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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真意:李娟非虚构作品中的两个世界

2015-04-02郑春光翟钰莹

关键词:牧人李娟天真

郑春光,翟钰莹

(1.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2.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在文学的王国中,非虚构性作品①有关“非虚构文学”的概念,国内外学者历来争论不休。文章对该词的使用主要从广义上理解,类似于史密斯(Sidonie Smith)和华生(Julia Watson)所讨论的“生平写作”(Life Writing),指一切以真实人生为主体的文学作品,包括传记、自传、忏悔录、回忆录、谈话录、报告文学、日记、书信、人物随笔等(参见Sidonie Smith,and Julia Watson,Reading Autobiography:A Guide for Interpreting Life Narratives,2nd ed.,Minneapolis/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10,p.4.)。历来不受重视。早在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判了它的原罪。他认为艺术摹仿现实,虚构性的诗(文学),描写可能发生或必然发生的事,带有普遍性;非虚构性的历史,则只记述已经发生或个别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更能表现真实[1]。自此,虚构性作品有所依傍,一统天下,诗歌、小说、戏剧鼎足三分。尽管非虚构作品在历史上汗牛充栋,也涌现出不少杰作,但大文类主义的幽灵笼罩文坛,它们往往被强行划到三大块之下;或只是聊备一格,充当附庸点缀。中国虽有“史传”的传统,但“传记文学是中国文学里最不发达的一门”[2],不仅缺乏长篇作品,而且与三大文类相比,少有经典之作。在文学史经典化的诉求中,非虚构性作品深受大文类主义的排斥。

二十世纪中期以来,非虚构性创作异军突起,研究也步入正轨;相形之下,三大文类日趋式微:诗歌曲高和寡,戏剧呈现小团体化,小说虽独当一面,却也难现昔日的繁华。非虚构作品逐渐从边缘向中心靠拢,大有叫板虚构性作品之势。然而,非虚构作品良莠不齐,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优秀之作少之又少;而且,在消费化和信息化的时代,精英文化萎缩,大众文化媚俗,虚假、空泛、煽情的作品充斥文坛,真实反而成了一种稀缺的存在。2010年《人民文学》适时开设“非虚构”专栏,探索文学“新的可能性”,希望“从个人到社会,从现实到历史,从微笑到宏观,我们各种各样的关切和经验能在文学的书写中得到呈现”;后又推出“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吁请我们的作家,走出书斋,走向吾土吾民”,“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3]。《人们文学》虽未明确界定“非虚构”的概念,但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这种尝试难能可贵。李娟的《冬牧场》便是其中的产物。

然而,《冬牧场》并非一空依傍、横空出世,而是与李娟其它的作品一脉相承,体现了一种非虚构的特色。李娟立足当下,亲身参与,走向偏僻荒蛮的牧场,用“行动”去挖掘真实,用“在场”代替缺席,用细节对抗空泛;真实地再现了哈萨克牧民的喜怒哀乐。在这种非虚构的真实中,清晰地表现为两个鲜明而对立的世界——在此,我想借用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概念,将之命名为“天真的世界”和“经验的世界”①布莱克著有《天真与经验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分别从孩子的天真视角和成人的经验视角观察世界。;落实到具体的文本中,便是牧场的世界和牧场外的世界。在不同的作品中,作者曾使用“真实”与“虚假”,“干净”与“肮脏”,“传统”与“现代”,“荒野”与“城市”等诸多描述,鲜明地展现二者的对立。可以说,这两个世界的关系,是贯穿李娟作品的一条主线。

两个世界对立下的真实

作为生活在哈萨克族地区的汉族作家,李娟以哈族人及其牧场为基础,苦心经营了一个“天真的世界”。这里如同一个世外桃源,与外部“经验的世界”泾渭分明。人们单纯朴实,毫无心机,然而“外面大地方的人总是有着比我们更灵活而又更复杂缜密的心思。”[4]在此,李娟使用“我们”这个称呼,可见,她将自己也当作其中的一员。对于“天真世界”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要么不存在,要么只是偶尔出现,而且大多具有负面的意义,只有牧场才是他们的中心。在《冬牧场》中,李娟曾提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放羊的老汉作为劳模去了趟北京。回来后,他家问他:‘北京好不好?’他遗憾地说:‘好是好,就是太偏远了。’北京又怎样?黄河又怎样?此刻,我们的假人俯视着的沙窝子才是这世界的中心。”[5]在这个“天真的世界”里,中心和边缘的地位完全颠倒了。不仅如此,这个世界更是如同蒲松龄笔下的“罗剎海市”,几乎所有的价值观都与外部世界迥异。

