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哑时代(之三)
2015-04-01双雪涛
关于天才小说家双雪涛关于《聋哑时代》我将一直有话题可谈。这之前我想到了。但就双雪涛小说文本的审美判断不断有同盟者加入,且反应得如此迅速强烈我真的没有想到。无疑,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鼓舞。一部重要作品的本质开始显现,好消息已经传来。我们将在《小说月报》2015年第4期上看到《聋哑时代》的第一部分文字,在《小说月报·原创长篇小说》上看到《聋哑时代》的全貌,继而也会看到百花文艺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单行本。感谢《小说月报》,感谢刘书棋兄!当然也要感谢计划出版《聋哑时代》的出版社。对于编者而言,没有什么能比所编发的作品被重要选刊转载及被重要出版社列为出版计划更值得欣慰了。特别是这种作品还没有完全刊完,而刊出的部分已引起极大反响,并有同期两刊即时互动的迹象,真有网络文学写与读几乎在进行时中完成的那种兴奋和美妙。《聋哑时代》是我们的骄傲,双雪涛更是我们的骄傲!之于双雪涛之于我们之于读者,《聋哑时代》无疑是一部彻头彻尾的重要作品。
本期我们将阅读到《聋哑时代》的两个章节,依旧是两个人物的故事。安娜和霍家麟,我很想说说他们。我们现在看到的安娜和霍家麟这两个章节,已于去年和去年之前公开发表过。《我的朋友安德烈》发表于《文学界》,2013年第6期,是小说中的“霍家麟”部分,如果把霍家麟改为安德烈的话;《安娜》发表于《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17期,对应于小说的“安娜”那个章节,连标题都没有换。这两篇小说我找来看了应该说看得很细,它们独立成篇时精彩得剔透而悠远。但很奇特,放到《聋哑时代》里作为某个章节出现时,重新阅读,哪怕是完全搬过的文字,感觉也有极大的变化。我要特别强调,不是文字本身有什么变化,换言之,小说为我们提供的再创作元素及经验没有丝毫变化,是再创作的结论变了,变得复调浑厚而意味深长。我们看到了双雪涛在叙述青春期故事中的某些独特体验,或者叫创伤性的经验。青春悖维成长,过程中无可避免遭遇生理和心理上的磨难,磨难也同样无可避免带来精神的创伤。创伤不能修复,磨难不能消除,于青春生命而言,就会引发悲剧。青春期的苦闷与彷徨,精神与肉体分离的焦虑与痛苦,行为和思维上的逆袭无果,被双雪涛展现得淋漓尽致。重点说说安娜,她以屡次“自残”或“自杀”来结束生命,将青春时期的生命不堪承受之重和因心灵的脆弱而不能承受的成长之痛彰显得凄美而多姿。安娜在压抑的童年中长大,她过早地熟稔了成人社会里的逻辑规则,她早熟、早恋,但无法释放心灵重负,她屡屡自残,而又自杀不成。安娜为什么自杀呢?这不但成为小说中“我”的疑问,也成为读者的一个巨大疑惑。从文本表层来看,我们不可否认,对青年人心灵创伤经历的揭示,对残酷青春经历的描写,首先反映的是青春少年群体中一部分人真实的心路历程和生命遭际。但是,从文本深层来看,从文本接受美学角度……算了,我突然想起那个叫马克·吐温的美国作家,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序言中说的话:如果有人胆敢在本书中寻找什么结构、道德寓意诸如此类,一律逮捕、流放乃至枪毙。我能肯定双雪涛不会像马克·吐温那样想,但适时闭嘴是必要的。读者自己的判断永远高于一切。
双雪涛,1983年生于辽宁沈阳。2003年考入吉林大学法学院,2007年毕业,进入国家开发银行辽宁省分行任职。2012年辞职,成为自由作者。2015年起供职于《芒种》杂志社。2009年起发表影评。2011年小说处女作《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获奖作品在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连载,并在台出版单行本,单行本获台北市立图书馆好书推荐奖。2012年凭借小说《融城记》获第十四届台北文学奖年金奖入围。同年《翅鬼》在大陆出版,入选国家出版署“国际出版工程”。2013年起,创作中短篇小说及评论,作品见于《收获》《上海文学》《江南》《山花》《西湖》等刊,并入选选刊、选本。2014年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
安娜
我和安娜相熟完全是偶然。
初中在一个教室里坐了三年,一共没有说过三句话,我记得其中一句还是“借过,好狗不挡道”。她就是爱如此讲话,大家都拿她没有办法,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如果刘一达代表着一座耸入云端的灯塔,那她就是深入地下的下水道。那时候她时常不来上课,在街上和其他学校的男生溜达,有时候上去扯男生的头发,很用力那种,揪住了还要晃一晃,男生就这么被她牵着,脸上还赔着笑,好像是得了某种殊荣。有一次,我被老师留下写题,写来写去却怎么也写不完,倒不是我不努力,我也想早点回家睡觉,虽然不一定能够睡着,但是至少要在我最疲劳的时候躺下,而是我不懂数学,又偏执,被一道题难到,无论如何也要想出个所以然,就算整个卷纸只得到这一道题的分数,我也在所不惜,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算,而那天的那道题又恰巧是卷纸上的最后一道。老师看我有写到第二天一早的苗头,就说:你写完再走,明天早上给我。记得把教室门锁上。然后就走了,看来是饿坏了。我依稀听见她的话,可眼睛还是盯着那道题,心想今天咱俩只能活一个,我一直觉得一道题被破解的时候就是它的死期。打更的老头儿来敲门的时候,我已经算了四个小时,用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草纸,就在门响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原来这道题的死穴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定理,可我偏巧觉得一张卷纸的最后一道题不应如此简单,出题者真是个心理大师啊,相对我们这帮天真的孩子来讲。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若是刘一达或者隋飞飞或者随便一个前五名的学生来解,用不了一分钟就可以交卷,一转念,又觉得他们的心机也许比我更重,弄不好想得更复杂,也许苦头比我吃得更多,心情忽然舒畅了许多,觉得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一条真理:有时候越聪明的脑袋越是脖子上的负担。
走出校门,看见路灯下面有两个男孩打在一处,一个揪住另一个的头发用拳头捶他的眼眶,打得另一个男孩一边用脚乱踢一边频频眨眼,可他的头发实在太长,使对方揪得十分趁手,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估计只有等对方打累了才能逃脱。安娜就站在两人近前,哈哈大笑,我担心她一口气没有舒理好就要先于打架的两个人受伤。她一度笑得蹲在地上,用手掐着腰,在笑的间歇费力地说:我让你打他的嘴,你打他眼睛干吗?打人的男孩好像恍然大悟一样,把那人的脑袋移了移,使其嘴完整暴露于灯光之下,说:宝贝,你看好了。挥拳朝那人的嘴打去,然后就是和声一般的惨叫,被打的人坐倒在地,脸上挂满了血,另一个抱着手在地上跳来跳去,看来那人脸上的血有一部分是属于这只手的。安娜笑得更厉害了,好像刚看了一出二人转一样。
我赶紧推着车贴着墙走掉。
初中毕业之后,她家又花钱把她送去了一个不错的高中,那所高中在城市的另一头,和我的高中正好在这座城市的对角线的两端,所以高中三年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偶遇过,也再没有看她笑得像那天那么开心。我几乎已经把这个人忘记,她就像是一个森林里的小兽,阴差阳错地跑到我们的笼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无趣之后就欢快地打开锁,跑掉了。
之后我踉踉跄跄进了一所大学,虽是三流,可名字里怎么说也有大学两个字,让我爸妈的心情多少平复了一些。煮苞米的生意已经败落,他们俩又相互扶持着卖起茶鸡蛋;虽叫茶鸡蛋,可大部分是没有茶叶的,超市里卖一种类似于茶叶的调料,便宜得很,放一勺进去,一锅鸡蛋就都有了茶叶味。可他俩却偏偏不敢骗人,似乎觉得骗了人自己前半生的修行就毁于一旦了,我家的茶鸡蛋是那条街上唯一用真正的茶叶煮出来的,茶叶当然是最低等的那种红茶,成本却也比同行高出许多,我偶尔也吃几个,感觉还不如别人的好吃,这让他们俩十分沮丧。经常有人回来找他们,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的茶鸡蛋是假的,因为和别人的不是一个味儿。我劝过几次,说了些十分在理的话,可无济于事。我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不在家,除了要钱的时候打一个电话,我几乎不知道家里具体是什么状况,钱还够支持多久,是不是已经有了外债。他俩的辛苦我心里清楚,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有头有尾的觉,可我只有催眠自己,让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把这该死的书念完算是拉倒吧。
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夏天,热得好像是在微波炉里,温度已经不单是能用皮肤感觉到,甚至就在眼前漂浮,远处的树都变得弯弯曲曲。课大部分时候是不去上的,老师们也知道自己的职责,一年年把课时完成,等自己渐渐老了,职称也就水到渠成地升上去。一些心理失衡,极其希望得到重视和注意的老师会偶尔点一下名,他们知道学生背地里会把他们骂得很惨,连累家人也要被人挂在嘴边,可比起他们自己的虚荣心,这些虚无缥缈的诅咒算不了什么。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老师看见我们的样子,就像坐在金銮殿上享受群臣跪下磕头一样满足。一想到大学四年就要这样混下去,我心里感觉十分惬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好长,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胡乱活个几年。
一天晚上正睡得烦躁,浑身是汗,褥子上也已经黏了一层,躲也无处可躲,可还是费力地翻来翻去,妄想找到一块干爽的布块好让自己赶快睡去。寝室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拿起电子表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十五分。这块电子表还是我小学时我爸送给我的那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就是坏不掉,没办法就有了感情,一直带在身边。我喊:老三!老三!赶紧死过来。老三的女友是他的老乡,因为弟弟要念大学,留在农村当了老师。这姑娘有些妄想症,老是怀疑老三进了城就要腐化,半夜出去和别人睡觉,经常半夜打电话查岗,这让我们决心把他们俩搅散,好能睡个安稳觉。老三从床上爬下来,一边赔不是一边把电话拿起来说:我在呢,你个神经病。电话那边突然骂声大作,老三登时醒了,认真听了几句说:老二,找你的。其他两人马上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我看,因为电话那头明显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我下床的时候,心想老三你若是敢消遣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拿起电话,那头说:李默?我说:是我,你谁啊?她说:我操,我可找着你了,我是安娜。我说:你是什么,要安什么?她说:我就知道你他妈的一定不记得我,我是你初中同学,安娜,坐在第三排,老梳一个刘胡兰的头。我心想:那时候谁他妈的不梳刘胡兰的头。可我已经想起来,她插着腰笑的样子就像是一座海底的城市一样,一点点地浮上来。我说:我知道,知道,这么晚了,你最近怎么样?她说:你说的叫什么话,我在学校的东门,拎了一堆的东西,搬不动了,打了几个电话,那帮死男人都他妈的关机,要不就说没在学校,你赶紧来接我。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她说:鼻子下有嘴,不会问吗?你到底来还是不来,不来我再找别人,就不信没一个仗义人。我说:你别找了,我过去,五分钟。她说:你跑两步,三分钟就能到。说完把电话挂了。我赶紧把背心脱了,套了一件T恤衫,跑到门口想起来下面还穿着裤衩呢,又跑回来穿上裤子。这回跑出去的时候,老三在身后问:给你留门不?还没等我回答,他说:还是不给你留了,你争点气。我懒得和他废话,跑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外面竟然有风。
