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乾坤
2015-04-01杨庆华
杨庆华
我爱戏曲,从小至今。
爱看戏里的红妆书生,彩袖青衫翩然出来的深情旖旎;爱听戏里的锣鼓管弦,敲击弹拉出来的欢喜忧伤;爱品戏里的精彩华章,每一句唱词都能回味成满口余香;爱想戏里的人伦教义,醒世教化。琴声响过,丝帏拉开,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便上演着几千年的山河家国。于是,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寄情在戏里。
年幼时喜欢看戏,只是喜欢唱戏时的热闹,每到秋收时节,村里总要请来戏班唱几天大戏。那时家里也定会多了一群缠着小脚的老太太,都是外婆和祖母请来的老姐妹,记不得哪个是姑姥姥,哪个是姨奶奶,只记得她们来时,竹筐里红艳艳的绣花鞋和五颜六色的瓜果,还有那些每天都吃不完的冰糖葫芦。白天和大人们一起去看戏,只记得戏台上翻着筋斗的小丑,满头珠翠的小姐,给个诰命夫人也绝不会做的,只想做那些个叫什么春花秋香的丫头,因为喜欢极了丫头的红袄绿裤,还挑着宝蓝色的花朵。看完夜戏,听这群老太太就戏说古。那闭塞的乡间岁月,因为有了戏的滋润,像外婆点在我眉间的胭脂点儿,有了一些鲜活的俏皮和喜气。那些仍有些贫寒的乡邻,因为唱戏家有客来,家家就总有猪油葱花的浓香弥散在村庄,日子就有了一些丰饶的气象。
几天戏唱罢,就有了一些戏外的故事。看过《墙头记》,就听说和公婆多年不说话的赵家媳妇接了二老去吃饺子;看过《人面桃花》,就有张家的哥哥和李家的姐姐成就了一桩姻缘佳话。我混沌未开、天真未凿的乡邻就在这一出出的戏里成就了人伦,助生了教化,萌长了情芽。我在我的乡村里,少小时爱上了看戏。
略懂了一些戏的滋味,是青梅待发的年纪,读《红楼梦》“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回,只为黛玉那一句“原来戏里也有好文章……读来余香满口”,就到家里的杂货间翻寻,印象中那里有一些父亲读过的线装书,果然找到了《西厢记》《牡丹亭》,还有书中没提的《桃花扇》《长生殿》,我就顶着一头的尘土读着戏本,就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文章,让目下无尘的黛玉赞不绝口,可这一读下去,从此就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读不懂“南吕一枝花”和“红绣鞋”“耍孩儿”这些弯弯绕绕的曲目,也读不懂男女间那些晦晦涩涩的情事,就是喜欢那“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的妩媚春光,“晓来谁染霜林醉,尽是离人泪”的别愁哀婉,从此知道,这世上竟还有一处让你存放一腔胸臆的地方,那就是戏文。那时,正昏天黑地地准备高考,是没有闲情去看戏的,是那些风情雅致的戏文放松了我紧绷的神经,也改道易辙了父母为我规划好的人生,我没有选择学医,而选择了艺术。是戏文触动了内心最深处的柔软舒缓,至今我仍感谢戏曲,她为我送来那么多闲适有情的光阴。
等到能看上戏时是在大二那年,其实看的是戏曲观摩影片。那时上艺术鉴赏课学习《戏曲舞台美术鉴赏》,在欣赏舞台美的同时,我爱上了戏曲一切美的元素:山路迤俪,小桥流水,两个青衫书生于吴越山水间结伴而来,那是《梁祝》里的十八里相送;胡马嘶风,旌旗猎猎,一个披着大红斗篷,反弹着琵琶走在出塞路上的女人是王昭君。一阵西皮流水、二黄散板过后,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戏曲。那时只要大礼堂里有京胡声起,就再也坐不住板凳,想办法溜出来。中文系上《戏曲与文学》时,我就混进去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历史系上《戏曲与历史》时,我就去看《文昭关》中那一夜间白了头的伍子胥。那些经典戏曲几乎被我看了个遍,临到毕业,电教老师也没弄清我是哪个系的学生,而教哲学的老师因为我总逃课至今还记得我。后来我怀着一颗敏感的心而又活得一片混沌时,我想大概就是哲学没学好,而戏看多了的缘故吧!