首先,在“天真的世界”里,大自然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应该坦然接受;现代技术合成之物,则受到人们的极力排斥。“对我来说,雨是入侵物,是一种伤害,得躲避之。然而对卡西他们来说,雨则是和阳光一样的,不用去理会的身外之物”[6]。“我”觉得爬山松和松柏枝条的气息浓郁刺鼻,扎克拜妈妈却说很香;“我”认为风油精和清凉油很香,她却说很臭。牧人们虽然不知道干酪素的用途,却说它是“脏的”,因为制作中放入了添加剂[7]。对于催生素类的药,扎克拜妈妈非常厌恶,因为如果“牛羊不再依靠青草维持缓慢踏实的生长,而借助黑暗粗暴的力量去走捷径——难以想象,那种东西才是最肮脏的东西。”就连祛除污渍的“洗衣粉也是肮脏的东西。我们大量地使用它,又使之大量从衣服上清除,只留得自身的干净与体面,却弄脏了我们之外的事物——水、泥土和植物。”[7]

其次,在“天真的世界”里,牧人与牲畜的关系并不像外部世界那样,只是简单的生存互利,而是难分彼此、休戚相关。牧人伴随了牲畜的成长,牲畜填充了牧人的生活。所有人的小名都与牲畜有关,孩提拉的小名“马勒哈”,意为“出栏的羊羔”;其养子小名“胡仑太”,意为“幼龄马”。牧人“通过它们得到皮毛御寒,取食它们的骨肉果腹,依靠它们积累财富,延续渐渐老去的生命”。而且,他们还“互为见证者。……只有羊才能得知他的一切,只有羊能理解他。”[8]牧人在转场的时候,甚至将弱小的羊羔与婴儿一起放在摇篮里。司机若遇到转场的羊群,无论再赶时间,都会放慢速度,甚至停下来,等牲畜过完了才上路。若是汉族司机,必定会拼命按喇叭,生怕撞死了被索赔。对此,作者评论道:“由于深知,才会尊重。……那是在向本民族古老的传统生产方式致敬。”[6]还有一个例子,不但外人无法理解,就连城市中的哈萨克族医生都感到诧异。一个牧人带儿子去看病,医生认为需住院观察,他却说“羊还没过河!”因为外人“永远不能体会饥饿羸弱的羊群停留在额河南岸迟迟不能动身时,牧人的焦急与心痛……一个人的生命当然比一群羊重要。将来也许可能会因为一群羊而失去一个孩子。可是,‘将来’不是现在。人却只活在现在。现在羊在受苦,而现在,人尚能忍受。”[6]但是,牧人在宰杀羊羔时,绝不会因为某只羊曾与他互为见证者而心慈手软,只要遵循仪式,做过巴塔(祷词),就会手起刀落,而且坦然、平静地去食用它的肉,“因为这一切依从的是‘命运’的事。”[8]

第三,“天真的世界”看重内在的真实,然而外部的世界,却追求表面的华丽。牧民们喜欢哈萨克斯坦的糖果,虽然工艺落后,却“看着非常亲切,吃起来口感也地道,很有童年的感觉。而这边的糖果(除非是价位昂贵的)大都只是包装漂亮而已,甚至很多糖看起来晶莹闪亮,但含在嘴里却没一点甜味,也不知是什么胶做的。仔细想一想,都觉得可怕——花钱只是为了买个漂亮。”[9]作者从乌鲁木齐的咸烧白,看起来和以前的一模一样,吃起来却完全不同,以至于她评论说:“乌鲁木齐的东西中看不中用。”[4]对“天真世界”的人来说,电视剧更是充满了虚假,它把外面的世界带进了荒野,却让这里更加隔绝。“它令牧人们惊羡外面世界的同时,又觉得那样的世界可笑极了。”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放羊的姑娘只有一只小羊;主角的马明明折了腿,人们却骑着它来救人。“多么不真实啊!那么多轻率的爱恨情仇,显而易见的欺骗,那些啰里八嗦的眼泪和隐情,拼了血本的噱头……每个频道都是如此,似乎这些真的就是现实。而我们的现实距其多么遥远。我们一板一眼,一步一印,平实稳妥地经历着寒暑岁月。谨遵自然的规律和传统的戒律。”[5]