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好像轻了。看见东门,却没有看见她,东门很大,学校把它砌得像是凯旋门,有些教室连桌椅都凑不齐,竟然还有这么一座门站在这儿,每次看见它我都猜想没人能从这里凯旋。跑到近前,才发现她真的在那,夜晚和门一样大,把她显得很小,她又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粉色的“sweet”,头发也是黑的,又黑又浓,披在肩上,好像是脖子上扛着黑夜的一部分。她的腿边围了几个大包,五颜六色,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它们弄到这儿的,然后筋疲力尽了。她站在这座荒凉的校园里,没有一丝小时候和刚刚电话里的霸道,而是孤零零的,好像被所有人抛弃在旷野里。我走过去,闻到一股酒气。她说:你怎么这么瘦了?我说:我小时候也这样。她说:不对,你那时候是个小胖子。我说:怎么?怕我搬不动?她说:搬不动就多搬几趟,你那时候肯定是个小胖子,小朋友,这些年你是受苦了吧。我知道她醉了,虽然她固执地瞪着眼睛,尽量不让自己摇晃,可看起来一迈步子就会摔倒。她没有摔倒,而是蹲下吐了,可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哇哇地发出呕吐的声音。我拍了拍她的后背,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脖子上的肌肤,我赶紧把手往下挪了挪,她好像没有觉察,我觉得明天一早她就应该忘记是谁把她送回宿舍了。她站起来,说:那帮傻×比我还惨,你信吗?我说: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她笑了,嘴角还有唾沫,说:我住南五。我说:挺近的,你自己能走吗?用不用我先把你搬过去,再回来搬东西?她说:六楼,你搬得动我吗?我知道她开玩笑,说:我一只手就把你拎上去了。走吧,现在走,天亮之前还能到。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看起来不会摔倒,只不过因为不走直线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提着包跟在后面。到了寝室楼下,她挥拳把看门的阿姨敲醒,然后指了指我说:我朋友。那女人好像没有看见我,把锁打开,然后回去继续睡觉。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朝天指了指说:603,你先搬到门口。等我从楼上下来,她还坐在原地,十分自在,好像这儿才是她的卧室,楼上那间是她的客厅。她朝我伸出手说:把我拎上去吧。我看她的眼睛不像是开玩笑,才知道刚才她也不是在开玩笑,我说:你要再轻一百斤,我还拎得动。她说:谁让你刚才吹牛逼?我说:好几年不见,你一个电话我就来接你,你听我吹句牛逼也不算吃亏。她说:我不管,你就得把我拎上去。要不我睡这儿。说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静默的时候大厅的声控灯灭了,我怕她趁机真的睡下,说:拎,我是拎不动,我背你吧。她坐起来,这回伸出两只手,手指又细又长,好像是假的。我蹲下把她背起来,她轻得好像只有一副皮肤,没有五脏六腑。两只手交叉之后抓住我的两个肩膀,像是要永远不下来似的。背到三楼,我感到再迈一步就要气绝身亡,说:你下来,我喘口气。她说:我不下来,你要扔下我。我没办法,只好又鼓足一口气,把肺子撑满,几乎是跑着冲到六楼,把她放在门口之后,我发现汗水已经把我的眼睛挡住了,脸皮都是麻的。她掏出钥匙把门旋开,用脚把那几个包推进屋里,回头对我说:进来吗?我累得耳朵已经聋了,说:啊?她又说了一遍:进来吗你?屋里没人。我心想,她醉了。然后想了许多进去之后的情节,说:改天,我就住在你对面。她说:改天就是没有那么一天,进来吧,我吐醒了,给你弄点吃的。然后走进了屋里,走进了黑暗里。我心想:都熄灯了,你怎么给我弄吃的。可腿明显比我的脑袋坚决,还没等我发出信号,就擅自走了进去。手也突然灵光起来,很自然地把门带上了。
屋里没有一丝光亮。
她说:坐。我说:好,你忙你的。我站了一会儿,才看见椅子。摸过去坐下,似乎是刚才遮住月亮的那块云彩过去了,月光照进来,桌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的化妆品,还有一个剃须刀,地上丢着衣服裤子,床在桌子顶上,和我们的寝室一样,侧面是梯子。梯子上放着一个盆,盛着半盆水,下面那个台阶放着几本漫画书,月色不够,我看不见名字。她果然没有再吐,也没有因为绊到地上的障碍物而摔倒,而是巧妙地闪展腾挪,四下找吃的。我说:别找了,我不饿。她说:我记得有点巧克力,可能我前几天给吃了。随即是和月光一样寂静的沉默,我刚想站起来告辞,因为这情景实在太过奇怪,我甚至不太认识她,只是有一个初中同学的名头,而现在我们俩待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床就在头顶上。她说:哎,你把眼睛闭上。我说:我睁眼也看不清什么。她说:闭上。我照办,女人让你闭眼的时候你最好照做,这是从电影里学的。我听见东西被移走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然后是被子甩起落下,我鼻子里灌进了床垫的灰尘。然后是衣服和皮肤分离的摩挲声,然后一只手按在我的头顶。我睁开眼睛朝上看去,她已经躺在床上,身子在被子里,一只洁白的手像是一挂纤细的瀑布一样自上而下浇在我的头上,她说:走吧。我站起来,不知道是失落还是解脱,反正心里有些地方被虚空占据,觉得这样最好,可又觉得为什么非得这样。我从那只手里走出来,把门打开,外面的灯听见响动亮了起来,她说:谢谢你,你人挺好。我说:你还不如直接说我是个傻×。她说:你可能之前是个傻×,之后也是个傻×,但是今天晚上你是个好人,我睡觉之前很喜欢有人陪。我说:你要是把“之前”两个字去了我听着会舒服点。她笑了,说:改天,今天你太累了。我也笑了说:改天就是没有那么一天。然后冲床上挥挥手,走了。
走到我自己的寝室门口,我才发觉,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电话。
之后每当寝室的电话响起,我都想是不是她又站在学校的东门,等着我去接她。可都不是,大部分是老三的女友,后来渐渐加上老大和老四的女友,我虽然叫作老二,可他们经常嘲笑我的老二几乎没用过,我不置可否,因为我确实拿不出证据证明用过它,除了那天晚上,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又不愿提起,因为每次想到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场景,一只手在我的头上,月色虚空。老三到底还是和乡村教师好了下去,有时候午夜的电话少了,老三就要从睡梦里醒来,拿起电话打过去:干吗呢,睡吧睡吧。升到大二,大家陆续掌握了大学里的要领,原先喜欢上自习的几个男生,也都开始足不出户地打起电子游戏,我则每天大部分时间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出去走走,漫无目的地乱逛,失去了小时候那种单一的目标,人生的目的忽然模糊起来,本来觉得生命很长,可以开始挥霍,可挥霍了一年之后,觉得毫无意思,时间太长,挥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不如此挥霍又去干些什么?干什么是有意义的?还像高中时装作无赖一样?无赖其实很需要些目标,喜欢钱,喜欢陌生的女人,喜欢打架,总得喜欢点什么,我却什么也不喜欢,无赖也装不长的。人生好像突然从我面前把自己隐藏起来,而我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却还是找不见她。
暑假又来了,我躺在家里的床上,等着锅里的茶鸡蛋煮熟,然后用毛巾把锅包住,给我爸妈送到摊子上。夏天生意不好,除了真正喜欢吃鸡蛋的人,谁会顶着太阳吃和太阳一样又圆又烫的茶鸡蛋呢?所以一到了夏天,他们俩只能寄希望于真正饥饿同时又真正爱吃鸡蛋的人,而这样的人通常是从外地来到医院看病的农村人。从某种程度上讲,到了夏天,我的学费是从农村人的兜里出来的。家里的电话响了,这部电话是我妈在我上大学之后下决心配的,为的是她能够找到我,我在需要他们的时候也能找到他们。在假期的时候,这部电话几乎是不会响的,我通常在家里躺着,他们通常在医院门口站着,若是有什么需要,其中一方走几步就能够见到了。所以我吓了一跳,响了五六声之后,我才把电话拿起来,电话那头说:李默?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不是我嗓子眼小,它几乎要跳到我的脚面上。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她说:鼻子底下有嘴,不会问吗?我说:你是不是又拎了很多大包?她说:我再也不买那么多东西了,就算买了,也得找个胖子来帮我拎。我说:我现在已经是个小胖子了,你找我什么事儿?她沉默了几秒说:你能来看看我吗?我说:你病了?她说:没有,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你来不来吧,不来我找别人。我说:你应该学会在向别人提出请求的时候,稍微温柔一点。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马上温柔地说:李默,如果方便的话,我想你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 我打断她的话,说:你还是正常说话吧,太吓人了,我去哪找你?她说了一个地址,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一片别墅区。非常好找,因为一共没有几栋房子,互相离得还很远,可能是跟美国或者加拿大学的,可是学的时候忘记了把路修好,那里就变成了极其荒凉的去处,好像只有骑马过去才和那里的气质相匹配。我是打车去的,在我把那锅茶鸡蛋送给他们俩之后,我向我妈伸出手说:给我五十块钱。她掏出四张十块的和两张五块的,没有问我用来干什么,只是说:够吗?我说:剩了我再拿回来。我走出几步,听见她在后面说:晚上回来吃饭吗?我知道如果我晚上回家,她会炒一个菜;如果我不回家,她会煮一锅粥,然后和我爸吃上几个茶鸡蛋。我说:回来吃。她不对我说话了,继续对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病人或者家属喊起来:一块五俩,两块钱仨。
她在门口等我,气色非常差,好像站在风里已经好久,脸都给吹干了,眼睛也吹进了土。我随她走进去,这座房子很大,大到让人觉得不是一个家,里面随处丢着东西,衣服、裤子、袜子、内裤、书、毛笔、相册、墨水丢了一地。走过厨房,我看到厨房里的桌子不是桌子,而是一个翡翠的浴缸,上面铺着木板,木板上有几盘已经凝固的菜。突然间从另一房间蹿出一只小狗,脏得好像是一袋垃圾向我滚过来,她抬起脚把它踢到一边,那只狗弓着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别的房间玩了。她领我走进书房,里面的书架上几乎没有书,书都在地上,她坐在一摞书上,向着另一摞书指了指,我从小虽然被书本折磨得要死,可让我一屁股坐在上面我还有些忌讳,我把书挪了挪,坐在地板上。她说:一会儿我把打车钱给你。我说:用不着,没几个钱。她像是没听见我说什么,继续说:你临走的时候我给你。我看她有些恍惚,说:你爸妈呢?她环顾四周说:我前一阵差点死了。我说:出什么事儿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颤颤巍巍。她把两只手伸到我面前,她的手还是那么好看,只是手腕上多了两道深深的伤疤,好像两张不高兴的嘴。我说:你自己割的?她说:我照着书上写的,先割开,然后躺进浴缸里,可是不知道哪做错了,好久血也没有流干,我妈就回来了。我有些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到极其不痛快,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她说: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我说:你死了,我难过不难过你也不知道了。她说:那就是不会难过,对吗?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当然会难过,就算我不认识你,你死了,我也会难过。她说:你是好人,谁死了都会难过。我突然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她哭起来,说:我就知道,我死了谁也不会难过,一个难过的人都没有。我马上泄气了,决定不走,伸手把她的眼泪抹到她的脸上,好像要让脸上的皮肤都感到悲伤一样,一点点抹匀。
