杯号莲花,酤名杨柳。晕芙蓉之面,启樱桃之口,但思濡首,何辞见肘?笑牛衣之空泣,喜犊库之尚厚。彼淳于男女同席,可饮一石;今相如夫妇携手,岂不能饮一斗乎?[1]卷1

这段文字曲折周严,层次清晰,有真性情,有真感慨,局外人读来不免动容,何况是对相如一往情深的卓文君呢?因乎此,她最后决定与相如“驱车而入市,卖酒于临邛”,也就顺理成章了。可以说,尤侗在《鹔鹴裘贳酒赋》中悬想的这一段入情入理的对话,足可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更添几分浪漫而感人的色彩。事实上,尤侗的这类作品,想象的方式虽然不尽相同,但奇妙而符合情理则是它们共同的特点。

需要指出的是,以戏谑和发挥奇思妙想擅胜的骈文作品,固然最能体现尤侗的才华,但尤侗骈文佳作并非仅限于这一类作品,杨旭辉在《“性情独运”理论主张下的尤侗骈文创作》一文中所提到的尤氏以“深沉凝重的笔调”写成的《感士不遇赋》、《西堂铭》等[6],便是思想内蕴与艺术成就并堪称赏的好文章,此处不一一举述。

(二) 形式多变,众貌争妍

这里的“形式”包括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指尤侗骈文的体式,二指尤侗骈文的句式。所谓体式,既指骈文的体裁格式,又指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所讲的体貌风格。具体到《西堂文集》所收尤侗骈文作品来看,其既有自由体文,又有律体文(这指的是《西堂杂组》卷一所录10篇律赋);既有单一主体叙述文,又有对话体文(《七释》、《牛马问答》即是);既有以简隽擅胜之文(如《谢人馈药启》、《五色连珠》、《花圃诗跋》、《吴薗次林蕙堂文序》等),又有以铺陈为长之文(如《七释》、《牛马问答》、《长白山赋》、《平滇颂》等);既有庄严肃穆之文(如《苏台览古赋》、《璿玑玉衡赋》、《长白山赋》、《南苑赋》及诸表、颂、碑文等),又有嬉笑戏谑之文(前述檄、判、册、弹诸文)。此外,还有素朴之文、绮艳之文、洒脱之文、沉痛之文等等。总之,尤侗既能延续古来骈文作家既有的骈文体式,又能别开生面,自创新体,其可谓妙手琢玉,八面玲珑,称得上是清初骈坛少见的多面手。

与体式相比,尤侗骈文在句式上的变化多端更具文学史意义。总体而言,尤文以六朝骈体为宗,兼采楚骚、汉赋及唐宋,其句式以四字、六字句为主,又参以三字、五字、七字、八字、九字等句,并依行文所需,自由组合;同时,其行文或全篇偶对,或骈中融散、骈散并下,或直叙勾连,或排比纵横,真可谓变化多端,难测其涯。就不同字数句子的组合来看,四、六字句在尤侗骈文中使用频率固然最高,其与同时作家相比较,也有比较鲜明的特色,那就是四字句的使用颇多,这使得尤文具有比较浓厚的六朝质朴之风,如《桂树赋》、《亦园赋》、《戏册庄女九锡文》、《斗鸡檄》、《恒栖集题词》、《青冢铭》、《笔冢铭》、《戒赌文》等,都是这方面的典型。

不过,更能体现尤文句法特色的,是四、六字句与三到九字句的自由搭配使用,试举数例如下:

桃花疑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春雪赋》)[5]卷1(单七式)

身迷六人,颠倒于眼耳鼻舌意之中;欲起四流,辗转于生老病死苦之内。(《忏愁文》)[1]卷3(四十式)

千金买妾白头吟,尚尔悲啼;十斛易妻黑心符,可谓鉴戒。(《李益杀霍小玉判》)[1]卷6(七四式)

东风缓,西风急,胭脂国沼作空桑;南枝煖,北枝寒,芙蓉城墟为乌有。(《花神弹封姨文》)[1]卷3(三三七式)

蛾眉皓齿,非无真色也,施以脂粉则渥;玉琴锦瑟,非无真声也,杂以瓦釜则哑。(《丁亥真风序》)[1]卷4(四五六式)

若言选色,则华茂春松,荣曜秋菊,岂随琼树灵芸?果解怜才,则诗称塘上,琴操流泉,宁让仲宣公干?(《曹丕杀甄后判》)[1]卷6(四五四六式)

若清友,若雅友,若名友,若艳友,九族同夷,不恤芝兰旧谱;如仙客,如野客,如近客,如远客,一网打尽,谁思桃李公门!(《花神弹封姨文》)[1]卷3(三三三三四六式)