李娟笔下的“天真世界”,如同一个阿基米德的支点,撬开了一片新天地,也撬开了包裹着我们的层层硬壳。因为在一个封闭的文化体系,人们往往一叶障目,看不到事物的本来面目。正如王夫之所说:“言龟无毛,言犬也,非言龟也;言兔无角,言麋也,非言兔也。”[10]只有在与“他者”的对立中,才能跳出圈外,更好地认识“龟”和“兔”。同样,在“天真的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强烈对立中,李娟揭穿了“经验世界”中皇帝的新衣,让人进入一种澄明的状态,对中心与边缘、干净与肮脏、真实与虚假等自以为是的问题,有了全新的思考。如冷水浇背,让人遽然清醒。

“天真世界”中的高贵与卑微

鲁迅称赞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人“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洁白来。”[11]然而对李娟来说,她无需上穷碧落下黄泉一般煞费苦心,只需如实描写牧场生活的艰难,就能创造一种万难忍受的境遇,达到试炼、拷问生命的目的。她用非虚构的手法,真实地呈现了“天真世界”的真实。这里处于自然法则的支配下,地势偏僻,每平方公里不到一个人;而且气候恶劣,冬天温度在零下三四十度。“在那样的时候,就算穿一身预制板恐怕也没啥感觉”;[5]即使在近六月的夏牧场,“山里的那种冷,根本就是被巨大的铁锤一锤一锤锻打过似的坚硬,玩冥不化”[7]。

然而,在“天真世界”的酷烈境遇下,人们依旧保持着最大的体面和尊严,俨然是海明威似的英雄。面对长达半年的冬季和土地贫瘠,他们因地制宜,逐水草而居,千百年来始终依循四季和环境的变化,像候鸟一样不断迁移。“春天,积雪从南往北渐次融化,牧人们便追逐着融化的过程,追逐着水的痕迹,从干涸的荒原赶到湿润的深山。秋天,大雪又从北往南一路铺洒,牧人们被大雪追赶着,一路南下,从雪厚之处去往南方的隔壁、沙漠地带的雪薄之处。”[8]他们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民族,“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5]面对游牧生活的艰辛和危险,人们非常克制,总是内向使用器具,将刀刃和针的走向冲着自己,既是对他人的尊重,又为应对意外事故做好准备。这里的孩子,小时候总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一旦长大又很苍老——“如此缓慢的成长,如此迅速的衰老。”[5]但是就连他们,也做好了照顾自己和家庭的准备。三岁半的玛尼拉身患残疾,却最喜欢扫地,下雨时还会去盖毡房。作者不禁感慨:“面对大雨,我第一反应是担忧。而一个小孩子的第一反应却是尽力去保护这个家”[6]两岁半的沙吾列自娱自乐,还能修理板凳。六岁的胡安西,每天要背七八公斤的冰,“他无意识地在为将来成为一个合格的牧人而宽宽绰绰地着手准备着。”[8]

而且,为应对残酷的环境,“天真世界”的人们逐渐养成了好客的风俗。“据说哈萨克牧人有句谚语:财产的一半应属于客人。意为招待客人得尽心尽力。如果有客上门,即使主人不在家,客人也可以自由取用主人家的食物,使用主人家的炉灶(因此牧人的毡房是不上锁的)。”[6]当然,“若碰到劳动,同样也跑不掉,立刻下马投入。”[5]这种传统的互助礼俗,成为游牧生活的重要保障。更重要的是,不论在何种情况下,他们始终保留了最真挚的宗教信仰。对他们来说,“敬重先人,敬畏灵魂的话,心灵的洪水再怎么肆虐也不会决堤。嗯,最可怕的不是凶猛的人或愚昧的人,而是无所顾忌的人。”[6]哈族司机在经过穆斯林墓地时,都会郑重地关闭音乐;人们绝不会把垃圾倒进炉火里,因为“炉中的火是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物质,应当尊重。”[7]哪怕十多岁孩子的聚会,在吃肉前也要郑重地做巴塔。即使素不相识的人,也绝不会欠钱不还,一个纸上的名字能紧紧地缚住他;生前还不清债务的人,甚至不能入葬。