她渐渐平静下来,站起来走出去,很快又回来,坐在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摞子包着红皮的奖状,她翻开第一本指给我看,起首是她的名字,后面写着:全国小百花杯书法比赛金奖。右下角的日期是1997年,好像担心我不认得字,她指了指她的名字说:我得的。我点点头,奖状的夹页里有张照片,她梳着两个辫子,有些羞涩地站在一幅条幅前面,条幅写的是行楷,依稀学的是王羲之,写得好像还不赖。她脸上的孩子气让我觉得和我认识的安娜不是一个人,应该是性格迥然不同的孪生姐妹。下一个奖状却是钢琴,也是全国的金奖,我有些震惊,从未想过她这样的女孩儿竟然还会这些玩意,这时我发现她的胳膊贴在我的胳膊上,皮肤像是一块瓷片,软绵绵的凉意,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奖状看,好像和我一样,是第一次看见这些她生命里亮闪闪的碎片,眼睛里竟也和我一样,有些惊讶,好像在努力回忆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和我不一样的是,她有些悲伤。
她在我身边蜷缩起来,好像要把自己的脑袋和四肢塌陷进身子里,我说:你干吗?她说:冷。我用一只胳膊轻轻把她抱住,说:还有奖状吗?声音轻柔的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她说:那个房间里还有很多,那时候我还会跳舞的。我说:为什么初中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另起一段开始讲别的:我四岁就开始学钢琴、书法、舞蹈,我妈老揍我。我说:我爸也揍我。她摇摇头:我妈好几次差点把我打死了。有一次她拿电熨斗打我的头,我以为自己死了,倒在地上还想,真好,不用练琴了。结果还是没死了。我说:你爸肯定宠你吧。爸爸都宠女儿。她说:我爸是窝囊废,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瞧不起的人。我开始糊涂,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完全不顾听众的感受。我说:那你最喜欢谁呢?她说:上初中之前我最喜欢妈妈。我说:她那么揍你。她说:但是我家的所有钱都是她挣的,我爸只知道赔钱,他干什么都赔钱,有一次还坐了牢,是我妈花钱把他捞出来的,他什么都不会,只会上当。虽然窗外正蔓延着酷暑,可我感到这间屋子里有难以言说的寒意。我想还是说你自己吧,你爸和你妈实在是我无法理解的两个人。我说:钢琴,书法,舞蹈,你最喜欢哪一个。这是我的经验,在两个人没有话说的时候,提出一个关于你最喜欢或者你最讨厌什么的问题,通常都非常有效。她果然从她爸妈的话题里醒过来,说:钢琴。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挨揍最多,有一阵子我妈身体不好,打不动我,就不让我睡觉,她也不睡,练不好就不让睡觉。我说:我问你最喜欢哪一个?她说:有一天我困得实在不行,脑袋糊里糊涂,忽然明白那支曲子该怎么弹了,明白那个作曲家为什么写那支曲子了,不光是为了折磨我。说完,她冲我笑了笑,好像很高兴自己在诉说如此悲伤的故事的时候,还不动声色地说了一个笑话。我只好笑笑,说:那你给我弹首曲子吧。我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聪明的提议,可以结束这一段让我越来越心生恐惧的谈话。她说:我家没有钢琴,初中的时候钢琴就卖了。我机灵地说:不会是为了救你爸吧?她说:不是,救我爸的钱我妈早就准备好了,她说他一定会出事,她也一定会救他一次,然后这辈子就两不相欠了。卖钢琴是因为她不想让我弹了。我开始觉得如果不是我的脑袋长了瘤子自己不知道,就是她根本不会讲故事。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故事前后矛盾得厉害,而是继续说:把钢琴搬走那天,我抱着钢琴哭,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可傻×了,我真把它当成我的亲人,它能在我难过的时候唱歌给我听,我以为它什么时候都在,我任何时候坐在它身边,它就唱歌。我觉得如果它不见了,这个屋子真就剩我一个人了。要不是我妈拽住我的头发,我一定会和它一起被搬上车。我忍不住指出她的矛盾说:你刚才说,是你妈让你学的钢琴。她说:她花了一笔钱让我上初中之后,突然改变注意了,觉得我应该考个好高中。钢琴就多余了。我心想,你们母女两人怎么好像前世的冤家,这辈子一定不要对方好过才痛快。我说:你妈这么……奇怪,你还最喜欢她?她说:是,上初中之前。我说:之后呢?她说:我发现她跟别人睡觉,小学的时候她就这样,那时候我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上初中我才明白了。虽然我爸是窝囊废,她跟别人睡觉也不对,是不是?我在盘算是不是应该现在起身回家,不知道这时走掉,她还会不会把打车的钱给我。她继续说:我妈每次去见别人,都要带着我,先是去饭馆吃饭,让我喊叔叔,然后我就坐在门口,她进去。我说:嗯,是不对。她说:我有好多个叔叔。有的还认识我爸。我问:你爸知道吗?她说:知道,我告诉他的,上初二的时候,他偷偷给我钱,我看他可怜,就告诉他: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你知不知道?我说:他是不是气坏了?她说:他哭了,他让我千万别告诉他那几个人是谁,就跑了。我说:再也没回来?她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到现在还没有明白重点,说:当然回来,要不然谁他妈给他钱花。“他妈”两个字使我忽然想起初中的她,说:你初中不上课,你妈不揍你?她说:我早就给揍皮了,而且那时候我还是学了一点物理的,知道她打我她也疼,就算拿东西打我,她也会累的。而且,无论我念得多糟,她也会送我上好高中,送我上大学,她不会让别人知道她有个不学习的女儿,聪明吧。我说:你那时候不上课都玩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好玩的?她说:和男生玩啊,我好像天生就会。说完她冲我伸了伸舌头,她的舌头好长,看起来几乎能够舔到自己的脖子。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呼啸着像是要闯进来。天色暗了,我以为已经晚了,可书房里的座钟忽然响起来,瓮声瓮气地敲了三下。这家人怎么会把座钟放在书房里?这家人也许不需要书房,而是需要一个教堂。我站起来,她的胳膊从我的胳膊上滑下来,她没有看我,而是又一次打开钢琴金奖的奖状,说:那次我弹的肖邦。然后轻轻哼起来,应该是她小时候弹的那首曲子吧。我走到客厅的窗前,窗户开着,窗户底下种着大葱和花,原来天上已经堆满了乌云,我抬头看的时候,一道闪电把雷声由远及近地送过来,像要把这间安静的大屋子叫醒。雨点突然降临,开始的几颗那么清楚,好像能数得过来似的,然后就变成一张大网,把我眼前的一切都罩在其中。那只小狗在雨中跑着,一只脚被安娜踢得有些瘸,可耳朵甩得老高,看起来高兴极了,我想:你那么脏,也该洗个澡了。
安娜从书房里走出来,进了另一间房间,我听见哗一声,应该是一扇窗户被推开,然后是风摇晃无依无靠的窗子放出的响动。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走着,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我感到风从四面八方向我扑过来,我差点和窗子一样,摇晃起来。我说:你干吗?她说:吹一吹。雨点从窗外淋到地板上,一块玻璃碎了,我眼前的另一块玻璃似乎马上也要经历同样的命运,我伸手把窗户拉进来。这时她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两只手搂住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脖子上,我甚至没有感到她的呼吸,她好像故意憋住气一样,轻柔地趴在我的背上,我好像回到了某个场景,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说:背我。我把窗子松开,它马上被风抢过去,抻直,碎了。我说:去哪?她说:背我。我蹲下把她背起来,她用手指了指一个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大床,四面立着四根柱子,挂着白色的帷帐,不用她告诉我,我把她放在床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床,差点被无处不在的帷帐绊倒。她两手把帷帐掀开,好像为我打开一扇门,说:进来。我不知道要进去到哪里,因为她挡在我的前面,腿顶着我的腿,我只好向前弯腰,她钩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的嘴唇上,我从来没有吻过女人,嘴好像是塑料做的,而她的嘴巴像是一块桃子,又软又甜又凉。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操作,是该向下吻她的脖子,还是应该学着电影里手忙脚乱地解她的衣服。这时她的舌头顶在我的牙齿上,我微一张嘴,她便钻了进来,准确地找到了我的舌头。我好像突然接到了上帝的耳语,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张开双手把自己的外衣脱掉,然后小心地脱下她的上衣。她的眼睛一直闭得紧紧的,好像我做的事情和她无关。她没有穿胸罩,我发誓这是到现在为止我见过的最洁白的躯体,没有胎记,没有痣,没有任何一个不属于这个身体的杂质,我怀疑她是不是用这个身体在世间行走,看起来就像是她一直把这个身体藏起来,只有这样的时候才拿出来使用。我用手抚摸她的肩膀和她的背,就像是两只破烂的小船漂荡在清澈的湖面上,她的喉咙发出一些响动,似乎在随着我的手唱歌,风把帷帐吹起来,飘在我们四周,扬起了帆……
她穿戴整齐,头发也重新梳过。她把窗子关好,屋子里的风停了,安静下来,仔细听,好像这个房子都安静下来,她应该是把所有窗子都关好了。她扔给我一颗烟,七星,我放在嘴里,她把我的和自己的都点着,然后站在床边,说:抽完就得走了。我点点头,慢慢地把烟抽完,这烟很淡,可到了肺子里却久久不去,绵长得有点让人心烦。她抽得也很慢,边抽边发呆。我走出去的时候,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刚想说这样好无聊,才发现自己的手里多了一百块钱。这时那扇门已经关上,我敲了敲,她不应,我使劲敲了敲,然后听见门里面上锁的声音。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便对着门缝喊:你为什么要自杀?她好像已经走远了。我继续喊: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自杀?她在里面说话了:滚开,你们都他妈一样。然后是脚步声,这次她是真的走远了。
雨已经停了,水在四处流动,寻找着下水道的入口。窗户下的大葱和花好像一场雨的工夫就长高了一些,我想:她会不会这就去死了?我又想:她算哪一个?太阳落在云边,温暖得让人想要找一个人拥抱。我笑出声来:也许她说对了,我不会难过。那只狗颠着脚跑到门口,用爪子抓门,我快步走了。它就能进去了,我想。
到家的时候,我爸我妈已经在桌子旁边坐好,看我进来,我妈站起来走去厨房,盛了一盘菜,尖椒土豆丝。
吃完饭我趁他们俩不注意,把一百块钱放在他们的床头,然后回屋躺下。夜晚还没有来临,我就已经睡熟,整个一个晚上都没有做梦,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
霍家麟
我倒数第二次看见家麟是在我爸的葬礼上。
东北的葬礼准确地来说,应该叫大家参观火化。没有眼泪,没有致辞,没有人被允许说说死了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死者的家属彻夜不眠,想着第二天都会来什么车,谁给车扎花,谁去给井盖扑纸,谁在灵车上向外撒纸钱,若死者有儿子,这个儿子就要想想怎么把瓦盆摔碎,一定要四分五裂才好,人才走得顺当,若是碎得不够彻底,亲戚们便瞪起眼,觉得你耽误了你爸的行程,让他误了一班车,还要捡起来,重新摔过。我便亲眼见过有人摔来摔去也摔不碎,有人在旁边说:你妈还有未了的心事。那人正被瓦盆弄得起急,捡起瓦盆朝那人扔去,那人一躲,瓦盆碎了个稀里哗啦。
参加的人也要起个大早,通常是凌晨五点,车队要排好,瓦盆一碎,灵车的司机就斜眼瞧你,你塞进他手上三百块钱,他就马上喊道:起灵!这种人通常声若洪钟,两个字在黎明里荡开去,好像要让街上漂浮的游魂让路。若是塞给一百,他好像突然困了一样,叨咕一声:起灵吧。之所以这么早就要出发,是为了赶那第一炉,其实早没有什么第一炉,不知道什么人正赶在焚尸炉建成那一天死掉,获此殊荣,之后的第一炉,无非是那天还没有炼过人罢了。这浅显的道理任何人都懂,可还是要争那第一炉,似乎凡事都要有个次序,然后争一争,人们才能安心。
四点四十五分,车队已经就位,我从车队的尾巴跑向车头,亲戚们已经在院子里站好,我跑过他们身边,他站在灵车边上,我跑到他的面前,他从兜里掏出黑纱,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孝”字,戴在我胳膊上。瓦盆在地上,烧纸已经放好,我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司机拉了我一把,递给我一盒火柴,我用火柴把烧纸点燃,看它们冒出黑烟然后化为灰烬,我吸了口气把瓦盆举过头顶,这时我突然忘了台词,他在我身边轻轻说:爸,一路走好。我喊:爸,一路走好。瓦盆摔了个粉碎,好像是见了风的木乃伊一样,灰飞烟灭。我塞给司机三百块,司机声嘶力竭:起灵!
