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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饮食谭

2015-04-01刘仲丹

鸭绿江 2015年4期
关键词:清蒸鱼红烧肉泥鳅

刘仲丹

清蒸鱼

清蒸鱼是南方菜,在我们这里不受待见。南方人有一种不乏偏见的说法,说只有鲜鱼才适合清蒸,死鱼则适合红烧、糖醋,言外之意就是北方罕有鲜鱼,我们无福享受那般美味。

北方并不缺少鲜鱼,不用说黑龙江、松花江、镜泊湖、白洋淀了,就是我们辽河平原,水产的丰富是外人难以想象的,除了特殊嗜好,哪个锅里下的不是鲜鱼?

我们这里不做清蒸鱼,和气候有关,一般来说,北地酷寒,人体需要补充大量的脂肪和盐分,饮食上以浓油赤酱、醇厚香浓为主,比如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等等,天长日久,形成习惯。清蒸鱼追求的是清淡隽永,自然不入我们的菜谱了,也就是说,不是原材料不支持,而是我们不习惯吃清蒸鱼。

如今经济发达,交通便捷,在食材的选择和烹调方法上,已经打破地域限制,乌鲁木齐可以吃到鲜活海鱼,哈尔滨的饭店有云南菌子,海南岛可以点到酸菜血肠,东北的餐桌上出现清蒸鱼也就不足为怪了。隔三岔五吃一顿,感觉很奇特。

橘逾淮而为枳,必须承认,饮食风味还是在本乡本土方显醇厚。若干年前,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有位名厨到旧金山唐人街开设川菜馆,所用的调料,每月从四川寄去,读时大感惊异,觉得似乎小题大做,后来饮食经历多了些,才知道该文所言不虚,要想保持风味的正宗,辅料、调料马虎不得。由之联想我们吃到的清蒸鱼,合格的并不多见,造成了北方民众对清蒸鱼这道美味的误解。

我遇到过一件趣事,在辽河平原的一座小城市,朋友邀饮,点了清蒸鱼,菜端上桌,我笑出声来,鱼身斜切数刀,夹着火腿肠片。为什么呢?南方做清蒸鱼,讲究往鱼身上夹火腿片、香菇片、玉兰片(竹笋),估计这个厨师看过菜谱,按图索骥,把火腿肠当成了火腿,弄出笑话,其烹调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广东人讲究清蒸石斑,最好的是老鼠斑。长三角一带,好清蒸鳜鱼,我觉得比松鼠鳜鱼要好,曾经在苏州松鹤楼品尝松鼠鳜鱼,感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甜味盖住了鱼鲜。比不上乡下小店的清蒸鳜鱼,热气腾腾,鲜香馥郁,宜饭宜酒。

我吃过一次顶级的清蒸鱼,就是大城市里的名店名厨也很难达到那个标准。1993年深秋,在千岛湖游玩,岛上小饭店,隔道就是湖水,那时的旅游区不像现在人满为患,小饭店就我们几个人用餐。湖水里用大铁笼养着一群鳜鱼,“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就吃这个了!我们玩兴大发,提出自己烹制,老板兼厨师笑眯眯帮我们捞鱼,现场指导,做清蒸鱼。

现捞的鳜鱼二斤多重,千岛湖野生,比平时在大饭店水柜里看到的,软些,颜色淡些。辅料讲究,绝对正宗,金华火腿,鲜红若枫;牙白色的玉兰片,很可能是岛上竹林所产;香菇也不似我们常见的那样有股子怪味。“是野生的,湖边山上自己采的,放心吃吧!”老板告诉我们。

料理好鳜鱼,夹上切成片的辅料,每组三片,颜色协调,望之爽然,上覆少量姜丝、葱丝,往盘中注入大量绍兴花雕,上锅猛蒸。甫一出锅,举箸试尝,目瞪口呆,蒜瓣肉,不似我们这里的咯咯愣愣,而是浑然一体,诸味调和,细嫩又浑厚,清淡而肥腴,猛吃几口后,连呼上酒。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清蒸鱼,也是仅有的一次。前几天,同学老苗又和我回忆起那次美餐,提出能不能复制一次,我回答,现在物质条件远非当年可比,可是到哪儿能弄到野生原水的鳜鱼呢?正宗的辅料又在哪里?更主要的是,那份闲暇心境,盎然诗意,以及年轻时的顽皮,在我们身上还残存着多少?