在“天真的世界”里,牧人用坚强的意志力和行动,展示出自己的尊严。“无论生活多么窘迫不堪,身体也要保持庄严和整洁。”[9]在冬牧场上,人们纵然“生活在羊粪堆里”,却依然要天天打扫。每次转场,大家更是郑重其事,“打扮得漂漂亮亮!都翻出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做客的压箱底衣服。”[8]连骆驼们也被装点得额外神气,最值钱的被褥要捆扎在最显眼的位置。这不仅仅是虚荣,更是一种在压力下生活的尊严。因为“生活本来就够局促了,如果再潦草地应付,那就是‘破罐破摔’了。再窘迫的生命也需要‘尊严’这个东西。而‘尊严’需得从最小的细节上去呵护。哪怕就只在司机和两三名乘客面前体现短短几个小时的清洁和体面,也马虎不得!”[5]在浩渺的大自然面前,“事如春梦了无痕”,不过“人的气息才是这世界里最厚重深刻的划痕。人的气息——当你离开他住居之处尚遥遥漫漫之时,你就已经感觉到他了。你看到牲畜脚印渐渐凌乱、焦急。看到这些脚印渐渐密集,渐渐形成无数条小路。这些小路又渐渐清晰,渐渐向着他所在的方向一一合拢。一切都指向他,一切都正马不停蹄向他而去。是的,‘倾斜’,整个世界都向着他倾斜。他就是这荒野的主人。”[5]牧人顽强地在大地上踏出一条条羊道,昭示出自己才是“宇宙的精灵,万物的灵长”。

然而,“天真的世界”并非理想的乐园,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对此,李娟并非视而不见,也没有任何回避,她真实地展现了人们的麻木、迷信、落后和愚昧。在牧场上,沉重的生活和当地的水土,让每个人身染疾病。大家共同的毛病是缺乏维生素,不仅因为常年缺乏水果和蔬菜,而且饮用水太过纯净,缺少微量元素。很多人的手脚都裂着血口子,指甲根部溃烂,手掌心顺着掌纹开裂。扎克拜妈妈牙疼、头疼、胃疼、脖子疼、腰疼,治疗的药物却只是水煮蒲公英、一块红矿石泡出来的水、索勒的脂肪。斯马胡力牙疼,却将两盒胃药吃得干干净净。卡西的一只耳朵灌满了暗色的脓水,“我”要带她去看病时,大家却认为“我”大惊小怪。居麻浑身疼痛,把阿司匹林当饭吃。“我”帮一个流鼻血的男孩止血,人们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鼻血只在该流的时候流,流鼻血也是疾病的一个出口。流完了就好了,不应阻止”[6]面对这个世界的卑微,李娟有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始终非常温和,“劝百而讽一”。

李娟如同格列佛一般,惊奇地观察周围的世界,体验人们的悲欢离合。然而她既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也不卑躬屈膝,仰视一切。她始终采用平视的视角,运用非虚构的手法,真实地创造了一个“天真的世界”。在作品中,李娟既不过分渲染这个世界的伟大,也不刻意回避它的卑微,通过一桩桩、一件件的生活琐事和细节描写,使这个鲜活的世界上跃然纸上。

“天真世界”毁灭的悲剧之真

李娟创造的“天真世界”看似与世隔绝,却始终不能与外部世界脱离关系,甚至还密切地纠缠在一起。馕是牧人的主食,然而制作的原料面粉,却来自外部世界。从这一点上说,“经验的世界”为“天真的世界”提供食粮,是其存在的现实基础。而且,“经验的世界”不断入侵和摧毁着“天真的世界”,这种动态的关系发展到极致,“天真的世界”也便走向了衰亡,作品中的悲剧意识也便达到顶点。

