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狗尾巴草
2015-04-02周辉枝
周辉枝
我父亲平生有两大爱好。按照生活惯例应该是先爱好烧酒,但他却把种植狗尾巴草放在了首要位置。
他喝跟斗酒(散酒)早、中、晚各二两,不要下酒菜,用他的说法,叫正餐;晚上,躺在床上,从枕头下面取出小瓶子,拧开盖子,又二两,他说是加餐;平时,在地里劳动或者去山上砍柴、割牛草,他将二两小酒瓶,用麻绳拴在腰间,口干了或者腰背疼痛了,吮上两口,他给编了个顺口溜:腰里别小酒,一天到晚都不愁,人是水谷是酒,才活九十九。这个顺口溜,从神龙小溪沟流传到附近堆子、黄坪、房岭庄、小寨子好几个村子,可以说,成了民间歌谣。
母亲本想劝父亲少饮酒,对身体不好。但见父亲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无奈。时间一长,母亲也染上了酒瘾。
这天,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坝里扯起嗓门儿唱歌: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杀!母亲听后笑着说:“你看你唱啥歌子哟,什么杀鬼子呀?看把你高兴得……父亲不以为然。歌声流向山谷,嗡嗡的回声,这山传到那山,沉下去了。
父亲又走到菜园地里,在田埂上扯了几根活鲜的狗尾巴草,回身坐在阶沿坎上,挽起裤管,亮出胳膊,把几根狗尾巴草穿在腿肚子和胳膊上。然后,起身在院坝里边跑边喊:一二一,一二一,接着又唱: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杀!他每跑一步,清风吹拂着狗尾巴草,一会向前飘又一会朝后飘……当时,我只有七岁多点。父亲把狗尾巴草穿在腿肚子上和胳膊上,我觉得稀奇、古怪,也蛮好玩的。我问母亲,父亲的腿肚子和胳膊不疼吗?母亲说:他酒喝多了,发疯呢。他的腿肚子和胳膊上,扎得有眼儿吗?母亲说我父亲左腿上有三个孔儿,右胳膊上有五个孔儿,都是飞机炸的,枪的子弹打的。我不明白。在我们山沟沟里,从没听说过飞机,什么是飞机呢?至于枪和子弹,我父亲有一支火药枪,专门打遭蹋玉米的老熊和野猪的。母亲接着说我父亲从不说他腿肚子和胳膊上的八个孔儿的来龙去脉,只要一提起那件事情,父亲就叹气摇头。但她能猜想得出父亲曾经受尽了苦和罪。不然,父亲怎么会叹气摇头呢;好像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除心头的苦楚的。母亲还说,父亲是上门女婿。当年,父亲原名周远,到谭家上门以后,改名为谭远。母亲也不是谭姓亲生女儿,而是谭家的养女。但母亲没有改名换姓,还是原本的杨姓。这样,我便有两个爷爷和两个奶奶了。一边是父亲的父亲和母亲,一边是父亲的谭姓父亲和谭姓母亲。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两个爷爷两个奶奶的缘故呢?母亲只说一句话,父亲兄弟姊妹多。我问母亲我的名字是谁给起的?母亲说是谭姓爷爷给起的谭虎。谭姓爷爷天天背着我走这家串那家,逢人都说,哎呀,这娃长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将来一定出息呢!我问母亲那父亲原来的名字就不用了?母亲说要不要没关系,人的名字只是一个称呼,比如,猪、狗、牛、羊什么的呀。母亲说我父亲嫁到谭家那天,什么陪嫁也没有,只有一碗狗尾巴草种子。
有一年正月初九,谭姓爷爷的生日,家中来了许多客人祝寿。可我父亲却不问不闻的,自个儿拿着锄头到田埂上播种狗尾巴草去了。生日过后,谭姓爷爷不高兴地说,父亲的名字周远已经改为谭远了,是他谭家的儿子,为什么当爹的七十大寿,当儿子的不为父亲祝寿,去种狗尾巴草了,那狗尾巴草比父亲的生日重要吗?真是大逆不道啊!