泥鳅

有句歇后语:“六碗菜上泥鳅——多余(鱼)。”道出了泥鳅在国人心目中的卑微地位。自从东洋人将泥鳅誉为水中人参以来,泥鳅行情见涨,我算是个偏持己见一意孤行的人,我嗜泥鳅,一以贯之,从来不被外部评价所左右。

辽河平原土质肥沃,地表水丰富,在生态没有破坏之前,泥鳅多得很,甚至有点“泛滥成灾”的味道。在我六七岁时,有一次发大水,水退后,我跑到离家不到百米的高粱地里玩儿,惊异地发现一个灶台大小的坑里全是泥鳅,喊来大人,竟端走满满的两大盆。我有个记者朋友,家居柳河岸边,他和我讲,年轻的时候好捕鱼,顺带捉到的泥鳅没人买,暂时放在缸里养着,院子里同时排着三口大缸,全都装满。

泥鳅,顾名思义,经常钻在泥里,多见于坑泡小河,是杂食性的鱼类。举凡羽毛鳞介,杂食的动物都好吃,这就是泥鳅滋味鲜美的原因。

捉泥鳅最有意思,有种专用的渔具叫泥鳅篓子,用秫秸皮编成,一米来高,碗口粗细,下端有个不大的入口,能进不能出,棉花籽炒熟置于其内,把泥鳅篓子成排地立在浅水中,可以在现场看着,也可以去做其他事情,到时辰取篓子,每只里面总有十条八条泥鳅,汇集一起,收获可观。早些年一到夏天,集市上就有卖泥鳅篓子的,用自行车驮十几个泥鳅篓子,是乡间小道上的一幅风景画。为什么必须是棉花籽?这种特殊诱饵又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因为什么机缘发现的呢?如果考证清楚,足以写成一篇论文了。

这种方法只适用于夏季,我最擅长的是秋季钩泥鳅。经常遇见有人把钓鱼念作钩鱼,但这里的钩泥鳅确实是钩而不是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大概泥鳅也遵守着这个法则,每年庄稼放倒大地干净的季节,泥鳅都在水边打洞,准备冬眠,此时泥鳅体内储存了过冬所必需的大量营养,异常肥硕。如果说泥鳅是水中人参,那么只有这时候当之无愧。不是所有的水边都有泥鳅洞,干涸了固然不行,水太多,它也不打洞,河沟里的水必须恰到好处,具体到什么程度,要根据地形水势,完全凭经验判断,可意会不可言传。每条河沟的泥鳅洞也不是平均分布,我的经验是,农田沟在河沟边冲出来的小三角洲里面泥鳅最多最大,原因是那里面的土壤更加肥沃。

泥鳅洞将近半米深,里面是含有黏液的黄色泥水,与周边的黑色土壤形成鲜明对照,洞的顶端有个小泥帽,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很特殊,很容易就能发现,不过也有的较为隐蔽,藏在草丛中或玉米秸下,需要翻找。

钩泥鳅的工具是铁锹、小铁桶和泥鳅钩子,对现在的孩子们说明白什么是泥鳅钩子怕不容易。去年参观三农博物馆,发现泥鳅钩子已经成为“文物”了,我怅然良久,不胜唏嘘,社会的变化太大了!泥鳅钩子有两种,一种是把六号铁丝一端磨尖,拧成鱼钩形状,按上木把;另一种直接把鱼钩绑在八号铁丝上,可以绑两个或三个,提高效率。我用的是后一种,那把伴随我八方征战的泥鳅钩子,现在还在我妈妈家平房的房笣上放着,前年春节,我取下来看了看,像一个老将军擦拭他的宝刀,心情十分复杂。