木耳在“天真的世界”出现,如同伊甸园中蛇的出现,紧接着灾难和不幸便会接踵而至。李娟也指出,“木耳和蛇一样——隐蔽、阴暗、有生命、有可能会伤人、本来与我们无关。”[4]的确,木耳是深山里千百万年来不曾有过的物种,近几年才被外部世界的流浪者带进森林。它的出现虽是外力作用的结果,看似偶然,实则是一种必然。外面的力量之所以能打进“天真的世界”,很显然有内在的因素在起作用,因为两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面对“经验的世界”各种力量的冲击,“天真的世界”不可避免地要归于幻灭。“命运的暗流在庞杂浩荡的人间穿梭进退,见缝插针,摸索前行。到了最后,各种各样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最终来到阿尔泰深山。于是木耳也在这强大的法则一般的洪潮中,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同时不可避免到来的,还有环境变暖趋势,恰恰造就了最适合它们生长的气候环境。一切都在等待木耳。”[4]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木耳的出现使“天真的世界”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巨变。人群因此不断涌入,掠夺一切能卖到钱的东西,肆无忌惮地破坏当地的生态。“河边的树林里堆满了塑料制品为主的垃圾。而老早以前,我们这里寥寥无几的居民们能产生出来的垃圾主要只是煤灰和柴灰。在更早更早以前,我听说煤灰和柴灰也是有用的东西。那时,万物滴水不漏地循环运行着,那时候的世界一定是无懈可击的。”[4]于是,当地牧民与入侵者不断发生冲突;而且,即使入侵者本身之间也派系众多,彼此仇恨,山中不时传来抢劫的消息。“据说就是那些逃荒到这里的内地人干的,他们以为他们来到了一个没有秩序的地方——而实际上似乎也是如此。这深山里的稀薄社会的确从没有过被明确监督着的秩序,一切全靠心灵的自我约束。那种人与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的本能的相互需求所进行的制约是有限的,却也是足够的。”[4]虽然后来木耳绝迹了,但“天真的世界”再也无法平静如初。

木耳只不过是外力作用的冰山一角,“天真世界”所受到的冲击无处不在。铁丝网漫无边际,围住了空旷的草地,不允许牧人放牧。基层干部却说,这是形象工程,为了内地游客观光[5]。公路修到了荒野,“如锋利的刀口,笔直地切割在戈壁腹心。”[4]虽然“这种‘改善’根本就是木锤拼命打在铁块上嘛。但无论如何,还是大大动摇了原先的一切。”[5]城市化改造的进程夜以继日,如滚滚的列车一般不可阻挡,碾碎“天真世界”的一切。富蕴县曾大树成荫,水渠里的水清澈可饮;但如今,昂贵的进口草坪取代了原始的大树,水沟里淌满了污水。“骷髅架子似的新楼突兀地一座座立了起来,清一色全是白的。原先的红砖房消失得干干净净。”作者很迷惑地问道:“是不是所有城市的宽阔街道都是这样修建起来的?”[4]或许,只有县政府大门口的两棵大树,还保留了原先的几分天真。

在外力的冲击下,传统的事物毫无招架之力,正在逐渐消失。比如,哈萨克族传统意义上的猎人。这个群体严格遵循野生动物繁殖的规律进行狩猎,绝不破坏当地的生态,而且从来不吃野生动物的肉,需要的只是它们的毛皮。如今,这个群体已不复存在,其价值观也随之而逝;现实中到处是肆无忌惮的汉族偷猎者。再如,在城市中受教育的儿女,接受了“经验世界”的法则,其价值观与父母所代表的传统迥异,连饮食、穿戴也很不相同。更甚的是,哈萨克这个民族可能会随之消亡。他们作为世界上最后一支游牧民族,从第二年起便要彻底改变游牧的生活方式,过起定居生活。一个哈萨克人为此感慨:“定居当然好!但哈萨克都完了!”因为哈萨克“在古老事物的日渐消失中下沉,在悄悄改变的生活习性中下沉,在人们寻常的言谈中下沉,在下一代的选择中下沉。”当作者为这种古老生产方式的萎缩而惋惜时,一个人却反问她,“你觉得我们哈萨克受的罪还不够吗?”[5]虽然所有的牧民都说定居好,但又非常茫然。面对两种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碰撞,牧人们惶惑、痛苦。他们对现代文明非常纠结,既敏感又无助、既渴慕又排斥,自卑与自尊交织并存。在物质的华丽与精神的贫乏中,他们不知何去何从。