我父亲挨了一顿臭骂不说,在往后的日子里,总是遇到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儿。于是,父亲计划离开谭家,到三十多里路以外的阴家湾去刀耕火种,自己过自己的安心日子,免了在谭家看脸色吃怄气饭,即便播种大片大片的狗尾巴草,也没有人问东问西。但父亲又觉得不对劲儿。谭姓爷爷奶奶无儿无女,只有养女和上门女婿。如果离开谭家院子,未免太伤害两位老人了,旁人也会指鸡骂狗,何况,他们也是七旬老人了,只等西边的太阳落山了。就这样,我父亲跟自己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是乖乖地留了下来。
冬月,那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像山西武乡的小米一样,黄灿灿一片。父亲用镰刀把狗尾巴草割回家,剪掉穗,剔除叶子,捆成小把儿,用水浸泡,在蒸笼里蒸了两小时,又晾干,然后,用细棕绳子扎成刷子。每每这时,父亲总会取下腰间的酒瓶子,美美地咂一口,然后递给母亲咂一口。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父亲。就这样,父亲咂一口酒,又递给母亲咂一口。那浓浓的玉米酒香味,在空气中飘散。
父亲说,这种狗尾巴草既能救人的性命,又能扎刷子卖钱。1937年,他被抓壮丁去了国民党部队当兵扛机枪。虽说有饭吃有衣穿,但军训严格没少受苦受罪。1938年,日本鬼子占领武汉,动用飞机和大炮轰炸白沙洲。当时,他跟随部队去打日本鬼子,一天一夜,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那日本鬼子的大炮没有停过,飞机投下来的炸弹,像母鸡下蛋一样,屁股一翘就掉下来,把国民党部队炸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他们一排的机枪班为二梯队,隐蔽在一片半人高的狗尾巴草里,周边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大树。一梯队的官兵抵挡不住了,二梯队迅速补充上去,用机枪压住鬼子兵的火力。起初,他用机枪点射,一枪一个鬼子兵,蛮过瘾的。可鬼子兵不怕死,一窝蜂地冲了过来。他立即改为打连发,那机枪的声音,好像筛核桃一样,嗑嗑嗑地响,鬼子兵如砍树子一样地倒了下去。接着,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像蜻蜓一样地在天上盘旋,屁股一翘就把炸弹屙下来了,加上鬼子兵的小钢炮,雨点般地乱炸,阵地上火光四起,烟雾弥漫,一片狼藉。后来,他啥也不知道了……
母亲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后来呢,你腿肚子和胳膊上的孔儿是怎么回事?
父亲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拿起小酒瓶咂一口,又给母亲咂一口。然后,他把选出来的几根狗尾巴草,用指甲掐去尾部,将前半部穿进腿肚子和胳膊孔儿里,坐着不起来,让清风拂着狗尾巴草左右摇晃。仿佛间,一幕幕就在眼前。他看见日本鬼子用小钢炮射出的炸弹落在他身边爆炸了,自己却没有一点感觉,右手二拇指仍然扣住扳机,机枪对着鬼子兵扫射,发出嗑嗑嗑的声音。他头上有敌机盘旋,机枪副手说不用怕,炸弹不会落到头上,如果在前50米投弹,危险就大了。他用机枪射飞机,那飞机一个俯冲,炸弹如拉屎一样,掉下来了,他却没有听见爆炸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说:要不是那片狗尾巴草遮掩,他早去阎王爷那里了。还有人说:这个小伙子命大,一个机枪班,只剩下他一个人,多亏了那片狗尾巴草遮掩啊,不然,成了日本鬼子的马路达(日语,俘虏)。