此外,尚有单八式、四九式、五四式、五六式、五七式、十六式、三三四式、四四六式、四五八式、六五六式、七四六式、七五四式、七六四式、三三三七式等等,可谓极尽变化之能事。而且当这些变化多端的句式,被尤侗的天才妙手灵活组织在不同的篇章中时,这些篇章也就相应地显示出各不相同的风貌特点。

另外,尤侗骈文在骈散融通方面所做的努力也特色鲜明。骈散的沟通交融,在明末陈子龙、李雯、夏允彝等人那里已经获得了初步的尝试。清初骈文家中,陈维崧、毛奇龄而外,尤侗是不可不提的。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即曾就《告陆灵长文》一文,对尤侗在成功沟通骈散方面的才华予以表彰:“尤展成,四六家也,其《告陆灵长文》忽为散行体,每到结穴处却加以两三联四六,自为创格。此焉可学?正出才多,无可展布,似不如是不成其为文体者。”[7]108当然,尤侗在成功沟通骈散方面还有数量颇为可观的作品,《自祝文》、《祭诗文》、《哭汤卿谋文》、《再哭汤卿谋文》、《祭吴祭酒文》、《公祭陈其年检讨文》、《追荐诸亡友启》、《丁亥真风序》、《西堂铭》、《责鹰辞》、《渡魂辞》、《说酒》、《苏台览古赋》、《一钱赋》、《答周侍郎书》等,皆其代表。

不过,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象《告陆灵长文》这样“忽为散行体,每到结穴处却加以两三联四六”的作品,在《西堂文集》中并不多见。多见而特别引人注目的,乃是那些骈散融通而不同程度运用排比手法行文的作品,其中《祭吴祭酒文》最称典型。该文前面大半是骈中融散、时用排比的骈体之文,后面小半则几乎全是散体之文,其骈体部分如下:

呜呼!先生之文,如江如海;先生之诗,如云如霞;先生之词与曲,烂兮如锦,灼兮如花。其华而壮者,如龙楼凤阁;其清而逸者,如雪柱冰车;其美而艳者,如宝钗翠钿;其哀而婉者,如玉笛金笳。其高文典册,可以经国,而法书妙画,亦自名家。岂非才人大手,死而不朽者耶?若其弱冠登朝,南宫首策,莲烛赐婚,花砖儤直,此先生之置身于胜国者也。及夫征书应召,禁庭橐笔,上林陪乘,成均端席,此先生之从事于王室者也。人望之以为荣,公受之以为戚。方且谢春梦于京华,矢啸歌于泉石。独居则慷慨伤怀,相对则咨嗟动色,虽纵情花月,遣兴琴尊,而中若有不自得者,宜其形容憔悴,而须发之早白也。嗟乎!有涯者生,不齐者遇,忽然相遭者时,无可如何者数。彼夫羁旅而念旧乡,少年而惜迟暮,感岁月之已非,抚山河之如故。所以墨子垂泣于素丝,杨朱兴悲于歧路,庾信有江南之哀,向秀著山阳之赋。[4]卷8

这段文字先对吴伟业的文学成就、一生行迹,进行了颇为精简的勾勒,尔后乃自然地引出作者的感慨论议,文章叙事、议论、抒情随文运洒,融合无间。从文章体式上看,其以排比法开头,又以排比法收束,而骈散兼下,浑融流转,是尤侗骈文中比较完美地打通骈散的代表之作。此外,前述《祭诗文》、《哭汤卿谋文》、《追荐诸亡友启》、《丁亥真风序》、《苏台览古赋》、《一钱赋》等,也都是骈散不隔、灵活运用排比而各具风神的佳作,特别是《祭诗文》,全篇几乎全以排比成文,其文脉流转,一气贯穿,是一篇介于散文、骈体与诗歌之间的奇文。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在提到“蓄意打通骈散之藩篱,恢复骈散合一之汉魏六朝体制”的清代作家时,清初即以尤侗和毛奇龄为代表,[8]420这正是对尤侗骈文在融通骈散方面努力的充分肯定。

要之,尤侗在骈文句式方面的试验、创新,在清初是无人能及的。通观清代骈文发展史,清初以尤侗、陈维崧、章藻功等为代表的骈文家在骈文句式方面的尝试,事实上已为此后清代骈文句式的发展确立了基本范式。换言之,清代中后期骈文在句式设置上,基本没有超出尤、陈、章等人划定的范围,而在骈文体式、句式融铸方面,尤侗也与陈维崧、毛奇龄、毛先舒、章藻功等人一起,为清代中后期骈文的发展,提供了颇为成功的示范。

