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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

2015-04-01徐维格

鸭绿江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村雪地雪花

徐维格

我坐在世界的一隅里静静回想。思绪像插上翅膀的白鸽,在这个无雪的冬天里高飞。

窗外落光叶的树枝伸着它枯瘦的手臂,无力地指向天空,像极一个老妇的模样。她是在乞求吗?乞求天空洒下一滴惆怅的泪,用冬天冰冷的内心凝结成雪的模样。或者,类似雪。

房屋已剥落了它本来的面容,在这个无雪的冬天里惨白着面孔,它们的内心变得恐慌,在寒风中颤抖成一幅不立体的黑白底片。

还有河流。还有远山。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曾经在夏天里鲜艳过姿容的花花草草们的遗骸。它们渴望亲吻,渴望拥抱,渴望温暖,渴望雪,渴望以雪的姿态面对冬,面对世界。

甚至天空。

天空的颜色是白色的,在这个无雪的冬天。它渴望雪的内心是否已经被抽空,空洞如同飘扬成灵幡的白色绸缎,覆盖在大地之上,凭吊雪。

甚至太阳。

这个鸟瞰着大地的精灵,以它慈母般的博大胸怀静静地等待,目光深邃而平和,但,也有些忧郁,也有些伤感和无奈。雪,真不来了吗?

没有雪的冬天,心是冰冷的。

雪的歌在人的内心里吟响,一遍又一遍,但那没有雪滋润的喉咙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动听的乐音,当然,也就没有美妙的回声。

雪是冬天的绝唱。没有雪的冬天,死一般寂静。

第一枚雪花飘落的时候,人们还在沉睡。睡着的,还有树木,房屋,屋前的河流,房后的远山,甚至天空,甚至太阳。只有静静的一弯新月,眨动着调皮的眼睛,与雪对视了一下,然后会心地隐在云的背后,逃走了。雪的世界不属于它。

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

第一枚雪花落进了小河里,这条已经冰封的小河底下有一股泉,正在热热地流着,将冰面开裂出一条用来呼吸的缝儿,咧着嘴儿的样子,雪落在小河的嘴里,搅醒了它沉睡的梦,它揉揉惺松的眼睛,看到雪,笑了……

第二枚雪花落在了山尖上,山尖上有一棵寂寞了很久的树,正慵懒地站立在泥土之上,迷迷糊糊地失着眠,雪花给了它一个轻轻的吻,它笑了……

第三枚雪花落在了瓦缝儿里,瓦缝儿里有一只老蜘蛛,它正冻得发抖,正咒骂这该死的鬼天气,它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可是除了房顶上的荒草没有人能听得见,因为它实在老得就算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发不出可怕的声音。

雪花正落在它的头顶上,轻轻地弹了它一个脑壳儿,老蜘蛛刚要继续咒骂,可当它看到是雪,就笑了,因为,它正为没有雪的冬天犯愁呢……

第四枚雪花落在了田野里,这枚雪花大得出奇,像一只饱满的棉花团。

田野里有两只抢食吃的小老鼠,它们正在为是谁先发现了几粒撒在田里的大豆而争执不休,一只老鼠正准备用它锋利的牙齿噬咬同伴的耳朵,这一口咬下去,竟是凉凉的,它的嘴一下子木住了,再也咬不下去,原来,那枚大雪花正好落在了同伴的耳朵上,被它咬在了嘴里。

……

落雪的声音。

落雪的声音,惊醒了村里的一只野狗。这是一只流浪的狗,没有人理睬,瘦得只剩下一堆骨头,它正蜷缩在一堆乱草里睡觉,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没有屋顶,没有房门,没有窗。它与世界没有任何隔膜。它首先听到了落雪的声音,雪也首先飘落到了它的身上,它被惊醒,看到雪,它立刻高声叫喊起来,雪来看我了,雪来看我了……

狗叫的声音在村里连缀成了一片。

小村点亮了第一盏灯。

第二盏,第三盏……

橘黄色的灯光下,雪在密密地飞洒着……

这是一座被山林环抱的小村,如母亲襁褓里安眠的婴儿;四周的山并不高,但却为这个小村阻挡了外面的世界。隔绝也是一种美,是失去后的获得。

树木都长在山上,密密匝匝,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得更加彻底,甚至风也无法抵达。

雪,是这里唯一的客人。

那只狗叫醒了村里所有的狗,所有的狗又叫醒了所有的人。还有鸡、猪、鸭、鹅们,这个小村里的生灵,在雪到来之后,再也没有安眠。

小村醒了。

最高兴的是那些孩子们,他们趿拉着鞋,是一双棉靰鞡,他们母亲或者父亲的鞋。可是,他们早已不在意这些,他们打着赤脚,脚后跟早已甩到了鞋帮的外边,他们顾不得,一脚就踏在了雪地里,凉丝丝,脆生生。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只大鞋,还在门里,呲着牙在笑话他迫不及待地光脚就走进了雪地里。

老人们动作要迟缓许多,迟缓让他们有时间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迎接雪。

掉光了牙齿瘪了嘴的老太太,在下雪的声音里点着了一根两尺长的旱烟袋,翠玉的烟嘴儿,红铜的烟袋锅,装一捏黄黄的烟叶,用红红的火苗点燃,再推开已经涂上了黑漆的木门,红红的火光星星点点,在白色的黑暗中明明灭灭。

女人们相约着出了门,他们粗黑的麻花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美丽的发髻,对襟的红袄,收紧了腰身,丰腴的腰身快要将衣襟撑开了。她们有的抱着奶在怀里的孩子,有的拿着绣花的撑子,有的拿着纳着麻线的鞋底子,都出了家门,三五成群地坐在雪地里,扯着闲话。

雪成了她们话题的药引子。

汉子们坐不住了,他们拿出生了锈的猎枪,用松节油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枪杆,直到枪杆在雪的映衬下闪着乌黑的寒光。大雪封山,山里有鹿、獐子、狍子、熊、野猪……也许这些兽们耐不住寂寞就要下山来了,山下的汉子也就耐不住寂寞,上山去找它们了。

老人们从木仓房里找出了陈年的红灯笼,用掸子掸去上面的灰尘,把它挂在了落满了雪的房檐底下,那红在雪的映衬下依然鲜艳。他们又拉出了雪爬犁,给赶车的鞭子拴上了红色的鞭哨,在雪里打了几个响儿,那声音立即脆得如同大年三十晚上的鞭炮,炸响在小村的上空。

雪空。

一对刚刚结婚不久的小两口,在暖暖的窝里打发着没有雪的冬天的寂寞,热热的炕头,快要将皮肤烤裂,撒满牡丹花富贵竹的花被面,裹不住两颗年轻的心,红红的幔帐也隔不断他们对雪的向往。

雪叩响了他们爱的窗扉。他们兴奋地将耳朵贴在窗纸上倾听,沙沙沙,沙沙沙……小伙子用手指蘸着唾沫,将窗纸捅开一条缝儿,媳妇的眼睛伸向了窗外,下雪了,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一辆牛车赶在山道上。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樟子松和白桦树,这一车的木头,小的是家里过冬的燃料,大的是明年开春时建房用的檩子。雪落了赶车人一头一身,头发白了,胡子白了,眉毛白了,肩头白了……车上、车下、山上、山下、山道中央全白了。赶车人有些着急了,得赶在大雪封了山口之前赶回小村。

那一车木头就晃呀晃,晃在山道间,晃出了雪地上两行深深的雪辙,但不久,又被新的雪淹没了……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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