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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成《孟子传》的主要特色

2015-04-02徐慧文杨新勋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梁惠王仁政言论

徐慧文 杨新勋

(滨州学院中文系,山东滨州 256603;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张九成《孟子传》的主要特色

徐慧文 杨新勋

(滨州学院中文系,山东滨州 256603;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张九成是南宋初年的著名思想家、政治家和学者,其经学名著《孟子传》具有以史解孟、贯穿古今,伦理阐释、经世致用和重心性探讨、理学解孟的突出特点,这既反映了宋代孟子学历史化、时代化的实质进展,也与《孟子》逐渐理学化并走向四书一体相一致,体现了张九成在此领域的突出贡献。

以史解孟;政治伦理;本心

张九成(1092—1159)字子韶,号无垢居士、横浦居士,绍兴二年(1132)状元,为官勤政,教授广泛,著述宏富,是南北宋之交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和学者,当时颇负盛名。《孟子传》是他谪居南安军(今江西省大余县)横浦时所撰的经学名著,三十六卷,今存二十九卷(缺《尽心篇》),约二十万字。此书被四库馆臣认为是九成著作中“最醇”者,但却鲜有研究①张九成在南宋中期受朱熹、陈亮等人攻击后影响锐减,作品至明中期始再受重视。对《孟子传》,人们多把它看作宋代反对疑孟的作品,如四库馆臣及今人周淑萍等,董洪利对其理学思想有所论述。,笔者不揣浅陋,对其主要特色略陈管见。

一、以史解孟,贯穿古今

《孟子传》的体例是在《孟子》原文的每一章(偶尔有两章原文相连)后,写一段解说,“主于阐扬弘旨,不主于笺诂文句”②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3页。。为此,其解说往往详究历史人物和事件,有以史解孟的特色。

(一)重视时代性考察和认识

《孟子》属于语录体,主要是孟子回答时人或弟子的话语,和《论语》一样很少谈话背景的介绍,这一定程度上不利于后人对谈话内容的准确把握,有些宋人的争议往往因此而起。针对此点,张九成《孟子传》特别重视时代性考察,他说:“读书者不当徇其文,当观其时与夫利害、可否、问对之当与未当,深求而力考之,乃可以见古人之用心。”(《孟子传》卷一,《四部丛刊》本)他重视“观其时”、“考其时”,通过考订历史背景来认识孟子言论的出发点和用意,突出孟子言论的针对性和时代意义。

1.重视历史背景的考察。如《孟子》首篇《梁惠王上》第一章“孟子见梁惠王”内容是孟子告诫梁惠王要言“仁义”不言“利”,认为言“利”容易启人利心致国危君弒,但却没有交待当时的历史背景和谈话前提,有点突兀,也不利于人们认识孟子言论的意义。张九成就首先追述尧舜以来君臣上下以仁义为言,至春秋时利门一开权谲诡诈公行,至孟子时则颓弊滋甚,商鞅、孙膑、苏秦、张仪皆以利为说,攘夺成风,兵戈连岁。张九成以此历史背景来突出孟子所言为深见、卓见,尤具时代意义。事实上,整部《孟子传》对孟子言论、思想特殊性的认识大多以其时代背景的考察为基础,来突出孟子见识的深刻性和巨大意义,如在本篇第六章、《梁惠王下》第三章、第七章、《公孙丑上》第六章、《滕文公下》第一章等处。

2.重视国家实况和君王事迹的认识。除了思想议题之外,孟子和君王谈论具体议题时,多根据实际情况给出有针对性的答案,因此往往同样的问题在不同的人和场合而答案迥异,这也引起了某些宋人的质疑。针对这一特点,张九成尤其重视对该国实际和该王事迹的考订,希望从历史上弄清事实,以明了孟子的用意。如张九成在《梁惠王上》第四章就对梁惠王在位十八年共进行过十一次战事作了考订,揭示了梁惠王好战黩武视民如草芥的特点,既为孟子痛诋其率兽食人之非张本,也为全面评价梁惠王、认识孟子针对梁惠王的言论作了铺垫。又如对滕文公咨询滕国出路,孟子给出了不同于梁惠王、齐宣王的答案,先告以与民死守,后告以可学太王徙岐山,令文公择之,如此建议就颇令人疑惑。对此,张九成考订了滕国形势和滕文公事迹,突出理义在滕的特殊性,以说明孟子建议的合理性。再如,对于孟子劝齐伐燕是宋儒非议较大的一个议题,张九成即从出身和言行考订齐宣王为一时英主,“惟宣王乃虞舜之裔,而又胸次恢廓,仁厚博大,使其行孟子之言,帝王之道或可兴于旦暮,而生民性命或可置于太平也”(《孟子传》卷四),又多方联系、全面考察具体辨析孟子言论的真正含义,就有力地反驳了宋人的非议。又如,对于宋王偃欲行王政,孟子不以为然,但经文并无说明原因。张九成先后多次考证了王偃的事迹,指出他的种种劣行,又暗示其身边多佞辟,认为其言行在沽名钓誉,并无其实。