当然,尤侗骈文的特色与优长并不止于以上两点,工于叙事、长于议论与擅于用典,就是颇值得注意的三个方面。同时,尤侗骈文也存在许多不足,如他的一些作品骋才好辩,略少收束,缺乏凝炼之美;一些作品铺排典故,有掉书袋习气;一些作品过于讲求韵律的和谐,尤其是讲求押韵,反倒影响了文气的疏宕顺畅;还有部分作品戏谑过头,影响了文格;另外他的后期不少作品都是奉命之文、应景之文,思想内涵和艺术成就并弱。因此我们对尤侗骈文需要一分为二地看。

三、尤侗骈文的文学史地位

如何看待尤侗骈文的文学史地位,清代以来学界的意见并不统一:褒之者,将尤侗视为可与陈维崧颉颃并驾的清初骈坛大家,清末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最具代表性,书中提到:“国朝骈文,卓然号称大家者,长洲尤西堂氏侗,宜兴陈迦陵氏维崧,最为早出。自开宝后七百年,无此等作久矣。”[9]237就实际骈文成就来看,林氏对于尤侗的推扬无疑是过高了。褒中有贬、以贬为主者,则特别强调尤侗骈文的游戏性,并对此“另眼相看”甚至大加贬抑。如朱一新《无邪堂答问》有云:“西堂熟于《骚》、《选》,拟《骚》及游戏文独工,虽或有伤大雅,以之启发初学则可。”[10]91朱氏虽然肯定尤侗拟《骚》及游戏之文在艺术上“独工”,可作为初学为文者的效仿对象,但同时也认为这些作品“有伤大雅”。又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谓:“清代骈文,既俨然复兴气象,最早露头角者,为尤侗、吴绮、毛奇龄、陈维崧、吴兆骞诸人,而陆繁弨、黄之隽、章藻功则其继焉者也……尤侗精熟《骚》、《选》,间作俪辞,杂发谐谑,遂为四六别调。”[8]416“别调”与正声相对,其与朱一新的论调相似,都是褒中融贬,可以说是比较温和地批评尤侗骈文之弊。又谢无量《骈文指南》谓:“明季士习渐慕华采,清初乃有以四六名家者,陈其年最号杰出。汪尧峰见其文曰:‘开宝以来七百年,无此奇文矣!’识者以为笃论。同时尤西堂亦能俪词,特善为游戏文,非文章正轨。”[11]79“非文章正轨”与张仁青所说“别调”意近,但贬抑的意思实际要甚于“别调”,这在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第五编第三章中就表述得十分清楚了:“当时尤西堂侗,熟于《骚》、《选》,亦间作俪词,杂为谐谑游戏之文,有伤大雅,非其年之匹也。”[12]29谢无量在这里所说的“有伤大雅”,与清人延君寿《老生常谈》“尤西堂文,恃才而怪,不可法”[13]1795之论相似,乃是对尤文十分严厉的批评了。

其实,上述对尤侗骈文主要持贬抑态度的学者,他们的观点大多扣紧或纠结于“游戏”一词,而这正是问题之所在。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诗有正雅、变雅之别,词有本色、别调之异。传统的观点,很多都是扬正雅、本色,而抑变雅、别调,但正如学界已经认为作为别调的豪放词是对本色派婉约词的突破与发展,是词史的进步而非倒退,我们对作为清代骈文界之别调的尤侗骈文,也应当有更为融通和客观的评价。从理论上讲,正调、正雅、本色,故是文学正途、坦途,但别调、变雅何尝又不是文学创作的一个发展路向?对此,尤侗实际就有着比较清晰、深刻的思考,他在《己丑真风序》中言道:

文者与世变者也,天地以大文造世……故文莫变于天地,人以天地之文造文,文与天地始,与天地中,与天地终。天地变而世变,世变而文变。使世而不变,则揖让之后无征诛,征诛之后无封建,封建之后无郡县,郡县之后无割据矣。使文而不变,则典谟之后无誓诰,誓诰之后无论策,论策之后无诗赋,诗赋之后无词曲,词曲之后无制义矣。[1]卷4

在尤侗看来,文学的发展实受社会变迁之影响,而社会变迁又是天地轮转的结果,因乎此,天地变、世变,文也必然随之变化。由此衍伸开来说,后世的文学创作不必谨拘古法、常法,创新通变以成新“文”是势所必然。具体到骈文的创作来讲,后世的骈文创作未必非要谨遵成法,未必只能以汉魏六朝为唯一正则,更不必恪守唐、宋遗风,并且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六朝文已是对汉魏文的通变,唐文则是对六朝文的通变,而宋文也是对唐文的通变发展,那么,尤侗骈文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对此前骈文史的一种积极通变呢?