他躺在木床上,床前还有两个人看护。他问这是哪儿,怎么会躺在这里呢?老爹说:他姓朱名长青。前些日子,日本鬼子撤退后,村里组织民众去打扫战场,发现他藏在茂盛的狗尾巴草里,还有一线活着的希望,就把他弄回家了,请来附近很有名望的郎中治疗枪伤。医生问了他的情况。他说他二十三岁,姓周名远,神龙小溪沟人。医生说他福大命大,那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居然没有令他伤筋动骨,只是流血过多昏迷了。医生吩咐朱老爹找来一根棒子骨(腊猪骨头),让他咬在嘴里。片刻,他听见瓷盘里弹片的响声,一连响了几次。虽然,他疼得满头大汉,但他感觉到含在嘴巴里的腊猪骨头很香,清口水跟汗水和泪水流在了一起,却没有什么味道,只觉得腊猪骨头香。医生说,腿肚子上三处伤的弹片和胳膊上五处伤的弹片都打穿了,那些弹片可能飞到狗尾巴草地里去了,只把大腿上的三颗弹片取了出来。他想那十一块弹片,在他身上钻了十一个窟窿眼儿,还没有把他弄死,真有点想不明白。就这样,他在木板床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后来,他伤势痊愈了。朱老爹想把他留下来,让他帮忙去地里割狗尾巴草扎刷子。他就真留下来扎了七天狗尾巴草刷子。一天午饭后,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腿肚子和胳膊上被炸弹炸的八个伤处,居然没有愈合,可以穿针引线。朱老爹很惊奇,问他疼吗?他说不疼,试着穿一根狗尾巴草进去,痒痒的。朱老爹说这样也好,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纪念。他对朱老爹说,他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亲,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双老的身体状况。朱老爹通情达理给他买了张船票,准备了路上的盘缠。走的时候,他特意向朱老爹要了一碗狗尾巴草种子。朱老爹为难了,狗尾巴草是野生的,哪有什么种子。于是,朱老爹把狗尾巴草顶端的穗,用剪刀剪在簸箕里,双手掌夹住穗儿使劲搓啊搓,去掉碎屑和灰尘,簸啊簸……狗尾巴草种子出来了,如小米一样,黄灿灿的。朱老爹脸上堆满了笑容。他说他运气不错。他说自己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种子的,没有种子哪儿来生命呢。那狗尾巴草是他的救命草,没有那片狗尾巴草,他早就成了日本鬼子的枪下鬼或者“马路达”……就这样,他背着狗尾巴草种子回到了神龙小溪沟的故乡。他本想把狗尾巴草种在自己出生的故土上,但姻缘改变了他的主意,他把狗尾巴草种子视为嫁妆,连同他这个七尺汉子一起嫁到谭家当了上门女婿。
我母亲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就把父亲的故事讲给我谭姓爷爷听。爷爷没有话说,但心里软和了,没想到抱儿子这条命是捡来的,那狗尾巴草还是他的救命草呢,难怪他从千里迢迢的白沙洲弄回种子,看不出抱儿子女婿还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呢。此时,我爷爷从屋里端一盅酒出来给父亲咂一口,又给我母亲和他自己咂一口。父亲说他种植狗尾巴草,只是一个念想。爷爷说他看出来了,难得他有这份心。
父亲说扎那么多狗尾巴草刷子,自己家里又用不完,怎么办呢?
爷爷说我可以背到乡镇上去卖几个钱,给孙儿缝一套新衣服,剩下的买点盐巴买点煤油点灯。
我奶奶是个缠裹小脚女人,个儿又不高,走路一拐一拐的。她站在我爷爷身后说梳子坏了给她买一把木头梳子。
我爷爷看着我奶奶说,你都老成赵公娘娘了,还梳什么头啊!