这时,我看见家麟,披着他初中时的那件灰色大衣,和初中时候一样,敞着怀,里面只有一件背心,手提着初中时的破书包,像是提着刚刚斩下的人头,在微暝里向我走过来。
我第一次见他他就穿了一件背心,那是初一的第一堂课,孙老师吹了吹鞋上的灰尘,说,但是你们应该能猜到,我今天能教你们,一定是我这些年教得不赖,我有办法治他们,我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回来看我的,我不难过,他们要是不怕我,我早就完蛋了。所以,还是那句话,你们都是好学生,我不想管你们,我太累了。然后她抬头看了看我们,好像在确定我们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大部分人都投去听得不能再懂的眼神,我也是。只有一个人拿了把小刀,趴在桌上刻字,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孙老师指着他,说:你,起立。他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脸上露出不可遏制的笑容,想捂嘴又似乎有些难为情。孙老师说:你叫什么?他说:我叫霍家麟。她说:到前面来,把你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他走出来,我们都笑出声,他穿了一件极长的挎篮背心,下摆遮住了屁股,在背心的下摆底下露出短裤的下摆,好像是穿了一件女人的套裙,短裤的下摆底下是两条光溜溜的细腿,脚上穿了一双旧球鞋。他走到前面,说:老师,没有粉笔。孙老师从讲桌里拿出一整盒,抽出一根递给他,他把粉笔掰断,留在手里的只有一小点,写:霍佳林。字极难看,却写得极大,结果更把难看放大,好像黑板上爬满了硕大的蚯蚓。写完最后一笔,粉笔刚好用完,“林”字的最后一笔是用手涂上去的。孙老师翻开点名册,说:名册上的“家麟”是家庭的家,麒麟的麟。他说:那是我爸起的,我觉得笔画太多了。孙老师的恼火已经装满了教室,我都想到外面去躲一躲,霍家麟却不以为然地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她说:霍家麟,你刚才在桌子上刻什么?他说:霍佳林。孙老师好像刚想问他是哪一个霍家麟,然后意识到这么下去不一定又绕到什么时候,说:下课之前你要是不把课桌上的字划掉,我就让你父母来赔;以后考试,你要敢写那个霍佳林,我就给你零分;以后你要是还穿背心短裤来上学,我就让你当着大伙脱掉,听明白了吗?我下意识地在底下点头,这是小学时落下的毛病,老师问“听明白了吗?”无论如何是应该点头的。霍家麟摇摇头说:没有。孙老师把黑板擦在讲桌上狠狠一拍,说: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用手挥了挥眼前的粉笔灰,慢慢说:你让我把字画掉,是因为写字破坏了桌子,可如果画掉,桌子就破坏得更厉害了,你让我写那个麻烦的名字,是因为名册上是那个名字,可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了,你已经把名字和我联系上了,我写哪个名字你都会知道是我啊,你觉得我穿背心短裤不对,可走廊里的校规没写不让穿,你不让穿是觉得难看,我穿是觉得凉快,如果你让我脱干净,那不是更难看,我不是更凉快了吗?
我把舌头吐出来,又拿回去,心想:这是哪来的一位爷?虽然他说的听起来全对,可在老师面前,对错哪有那么要紧,你在所有人面前说得这么对,就是大错。孙老师的脸在几秒钟之内已经变换了好几种颜色,最后定格为苍白,她说:你觉得你很有理是不是?他说:嗯,和你一样。她又被噎住,吐纳了一下说:以后我的课,你不要上了。他想了想,好像在算数,说:那你得退给我五分之一的学费。九千除以五,一千八块钱。她知道今天没有胜算,当着这么多人动手打人又违背她刚刚说过从来不动手的话,说:你回座位,晚上叫你父母来。他不置可否,笑嘻嘻地走回去,刚刚坐下,孙老师说:全体起立。他又站起来,用手撑着桌子。老师说:都到教室外面去,按大小个儿站好,今天排座位。等我们站定,男女分成两列,一个个对好,孙老师从队伍里把霍家麟拽出来:你站到后面去。我的身边坐着王黎雪,长得很清秀,头发微黄,好像是涂了一层阳光,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这时我发现,霍家麟还站在教室前头,男生多一个人。孙老师指着最后一排的最右侧,挨着教室的后门,说:你把你的桌子搬过去,坐那。
霍家麟在那里坐了三年。初三时候我们班开始搞座位轮换,也没有能够拯救他。刚上初三就有些家长反映自己的儿女长得个大就坐在后面不公平,个大本来是好事,这么一弄倒成了歧视,那时候大家的眼睛都开始纷纷出了毛病,除了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先天就遗传父母的近视,其他生下来时正常的眼睛到了初三都模糊起来,一个是课上的内容越来越多,黑板上的字也就越来越小,有些老师不会安排空间,上来先痛痛快快地写几排大字,写到第二块板子,发现写不完,字就骤然变小,到了最后,简直像趴在黑板上刻字一样,刻出一串白色的小团,整个黑板自上而下就像一张视力表。二是,大家越睡越晚,听说有几个女生经常熬通宵,第二天照常上课,还能站起来回答问题。这是孙老师告诉我们的,她说:睡那么多有什么用?不睡不也好好的。后来其中一个叫李浩然,一天在课堂上突然把脑袋放在地上,老师开始以为她在捡东西,看她迟迟捡不起来,说:李浩然,先听课。她轻轻地说:老师,我的,我觉得,不是,我猜,我的脑袋缺血了,我要把血控上来,控一会儿就好了。老师觉得不妙,走过去把她拉起来,这时她的鼻孔喷出两道血流,好像要把她顶上天空一样。第二天孙老师告诉我们,她是先天脑供血不足,以前不知道,我们可不信这个,至少不信先天两个字。当然像李浩然这样脑袋出问题的还是很少的,实在是太少的人会相信不睡觉也能好好的这种话,不像眼睛的问题那么普遍。所以一些大个子的家长,当然是那些能和老师说上话的家长,发现自己的儿女看不清黑板了,而那些小个儿每天就在黑板底下听课,想不看黑板都不行,黑板就在眼前,只要不是垂直趴在桌子上,随时都在视野里,就提出班里的座位应该轮换,每周一次。对于这样的家长,老师通常还是民主的,马上就轮换起来,有几次我也坐到最后一排,用小时候和丹凤陈看来看去累坏的眼睛猜黑板上的字。可霍家麟从来没有轮换过,除了初一下学期,也从来没有过同桌,他就像一颗钉子,被老师钉在后门的窗户底下,然后锈在那里。
不但是老师希望他坐在那,开始的时候,我们也希望他坐在那不要走。
初一下学期的一天下午,班里自习,大家正乱作一团,汪洋说马立业前几天从他那拿的一本《灌篮高手》一直没还给他,马立业说是被汪海拿走了,当时他告诉了汪洋,汪洋说知道了,可现在看来他不知道,汪海说他是从马立业那拿过一本《灌篮高手》,可不是他们说的第二十五集,而是第二十六集。汪洋把书包里的书倒出来,发现原来第二十六集也没了。他就说先不要说第二十五集的事儿,把二十六集还给我,汪海说在家呢,然后又加了一句,二十六集真没劲,也不知道三井的那个三分球进没进,马立业叫起来说,不对,这是第二十五集里的事儿。有几个女生很不高兴,吴迪说:你们能不能下课找,我们可不关心球进没进。汪洋是我们里面成熟最早的,马上说:那你关心什么东西进没进。可能是他成熟得太早了,这样含蓄的笑话引起的效果极其有限,只有安娜发出了微弱的笑声。霍家麟突然喊道:别说了,孙老师来了。大家正在愣神,班里出现了整个下午唯一的短暂的寂静,门开了,孙老师走进来,看见每个人尚未合拢的嘴,有的是因为话还没有说完,有的是因为惊讶,她也惊讶地把嘴微微张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高跟鞋,惭愧地笑了笑,说:你们学会听声了。说完扭头走了。我们看向霍家麟,他正拿着尺子在桌子上刻东西,那张桌子上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他已经刻上了海豚、鹿、阿基米得,还有周恩来,不知道这回他刻的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的耳朵灵吧,我相信大多人都这么想。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看来关于《灌篮高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家正在谈论《神雕侠侣》里的尹志平是不是该死,汪洋正在大讲守宫砂的科学依据,当时古天乐和李若彤主演的《神雕侠侣》播得正热,李若彤被尹志平侮辱那一集,是所有人心头的美好的痛楚。霍家麟说:别说了,孙老师来了。大家就好像听见长官说立正一样,马上用眼睛盯着眼前的书,桌子上没有书就从桌堂里随便摸出一本盯上去。没有脚步声,门开了,孙老师走了进来,穿了一双运动鞋。她这次看见的不是微张的嘴,而是一排排的头发。我用余光看见她有些茫然,好像正在回忆哪里出了问题,就像电影里被共产党员戏弄的特务。最后她说:把书包交上来,考试。看来她真是没有办法了,只好枪毙俘虏。
考完之后,我们向霍家麟走过去,虽然他害我们多挨了一场考试,可我们更想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神奇。他从桌堂里掏出一面镜子,已经破了,被人用透明胶粘起来,上面的人影好像脸上有疤。他说:这条走廊宽两米半。大家点头,好像都去量过一样。他伸手指了指头上的窗子,说:这块玻璃离地面1米65左右,几乎和孙老师一边高,现在是10月分,下午两点到三点阳光和地面的角度应该是45度多一点,可以认为是45度。他看我们全部傻掉,又掏出一张草纸,上面写着几个方程式,也是蚯蚓一般的模样。他说:我的书桌离地面83厘米,好,有了这些值,我把镜子放在距离我胸口35厘米,距离玻璃75厘米的地方,因为我们的教室在这条走廊的尽头。说着,他抓起背心的下摆擦了擦鼻子:所以孙老师要是想搞突然袭击,只能从东向西走过来,她又戴眼镜,你们知道她戴眼镜吧。我把镜子摆好之后,只要她不是故意贴着墙走,而是走在走廊的中轴线或者中轴线靠右,在她距离后面这块玻璃……刘一达说:3米半。他吓了一跳,凭着惯性说:3米半的时候,我就能看到她的眼镜反射的光。我们惊讶了一会儿之后,汪洋说:真牛逼啊,真牛逼。然后我们就像潮水一样退去,剩下刘一达像礁石一样露出来。他把那面镜子向左前方移动了一点,说:放这儿试试,她就算贴着墙走,也能看见她右面那块镜片。
从那天起,霍家麟和刘一达成了朋友。
我和他成为朋友却是因为宋屁股。