找到泥鳅多的地方,沿河边慢慢寻找,发现泥鳅洞后,用铁锹挖去上面一小段,露出一个擀面杖粗细的润黄断面,在深秋的河边显得很光鲜,将泥鳅钩子往里插,略微转动一下,往上提,能明显地感觉到钩到了泥鳅,先出来一股黄泥水,然后吱的一声,一条大泥鳅被钩出来。我一般弄到三十条左右就鸣金收兵,打马回山。乡间路上,自行车轧着落叶哗哗作响,可以想象一个满载而归的收获者,沐浴在秋风里的心情。

这个季节的泥鳅是最好的,肥,个大,干净,营养丰富。

我原来以为世上的泥鳅都那么大,后来发现不是那回事儿。一次,来了几个辽东山区的朋友,点名要吃河鲜和豆制品,上了泥鳅,他们问:这是什么东西?回答是泥鳅,他们怎么也不相信,原来山区小溪里也产泥鳅,半扎长,比筷子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有这么大的泥鳅。

泥鳅味美,在我看来,滋味营养远在鲢、鲤、鲫、草四大淡水鱼之上,查了一下资料,泥鳅的做法竟有几十种之多,家庭厨房常做的是酱焖、干炸、家炖和泥鳅炖豆腐、泥鳅炖茄子,还有泥鳅汤,饭店的泥鳅远不够水准,真是暴殄天物。我吃的泥鳅做法如下:选大泥鳅(深秋最好),洗干净装入深盆,往里撇一把盐,马上盖上盖帘,十分钟后,泥鳅打挺,黏液已经被盐“拿”掉,锅里宽油,把泥鳅一次全部投入,煎,不要过多地乱翻(每到此时,我就想起老子《道德经》“治大国若烹小鲜”,别瞎折腾),俟两面焦黄,投入姜葱佐料,烹以大量的白醋,加水,以没掉泥鳅为度,暂不放盐,武火煮沸,直至汤干,再二次加水,加盐,先武后文,略带白汤时,起锅,加一点香菜段儿,上桌。此品妙在汤鲜肉嫩,外面焦黄而里面雪白,大快朵颐而又赏心悦目,烹醋及两次加水的目的是除其腥而增其鲜,曾以此味招待前辈文友安君,彼甚满意,若干年后见面即提起,仍不能忘。

李时珍《本草纲目》载,泥鳅补中益气,是难得的补品,美味与良药一举兼得,这等好事,上哪儿找去。

红烧肉

中国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名菜佳肴多若群星,要想选出几味既能上得国宴,又经常出入百姓厨房的,红烧肉必能当选。这缘于它材料的普通,缘于它的适口,缘于它的传奇。

举凡名菜,原材料首推山珍海味,次一档的是鸡鸭鱼肉,这些年,混迹于酒楼食肆,早倒了胃口,闲暇时梳理个人饮食经历,发现,最难忘最解馋的还是肉,红烧肉。

我的红烧肉食龄不短,因为家里就有个大厨,我爸爸,教师,美食家,酷爱烹调。他的红烧肉制法来自于“文革”前台安高中食堂的大师傅,那时教师社会地位不低,经常有此享用,大师傅也都是科班出身,一招一式,中规中矩,是纯粹的传统做法。他传下的红烧肉皮,算是红烧肉的另版,堪称一绝。据说这位师傅曾经给一位老红军司厨,老红军功业了得,曾经担任过朱德的警卫员,没文化,革命成功后,急流勇退,自告奋勇为先烈们看守陵园,脾气大,爱吃红烧肉,“要求皮是皮肉是肉,滚烫带泡”,我爸爸学这段话时,把我馋得口水直流。