3.重视时代性诠释。张九成也常常从时代性方面来解释孟子言行的特殊性。如孔子曾称赞齐桓公“正而不谲”,又称赞管仲“如其仁”,但孟子却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因此,颇有些宋儒怀疑孟子异于孔子。着眼于时代的不同,张九成认为桓、文以利假仁义,“以利为主,至孟子而大炽,至始皇则极矣”(《孟子传》卷二),所以孟子要塞本绝源以正圣王之心,如此诠释是令人解颐的。又如孔子曾告颜渊“放郑声”,孟子却对齐宣王大谈“今之乐犹古之乐”,希望齐宣王能与民同乐,也令人们质疑。张九成认为这是因为战国时王道扫地,人君甘于广地杀人之说,孟子就此能于人欲中开导宣王进入王道正是因时利导、通达变化的体现。又如孔子曾称赞伯夷、叔齐、柳下惠贤,但是孟子却云“伯夷隘,柳下惠不恭”,认为“隘与不恭,君子不由”。对此,张九成也认为是时代不同造成的,他说:“夫时在孔子,学未有差,伪未乱真,而孔子固已有恶紫夺朱、恶郑乱雅、恶利口覆邦家之说;况当孟子时,苏秦、张仪之说驰骋于诸国,而杨朱、墨翟之言盈满于天下,傥不深指其源流之来,如伯夷之隘、下惠之不恭,明言而别白之,则又安能绝其源而正其本哉?”(《孟子传》卷七)认为孟子的不同正说明“孟子能用孔子之学,见之于当世也”。

张九成如此重视从时代性方面认识、解释《孟子》,既有宋代孟子学发展的特殊原因①如针对宋人疑孟、非孟之论,宋人尊孟就多从时代性方面来加以反驳。,也与其师承有关②张九成师承程颐著名弟子杨时,程颐曾云:“学者全要识时。若不识时,不足以言学。颜子陋巷自乐,以有孔子在焉。若孟子之时,世既无人,安可不以道自任?”。时代性认识在《孟子传》中随处可见,相较前人有突出的发展。

(二)重视引用历史人物、事件来解说孟子

《孟子传》还特别重视对古今人物和重大事件的引用,具有纵论古今、以史说孟的特点。

1.以具体的历史人物、事件来注解孟子言论。《孟子》中有些言论比较简略,缺乏具体的论述,张九成往往用具体的历史人物、事件来注解孟子言论,印证孟子言论的正确性。如《梁惠王上》第一章孟子言“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并没有确指,张九成解道:“利吾国之说不已,必至于弑万乘之国如夷羿,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家之说不已,必至于弑千乘之君如齐崔子,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身之说不已,必至于如陈胜奋臂一呼以灭秦宗社,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就坐实了孟子言论。又如对于孟子“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语,张九成就以“苏秦以不虞之誉以取富贵,张仪以求全之毁以取富贵”作解,也有力地证明了孟子言论的正确性。