初一下学期我们开了政治课,政治老师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却还没有结婚,长得像是三十几岁,爱穿花衣服,脸也经常抹得有点像墙皮的颜色,走起路来喜欢扭屁股,忽左忽右,好像在和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人跳舞。她姓宋,我们都叫她宋屁股。听说她年轻的时候美得可以,不光屁股,哪里都好看,还写了一手好文章,这是历史老师告诉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一个男的,是我们学校里唯一打着领带上课的老师,他上课的时候不爱讲历史,说历史书太脏,他专讲宋屁股,讲宋屁股的历史。他说宋屁股下乡的时候没有书看,身边只有一本字典,就天天背字典,吃饭睡觉下地干活都背,后来就精神出了问题,说简体字越看越不像字,这话传出去,她就成了那个公社里最年轻的反革命,但是也有人说她的精神病不是因为背字典,而是因为公社书记。我们问,公社书记?他说,你们不懂了,讲也白讲,反正她是她那一批里最晚回城的,回城之后,精神病就好了。我们当然不懂,因为中考不考历史和政治,虽然老师们都很爱把政治历史挂在嘴边,比如孔老师就喜欢说,你们没有政治觉悟,你们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因为先达到了政治的高度然后才达到了艺术的高度。我心里想,那不就是说,艺术的高度比政治的高度高一点,可我没有告诉她我的疑问,因为这个疑问明显是没有政治觉悟的。孙老师喜欢说,你们的历史是你们自己写的,像你们这样下去,你们的历史就全是污点。后来家麟跟我讲,毛主席都三七开,我们有点污点算他妈的什么。虽然他们喜欢把政治和历史这四个字挂在嘴边,这几个字在我们的初中生活里也确实无处不在,可因为中考不考,所以这两门专讲政治和历史的课就成为了摆设,只有半学期,上完就可以把书卖掉。历史老师深刻领会了他事业的精髓,把历史课变成了政治老师的历史的课,一到他的课,我们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时候老师们都喜欢扮作上帝,我们也没有觉得如何不对,可突然有一个上帝愿意讲另一个上帝的八卦,我们便趋之若鸳,觉得没有任何一门课能和历史课媲美,就像是一个国家的历史在我们眼里根本不能和宋屁股的历史媲美一样。
后来,我爱上她,就是我一辈子一直爱的那个人,我做了许多疯狂的事,很多我现在想起来自己都无法相信,我甚至可以去死,就是真的死掉,而不是死给谁看。我在日记里写:我不害怕死,我可以为你而死,可我讨厌死,因为再也见不到你。当然我没有死,而是活着做了许多疯狂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在凌晨时分,爬过学校的围墙,那时候还没有铁丝网,可就算是有,我也会爬过去,然后用准备好的晾衣竿捅开窗户,跳进教室,为她整理桌膛。把她前一晚随意扔在桌膛里的书,分门别类摆好。然后坐在她的椅子上,想象再过几个小时她坐在上面的样子。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每天都做,因为我不想她发现,偶尔一次突然的莫名其妙的整齐,她才不会起疑心。
一天我把晾衣竿伸向窗户,却没有碰到玻璃,我退后几步发现窗户已经开了,一定是劳动委员于和美前一天晚上忘记关了,我想。我扬手把晾衣竿扔进教室,做了一个简短的助跑,上了窗台,等我落在教室里的时候,我发现教室有一个人,在清晨的暗淡曙光里,我认出她是宋屁股。
她看见我的惊诧不次于我看见她的惊诧,我们面对面惊诧地站着,屋里像是没有人一样安静。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编织袋,站在她的书桌边,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包着生物书的书皮,可我认识这本书,是她前几天带到学校的《神雕侠侣》,它十分容易辨识,除了厚度比生物书厚出三分之一,从侧面看,有一排书瓤已经发黑,那是描写尹志平迷奸小龙女的段落,上面留下了很多人手上的汗渍。从她的表情和姿势看,如果我没有突然跳进来,她应该会把书放进编织袋里面去。我突然想起汪洋丢失的《灌篮高手》第二十五本,安娜丢失的《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之后马立业的《幽游白书》也不见了一本,许可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也找不到那本《血字的研究》了。这些书本来就不应该拿到学校来,如果向老师报案就相当于自首。她首先停止了惊诧,把“生物书”丢进了编织袋,完成了因为不速之客而戛然而止的动作。然后她站直了身体,编织袋在她的手里显得有些分量,看来她是沿着走廊一路摸过来,我们的教室是她今天的最后一站。她向我走过来,把编织袋敞开,说:挑一本。里面五颜六色,我想找到那本《神雕侠侣》,结果却抽出一本《第四军团》,她笑了笑,很自然地笑,好像是我做错事,她在施舍我,说:有点眼光,这本不错。我扔回去,把脑袋伸进编织袋,翻出那本《神雕侠侣》,放回她的桌膛,顺便把其他几本书整理好。她把编织袋拉上,说:我这些书是要交到德育处的。我在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理她,心里想:只要你搬得动,你把教室里所有的书偷走我也不会介意,也算是帮了我们的忙,可你偷她的书,我实在没法说服自己装成一个愉快的盲人。我听见她跳了出去,轻盈地落在地上,之后我一直在想,她是怎么跳出去的呢,穿了那么一件紧身的裙子,我当时真应该回头看她一眼。
上课铃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刚才那会儿的义愤填膺已经过去,毕竟因为我,她今天没有得逞。我想如果我告诉孙老师今天清晨在教室里发生的事情,首先要说清楚我大清早跳到教室里干什么。我来干什么呢?睡不着觉跳进教室来一场大扫除?还是我一直在暗地里调查我们班的课外书失窃案?况且宋屁股长得又不那么难看,曾经还因为书或者其他什么事得过精神病,只要她被我吓到,以后不偷就好了,而且一想到我要站在孙老师面前举报另一人,我就为自己感到恶心。我刚刚想到恶心两个字,孙老师走进教室说:李默,早自习不要上了,给我出来。我跟着她走进她的办公室,她冲其他几个老师使了个眼色,然后办公室里就剩下我和她两个人。她坐下,说:站好,别乱晃。她说:你书包呢?我突然一惊,忽然想起来刚才在座位上,椅子怎么那么宽敞,可以动来动去,原来是书包没在屁股后面。她从办公桌底下的阴影里把我的书包拽出来,说:你小子真行,给我打开。我看见我的书包已经变了形,好像一只吃多了的胃,我轻轻扭动扣子,书包的盖子弹开,里面的书淌出来,教材都还在,只不过被压在了底下,上面的一层是《第四军团》《基度山伯爵》《窗外》《萧十一郎》。我从来没这么富有过。她说:捡起来。我把这几本捡起来,她已经拉开抽屉,我把它们放进去。她推上抽屉说:你要不是傻一点,我还真发现不了是你把这些东西带到班上的。她得意得好像眼睛要掉出来,说:你把书包落在走廊,我要是不捡,你说,是不是对不起你?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跳进去的时候,书包落在走廊里,宋屁股跳出去的时候,发现我的书包,就把我们班的书放进去,她以为我马上会跳出来把书包拿回去。可我正在享受属于我和她的椅子的时光,完全把我还有一个书包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结果孙老师黄雀在后,我就进了她的办公室,书也进了她的抽屉。
她并不是要害我,她是希望我拿回属于我们班的东西,然后把这个早晨的相遇忘掉,可她却真把我害惨了。
孙老师的处理方式除了把那几本书留在抽屉里,是让我把桌子搬到霍家麟旁边。她把我带回班上,说:从现在开始谁犯了大错,就去和霍家麟同桌,什么时候你考了年级第一名,你就可以继续参与全班座位的轮转。这明摆着是要我和霍家麟一起坐上三年,那时候我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全班的下游,即使每次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的家长会之后,我都要挨一顿胖揍,可成绩还是没有起色,我爸就是无法理解,再多的拳脚相加也无法让我重现小学时的辉煌了,因为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辉煌,只是比同龄人比较早地使用了大脑。我抱着桌子搬过去的时候十分沮丧,其实这样的发配和打击我早已经不放在心上,像我这样成绩不好,又不守规矩的学生,每天经受的侮辱和打击已经溶进我的血液,铸就毫无廉耻心的免疫系统,就算我看不见黑板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见了不也是和没看见差不多,还少了一个堂皇的借口。让我沮丧的是,从此之后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而无法回头偷看她的容颜,除非她回头看我,而这是不可能的。还有就是霍家麟是我们班里最脏的学生,他就好像是一个年轻的乞丐溜进我们的教室旁听,冬天里他穿的棉衣上有一层发亮的油渍,整个人像是一面镜子,走到哪里都有光线在他的身上折射到四面八方。他的身上有一种发霉的味道,不知道是衣服还是他的身体,总之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腐坏,经过他的身边就像是经过一个小型的垃圾场,虽然我心里对他的镜子理论是由衷钦佩的,我的朋友刘一达也是他的朋友,可我相信如果让刘一达坐在他的身边,他们的友谊也会经受考验,谁会愿意每天坐在一个垃圾场的旁边呢?尤其是在一个人的视力正在减退的时候,他的嗅觉就变得特别灵敏了。
我搬过去的那天下午,第一堂课是政治课,霍家麟并没有对我表示欢迎,也没有表示抗拒,只是把他的书桌向旁边靠了靠,使我能够有足够的空间趴下睡觉。我没有睡,而是坐直了等着宋屁股扭着屁股走进来,我没有胆量走过去告诉她,虽然你害了我,可还是感谢你把那些书留下,我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只是想平静地看她一眼,也许她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可是走进来的却是打着领带的历史老师,他说:宋老师今天有事,她的课蹿到下周,大家把历史书拿出来,今天我们讲,他把自己的书翻开,试图回忆起他这门课的进度,说:第一章,人类的起源。我正在惊奇他为什么没有讲宋屁股的故事,他已经开始朗诵课文,“人类的曾祖父是一种相貌丑陋,毫无吸引力的动物。他五短身材,比现在的人类要矮小的多。”我无法集中精神听关于人类的曾祖父的故事,第一是宋屁股本人的和在历史老师口中的双重缺失让我很焦虑,我一直不知道原谅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原谅别人的权力,被原谅的对象又不见了,要下周才能出现,这一周的时候让我心头的原谅安放在何处?第二,霍家麟一直在旁边小声说话,自言自语,我有几次差一点就听清了,可最终还是没有听清。在快要下课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说:哎,你在那叨咕什么呢?他看了看我,说:他讲得不对。我说:他讲什么了?他把自己的书挪过来,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出油,竟然连历史书上都是油渍,他指着其中一段说:书上说,人,他指了指我们俩,说,就是我们这样的,是从猿也就是一种大猴子进化来的。我说:啊,动物里也就它们和我们最像了。他说:你去过动物园吗?我说:没有,听说过。他说:我也没去过,但是里面肯定有猴子对吧。我说:对,咱书上画着呢。