真正看戏其实只有一次。还是几年前去北京在长安大戏院看程派传人张火丁主演的京剧《锁麟囊》。一段过门之后,偌大的长安大戏院竟没有一点声息,原来看戏竟和礼佛一样,都须怀着一颗虔诚敬仰的心。“春秋亭外风雨骤,何处悲声破寂寥”,张火丁略带暗哑的唱腔起过,便是程派不尽的深沉端庄。水袖翻飞,是薛湘灵新嫁时的花样娇羞,一场劫难变故,已不单单是彩缎换了青衣:“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听到此处,便觉得心头刹那间一紧,竟想不出一个字来表述心头的五味杂陈,只觉得欢喜忧伤过尽,这人生就像程派的唱腔跌宕起伏而又百转千回,屏息注目,敛气倾听,这戏里乾坤、戏外人生,无非都是这皮黄腔里的轻快与沧桑。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热闹看多了,自会看出一些门道,戏曲是和地域及人文情怀分不开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地域养一方戏曲,一方戏曲又养一方文化。以地域划分,戏曲分出南北两大流派。南方的戏曲大多轻歌曼舞,言情抒怀,这大多和南方的山清水秀有关吧,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滋润出行云流水的婉转唱腔。岭南多才子,江淮多佳丽,而才子佳人相遇,自会有万种风情成戏。丝竹细细,道不尽的缠绵;管弦声声,唱不完的温婉。在南方的戏曲里,又以扮相清丽脱俗的黄梅戏、唱词斯文毓秀的越剧、载歌载舞的昆曲为代表剧种。而北方的戏曲大多深沉豪迈,颂德咏志,这大概是得益于北方的山川雄峻吧。八百里秦川,自有高亢的秦腔响彻于黄土高原,中原大地,自有燕赵儿女唱不尽的慷慨悲歌,豫剧《杨门女将》里那一声“桃花马上威风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让他人”的娇亮清越,伴随着铿锵锣鼓,甚让几百年来低眉顺眼的国人,长吐一口心中浊气。“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小舟一叶,流不尽的英雄血”,这是秦腔《单刀赴会》里,关羽及三秦子弟唱不尽的英雄气概。数万里山河,几千年家国,忠孝节义,戏以咏志,这是北方戏曲的典型特征。而豫剧、秦腔、京剧这北方戏曲的几大代表剧种,咏唱山河家国更为豪迈激昂。南戏妩媚,北曲铿锵,我最喜欢的是南方的昆曲和北方的京剧,喜欢昆曲里江南烟雨滋润出来的无限风雅,喜欢京剧里名门正派滋养出来的敞亮大气。
戏曲除了她自身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元素,还囊括了戏曲以外的多元文化,所以说戏曲是中国文化的“活化石”。一出戏里既有诗、词、曲、赋等多种文学元素,又有唱念、做打、手眼、身法等诸多音乐舞蹈元素,还有舞台背景、服饰装扮等美术元素。一出戏里既要表现着风土人情、方言俚语,还要阐述着释、道、法、儒等孔孟诸子的伦理教义。至于戏曲本身所包含的知识更是包罗万象、无穷无尽,一个兰花指就有六十种指法,真可谓一指翘尽天下风流;一个眼神、一个身段都会传递出很多语言和情感。至于戏曲的角色和流派之分,更是群星璀璨、流彩纷呈,生、旦、净、丑,每一个行当都会分生出几大流派,而每一个流派又都会有自己的代表人物和风格特征,如京剧旦行就分出梅、尚、程、荀四大流派,而梅派华美、尚派苍凉、程派深沉、荀派生动,真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
最耐人寻味的是戏曲里的角色反串,当年鲁迅先生对男人扮演的旦角很是不屑,还写了一篇杂文狠狠地批骂了梅兰芳一顿。而后来抗日期间梅兰芳的蓄须明志,及鲁迅逝后,梅兰芳对鲁迅的高度评价和对鲁迅后事的处理及对其家属的抚恤,有时倒觉得大师和先生比,更多了一些温情与襟怀。
审视女人的美丽及女人的“仪”与“态”,也许是男人更有资格与眼力,因此才有了舞台上一个个光华四射,由男人扮演的女人形象。如梅兰芳扮演的嫦娥,有惊若天人的冷艳端庄,男人的理性哪怕只有一点点融进这胭脂红、宫粉白里,就有了女角一辈子都不能企及的桃李冰霜之美。爱听荀慧生《红娘》那一段的西皮流水:“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这件事例叫我心乱如麻,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这水灵灵的俏皮里多了一点点男人的胆识和智慧,就另有了一种蚀骨的风情、别样的滋味。同理,越调大师申风梅塑造的诸葛亮,羽扇纶巾,无比智慧儒雅;越剧名家茅威涛饰演的唐明皇,衮服龙冠,不尽的高贵倜傥。喜欢孟小冬和王佩瑜饰演的言派老生,喜欢他们挺拔英朗的身段里还多少有些三春柳条一样的柔软,喜欢他们剑眉星目传情时眼底刹那间流转出来的那一缕明媚的忧伤……