进言之,如何评价尤侗骈文的问题,在根本上是一个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骈文总体成就的问题。我们认为,衡量一个作家的骈文创作,一方面固然要考虑其风格特点、艺术趣尚,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考虑这些作品在字句锤炼、典故运用、修辞运使、篇章布局、意境蕴生等诸多方面所达到的境界及其总体艺术成就。依此而论,尤侗学识渊博、天才卓越,所为骈文佳者字锻句炼、音韵谐协,古事往典随手拈来、源源不竭,修辞手法特别是拟人、排比法,因文取用,自然稳妥,篇章布局或层次分明、或一气呵成,皆能文完意足,意境蕴生方面或叙事、或议论、或抒情、或两者及三者兼具,亦皆能充分调动和运用各种艺术要素,从而蕴生出比较饱满、统一的意境;就风格而言,尤文或谐谑、或庄严,或素朴、或绮艳,或沉厚悲凉、或轻捷灵动,或简隽凝练、或铺排雍容,可谓众风同呈而各具面目。若仅就尤侗骈文饱受贬抑而个性鲜明的风格特点即戏谑性而言,这一特点虽然与传统评价视野中的正雅、本色背道而驰,但是如果考虑到尤侗具备这一特点的作品在艺术上几乎都十分精彩的事实,我们不得不承认,尤侗骈文的戏谑性,不但不应成为保守的批评者贬抑这一艺术趣尚的论据,反而应被视为尤侗骈文通变创新、特立独行而自树一帜的关键促成要素。

总之,综合考虑尤侗骈文的总体成就、个性特色和清代骈文的概貌,我们可以说,尤侗首先是清代骈文史上创作成就颇高的一位骈文名家,同时,他还是一位才华卓越而特具游戏精神的骈文家,而既具游戏精神和戏谑性,又具奇思妙想和很高艺术水平的“尤侗体”骈文,在清代骈文史上无疑是独一无二的。若将产生于清初的“尤侗体”骈文放置到中国古代骈文史的发展坐标中来考察,说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亦不为过。希望本文抛砖引玉式的研究,一方面能引起学界对尤侗骈文的充分重视和重新审视,另一方面还能引起学界对骈文艺术衡量标准的再思考。

[1]尤侗.西堂杂组一集[O].清康熙二十五年刻本.

[2]徐师曾.文体明辩序说[M]//王水照.历代文话:第二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3]吴讷.文章辨体序说[M]//王水照.历代文话:第二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4]尤侗.西堂杂组二集[O].清康熙二十五年刻本.

[5]尤侗.西堂杂组三集[O].清康熙二十五年刻本.

[6]杨旭辉.“性情独运”理论主张下的尤侗骈文创作[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2):146-152.

[7]林纾.春觉斋论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8]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9]陈平原.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0]朱一新.无邪堂答问[M].吕鸿儒,张长法,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

[11]谢无量.骈文指南[M].北京:中华书局,1918.

[12]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40.

[13]延君寿.老生常谈[M]//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袁 茹)

The “Alien” in the History of Parallel Prose in Qing Dynasty:On the Writings of the Gifted Scholar You Dong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LU Haiy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Jiangsu)

You Dong in Changzhou was an “alien” in Qing Dynasty, even in the whole history of parallel prose in ancient China. In his own time and the time after him, critics’ evaluation on You Dong’s parallel prose writing are in a variety mixed with praise and censure, making it an interesting “fuzzy point” of literature acceptance. In fact, You Dong’s writings are not only large in number, but also distinctive in style, thus having achieved a lot. His writings, especially those with game spirit, banter and deconstruction, and with whimsy, flexible posture and high artistic achievement, embodied the main features of the unique “You Dong style” in the history of parallel prose in Qing Dynasty. It is worth noting that, how to evaluate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You Dong’s writings with sufficient jest has already become fundamentally an issue of how to appraise (with what criteria) the overall achievements of parallel prose. And it is obviously biased to judge the achievements and values of You Dong’s writings simply by such standards as “the right path of articles”, or elegance and decency.

the “alien”; You Dong style; parallel prose; joking

2015-03-3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清代江南骈文发展研究”(09CZW041);姑苏宣传文化人才工程项目(LL2014004)

路海洋,男,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主要从事明清诗文、地域与家族文学研究。

I222.549

A

1672-0695(2015)03-004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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