面对“天真世界”的消亡,人与人自然的分隔,不但牧人们困惑不已,就连作者也非常迷惘。一方面,她觉得这一趋势不可避免。“天真的世界”浸染着游牧生活的艰辛,充满了贫困和愚昧。作为一种保守和衰朽的东西,它是发展的负累和阻力,为了新生活必须舍弃。“无论如何,生命需要保障,世人都需要平等地进入世界。一定要定居,羊群一定要停下来。不只是牧人,连大地也受不了,羊多草少、超载过牧令脆弱的环境正在迅速恶化。”[5]而且,“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环境里,即使没有外部力量,传统的东西也会自行凋零。

但另一方面,作者又传达出了一种深深的惋惜和不舍。“天真的世界”承载了千百年来的文化,见证了哈萨克人的历史,那种质朴和醇厚令人钟爱。她感慨说:“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天的草籽轻飘飘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没有了,作为它们生长养料的大量牲畜粪便再也没有了,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化肥将催生出肥大多汁的草料,绰绰有余地维持畜群渡过漫长寒冬。”[5]接着,李娟更进一步,对这种进程也不无担忧。她说:“总之接下来,一定得把羊群拦截在南下的途中,使之全部停在乌河一代。为了维持畜群过冬,一定得继续沿河开垦大量土地,种植草料;得阶段河流,灌溉土地;得往贫瘠的土地上大量施加花费,购买符合饲料……而彻底离开羊群的荒野,也会失去活力,慢慢退化……不可避免。羊的数量继续理直气壮地增长,世人更理所当然地浪费……不知再怎样说下去……”[5]

现代化的车轮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天真世界”的一切。它高速的车轮,不会因李娟的叹息和担忧而停滞。或许,正如T.S.艾略特所言:“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不是‘轰’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12]然而,丧失了“天真世界”的我们,如何能在光怪陆离、喧嚣浮华的尘世中,为莹莹晨露一般的人生寻找一根栖息的树枝?这种美好的东西被一片片撕碎的过程,正是李娟为我们展现的悲剧之真。

李娟用非虚构的手法,苦心经营了一个“天真的世界”,如实地展现了它不断被“经验的世界”毁灭的过程。然而,人们对此无能无力,只能进行含着泪的肯定。面对着乡村与城市、精神与物质、传统与革新、道德情感和理性价值的冲突,李娟避免做出明确的判断,而是将所有的疑惑和不解呈现给我们。她既有对传统的批评,也有沉迷和缅怀;既有对现代文明的肯定,也有忧虑和不安。因为她自己并非制定社会发展规划的官员,而是关注人类精神状态的作家,她的使命是,为陷入困境的人们提供心理和情感上的补偿。为此,李娟冷静,但不冷漠,幽默而又不失宽容;她没有大声疾呼,而是“描绘了伟大的东西的渺小而又不贬低其伟大”,“表现了生活的非逻辑性而又否定其合理性”。[13]她展现了事物的乖谬,同时透出了心中的隐痛。

李娟的作品如同一首天边回荡的牧歌,吟出了人们的凄怆、悲凉与无奈。像契诃夫的《樱桃园》:虽然伐木的斧声划破天空的寂静,还伴随着“新生活万岁!”的欢呼声;但是,从远处却又隐隐传来琴弦绷断似的声音,忧郁而又飘渺。可以说,在李娟的文字背后,始终蕴含着两个世界,交织着多种复杂的情感,这是她的非虚构作品所呈现的真意。

[1]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81.

[2]胡适.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M]//胡适传记作品全编:第4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202.

[3]留言.启事[J].人民文学,2010,(2),(7),(11).

[4]李娟.我的阿勒泰[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5]李娟.冬牧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6]李娟.羊道·深山夏牧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7]李娟.羊道·前山夏牧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8]李娟.羊道·春牧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9]李娟.走夜路请放声歌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33-116.

[10]王夫之.思问录·俟解·黄书·巫梦[M].北京:中华书局,2009:13.

[11]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62-163.

[12]Elliot,T.S.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 of T.S.Eliot.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 Inc.,1952.344.Print.

[13][德]玛克斯·德索.美学与艺术理论[M].兰金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169-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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