我父亲说给她买一把,选一把香樟木的。
天不亮,爷爷就牵着我,背着狗尾巴草扎成的刷子,从小溪沟到乡镇,一路走一路歌。不知他跟谁学来的,吼出的是赵子龙去长板坡和关云长沉沦游泥河的故事。他吼的时候,双眼闭着,长声吆吆的,很凄凉。走到乡镇上,选了适合的场地,把刷子一把一把地摆在地上时,就有人站在跟前问:这刷子多少钱一把?爷爷伸出右手摸了摸胡须,说:八分钱一把,只有这点了。我正张口想说我爹在家里还捆扎着刷子呢,就被爷爷扯了扯身背后的衣服,说:快去店里给爷爷打盅酒回来。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家里还有扎好的狗尾巴草刷子,怎么,爷爷当着买主说,只有摆在地上那点儿呢?这不是打起灯笼说瞎话吗。我打了四两酒,买了两个油炸馍,爷爷一个,我一个。爷爷见到酒,好像久旱不雨的土地,狼吞虎咽地咂了两大口,说,大人说话,小娃娃少插嘴,听到了吗?我点了点头,但我心里明白爷爷的用心,就是不便对外人说出来。
太阳落山了,爷爷说七十七把狗尾巴草刷子,只剩下一把了。如果明天运气好,可能会超过今天的数字,我发现爷爷说话的时候,舌头在打哆哆,双腿打闪闪,身体打颤颤,眼珠儿打转转……四两酒瓶儿底朝天,酒量过头了。我背着空背篓,两手扶着爷爷回家。走到三根木头搭起的桥上,爷爷双腿一软顺势坐在了木桥上,两只鼻孔流着血,脑壳像褡裢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猜想爷爷的左脚已经踏进了天国,右脚即将迈入。碰巧,压面房的田老七路经桥上回家,他问我,你爷爷哪门搞的,不行达?你看好爷爷哈。他像在飞,不多久,父亲和母亲打着竹篾火把来了。
哪门搞的?父亲问我。
我说爷爷卖了七十六把狗尾巴草刷子。他高兴得不得了,几口就咂了四两酒,走到桥上就成这样了。
桥头桥尾都不躺,却躺在这桥中间,三根木头搭的桥,万一掉河里咋办呢?真奇怪,父亲说着伸手摸了摸爷爷的额头,看了看鼻孔里流出来的血,又说:他已经过了这道桥,是桥神把他送走了。唉,想不到狗尾巴草刷子害了他,早知道怎么不自己去卖狗尾巴草刷子呢?换句话说,他是卖了七十六把狗尾巴草刷子,有了钱兴奋,几口咂干了四两烈酒,突发脑溢血死了。
出殡那天,我当孝子。我头包白布帕,手持一根捆扎着狗尾巴草穗的哭丧棍,前面是挥刀开路的人,身后是抬棺材的力士,再后面是吹唢呐和打锣鼓及送葬的队伍。下葬的时候,抬棺材的人用绳子套着棺材,慢慢地把棺材放进一人多深的长方形土坑里,用锄头盖上厚土,周边砌上石头,再盖上厚土,一座新坟,像人的鼻子一样,立在山坡上了。这时,我父亲在坟前做了三件事,一是在坟前栽了一排金竹子,意味着他的后人兴旺发达;二是在坟前烧三炷香,洒一瓶烈酒,他作为他的抱儿子或者是上门女婿,给父亲或者叫岳父敬一点心意;三是在坟前左右栽上狗尾巴草,因为爷爷是卖狗尾巴草刷子挣钱饮酒丢了老命,狗尾巴草理应陪他天长地久……
一个月以后,小脚奶奶不见了。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只见山墙边立着一架空床。瞬间,我想家里又出什么事了?的确出事了,我奶奶被她的女儿接走了。当时,在我心里好像无动于衷,仿佛只有一种感觉,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我的父母亲照常在地里忙活,种玉米、点洋芋、种麦子和荞子,我每天背着书包早出晚归做我的读书人。