红烧肉食客最有名的当属毛泽东,是他把红烧肉推上了大雅之堂。他爱吃红烧肉,与出身和经历有关。毛家是中农,物质条件相对较低,战斗的岁月里,没有特供的条件,每每在打完胜仗后,毛泽东告诉身边的同志,“给我搞碗红烧肉,补补脑子”,惬意中透着大气。红烧肉补脑子是有科学根据的,神经系统的滋养主要靠脂肪,还有比红烧肉更好吃的脂肪吗?新中国成立后条件改善,毛泽东还是念念不忘红烧肉,保健医生严格限量,惹得老人家经常发小孩子脾气。毛主席享用的红烧肉没什么特殊,就是不让用酱油,这意味菜的色泽全部由糖色完成,不过有一回他老人家念叨火车上的红烧肉好吃,工作人员左思右想,才弄明白那是猪肉的缘故——当时,汪东兴在江西省任副省长,听说毛主席来了,就送来一口猪。那猪一百多斤,品种好,在山里长大,喂的是香菇,不是搞特殊化,是山路阻塞,野生香菇运不出来,只能喂猪。

与毛泽东不同,张学良出身豪门,生长在锦绣之乡,也偏爱红烧肉。当了总司令,中国银行沈阳分行宴请他,有道红烧肉,不知如何烹制,竟让少帅回家后失魂落魄。于凤至派副官去见行长,“总司令在这儿吃红烧肉,挺对口味,回去后赞不绝口……”行长是何等人物,连忙表态,“那好,让做红烧肉的张师傅去侍候总司令,只是张师傅手艺虽精,可人老了,五十多岁了。”副官说。“没有关系,能做红烧肉就行。”张少帅吃到魂牵梦绕的美味,发话:“张师傅在银行月薪四十,咱们再给加二十,告诉张师傅,好好干,帅府养他老。”

正宗红烧肉到底怎么做?没有确解,一百个地方有一百个做法。老美食家苏东坡有《食猪肉》诗:“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要旨是“慢著火,少著水”,按上述办法制成的“东坡肉”就是早期的红烧肉。当年美国总统里根访华,国宴上有一钵“东坡肉”。钵,是宜兴紫砂的小罐,一人一个。揭开盖,是一方,只一方红润亮泽的东坡肉,下面垫着碧绿的菜胆,未及试箸,鼻观已开。这样的东坡肉我吃过几次,以西湖“楼外楼”的最佳,是用上好绍兴花雕烧制的。

中华饮食源远流长,其中重要一脉是私房菜,比如大观园里那些。近代私房菜首推北京的谭家菜,他家的红烧肉是蒸制的,先上色用料,后蒸熟入味,能上谭家饭桌,好吃是不用说的。老作家张中行回忆录《流年碎影》有段谈及北京市井的红烧肉,是他在贝满女中的同事朱先生的作品,“肉块方方正正,看着像是不烂,及至下箸,才感到连夹起来也困难。入口,味道好得难以言传,只能用间接的办法,说有生以来吃红烧肉无数次,评比,还是以这一次为第一。”我思考再三,觉得这也是蒸制的。

如今在饭店里想吃到够水准的红烧肉比中彩都难,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耗工夫;二是红烧肉再好吃毕竟原料平凡,卖不出高价;三是浮躁社会流行花花绿绿的东西,红烧肉看上去呆头呆脑,不讨红男绿女的喜欢。

要说还是民间的美味隽永悠长,我们这儿的新台镇食堂有位李师傅,是做红烧肉的高手。他做的红烧肉,块大,微煳,入口即化,味道绝佳。当年下乡,两碗大米饭,一份红烧肉,一碗瓜片汤,吃得满头大汗,不知身在何乡。微煳,不是过火,是特意为之,老派红烧肉要先把生肉用火燎,为的是去除猪肉的腥气,现在人们没耐性,用水煮代替火燎,当然不正宗了。

