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春浩散文二题
2015-04-01姜春浩
姜春浩
淄博的大雪
我曾经以相对比较特殊的方式在淄博生活了三年。
那是我的一段从军经历。1990年12月12日,我到达了那里。
我本是一个对纪念日不敏感的人,一些特殊的纪念日包括我自己的生日总是记不住,这曾让我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既“义愤填膺”又无可奈何。而我独能记住我到达淄博的日子,这个日子是西安事变的纪念日。更重要的事,它也是我的人生中的一次“事变”。
在我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设计过当兵,尽管我也崇拜军人和英雄。而我能当上兵,现在看来,纯粹是一次人生的逃避,或者说,是一次投机。
大哥在村里工作,有一天我偶然听到大哥和父母商量:不行的话让老三去当兵吧。我才忽然想到我已经成为家里的一块心病。我说不清自己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我只知道高考落榜后,我忽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虽然有了四处游荡的理由,但心里却一下子失去了走向。没考上的同学大都选择了复课,唯独我坚决不重回学校,现在看,完全是一种虚荣和青春期的自尊在作祟。这也让劝了我一年多的父亲无可奈何。一年多,我在家里很少出门也啥活儿不干,自己跟自己较劲。
那时的人们,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能够“农转非”或者把户口搞到城里就算是命运的最大转变。为此,我曾托人来到县城郊区的一个叫作五里台的地方,在当时的团县委开办的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养兔厂干了很长时间。是因为那个养殖厂实在是太破陋、太不规范了。我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坚持着,虽然每天都在吃苞米茬子粥就大白菜;虽然住的地方在冬天时,头一天在床头的大锅里添一锅水,第二天早晨,锅里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但我相信在这里也许就会有机会,这种绝望与自我欺骗互相纠缠,对每一个经历奋斗过程的人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为了买糠喂兔子,我曾经在凛冽的寒风中,骑着自行车到一个一百多里外的叫李屯的地方去采购,然后把糠装满手扶拖拉机往回赶。那个冬天的路上,人们都以怪异的目光看着我,因为我扶着自行车,站在手扶拖拉机所承载的高高的糠垛上,迎风昂扬。
但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地方。因为大哥最终为我报了名,参军似乎成了我唯一的选择。回到家里,父母对我当兵没有表现出反对。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同意的。可问题又来了,我当时已经超龄,而且还是个近视眼。怎么办?大哥通过村上的关系为我改了年龄,最头疼的则是这个眼睛,我记得当时家里花了三百多块钱去为我买了“博士伦”,想靠戴隐形眼镜蒙混过关。现在我看人们戴隐形眼镜很容易的,一拨弄眼皮就戴上了,那时的我可费了劲,几个人帮我,翻眼皮的翻眼皮,按镜膜的按镜膜,可就是弄不进去。亏得一个亲属在那儿负责检查视力才过了关。这还不算,要想走成,我必须找找领兵的,那是一个福建人,自称是连长,等到了部队我才知他其实只是个排长。我把我发表的作品给他看,这使他对我有些刮目相看。他告诉我:像你这样的,到部队考个军校没问题,你这个兵我带走。
准确地说,是从这个姓陈的排长那儿,我才知道淄博这个地方的。
在山东,淄博是一个中部城市,由淄川、周村、张店三个区组成,这里号称齐国故都、聊斋故里。我所在的部队就位于周村区的邹平县。周村也号称“天下第一村”,我们看电视剧《大染坊》讲的就是这里的染制布业的兴旺史。
可来到这里时,最初的印象是一望无际的小麦。我之所以不够兴奋,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我很狼狈很失败,与一些比自己小的孩子混在这里,有什么入伍参军的新鲜可言?