自从爷爷死后,不知为什么,父亲再也不卖狗尾巴草刷子了。他把刷子送给亲朋好友和村里的农家户,一人三把,我们学校食堂每月五把,剩下的就挂在山墙上。那山墙上横着一根竹竿,狗尾巴草刷子挂上面,像挂的一排干鱼,清风拂过摇摆不停,还有窸窣的响声。父亲看着那些摇摆不停的刷子,沉默不语,那种神情怪怪的,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母亲说由于我父亲年年月月送狗尾巴草刷子,乡亲们得到了洗锅刷碗的实惠,特别拥护他。父亲就利用那种潜在的力量,动员乡亲们出劳力出资金,将那座三根木头搭建的木桥,修成了一座石拱桥。竣工那天,凡是路经这座桥的父老乡亲们都来朝贺,有龙灯狮舞,二重唱,花灯戏……我父亲感动了。他三步变作两步走到石拱桥中间,从腰间取下酒瓶子咂一口,便挽起裤管露出腿肚子,脱掉上衣亮出胳膊,将事先准备好的八根狗尾巴草,穿进八个孔儿里,弯着腰、弓起背,两手张开,边跳边唱:一二一,一二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杀!周围的乡亲们,有的拍巴巴掌,有的莫名奇妙,问:您跳的是啥子舞啊?这年头哪儿来的鬼子杀?他说他跳的“狗尾巴草”舞。说罢,他拿起小酒瓶又咂一口酒,不问不闻,继续跳着“狗尾巴草”舞……
从那以后,乡亲们对我父亲有些疑惑了,一个好端端的人,那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洞洞眼眼呢?穿在他腿肚子和胳膊上狗尾巴草,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刺猬,他的表演纯属一个酒鬼、疯子、怪物。
但父亲一无所知。
人是一个好奇的动物。乡亲们问我母亲,你丈夫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孔儿?你丈夫怎么会种那么多狗尾巴草?
但我母亲也含糊不清。父亲后来知道了乡亲们在背后骂他是酒鬼、疯子、怪物。但他不以为然。仍一个劲儿地种植狗尾巴草,扎刷子送给学校伙食团,扎刷子送给大炼钢铁伙食团,扎刷子送给集体食堂。这“三送”刷子的原因,是我父亲头上戴了一顶帽子,不是红帽子,也不是绿帽子。这顶帽子别开生面,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是一顶不能随便摘下来的五类分子帽子。他被戴上这顶帽子的理由是种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与日本鬼子有关联。其实,打日本鬼子和种植狗尾巴草这两件事,是他自己炫耀出来的。比如,他把狗尾巴草穿进腿肚子孔儿和胳膊孔儿,逗孩子们跳舞玩耍;乡镇上开文艺晚会,他登台表演狗尾巴草舞,谁不知道他身上有八个洞洞眼眼呢。他曾经向对方交代过八个孔儿的经历。可对方就是要把他说的实情认定为谎言。有什么办法呢,那些识字人对付一个大老粗,还能说什么。
后来,大炼钢铁下马了,那些没有被砍伐的森林才抬起头扬眉吐气;集休食堂散伙了,乡亲们面临着饥饿和死亡。但是,我父亲虽然浮肿着大肚子,肚子上已经流着黄浓汁,但他那股种狗尾巴草的劲儿仍不减当年。狗尾巴草刷子越扎越精致,照常每月送给学校伙食团三十把刷子,乡亲们自愿领取。他不记仇恨,包括给他戴帽子的人也送三把刷子。每当送这种人刷子的时候,他笑脸相迎,不说一句话,只看对方的眼神,凭感觉将刷子递过去。然后,转身便走。
我母亲说:“谭远,你有没搞错啊,那种人也送刷子?他们也配用狗尾巴草刷子刷锅!”
我父亲抬眼看着我母亲微笑一下,低下头,把狗尾巴草的穗儿,用剪刀剪在簸箕里,双手夹住使劲儿搓啊搓,去掉碎悄和灰尘,簸啊簸……簸箕里的狗尾巴草颗粒,像小米一样,黄灿灿的。这时候,我父亲对我母亲说话了。他说你把狗尾巴草颗粒用水淘淘,熬一锅粥,加点蒿子叶(野菜),观音土馍馍还有吗?