我做红烧肉,刚开始不得要领,水准漂浮不定,后来结合现有条件,参考各种做法,包括向李师傅的徒弟取经,形成了自己的版本,请朋友们试吃几次,颇受好评。

前年秋天,电视剧《老北风》在县内拍摄,编剧雅晨大哥和步向东老弟连吃宾馆伙食,嘴里淡出鸟来,要到我家吃顿水饺。我拿出两瓶老酒,配了两个菜,红烧肉,糖醋辣白菜,吃得他们心满意足。制法如下,红烧肉:精选五花肉三斤,改刀,两公分见方,尽量带皮,铁锅盛水,下肉煮至六七分熟,捞出,控干。锅内置油,温油下白糖三匙,待糖起泡,色如深栗,下肉块,煸炒上色,中间加入适量老抽,停火。另一铁锅,放少许油,下葱丝、蒜末、花椒、大料,出味,残料捞出弃之不用,将作料油倒入已经上色的肉块上,加料酒、酱油,武火滚开,文火慢炖,一个小时后收汤出锅。该品特点是不加一滴水,不见一味料,清清爽爽,不腻不油,味道纯正,一顿吃不了,下顿加大白菜炖也是一道美味。糖醋辣白菜:白菜洗净,切成两公分长条,嫩叶改刀,将白菜下开水焯至七分熟,捞出,置凉水盆中,挤净水分,铁锅放油,温油时次第加入葱丝、蒜末、大料、大量的花椒,最后放入大量的干辣椒段,出味后,放白糖、白醋、少量酱油,调和,即为酸辣糖醋汁,将汁倒在白菜上,加食盐、味精,拌匀,器皿加盖,放入冰箱上层,两小时后即可上桌。酸,甜,辣,鲜,凉,与红烧肉相得益彰,非常下饭,佐酒更是隽品。

现在做顿红烧肉不容易,非手段不济,是因为很难搞到合格的五花肉,速成的肉食猪做原料,就像朽木施雕,结果可想。号称堂堂盛世,欲寻一块好肉竟不能得,呜呼!

饸子

中国的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典籍浩如烟海,食物五花八门。我好揣摩,发现个中门道,什么是顶高级的食物原料?国人心目中有三条标准:富含胶质,不好侍弄,数量稀少。看看鱼翅、干鲍、燕窝、熊掌、驼峰哪个不是这样?哪道菜不是小心翼翼千辛万苦地弄上几天几夜才能到嘴。尤其最后一条,最难理喻,数量稀少其实无关原料品质,这已经是个社会心理问题。按照这个标准,最倒霉的是猪蹄(南方叫猪脚),握持手中整个就是一块胶质,侍弄起来也颇不容易,奈何数量太大,吃不出身份来,自然上不了台面,沦为平民食物,被我辈大啃大嚼。曾经设想,如果深山老林里冬眠的是猪,而家家户户圈养的是熊,估计猪蹄将与黄翅紫鲍同殿称臣,列为珍馔美味而无愧矣。

岛国日本,历史和地理没有我们这样复杂,对事物的评价标准也少些人文因素。他们心目中的美食最高标准是新鲜,一片鱼生,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一块温热的豆腐,雨后刚采来的蘑菇,都令日人如醉如痴。从文化上讲,日本人是学生辈,我们这儿的不少优良传统在那里保留下来,譬如饮食,讲究新鲜,讲究应时应令,其实这正是我中华饮馔正要,古人回答“菜食何味最胜”,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春初早韭,确实是无上美味,这等珍贵原料,最好的用处是烙饸子。饸子,在北方,是和饺子、包子并称的美食,在生活困难的当年,烙顿饸子是每个家庭一年之中少有的豪举。