他说:动物园这玩意,他拿出一个小本,是一些报纸的碎片,用线缝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叠钱,说:报纸上写,动物园这玩意已经诞生了几百年,怎么没有一只猴子进化成人,不说动物园,有人类之后,森林里的猴子也没有跟着灭绝啊,那些猴子怎么到现在没有一只像咱们这样,能写能算,还能坐这儿听课呢?我顿时被问住,但是为了不显得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让他在猴子和人的领域遥遥领先于我,我问:那你说,人是从哪来的?他把报纸片放回他的灰色大衣里,说:刘一达说,他妈说,人是上帝造的。但是这个问题无法证明,你既无法证明人是上帝造的,也无法证明人不是上帝造的,我也觉得人应该是被造出来的,但是不一定是上帝,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忽然想起来刘一达和我说过宇宙的故事,我说:人不是从宇宙里来的吗?我的意思是先有了宇宙,才有了人,对不对?他说:宇宙是谁造的呢?这下我彻底投降了。我说:你赢了,我们是人造的。他摆摆手,说:不对,不对,我只是觉得,也无法证明,我只能证明他们不对,从逻辑上,可也无法证明自己对。我说:别跟我说逻辑和证明,上次摸底我数学考了三十几分。他说:我也是,你三十几?我三十二。我说:比你多两分,你那镜子整得多牛逼,怎么数学考这么点?他听我问起,马上把那次的考试卷子翻出来,指着第二题说:这道题其实用了一个很简单的定理,但是我在算的时候,发现这个定理有些不够,怎么说的,有点啰嗦,我就想把它弄得短一点,我又得证明短了之后的定理和原来的定理其实是一样严密的,你懂吧,严密,结果呢,他兴奋地搓着手,说:考试的时间就过去了。我看到他的卷纸上,第一题是满分,第二题的运算占满了卷纸剩余的所有空间,结果是零分。看来,他是把还有其他三十几道题这件事情忘记了。我问:最后呢,你的定理怎么样?他似乎有些高兴地说:错了。原来的表述,应该是最完美的。
我发现这个人有点脏又有点傻,可是他脏兮兮傻乎乎的似乎却比大多数干干净净的聪明人惹人爱,具体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也无法说清。
初一下学期的冬天,这座城市迟迟没有下雪,那时候足球还没有被完全取缔,其实严冬这么长,只要一场雪就可以把足球这项运动葬送。就在那个冬天,雪把地面覆盖之前,我开始懂得了一点踢球的窍门。足球来到我脚下之间,我能听见自己兴奋的呼吸,我的所有神经都把灵感传导到脚上,髋和脚腕随时准备把这只皮球控制得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无师自通地掌握了球的旋转,我发现要让球听你的话,就要让它在你的脚底下旋转起来,只用一个月的时间,我便可以带球的时候不用低头看它,让它自如地在我脚下打转,然后观察我的队友正在什么地方奔跑,对手正在从什么方向向我赶来。我热爱带球,就像一个婴儿热爱妈妈的乳头那样,无时无刻不想把它衔在嘴里。我讨厌传球,就算是所有人都向我扑来,而我队友已经排列整齐站在对方的面前,我也会勇敢地选择在所有人中间独自把球带出来,绕过队友,送进对方的门里。这也许是我那时生活中仅存的快乐,可我忙着把球踢得更加精湛,根本没工夫想到这是快乐,在我的生活已经全面褪色的时候,足球成了我紧紧抓住的色彩,我妄想,在这个操场上重新成为英雄。当时很多人讨厌和我踢球,因为他们会闲下来,除了向我吆喝着希望我把球传给他们,没有别的事可做,有几次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已经近乎于哀求:李默,传啊,传给我。我无动于衷,继续让我和我的足球舞蹈。有一次足球从我的侧面飞来,我用脚内侧把球轻轻停在半空中,看它像一只陀螺一样旋转,两个人站在我的身边,他们同时伸出脚希望把球踢走,我把身体从他们俩之间穿过,在他们以为我忘记了球已经在我身后的时候,我用右脚的后跟把球磕过两人的头顶,侧身把球抽进球门。我记得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把球踢成这样,也许是小时候玩藏猫猫练就了好腿脚,也许是我的野性在教室里隐藏了太久,只有这样的时刻我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可以奔跑,可以获得胜利的孩子。
霍家麟也是在那个冬天开始学习踢球,马上陷入痴迷。和我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后卫。可是他天生骨头发硬,两条腿跑起来就像操场上谁在搬一只两条腿的凳子。而且他的运动神经明显不如他的理科神经灵敏,经常是球到了近前,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是在想,咦,它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然后两条腿像是骑自行车一样,一通乱蹬,把球蹬出去。可他的脚却像是石头一样硬,经常把球踢过围墙,如果你不小心被他蹬上,一定是一个疼痛难忍的下午。他经常因为踢人惹事,因为他踢了人之后自己毫无察觉,对方已经在地上打滚,他已经冲着球追过去,抬起一脚把球踢远,有几次不小心踢在躺在地上的人脸上,对方一时不知道腿和脸哪一个部分更疼。等人家爬起来揪住他,他还无辜说:不是我,你弄错人了,踢了你,我一定知道的。
就在那次我把球从两人的头顶勾过之后(他是其中一个人之一),踢完球我坐在球门里,脱下鞋子,看着别人把手伸出栅栏买水喝,心里盘算着谁能让我喝一口。他坐了过来,也脱下鞋子,空气马上变味,他的袜子已经臭得发干,我相信如果脱下来,可以像两只靴子立在地上。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脚,我吓一跳说:你干吗?他说:你怎么踢得那么好?就是刚才,你怎么能,就是那么一踢,你怎么能想到那么一踢?我说:哪有工夫想,就是随便一踢呗,我还会别的呢。我把球拿过来,穿着袜子把球颠过头顶,等球快落到膝盖附近的时候,用脚把球在空中一带,球像被抽了一鞭子转起来,然后稳稳地落在我的脚面上。他瞪大眼睛说:你的脚上怎么像是有胶水?我把球踢给他说:你试试。不难。他站起来,我说,你踢球的底下,落下来的时候像我那么一带。他照我说的,结果一脚把球踢过了围墙,落在一个卖水的老太太的车上。老太太马上在墙那边骂起来:谁踢的?是不是丁班那个小傻子?迟早有一天我得让你踢死。他穿着袜子跑出去,抱着球回来的时候说:我不行,我的脚不够黏。
从那天起,无论什么时候踢球,他一定要和我在一起,他说:你上去,上去,过他们,我给你当后卫。他给我当后卫的方式除了把球踢出围墙和把对方踢倒在地之外,就是一定要把球传给我。在他逐渐掌握了长传球的技巧之后,这一特点变得尤为明显。他不在乎我是不是已经陷入重围,或者根本没有准备接球,有几次我稍一溜号,球已经飞到我的脸上。同伴们后来也逐渐发现了他这一癖好,看他要传球的时候就喊起来:霍家麟,还有我们呢。这样的话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队友,足球对于他来说不是十一制的,而是两人制的,就像是乒乓球里的双打。最可气的一次是我已经坐在场下,我刚刚扭了脚,他的球还是朝我飞过来,我狼狈地趴在地上把球躲过,然后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把他拉出来,说:你传给我之前,能不能先看我一眼?他说:我看了啊,要不我怎么知道传到哪?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得看一眼我是不是方便接球。他说:我怎么能知道?我想了想说:如果我也看你,你就传给我,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他说:我听你的。从那天之后就变成,如果我不看他,他就把球踢到界外去。
在我和他成为朋友之前,政治课换了老师,来了一个嬉皮笑脸的胖子,走进教室之后的第一句话是:我这课没什么用,该睡睡会儿,都挺累的,但是我还是得讲,你睡你的,咱们最好谁也别耽误谁。上了初二,政治课取消,我还是记不住这个老师姓什么,我只记得那个宋屁股,她为什么不来了,没人告诉我们,我想找人问问,可问谁呢,可能知道的人不敢去问,敢问的人又都不知道。我便说服自己,她一定是有了更好的出路,不用在这儿讲没人听的政治。我不敢相信她的离去和那个早晨有什么关系,我宁愿相信她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孩子的原谅,她一定是早已经把我忘了。
在我和他成为朋友之后,我和刘一达、霍家麟三个之间的三角形友情的最后一个边连上了,我们三个开始一起回家,一起聊天。我和刘一达成为朋友完全是巧合,他喜欢我是因为我能逗他笑,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而我喜欢他,除了他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之外,是因为虚荣,我和他走在一起,常想:别看我不怎么样,我的朋友可是个天才。而霍家麟却不同,他和刘一达志同道合,两个坐在一起就是无休止地讨论他们感兴趣的问题,轮番向对方发问,然后绞尽脑汁地为对方解答。我坐在他们旁边,一点不觉得无聊,我喜欢这样纯粹和自私的时候,不为老师,不为父母,只因为自己的热爱,我曾经也这样爱上写作文,爱上抒情、正叙、倒叙,可自从孔老师坚持不懈地给我的作文写上不及格的分数,然后在全班作为反例朗诵之后,我看见于和美、隋飞飞们鄙夷的笑容,这种热爱便离我而去,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上。看见我的两个朋友热烈争论,恨不得要揪住对方的头发,然后又因为一个完美的答案相视大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一个这样简单的人。更重要的是,霍家麟崇拜我,崇拜我可以在球场上作出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动作,他后来发现我能写大字,对于老师也有和他一样的不屑,他便更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可我知道我不是,因为我成绩不好,无法成为老师的宠儿,因为小时候养成的野性,我也无法成为老师的走狗,我是一个没有队伍可站的人,所以只好和另两个干脆没有看见队伍的人站在一起,他们是我的救命稻草,在我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孤独的时候,我抓住他们,组成一个看似与众不同的小团体,其实我只是在其中浑水摸鱼罢了。
那时候我不会想到,和霍家麟做朋友是我这辈子拥有的最好的回忆之一,就像我初一的时候不会想到,上到初二,霍家麟成了和刘一达一样著名的人。