2.用历史人物和事件来类推、说明孟子言论的深刻性和正确性。孟子的言论发生在张九成一千二百年前,孟子升格是唐宋以来的事,不少宋人仍有疑虑,甚至有疑孟、非孟的言论。推尊、重视孟子是二程以来理学家的一个重要思想,张九成师承“程门立雪”的杨时,其《孟子传》十分推尊孟子,他多次说“孟子亲受道于子思,子思受道于曾子③“思受道”三字原阙,清抄本、《四库》本有,张元济所据旧钞本有,据增。,曾子受道于夫子”(《孟子传》卷一),从道统、学统上尊崇孟子,认为颜子之后孟子一人而已。和他尊孟思想密切相关,张九成《孟子传》大量用历史人物和事件来类推、说明孟子言论的深刻性和正确性,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如上文提到的孟子劝齐伐燕之事,张九成就用孔子告鲁哀公讨陈恒之举作比拟,说明孟子言论的正确性。又如《万章上》第八章孟子反驳万章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之说,认为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张九成先引班固、马融、柳宗元、刘禹锡、陆淳依附非人,进不以正,为千古罪人,后引元稹由崔潭峻荐进为人所鄙、李墉不应吐突承璀荐举为人所赏,都突出了古人出处的重要性,有力地说明了孟子于此谨严辨析的重要意义。又如孟子舍生取义是名论,但历史上人们如何做的?张九成先列王衍拜石勒、哥舒翰降安禄山、李元平拜李希烈以死为重而声名扫地,后列颜杲卿骂安禄山、颜真卿死李希烈、段秀实以笏撃朱泚以义为重引后人敬仰,来说明孟子此语震古烁今的历史意义。又如乐正子并非强、智,只是好善而已,孟子闻鲁欲用之为政喜而不寐,所期甚高,张九成就举了房玄龄、黄叔度虽无所长但能好善喜众,李林甫不好善而祸国,来说明孟子的远见卓识。类似的解释几乎贯穿《孟子传》全部,既可以说是对孟子言论、思想的一次全面的历史检验,也可以说是一次历史的诠释、一次历史的证明,有力地说明了孟子言论的正确性,也有力地提高、升华了孟子言论的内涵。

(三)重历史规律的探讨

张九成在用大量的历史资料解说《孟子》时,也究天人之际,极天人之理,探讨历史演变发展的规律。如他从夏商周三代的演进得出王道是根本、仁政得天下的总趋势;又如他从战国到秦的演进得出以利益刻薄为本、攘夺兼并终至暴秦灭亡的历史教训。应该说,张九成用这样的历史规律来解说孟子的言论和思想是很有说服力的。有时张九成也会把具体历史人物和事件联系起来,探讨其间的前因后果,明其规律,具体地解释孟子的话语。如《梁惠王下》第十六章载臧仓离间阻扰鲁平公见孟子,乐正子甚为不满,孟子却不以为然,认为“吾之不遇鲁侯,天也”。张九成深入探究其间的历史规律,认为孟子不遇是鲁自惠公以来恶气渐积所致,他又举汉武帝因恶气而严刑黩武终致石显祸元帝、昭仪祸成帝、王莽祸平帝、董卓祸哀帝,宗社灭亡,唐太宗因恶气而杀窦建德、诛箫铣导致禄山之乱、卢杞之乱、甘露之乱,认为孟子“不遇鲁侯天也”为深识天人之际。我们说孟子语可能是一种无奈的感叹,未必有何深意,张九成解说倒是表现了他对历史规律探讨的努力。

张九成如此以史解孟,把自上古至隋唐及北宋以来的帝王将相、重大事件以及琐事佚闻等都纳入其论述,并能够尽力探索历史人物之间的相关性、相似性以及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厘清历史脉络,阐明历史规律,以此来解释孟子言论,论述孟子见解,证明孟子思想的深刻性和合理性,确是对孟子学说的一种发展和丰富。

二、重政治与伦理阐释,经世致用

正如四库馆臣指出的那样,张九成《孟子传》“特发明义利、经权之辨,著孟子尊王贱霸有大功、拨乱反正有大用”①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第293页。,特别强调孟子的功用。这种发明,有侧重政治伦理阐释经世致用的特点。

(一)注重政治阐释

重视对政治内容的阐释。孟子思想主要有心性论、道德论、仁政论、义利论和修养论等,内容丰富,组成了一个体大思精的思想体系。张九成十分推崇孟子的仁政说和王道说,与其爱民思想结合②孔子仁学重爱人,孟子仁政重保民,张九成则认为天下、国家以民为主,以民为心,主张爱民。,形成王道仁政说,这成为他解释的一个重要内容。

首先,张九成在论述孟子制民之产和人伦教育的仁政言论时糅合进自己的理解,多次强调,突出意味极强。孟子曾对梁惠王、齐宣王和滕文公三次谈论自己制民之产和人伦教育的仁政思想,成为历来人们研究孟子仁政思想的重要资料。张九成对此并没有过多理论阐释,而是把此与孔孟礼学和其爱民思想相结合形成了一个理想的王道政治图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此王道也”(《孟子传》卷六),这在《孟子传》中反复申述四十余次,几乎遍及每一卷,可以说王道政治图景成了《孟子传》政治化阐释《孟子》的一个重要表征。