倒了。我母亲说,你还能吃吗?
我父亲双手摸着自己浮肿的肚子,满脸的不高兴,他喝下两碗狗尾巴草颗粒加蒿子叶熬的粥,肚子里空荡荡的。他问,倒哪儿了?
水葬了。我母亲说的“水葬”,其实是我父亲发动乡亲们修建的那座石拱桥下的河。她把观音土馍馍丢进河里的目的是不再让我父亲吃那种白色的土食,减轻他的痛苦,也减轻她的负担。因为,我父亲吃了观音土馍馍,粪便排不出来,我母亲用二拇指给他掏粪便,肛门掏出了血糊,仍不见效果。我父亲钻心地疼,就给我母亲一巴掌,说:没出息,滚!
不识好歹,母亲和父亲爆发了一次最为激烈的争吵……父亲以为母亲没有用心掏粪便,弄得他肚子浮肿如鼓。母亲为他掏粪便,弯腰弓背,两眼冒出了火花,右手沾满了肛门上的血,臭烘烘的,还没得到一个好。一气之下,母亲掐算父亲最痛心的事情去做。她举起一根木棍,横眉恕目地乱打挂在竹竿上的狗尾巴草刷子,边打边报怨道;扎鬼扎鬼……狗尾巴草刷子撒了一地。她以为他会来报复,致她于死地,没想到,闯了大祸。
我父亲倒在院坝里了。
我母亲手忙脚乱地走了过去,伸手摇着我父亲的肩膀,问:嘿,嘿,怎么样?
我父亲不能说话了。但他浮肿的肚子还在一上一下运动,双手像抓什么东西,嘴里呼噜噜老响,两条腿不停地动弹……他已经游走到白沙洲,整个身体埋伏在那片狗尾巴草地里,机枪托顶在右胸肩,右手二拇指扣着板机,右眼瞄准三点一线,寻找着日本鬼子目标……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像蜻蜓一样在天上飞,炸弹落下来,如屙屎一样把地上炸一个坑,却没有响声……他来到朱老爹家里。朱老爹正在扎狗尾巴草刷子。朱老爹说:你来了?
来了。他口里又呼噜噜老响。
我母亲看见我父亲动弹了一下,赶紧请隔壁人家帮忙把父亲抬到榻板上躺着,一双眼睛望着蓝蓝的天。
我母亲看着我父亲,说孩子他爸不能丢下我不管就走了哈。狗尾巴草刷子比我还重要吗?这时候,乡亲们帮忙搭建了一个简易棚子,将榻板连同父亲抬进棚子里躺下,榻板一端点一盏灯。灯很亮,照着挂在竹竿上的狗尾巴草刷子,父亲的双眼也盯住那个方向。
一家人都围着榻板陪着父亲。母亲对父亲说:你实在要走就去吧,免了你受折磨。唉,这下好了,没人种狗尾巴草了,没人跳狗尾巴舞了。这人啊,昨天还在说话,怎么,今天就听不到说话声音了呢。
全家人猜想父亲心里挂欠着东西。不然,他早就闭上了眼睛。吉香妹妹说:爸是不是还想咂两口酒?她说罢,便把小酒瓶凑过去,父亲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张开。
母亲哭着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才会闭眼睛?你是不是挂欠着那些狗尾巴草扎的刷子?你放心去吧,我会把那些刷子都送给学校伙食团的。
父亲无动于衷。
我为父亲布置完灵堂,便跪在榻板前对父亲说:爸,我是你儿子谭虎。我在您寿棺里铺了一层狗尾巴草做褥子,您躺着软和,又用狗尾巴草捆扎了一个枕头,您睡着高枕无忧……以后,我还会替你种狗尾巴草哈。说话间,我看见父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