初二开学的时候,学校的升旗仪式有了些变化。之前的一年,柳校长要求,每周一都要有一个班级派出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女孩,带上白手套,穿上特制的白色制服,在国歌声中把国旗升上天空。在国旗飘扬的时候,柳校长走出来,和升旗手亲切握手,大约持续五秒钟,然后拿出一个名单,宣布上一周都有哪几个人打架,买零食,早恋,上课看课外书,然后进一步指出这些人的哪几个是警告,记过还是留校察看。我们这个年级一共只有甲、乙、丙、丁四个班级,加起来不到二百五十人,那些出色的挺拔的漂亮的女孩在初一的时候已经轮番走上升旗台,有些人在升旗台上已经出现了许多次,也许柳校长觉得他已经看够了,于是到了初二,他决定自己亲自升旗,所以每个周一,我们都会看见他穿着特制的制服,带着白手套,亲手把国旗升上去,然后为他鼓掌,以表示我们知道他辛苦了,希望他能注意身体。之后他取消了宣布处分决定的环节,这个环节变成了一张大纸,贴在教学楼的外墙上,不单是周一,我们每天都能看到,有的时候,每天都有变化。取而代之的是讲演比赛,我们每个人都要轮流上去讲演,按照学号的顺序,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也许是他不再相信班主任们的眼光,要亲自把每个班级的每个人都看一遍,那时候女孩的身体和容貌经常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有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初一的漂亮姑娘到了初二很可能和一些初一的时候毫不起眼的女孩相比已经没有吸引力了。而我们这些男生其实是被连累的一群人,毕竟,如果只允许女生讲演,有些家长是不会视而不见的。
我们班的好几个人从此变成了讲演高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典腔调。任明哲讲演的开头通常是“有这么一个故事,我从来没向别人说起”,然后中间便是自己默默地帮助孤寡老人或者偷偷地为班级修理坏掉的桌椅,结尾一般写到“他们不会知道,一个人正在角落里,甜蜜地笑呢”,整篇讲演稿笼罩在一种鬼鬼祟祟的氛围里,好像他干的好事如果被人发现,他就要杀人灭口。于和美的风格是情绪饱满,从上台的第一句话开始眼里就开始饱含泪水,好像随时可能扑在柳校长身上号啕大哭,讲的故事一般和希望小学有关,因为她曾经给希望小学捐过一件崭新的棉衣,然后被邀请去学校参观。捐棉衣的当天我在班级,她妈妈错把新棉衣当旧棉衣放在了袋子里,她糊里糊涂的地交了上去,等老师发现之后表扬她,她真的哭了。她的结尾一般是“看见孩子们的笑脸,看见他们穿着我的崭新的棉衣,穿着单衣的我,突然觉得无比温暖”,这时她眼睛里的泪水便会配合着“温暖”两个字流下来,我觉得她可能心里想的是“突然觉得无比心疼”。高杰则高级得多,他是个天生的讲演者,声音浑厚,手势有力,他的特点是善于引用诗词歌赋和名人名言,毛泽东和辛弃疾是他使用得最多的两个词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和“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我就听过两遍,一次正赶上把他养大的外婆去世,他讲演的第一句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让我大为惊诧,又十分感慨,可中间的内容却不是思念,而是外婆的死对他的激励,最后他把手放在升旗台的栏杆上: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英雄气概重又回到他的眼睛里,让我十分泄气。
霍家麟登上升旗台那天,谁也没有防备他会给大家带来一个特别的早晨。他掏出讲演稿的时候,柳校长在旁边马上皱眉,他要求所有人都是脱稿的。他把讲演稿在手中翻滚几遍,找到了开头,念道: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下水井盖为什么是圆的。所有人笑得东倒西歪,汪海笑得蹲在地上,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在笑声中,他没有停下来,而是镇静地朗诵着:圆形的直径是圆周上任意两点的最长距离,你们知道,井盖如果掉下去,一定是两点之间的距离小于那个窟窿。柳校长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说:井盖掉不下去,是因为底下有东西卡着。霍家麟摇摇头:你肯定没看过《十万个为什么》,这是一个几何问题,不是一个是不是有东西卡着的问题。柳校长原来是一个体育老师,几何问题离他实在太遥远了,他说:你是故意扰乱升旗仪式的秩序。霍家麟说:我在发表演讲,是你打断我的。校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停顿了一下说:下周演讲还是你,题目是,他回忆了一下,说:《祖国在我心中》,回去向你们班的好学生学习,要讲得深刻,孙老师?孙老师狼狈地从队伍里走出来,他俯视着孙老师说:如果这个学生下周讲得不好,我就扣你的奖金。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奖金两个字,后来才知道,从初二开始,班级的纪律和成绩就和老师的奖金挂钩了。
孙老师的对策除了把霍家麟骂得狗血临头,说他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祸害,是害群之马,是腥了一锅汤的臭鱼之外,让高杰当他的老师,手把手地辅导他,还暗示高杰可以替他把稿子写好。那一个星期,霍家麟的草纸上写满了毛主席诗词,他好像对这些一点也不排斥,在高杰的悉心照料下,到了下一个周一之前,他已经背熟好几首。我提醒他,这次一定要脱稿,不要再给校长抓住把柄。他点点头说:现在已经一个字也不差了。到了周一,孙老师借给他一套干干净净的校服,然后把他拽到洗手间,盯着他把头发洗净。他再次登上升旗台的时候,整个人焕然一新,如果不是他下意识地手脚乱动,几乎和高杰长得一模一样了。他把麦克风拿在手里,环顾四周,等大家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大声背诵:今天我讲演的题目是《祖国在我心中》,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其他人一样,指挥家似的把一只手缓缓抬起:“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人生易老天难老,战地黄花分外香……下面,我来讲一下海豚的呼吸系统。”整个校园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和掌声,有些人吹起口哨,大家像是过节了一样,在这一圈围墙里面从未有人这么集中地给我们带来快乐。我一边笑得喘不上气一边开始担心,霍家麟这次可惹了大祸了。他在欢乐的节日气氛中讲道:海豚的呼吸是有意识的,如果他们想要自杀,只要让自己放弃下一次的呼吸就可以了。
之后霍家麟再也没有走上升旗台,而是走上了教学楼前面的大纸,他的名字后面写着:留校察看。
孙老师对他没有办法,她已经把所有能够毁灭他自尊心的话都说尽了,可他的自尊心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而是越发坚定地支撑着他坐在离黑板最远的角落,每天自得其乐地生活。我却渐渐感到有些吃力,看不见黑板,除了我的视力直线下降之外,成绩也不可以遏制地向着最后几名迈进,每次面对卷纸的时候,我都意识到这些题目的答案当时应该是写在了黑板上,而我看不见。有些题目明明可以答上来,想到也许曾经在黑板上写过更简便的解法,心里就动摇起来,觉得看不见黑板是一切的缘由,我是不可能解对的。刚开始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放任自由已经不足以让我说服自己,因为我爸妈已经不能够说服自己,他们的儿子不单是没有像小学的时候考在前面,竟然要成为最差的几个学生,这在他们俩每天十几个小时煮苞米卖苞米的过程里不断地吞浊着他们的耐性,我爸终于在一次考试之后,把我拖过来,用浸满了汗水的皮带抽了我的屁股,我喊着:爸,别打了,我只是,别打了,我只是需要一副眼镜。他停下来说:小兔崽子,你说什么?我说:一副眼镜,我看不见黑板了。他喘着气,把我妈喊过来说:穿上衣服,我们去配副眼镜,然后把皮带穿回裤子上。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走进一个眼镜店,眼镜的价格大出他们两个的预料,在确定了最便宜的镜框和镜片之后,我妈跑回家取了点钱,眼镜店的人让我们三个小时之后来取。回到街上,我爸问:还剩多少钱?我妈把钱掏出来数了一遍,说:三十七块钱。我爸看我一直在偷偷揉自己的屁股,说:走,我们去吃冰激凌吧。那条街上有一家冷食宫,卖五颜六色的冰激凌和冷饮,我小时候每到夏天,我爸都要带我去吃几次,我每次吃三个球,一个白色的,一个粉色的,一个巧克力色的。上初中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进去过。那天在取到眼镜之前,他们俩坐在那里看着我吃下十二个球,还是那三种颜色,每种颜色我都吃了四个,冷食宫里一个人也没有,因为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我吃到后来开始浑身发抖,我妈拦住我,说:别吃了,我们的钱不够了。那是我那个冬天里最开心的一天,虽然第二天我的屁股疼得不敢坐在椅子上,只能坐在椅子的一角,还得不停地变换姿势,而且我不停地拉肚子,拉到最后出来的是一种奇怪颜色的液体。
在若干年之后,大夫拿着我父亲的CT片,宣布此人已经无药可救的时候,那天的他默默看着我吃冰激凌的情景突然出现我的脑海里。他的一生就要如此这般走到尽头,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想,他这一生忙忙碌碌,没有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到最后,连动手术的钱都要东拼西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查出毛病那天,身上穿的是我高中时候的校服。可他一点不笨,读过不少书,下了一手好棋,可这些除了我和妈妈没人知道。要不是后来他在弥留之际,告诉我他生命里的闪亮日子,我真的会以为他的人生是巨大的悲剧。也就在那个瞬间,我才意识到我多么依赖他,好像只有在他的注视下,我才能放心大胆地吃下一个个冰激凌,虽然他经常揍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像每一个平庸的父亲一样,可他就像是一根房梁,顶着摇摇晃晃的屋顶,可屋顶从没有掉下来,而我就在这屋顶下面过日子。