其次,在一些具体论述中,孟子往往针对当时的情况和谈话人的实际,晓之以理。《孟子》原文有时并不见得有多少政治意涵,而张九成则作了更多政治内容的阐释。正如上文指出的那样,《梁惠王上》第一章,孟子回答梁惠王的话意在言“利”易启人利心致国危君弒,张九成的解释却大谈商鞅、孙膑、苏秦、张仪等以利为说,以致攘夺成风、兵戈连岁,因此孟子贬低他们非仁政王道,这明显偏离了孟子原来的话题,走向了王道治国方略的论述。又如齐伐燕之后燕人叛,陈贾曾以周公尚有错为齐宣王开脱,遭到了孟子的反驳,但这本是个插曲,并不重要。而张九成却于此发为小人以顺适事君之论,并引齐闵王因公王丹终有淖齿之酷及唐太宗用封德彝、德宗用卢杞终至亡国为说,严贬小人曲意顺适,窃权弄柄。如此过度的政治诠释,表现了张九成自己的政治思考,很容易让人想到南宋初年的政治环境。又如孟子“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语很难说是为政治而发,如程颐解为“知所择”就被朱熹采入《四书章句集注》,而张九成则解为“孟子此言,言当利害不变,然后可与当大任也”,并以守节有为立说,表现的是对政治人物立身行事的论述,也难免有时代政治意识的渗入。

有时孟子的话往往只是政治内容的一个小方面,张九成则作了较宽泛的理解。如《离娄下》孟子“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语只是谈无辜杀人,认为上层士人可见机而去。张九成则将无罪戮民说成危、乱、无道,作更宽引申,实是严厉贬抑无辜杀人之举,明显有针对当时政治现实之意。类似的,张九成还多处辨析君子小人,在更宽层面夸大了奸佞小人的危害,也是严厉贬抑作奸苟且之人。

(二)生发伦理意涵

一方面,受尊王集权等时代思想影响,张九成解孟强调君臣伦理,对孟子言论中与此不合者或疑虑、或变通、或新解,表现出了新时代的政治伦理特点。

如《孟子·梁惠王下》有孟子“诛一夫纣”之说,此言有悖逆之嫌,明显与宋儒尊王思想异质,为宋代疑孟者所痛诋。张九成于此无法用王道仁政为说,也无法为孟子辩护,而是表现出了极大疑虑,他引《论语》、《中庸》左右为说,最终仍不置可否,并云:“此余所以不敢决是非,俟世之有道君子为之开警也。”(《孟子传》卷四)体现了时代政治伦理意识下的治经焦虑。

对于孟子劝齐伐燕,张九成引孔子告鲁哀公讨陈恒作模拟,但是仍有杀伐之嫌。对此,张九成又创为哀公如允孔子,孔子将请于天子,“以天子之命,命鲁率诸侯以讨之”之说,并认为孟子意欲齐王请于天子而伐燕。虽然张九成以孟子“为天吏,则可以伐之”语为据,但把“天”释为天子并不合理①杨按:孟子劝齐伐燕时曾引武王、文王、汤之事为据,均无请命天子之举,则显然无法用请命天子来论证孟子有尊王之心。至于孟子所言的“天吏”也并非“天王擅征伐之权者”,如《公孙丑上》第五章孟子认为行开明之政能无敌于天下,并云“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更多有仁政和民意的意涵。,其请命天子之说更多表现的是宋儒尊王的政治伦理思想。再如,孟子“以齐王,由反手也”及“行仁政而王”等欲以齐王来统一天下的话语,在宋代也招致了疑孟者更大的非议。张九成将此解释为“夫其所谓王者,非王者之位,王者之道也”(《孟子传》卷六),“孟子所谓‘齐王,犹反手’者,谓齐行王道犹反手也,非谓据王者之位也;所谓‘行仁政而王’者,以谓行仁政乃王道耳,非谓据王者之位也……”,将王道与王位剥离,与统一天下之举相剥离,明显与孟子谈功谈时不合,是用政治伦理对孟子理论的翻新。