在我们这里,说到饸子,指的就是韭菜饸子,但“华人谈吃第一人”唐鲁孙先生回忆民国初年北平的美食,说“正规饸子应当以菠菜、小白菜各半为主,可加入点嫩青韭,菜要剁烂,青韭切细,鸡蛋炒好切碎,上等干虾米剁碎,加上各种调味料拌匀即可”。这是饸子么?看他文章前后说的还真是饸子,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此一例也,不知道现在北京还有没有保留这个做法。

我嗜面食,爱吃带馅的,变着法地调口味,这样十天半月的就烙顿饸子,自信深谙此道,颇有心得。

我制的饸子,肉馅先切后斩,多切少斩,并不很碎,采取老边饺子的煸馅法,置油锅略为煸炒,调以佐料。为了增鲜,掺进一些切碎的优质海米,有时掺个小墨斗子(宜小,带籽的尤好),稍凉后,加入嫩韭,加入摊好切碎的鸡蛋,从增鲜的角度看,这个配方已经没有必要再加入鸡蛋,加入它的目的是在馅子里支撑调和,产生滋润化渣的嫩爽口感。对于捏饸子,我有一种从事伟大艺术创作的庄重感,捏的是内花,手法娴熟,整整齐齐,望之爽然。正宗的饸子是干烙,现在不少饭店也备饸子,我厌其油大,很少下箸,烙饸子一定要少放油!

饸子宜配美汤,我常做的是菠菜汤和肉丝酸鲜汤,汤很平常,但制作还是比较精致的,制法如下——菠菜汤:猪骨凉水下锅,加入各种佐料,先武后文,小火慢煨,汤白后,将瘦肉剁碎,放入汤中用筷子搅,汤中的悬浮物悉备吸收,捞去佐料残渣,汤清如水,放入嫩菠菜,只加盐和少许味精,清清爽爽而诸味调和,论其格调,信是妙品。吸附悬浮物的肉屑并不扔掉,可掺入饸子馅中。肉丝酸鲜汤:如果时间较紧,推荐做此汤,三分钟就够了。瘦肉切丝,凉水下锅,加几粒海米,滚开后,次第加入佐料、葱花和紫菜,淋以上好的白醋,此汤虽然属于急就章,但味道颇好,某次朋友来斋,飨以此汤,彼曰“没见什么好原料,竟好喝如此”,清馋君子,不妨一试。

需要澄清的是,我其实不愿意干活儿,各位千万不要谬认我为劳动模范,上述过程,我亲自出场的是捏饸子和做汤两章,其他部分,主要从事导演工作。

有一顿饸子令我终身难忘。1975年春天,我十三岁,做了阑尾炎手术,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买点猪肉得用肉票,为了给我补充营养,家里想了不少办法。有个礼拜天,我爸爸在集市上见到有卖窜鸡的,一角钱一只,就买了十只,收拾好后加上猪油春韭,给我烙了饸子,那顿难忘的饸子啊,亲情美味,如在眼前。

顶高级的饸子我还没有吃过,但是在书上见到。读《桓仁文史资料》,有一篇妙文,一个身在台湾的桓仁籍老先生深情地回忆当年的饮食生活,实际是借以怀乡,里面提到的饸子,那才叫水准。烫面,鲜猪肉,干烙,这些都不难办到。高级的是他提到的韭菜,采取特殊方法培植,竟比春初早韭还早,珍贵无比,令人无限向往。培植方法如下:上一年,选择朝阳靠墙根的地块种上韭菜,秋后收拾干净,覆以秫秸,春节前后,撤去遮盖,上覆很厚的干马粪,在这种特殊的温暖环境里,韭菜缓慢生长,因为上有覆物,韭菜只能长到半扎多长,没叶子,紫紫绿绿,硬硬整整,像缩小的菜笋,切成细粒,清香不可言状,可以想象这顿饸子的美妙。每读此文,我心里都痒痒的,很想找个机会实践一下。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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