我既带着某种愿望来,同时也感到了随波逐流的伤感。
所以在部队,我一直比较忧郁。成天昏沉沉的,完全没有融入部队抑或军人的生活里。写到这儿,也许你会问,这和你的标题有关系吗?对,现在我就要提到淄博的雪了,是淄博的那场雪改变了我,那场大雪在我和淄博之间只下过一次,就足以让我受用一生。
虽然我缺乏刚入伍时的激情,但新兵连的班长、排长对我都不错。班长的经历和我差不多;排长自称是孟子的后人,对能写写画画的人有着天然的好感。他们对我好,现在看来是一种有意识的开导。我记得那天大雪,他们就组织堆雪人、打雪仗、玩雪。
淄博的雪天非常温暖。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欢雨雪,这样的天气来临时,没人见过我打过雨伞、穿过雨衣,我喜欢在雨雪中被覆盖、被浸透。而淄博的雪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它的雪片很大很密,没有一点声音,它落下的时候直上直下。因为没有风,所以这里的雪温柔得让人爱不释手。
雪很容易让人变得沉静,它干净的表情容不得你想起太多的不快乐。我们堆起了一个大大的雪人,然后在雪人左右分成两队人马开打。我很快融于其间,笑声在雪的间隙荡漾,就在那一刻,我告别了本不该是我这个年龄应有的郁闷,我被一个单纯的环境融化了。
那天以后,我开始与大家一样,跑步、训练,没有什么能够像曾经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开始写东西,每天训练之余,我都会坐在小马扎上,把稿纸摊在双腿上,什么都写;而且我的专业训练也很棒,全团的大考核,我不仅得了个人第一,还带出了一个班第一;我的作品也频频发表了,这个时候的我不能说又雄心万丈了,至少也是踌躇满志了。
人总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候改变一些什么,而我把我自己的解脱归集于淄博的那场大雪。
淄博那个地方大雪天不多,一年也只有一次。
我的呼吸畅通起来。后来,不论我遇到什么不如意,我都会以那场雪做我的排遣,它以它特有的语言成为我人生另一种参照,被这样的雪花拥抱,我心花怒放。我常把这种怒放称为自信的回归。
离开淄博十五年了,其间我回去过一次。我记得和老连长说起过雪的事,是他告诉的我,这里的大雪只下一次,我信。
这不是矫情,而是经历的过往需要注解,给人生的几个重要的地方以永恒。一位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对一片雪花的怀念》,第一句是这样的:你真的应该相信/一片雪花/就是我怀念的全部……
我也信。
千山的雨一直下
那个停留在二十多年的记忆的地方叫作羊耳峪。
鞍山,羊耳峪,小火车。一个个充满诗意的画面,似乎永远不会从我的脑海里抹去。正因于此,我时不常地自我沉浸在那个当初召唤我的地方,那个离千山只有几步远就开始下雨的地方。
1989年,我刚刚高中毕业,那是一段懵懂、无望、迷茫加上有些执着的青春时节。在此之前,我对眼下的日子也早有预感。身边的同学忽然散开了,那些曾经在一起夜不能寐地高谈文学、师永刚、马萧萧、齐秦、《冬雨》的生活肯定会被孤独所取代。
还是在高二的时候,我与皓认识了,我大他一级,他在二楼,我在三楼,他那时正在办一个叫作《辽南风》的校刊。说是校刊,其实就是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搞了一个油印的小册子,而且还尚未被校方所知晓和认可。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他们办的《辽南风》,却一下子被这个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刊物所吸引,那时的我一直被文学强力吸引。从姐姐送我一本歌德的诗选时起,我就迷恋上诗歌,并一直暗暗地尝试着写。那时的我们特别爱有自己的写作本,上面写满了一些现在看来无病呻吟的句子。因为那是一个朦胧诗霸道的年代,而且也是张明敏、奚秀兰横行的年代。所以,我们的本子里还常夹着歌星们的照片,那都是从《辽宁青年》之类的刊物上剪下来的。当然,那时还开始盛行琼瑶,这使得我们这一代相对早熟而多愁善感。
我急于认识皓,甚至加入其中,而此时他也在找寻我,想为这份刊物寻找更大的空间,也就是说想把它变成真正意义的校刊,我们不期而遇了。
见过之后,我几天里一直很兴奋,那是一个校文学社大行其道的时期,山西的《语文报》《中学生文学》一直在倡导中学生文学的发展,并且成为我们中学生文学追求的最高领地。