又如,邹穆公曾就其民旁视其长官之死而不救问于孟子,孟子认为这是由于有司慢上残下所致,告诫穆公行仁政则可以改观。张九成用君民同心解说孟子本已委曲详尽,但却进而引《易》之《泰》、《否》之象为说,认为两卦所画“乃君民之心,非君民之位也”,将君民之心与君民之位区别开来,补孟子只论心“言其大概”的不足②杨按:孟子认为君臣关系并非完全绝对论,而有一定程度的相对论。,加入了政治伦理的内容,避免了孟子言论和《周易》文字有导致犯上作乱的嫌疑。类似的,孟子曾告诫齐宣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张九成在解释完此语后云:“余恐学者专持此说,以望人主,而不知臣子之义,余辄以《礼经》续于其后,以补孟子之遗意。”(《孟子传》卷一八)引《礼记·曲礼》士大夫以丧礼去国之文,并云:“余意人君当闻‘寇雠’之说,而以礼遇臣子;臣子当守《礼经》之说,而以恩事君父。”也是在孟子话外补入政治伦理内容,在阐述中翻新孟子思想和言论。

另一方面,张九成解孟在道德伦理方面也有表现。虽然张九成反对李觏、司马光、晁说之等人疑孟、非孟,但他却对《告子下》首章表现了怀疑,认为“所问甚鄙”(《孟子传》卷二八),“疑非孟子所对”,“无足解者”,与他以往尽力辩护迥然不同。很明显,这是因为此章内容与张九成的伦理观念差别太大,任子问“色与礼孰重”、“不亲迎则得妻”和孟子反问“踰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等语已让张九成脸红得难以平心静气来分析孟子话语的内涵了。此外张九成解孟也多从道德方面来论述。一是严格辨析君子与小人,从公私、忠奸、诚伪等方面辨析古人的言论、行为,褒奖君子圣贤之善举,贬抑小人奸雄之诡诈;二是要人自重、向善,特别讲究名分、礼义、出处和气节,如他曾云:“一乱其名是谓败名,一踰其分是谓犯分,伤于教而害于义,将得罪于先王矣”(《孟子传》卷二五),“礼为贤者出入之门,义为贤者所由之路”,等等。

(三)畅言孟子之功用

张九成常言“士大夫之学必欲有用,而所谓用者,用于天下、国家也”(《孟子传》卷二),主张有用之学,他认为王道不在虚空高远、枯槁憔悴处,孟子之学贵在有用,能因事立功,转邪为正。因此,张九成对孟子因齐王好乐发为与民同乐之论大为赞赏,认为孟子通达变化、因势利导是善用圣人之道。类似的,张九成认为孟子答梁惠王乐鸿雁麋鹿与答齐王保民、雪宫、文王之囿之问也是这种灵活移易思想的展现。因此,张九成对孟子微词廋语、曲折警策的谈话技巧大加赞赏,“其言宛转回旋,使听者忘疲而得者心醉也”(《孟子传》卷一)。这与上文提到的张九成以时代性解孟一致,被他阐释为孟子善用圣人之道,能用于天下、国家,自然远非俗儒、腐儒所能比。因此,他说:“始观孟子之言,常若不严;终考孟子之意,常合于天理,顺于人情,圣王之心,周、孔之志也。”(《孟子传》卷二)同样的,张九成也以此解释孟子言论和行为的特殊性,认为孟子善用先王之道,所为常出于俗情之外,所以“学者之学圣贤,当以道观,不当以俗情观;当得以心,不可追其迹”(《孟子传》卷八),“士大夫不学则已,学则当学孟子用先王之道以御当世之变”(《孟子传》卷九)。由此,他尤其赞叹孟子之用:“一等先王之道,又在乎圣贤观时与会斟酌审量而用之。故论先王之道非难,而用先王之道为难。大哉用乎!非大圣贤其孰能之?孟子能用者也。”(《孟子传》卷十)由于对孟子善用的推崇,张九成既反对迂腐僵化的宋襄公、陈余,反对狂狷脱离实际的屈原、贾谊,也反对不讲策略的泄冶、陈元达、宋璟等人。