这乾旦坤生,颠倒了的阴阳,像极倒立时眼中的世界,另是一番乾坤气象。
戏曲小舞台,也是生活大舞台。在看戏的过程中,为什么在别人的故事里,演者倾情,观者泗涕?因为只有在戏曲里,无论演的和看的,才能释放出自己的一腔情怀。汤显祖写《牡丹亭》时,当写到:“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时,竟哭倒在地;清代女伶商小玲每演一次《牡丹亭》都要大病一次,当最后一次演出,唱到“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时,竟一恸而绝……读最后的名媛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她说:“他们是落入凡间的谪仙,让你哭过笑过之后,就亮烈地绝尘而去……”
因为有了这些真情的投入,戏里才有了比生活更真实一些的情怀,戏里的生、旦、净、丑在别人的故事里,上演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而生活中的我们,却在自己的故事里掩藏的不露声色。舞台上的忠、奸、美、丑,只需几笔勾勒出来的脸谱就会辨识出来,而生活中有多少人和事情,付尽我们一生的时光也终是雾里看花。戏如人生或人生如戏,戏比人生更多了一些痛快淋漓、直抒胸臆,而真实的生活和戏比起来,却多了一些“秀”的成分。于丹在《昆曲艺术的审美之旅》中讲到:“我们并不缺乏真实的意愿,却缺乏真实的能力,当我们太计较得失与结果时,就丧失了真实的本能”,人类许是因为只有在戏曲里才能够找到已经消逝的或将要消逝的真实,那么多的人爱着戏曲,不如说是爱着戏曲里的真实。人可以素着脸不动声色地演着戏,为什么不可以在浓墨重彩的戏里演一回最真实的自己?我一直相信,无论是演戏的人还是看戏的人,都会在戏里的角色中找到一个自我,演的和看的都是在戏里寻找属于自我的一份情怀,因为有了这份情怀才有了戏曲恒久的魅力……
戏曲还是人类寄放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情怀的一方净土。当熙熙攘攘的人群皆为利来利往时,哪个男人、女人不奢想一份浪漫的深情呢?男人可以放逐自己,但内心深处还是渴望能有一位女人,像《武家坡》里寒窑苦守十八个春秋的王宝钏那样吧,女人一生无论有多少痛苦,无非是渴望一份“情不知从何而起,竟一往而深”的真情;当为了利益,兄弟姐妹都可以反目,《三结义》可以偿还给你一份没有血缘却浓于水的亲情;当道德成了苍白的说教,法律成了一纸空文时,拯救人类的应该是信诺,而《季布骂阵》会告诉你什么叫一诺千金;当情感泛滥成洪荒时,《千里送京娘》会告诉你什么叫“发乎情而止于礼”。仁、义、礼、智、信这些自古以来就被人类赞美和向往的情感和情操,剥去了《四书五经》里的枯燥,程朱理学的伪善,只有在戏曲里才会被演绎得至情至性、至美至善,所以说戏曲满载着人类对所有美好情感的浪漫怀想。戏曲还可以让你在生活中没来得及实现的理想和憧憬在戏里飞扬,《别姬》里项羽那苍凉的一声“时不利兮骓不逝”,又让天下多少热血男儿做英雄末路感怀,春风得意、长安看花又让多少落第举子心生向往,封侯拜相、倚马草昭让多少男人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五湖泛游、东篱采菊又是多少打拼疲惫的人向往的梦中田园。戏曲放飞着人类对生活能够实现或永远不能够实现的浪漫和梦想。
常言说“开卷有益”,和书相比,我一直认为,戏曲是“书库”,盛纳百科,有容乃大,所以也叫“看大戏”。戏曲容纳了社会生活中人类群体所有的态度、性情、道德、伦理,因此说“看戏有益”。过去总不敢明显自己爱看戏的喜好,怕显出自己的“老”和“土”,等有了些年纪时,才可以理直气壮地看戏,那是我在戏里学到了真实和性情的勇气。当然在喜欢戏曲的同时,也不妨碍我喜欢“滚石乐队”和“快男超女”,戏会告诉你什么叫兼容,戏曲有她的古老和优秀,这些也自有着她的新锐和激情。如果你听完了《长生殿》,再听一曲《挪威的森林》,你就会知道悲苍竟是可以用深沉和激越两种方式来表现的。如果你有严重的复古唯美情结,你不妨看一出《天女散花》,再听一曲《青花瓷》,你就会知道经典的唯美是没有古今与形式的。为此,我感谢戏曲,她让我知道了一些戏里的,还有一些戏外的……
喜欢在夏日黄昏,看着窗纱上的日影绿荫渐渐西移,看着碧螺春的叶子在花青瓷白的杯里舒展,任昆曲里那有情的从容浸泡着心中无数纷乱的牵念,我还可以做着家务,食着人间烟火,听一折《惊梦》:“朝云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化船……”两三声入耳,自有一两处关情……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