皓的意思是通过我把这份刊物推动成校刊,使之更加“合法化”。我当然是义不容辞了。所以那段时间,我带着他去校长家里,请顾问,会员也一下增加了许多,我们约稿、刻蜡版、联系油印机,我还被他封为副社长,文学在我们学校一下子成了最时尚的事物。
我和皓的友谊也因为这份共同的爱好迅速建立了起来。每天,我们形影不离,虽然他比我更老练,但我在那个学校好像更有号召力,所以这种搭配很容易把事情做起来。
我们很快就在创作上取得在那时看来相当飞速的进步,会员庄秀岩的诗《朦胧》在团县委的刊物上发表了,皓的诗《男生宿舍》在全国获奖并参加在北戴河举办的全国中学生文学夏令营。这使得我们的文学社名声大噪。
可是皓在高二的时候突然选择了当兵,为什么放弃学业选择从军我一直不知其中原委,我们也从没谈过。总之他突然离开,去了那个鞍山深郊那个叫作羊耳峪的地方。
而我也已高三了,朋友的离去加上学业的紧张,使我无心也无暇再去忙碌文学社的事情了,听说后来有人接着办了一阵子,这也都是后话了。
高考结束后,我百无聊赖地在乡村里待着,对于高考,我心知肚明,不会有太大的希望,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在农村开始真正意义的人生。九、十月的时候,秋收开始了,每年的秋收总是离中秋很近。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念皓了,并有了去看看他的冲动。
家里人忙着秋收,没人太注意我,于是我和另一个朋友敏偷偷地踏上了去鞍山的火车。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的口袋里只有四十块钱。
到达鞍山时,是凌晨四五点钟,我记得我对鞍山的最初印象就是半个天是红的,也许这是鞍钢的天空的原因。我们两个又冷又饿,还要等天亮,说有一种小火车,可以把我们带到羊耳峪。
我躺在鞍山车站候车室的长凳上,像游荡的人们一样,很冷很狼狈,却又极度兴奋。
小火车是我至今对鞍山最朴素而浪漫的情结,从鞍山到羊耳峪,是它的承载,使我对情感和记忆有了更真切的理解。小火车让我见到了皓。
皓还是新兵,光光的头,肥大的军装,我拘束了起来。那些老乡们倒是很热情,可这对我来说,似乎没有应对的主题,我在这个山沟里开始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皓为了改变我们的叙述方式,要带我们去爬千山,作为一个新兵,我不知他是怎么请出的假,我们只好选择去千山。千山是去鞍山的人们真正的去处,这当然是针对旅游的人们而言的,我不是,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看皓,就是要完成当时对我来说要完成的一个重大使命。
快到千山时,天空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雨,让我们无所适从,这使得我在今天也认为千山之行并不成功却又极度有文学意味。二十年了,千山的雨从没停过。从七重天到九重天再到天外天,雨一直在下,从1989年直到今天,千山的雨,挥之不去。
我们边走边谈,边躲雨边谈,话题比在学校沉重了许多,也伤感了许多。我们几乎早同时感到了人生的无望与无奈,感觉到了在异乡的这种重逢的触动和悲喜。但是我们依然在互相设计着人生道路,在谈论着韩东、顾城、廖亦武,在最初人生的体验和突破中寻求着驻足的地方……
临别时,皓没送出多远,因为他是新兵,归队的时间到了,我也要赶返程的路。
在羊耳峪, 皓与我挥手作别,我走出很远才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看到他流泪了。但他笑着,喊着回家后给他来信。迄今为止,在千山的背景下,在雨里,皓挥着手,是我对他最愿意保留的影像,也是那时最质朴的皓的剪影。
也许是巧合,我和皓后来走了几乎一样的人生道路,我也去当了兵,我们又都在文学创作路上拥有了一点点成绩,因为这一点点成绩,我们又都从事着与文字有关的工作。失意的时候埋怨过文学,高兴的时候又都感激文学。
只不过现在有时想起皓来,我更愿回忆那一段,更愿意千山的雨一直下,我总觉得千山的雨应该一直下。只有这样我才能记住羊耳峪,记住千山,记住那场雨,记住那一代人在文学和军旅中执着而无奈的情感驿站。
还有从家里偷来的四十块钱……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