张九成对实际功用十分推崇,他还从更深的意义上来论证孟子之学的大用。由于孟子游说梁惠王、齐宣王的意见大多没有被采纳,其言论是否真的可行就令人生疑,如《梁惠王上》第五章梁惠王因连败于齐、秦、楚而问策于孟子,孟子的回答是“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此答就被不少人认为迂阔不切事情。张九成也反对迂腐空论,他没有直接反驳人们的这种疑虑,认为孟子若袭用苏秦之说回答也许会获实效,但接下来张九成认为孟子倡言仁政正是他的高明处,苏秦诸人只知争斗,鬼蜮中行,战乱频仍,终至暴秦灭亡,只有孟子得天下之心,行王道仁政,才是历史证明的最正确的决策,如果梁惠王真能用孟子,定能国力强盛。很明显,经过了张九成这种对比论述、历史论述,孟子言论已超越苏秦诸人具有了治国安邦的实际功用。

为了能够把握住孟子言论、思想的时代性、特殊性,认识到其深刻性、本质性,张九成在圣的概念基础上发展为系统的“圣之外有智,力之外有巧,至之外有中”之说,认为孔子全面具备了这些方面所以为圣之时,这是孔子高于有缺陷的伯夷、叔齐、柳下惠的原因。张九成说:“惟学而至于权、圣而又极于智、至而又巧于中,则能用圣王之道,以陶冶一世、埏埴万生。——此造化之道,神明之用也。”(《孟子传》卷二)认为孟子“其学圣之外有智,力之外有巧,至之外有中,故其开陈之际,智足以极人之心,巧足以合人之意,中足以适事之几,泯然相从,不见畔岸”(《孟子传》卷八),所以能应时中会。可见,张九成此说用意在最大程度上解释了孟子之功用。

张九成对孟子治学也持此观点。如对于孟子引《诗》、《书》断章取义,与原文不合,张九成认为孟子之学见于有为,在于能用,非虚浮不实之学,尤非那种讲而不用的虚伪之学所比。他又说:“是六经合孟子之意,非孟子区区求合六经也。夫如是,则能用六经,而非为六经之所用矣。”(《孟子传》卷七)

有时,张九成也从现实性方面对孟子略有弥补:“故余以谓处小人,其微处当如孟子,其平居当如李墉;其总摄大纲当如孟子,其不受污染当如李墉。”(《孟子传》卷八)

三、重视天理心性探讨,理学解孟

(一)对二程理学的继承与落实

虽然张九成早年曾遍访名僧,后来与径山大慧宗杲禅师成为莫逆,被朱熹攻击为“阳儒而阴释”①朱熹:《晦庵集》卷七二,《张无垢中庸解》。、“逃儒以归释”,《宋史》也不把他列入《道学传》和《儒学传》,但是张九成拜“程门立雪”的著名理学家杨时为师,对周敦颐、张载、邵雍尤其是程颢、程颐的理学思想非常心仪,又受到吕大临、谢良佐等的影响,从学承上把张九成的思想归入理学尤其是洛学更为合理,如产生于南宋前期的我国第一部丛书《诸儒鸣道集》就在最后收录了张九成的《日新》两卷②可参阅陈来《略论〈诸儒鸣道集〉》,原载《北京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后收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董洪利先生在其《孟子研究》中也指出“张九成的思想体系与二程的理学体系基本上是一致的”①董洪利:《孟子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42页。,这话是正确的。

张九成解孟也重视天理、人欲、人性等范畴的探讨,有用理学范畴和体系诠释《孟子》,理学解孟的特点。

九成对天理、人欲等范畴以及天理人欲对立的二程本体论的理学模式有明确认识,这在《孟子传》中有具体的展示。张九成认为孟子的王道、仁政、礼义都是天理,把孟子对先王和圣贤的推崇、对君臣关系的论述、对道德伦理的认识都说成是依于天理、出于天理,把性善解释为天理,认为天理固有、自然,昭然明白,集中体现于圣贤的思想、言论和事迹,而在小人身上和混乱时代也会淆乱难明。张九成把人欲看成天理的对立面,认为“人欲”更多指不合儒家原则的私欲,“夫食色,人欲也”(《孟子传》卷二六)。天理与人欲相对,“先王之乐,自天理中来;郑、卫之乐,自人欲中起”(《孟子传》卷三),滕世子“天理虽明,人欲未断,一为群言交攻,则又不能无疑也”(《孟子传》卷十)。张九成认为人欲的存在会使人无法明了天理而变为恶变为禽兽,“稍堕人欲,即为禽兽;一明天理,即是人伦”(《孟子传》卷一九)。因此,人们应该通过不断的格物穷理来去除、断绝人欲,恢复性善,天理彰明。张九成认为孟子论性善“乃指性之本体而言,非与恶对立之善也”(《孟子传》卷二六),主张将人性作本体与发用(即情)的分疏认识,认为本体之性纯善无恶,现实“善恶之见为习气,非性也。习……乃气禀之习也”,并因此反对告子、荀子、扬雄、韩愈等人性论。这些认识都与二程理学有一致性,说明张九成思想确来自二程。

张九成在《孟子传》中有关天理、人欲、性善的论述是二程理学在孟子学中的落实,也是二程理学与孟子学的结合,这在张九成对孟子王道、仁政和性善的论述中尤其体现充分,在针对梁惠王、齐宣王、淳于髡等人的具体言论中张九成常用“私情”、“私意”、“私智”等概念来与孟子的“天理”相对也是这种具体落实的体现,这代表了宋代理学解孟的一种发展趋势。

(二)张九成理学解孟的新发展

1.将《孟子》与《大学》、《中庸》相结合的理论体系

针对《孟子·离娄上》孟子“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的言论,张九成明言把孟子的学说与《大学》理论结合起来:

“《大学》之道始于致知,孟子之论始于修身②原本脱“始”字,据《四库》本补。,何也?盖致知方求其体,而修身已见于用。身已修,则齐家之本也;家已齐,则治国之本也;国已治,则平天下之本也。所治愈广,则收功愈大。学而至于修身,极矣。齐家、治国、平天下,特移修身之道以用之耳,非有加损于其间也。自修身以先,皆大学之事也。夫学莫先乎致知,致知莫先乎格物。格物者,穷理之谓也。使天下之理一物不穷,则理有所蔽。理有所蔽,则足以乱吾之智。思惟无物不格,则无理不穷。无理不穷,则内而一念、外而万事,知其始知其终,知其利害,知其久近,是以念动乎中,事形于外,微而未着,兆而未章,吾已知之矣。知之,则或用或舍,在我而已,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用舍在我,则吾意之所向,皆诚而无私,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意之所向,诚而无私,则心之所存,皆正而不乱,故曰‘意诚而后心正’。心之所存,正而不乱,则身之所履,修而无缺,故曰‘心正而后身修’。身之所履,修而无缺,移以治家,则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而家齐矣;移以治国,则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守,而国治矣;移以治天下,则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矣。深原其本,本自修身,此孟子之说也。原修身之本,本自格物,此《大学》之道也。余因孟子之论,又发《大学》之说,使知修身之本自格物而始,然后孟子之学几可得而言矣。”(《孟子传》卷二四)

张九成认为孟子此处的理论与《大学》相承一贯。孟子以修身为本,进而齐家、治国、平天下,皆见于用,是人生作用于社会的行为。张九成认为在此之前,人应该通过学来培养、发展自己的心智,形成立人的根本:首先要格物即穷理,通过格物穷理可以提高自己获得认识和判断力,即“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此为《大学》的内容。张九成认为孟子虽然没有谈到修身之前的部分,但修身本自格物,格物正是孟子之学的出发点。这就将《大学》的理论体系与孟子学说结合了起来,以《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基础,把孟子学说纳入到《大学》的理论体系,既为认识和分析孟子学说找到了理论支持,也为孟子心性培养找到了为学途径,为孟子仁政学说找到了普世方式,对张九成建构思想体系具有重要意义。因此,张九成解孟时尤重格物致知之学,既从根源上考证事件,辨析公私、义利,分析思想的出发点,分析认识的初衷;也重视对相关或类似历史人物、事件的总结,从而认识历史的本质和规律。

张九成还把《中庸》思想与孟子学说结合起来,特别对重视诚和“明善”的认识。“诚”在孟子中多指确实、诚实,是形容词;只有《离娄上》第十二章内容与《中庸》略同而指真诚、诚意,是名词。张九成于此突出“诚”为一个范畴:“夫诚,难知也,难言也,惟子思一语深见诚之本体……其语安在?其曰‘不明乎善’是也。”《(孟子传》卷一五)认为诚以明善为本,因此要与格物致知结合,格物穷理,明人之性善,反身而诚。由此,张九成认为明善是反身、悦亲、信友、获君、治民的出发点:“使明乎善,则吾身、吾亲、吾友、吾君、吾民之几皆已总摄乎此矣。”突出了明善的意义,实是强化了儒家的价值原则根本意义,这为张九成确立儒家的核心价值观具有重要意义,诚是对此的明澈认识、真实面对。因此,张九成解孟特别推崇诚的品格,他不但从这个角度赞赏齐宣王,肯定梁襄王,贬抑宋王偃,而且从这一角度辨析孟子的言论、事迹,并给予孟子较高评价。

张九成将《孟子》与《大学》、《中庸》结合,认为《大学》、《中庸》是《孟子》的理论基础,这为宋代四书次序作了理论阐述,也为宋代四书学理论的建构作了重要贡献。

2.对“心”的认识与强调及其意义

张九成对二程理学的突出发展表现在对“心”范畴的认识上。虽然,二程已主张“心即性”,程颢云“心即理,理即心”(《二程遗书》卷一三),程颐云“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二程遗书》卷一八),为心与理、性相通作了指引,但此心主要是器质性的,只是多了认识论意义。张九成对心的突出发展是,借助理和道的本体中介,以及张载“立心”之说,融通到了心。他说:“道即心也。诚求得其本心,以此出而为志,则常安而不摇;以此发而为言,则善应而有法。”(黄伦《尚书精义》卷三一)借助道,张九成提出“本心”概念,本心是道于人身上的体现,本心是志、言和行的基础,志、言由此而出,把器质性的心转换成了根本性范畴,具有了本体论意义。他还借助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言论和邵雍《尽心知性赞》作了更纯粹的本体性认识:“夫心即性,性即天”(黄伦《尚书精义》卷三四),“心即天也。人有是心,心有是天,第人未之顾諟耳”(黄伦《尚书精义》卷一七),“天止吾心而已”(黄伦《尚书精义卷》三二),“心源无际,与天同体,与造化同用”(《孟子传》卷八),“夫天下万事,皆自心中来。……是心者,射之彀,而百工之规矩也。论其大体,则天地、阴阳皆自此范围而燮理;论其大用,则造化之功、幽眇之巧,皆自此而运动”(《孟子传》卷二七)认为天人均统一于心,心源普遍存在于人间和万物,与天相通同体。这心已上升为超越的、普遍的、永恒的本体范畴。心与天、性为一,本然存在于每一个人,自然展现在天下万事万物的运动变化中。这心具有道德的内涵:“一心本体,有何物哉?仁、义、正而已矣”(《孟子传》卷十六),“心之本体,居则为仁,由则为义,用则为正”(《孟子传》卷十六)。张九成对心的发展代表了当时理学发展的一个新方向,理学从二程的本体论向心性论和工夫论过渡①杨按:相对来说,天理重客观,人性为隐含,如何才能作用于现实的人生实践?尤其是在南北宋之交的混乱之际,更需要个人主观精神的高扬和对现实践履的强调,理学转而重心性探讨、重诚和敬、重格物和慎独,由本体论向心性论、工夫论发展。,对陆九渊心学的形成有重要意义。

张九成曾说:“夫明经术,所以穷圣贤之心,以证吾心也。”(《孟子传》卷二七)他治学和其心学思想有关,甚至是以证明心学思想为目的,其《孟子传》很多地方就体现了这一点。张九成解孟时对心之本体有很多称呼,有心之本体”、“天下之心”、“天心”、“圣贤之心”、“道心”、“本心”、“固有之心”,等等,十分推重,多有论述,尤其用它来说明二帝三王和周公、孔子、孟子之心,具有以心之本体释孔孟的特点。同时,张九成把梁惠王、齐宣王、淳于髡等人的心说成是“凡俗之心”,甚至是“非心”、“邪心”,因此需要格、需要正。事实上,张九成以史解孟的特点也和他的心学思想有关:“夫稽古,亦所以穷圣贤之心,以证吾心也。”(《孟子传》卷二七)他以史解孟,考证古今人物、事件及其规律,辨析人物内心,褒忠贬奸,深明大义,实是其心学思想的体现。这样来看,四库馆臣云是书“主于阐扬宏旨,不主于笺诂文句,是以曲折纵横,全如论体;又辨治法者多,辨心法者少,故其言亦切近事理,无由旁涉于空寂,在九成诸著作中,此为最醇”,说其以史、以政解孟擅长辨析有合理性,说其“辨心法少”则又不实。

(责任编辑:周文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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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6-0148-07

2015-01-20

徐慧文,滨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文化生态学的研究。杨新勋,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献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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