留校察看的霍家麟说我戴上眼镜之后变得好看多了,我脸窄,是一个天生就应该戴眼镜的人,如果不是孙老师,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潜力,他就不行,他是个胖脸,戴上我的眼镜像是《地雷战》里的翻译官。我拒绝和他就此事调侃,也不允许他未经我允许碰我的眼镜,鉴于眼镜的花销占我家年收入的比例,如果我这次期中考试没有起色,那我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我鼻子上的眼镜突然成了我所面临过的最大压力,每当我清晰地看到黑板上的题目的时候,我便想到我没有任何借口了,我必须给这副眼镜一个说法。这个念头每时每刻都跟着我,我找不到摆脱它的办法,除了,自渎。每当我在棉被里,玩弄自己那东西的时候,我便忘了所有责任,只是不停地咽着唾沫,期待那一瞬间战栗的欢愉,然后带着疲惫和满手的精液睡去,有的时候一晚上要弄几次,第二天早上洗脸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黑眼圈,洗去手上滑腻的精液,痛苦的一天就此开始。有一天,霍家麟正在研究人的大脑构造,他把从市图书馆查到的数据摆满桌子,如同一桌丰盛的宴席,突然问我:哎,你手淫吗?我说:傻×,你说什么呢?你才手淫呢。他说:我当然手淫,但是以后我再也不了。我说:为什么?他说:有一个美国科学家说,手淫会损伤一个人的记忆力,当然是轻微的,我研究了人的大脑之后,觉得这种说法可能是有一点道理的。然后他便讲了一通他所发现的道理,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损伤记忆力?那东西怎么能够和大脑相关?这对我简直是致命的打击,我唯一的简单快乐的游戏竟然也和学习相矛盾了。从那天开始,每到晚上我把手放在那东西上,都会想到如果射出来,我的记忆力便会退步一点,这种情绪使我每一次手淫之后的负罪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第二天上课,我果真感到好多东西记不住了,脑袋不像昨天那样灵敏。我只好强迫自己放弃这项娱乐,每天晚上我都对自己说:不要玩,明天还要背书,或者,不要玩,明天有一个小考。偶然控制不住,事后马上在被窝里背一段白天的课文,看看记忆力被损害到什么程度,过了一阵,手淫从我生活里消失了,我开始失眠。
霍家麟晚上一定睡得很好,他每天看起来都油光满面,好像什么也不担心。他发现了我的问题,他说:李默,你怎么老淌眼泪?我说:昨天没睡好,楼上有人吵架。过了几天,他问:李默,这堂是数学课,你怎么拿着语文书?我揉了揉眼睛,把数学书拿出来说:昨天没睡好,电褥子忘关了。他说:嘿,你是不是担心这次期中考试?我说:眼镜太他妈的贵了。他说:你老坐这也不行,你还得往前坐,后窗户有我看着就行了,你还是得好好学习,咱俩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我早就不想学了。他说:不对,你要是学不好,你睡不好觉。我说:你不明白,我现在就是想学也学不好,前面一年落下太多了。他说:孙老师说,这次期中考试就考这学期学的东西,你先把这次考好。我说:我就算这次有进步,也考不了年级第一啊,还是得坐这儿。他说:咱们试一次,代数刚开始讲二次方程,几何讲切线,物理化学上学期刚开课,现在还讲基本概念,这几门我能帮你从头到尾捋一遍。英语我不会,你得自己背,语文会也没用,没准儿,这科就别看了,到时候看运气。现在离期中考试还有十五六天,从明天开始,咱俩六点半到教室,你背英语,我听着,你就当我能听懂,然后这一天你也别听课,咱俩复习咱俩的,就这么定了。说完,他开始在他的书桌上刻小人,小人长了一张窄脸,嘴角高高翘着,笑得很开心,然后他画了一个箭头,箭头的终点刻上了我的名字。我想了想,反正也睡不着,来教室坐一会儿,我也不损失什么,他的理科我是相信的,比刘一达不差。跑起来被人一枪打死也比坐以待毙强,我决定跑起来,当个移动靶试试看。
那次期中考试成为我初中三年唯一的巅峰,我考了年级第一名,几何代数物理化学加起来丢了一分,英语出奇简单,大家分数相近,语文题出得很怪,作文是让用白话文写一首唐诗。那首唐诗我恰巧背过,是杜甫的《从军行》,小时候金老师让我们背的时候,还要背上注释,所以每一句的意思和典故我都倒背如流,几乎不假思索地把作文写完,大多数人写的完全是另一个故事。这一科决定了成败,我的总分甚至史无前例地比刘一达还高出五分,高出隋飞飞十分,高出于和美十二分,令所有人瞠目结舌。刘一达很高兴我竟然能超过他,晚上一起骑车的时候他说他挺愿意考第二的,如果第一是我的话,他说他希望第三是家麟,他还说我应该把初一的几何代数再好好看看,他可以给讲讲,这样我将来考试就不用害怕了。隋飞飞、于和美几个人显出极大的愤怒,成绩出来那天,她们突然不和我说话了,好像我的第一名是趁她们不注意从她们那偷的,她们看我的眼神是看小偷的眼神。霍家麟在成绩出来的时候,一下从书桌里跳起来,撞翻了桌子上的几本书,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在反复说:成了吧?成了,成了,虽然他的总分比我少了一百多分。可在孙老师把我调回前排的时候,他又不停地用袖子擦鼻子说:李默,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你的草纸够吗,我这有草纸,你拿点儿。好像我不是被调到前排,而是被调到另一个学校。然后在书桌上刻了一个胖脸的小人儿,嘴巴两边耷拉下来,箭头冲下,指着他自己的胸口。
我把成绩单拿回家的时候,我爸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比我还要近视得厉害。我妈穿上工作服出去买了一斤肉馅,回来包了两屉猪肉芹菜馅的饺子,我爸就着饺子喝掉了半瓶 “老龙口”,然后非要拉着我出去走走,碰到邻居便指着我说:我最讨厌我儿子戴眼镜,别看这次考了年级第一,但是我还是讨厌他戴眼镜。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有一件事情出乎了我的意料。成绩出来没有几天,霍家麟下课的时候把我叫到厕所,我们的厕所一般是打架和谈机密之事的场所,我见过乙班的一个男孩正蹲着拉屎,突然跑进来几个人趁他屁股露在外面,裤腰带卡在胸口,把他揍了一顿,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跑没了,他又蹲下来把屎拉完。我还见过有人扶着厕所的墙拿着一封信大哭,我以为他是就剩这一张纸能够当作手纸了,结果他哭完之后把信叠好揣起来然后撒了泡尿走了。霍家麟却是来说正经事的。他告诉我他在老师的办公室听见,教育局出了一份档,我们学校今年有一个去新加坡留学的名额,在那里读高中大学,学费全免,还发生活费,只是需要毕业之后在那里工作三年。我说:这事需要在厕所说吗?今天有体育课,你球鞋带了没?他说:带了,带了。我还没说完呢,老师说,教育局的档上写,这个名额应该给这次期中考试第一名的学生,那不就是你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想拉屎,赶紧解开裤子蹲下,说:你还听见啥了?他站在我面前说:我没听见别的,老师这两天找你了吗?我说:没有,她把我调回前面就没找过我。他说:那就对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前站的是隋飞飞。说完,他满怀期望地盯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和他心有灵犀,可是我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说:然后呢?他说:你怎么比我还笨?你没听汪洋说,孙老师现在在自己家里开了个补课班,又怕被人抓住,隋飞飞就帮她在班里拉皮条。我说:什么叫拉皮条?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听我妈说的,反正就是帮她拉学生,你懂了没?我说:我说最近孙老师讲课好像老是说一半话呢,原来那一半留着回家说。他说:我操,你还是没懂。她是想把那个名额给隋飞飞,这下你懂没?你拉屎真臭。我说:我是第一啊,档上说是我,她也说了不算。他说: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鬼,你最好去问问她,让她知道你知道了。我说:对,我问问她去。然后我一边使劲一边开始想象新加坡是什么样子,开始想象我远离了这里的一切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是什么样子,我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一辈子唯一的机会,像小时候被锁在屋里的时候一样,捅开后窗户,爬过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跳在邻居的院里,再爬过一扇高我两头的木门,落在街上,然后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新生。我笑起来,笑容旋即僵在脸上,我说:霍家麟,你带手纸了吗?霍家麟掏出怀里的笔记本,撕了一张空白的给我。
第二节课刚好是英语课,我准备下课就跟着孙老师去办公室。孙老师却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起立坐下之后,她说: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的李默进步很大,大家鼓掌祝贺他。掌声过后,她冲着我说:我就知道你有潜力,所以把你放在最后一排,你这种学生,就得用激将法。我心里想:你对霍家麟用的也是激将法吗?然后她不看我,对着大家说:但是,这次考试的数学卷纸的倒数三题,出现了很多误判,数学组讨论了之后,发现很多同学的证明方法虽然和标准答案不一样,但是也是正确的,所以决定给一些同学修改分数,老师们虽然辛苦一些,可是只有这样,成绩才能公平一些。她拿出一份新的成绩单,说:这个事情对我们班的影响不大,只是,我看看,年级第一是我们班的隋飞飞,李默是第二名,还都是我们班的学生,而且就算是第二,李默的进步已经很大,大家鼓掌祝贺他们俩。我没有鼓掌,趴在桌子上。整整一堂课,我都没有把头抬起来,我怕看见老师,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就是怕看见她的脸。下课的时候,霍家麟走过来喊我:李默,体育课了。我没有动,我感觉如果我把头抬起来,这一节课流出的眼泪会从臂弯里淌出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听见他跑出去了。现在回忆起来觉得真的奇怪,我初中三年只流过那么一次眼泪,之后的很多年也是除了吃完大蒜然后不小心揉到眼睛基本没有掉过眼泪,只有那么一次,眼泪毫无预兆地袭来,几乎把我冲垮,好像我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天然的预感。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有些恍惚,我没有向我爸妈说起,说了只会更加印证他们的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能为力的。我的恍惚是因为我一直在和自己讲话,说服自己新加坡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和这样的地方发生关系?霍家麟一向喜欢胡思乱想,谁要是相信他的话一定倒霉,他还说人不是从大猴子进化来的,关于新加坡的故事就和猴子的故事一样,只是他小世界里的幻觉。
突然有一天傍晚,孙老师几乎是把门撞开,冲进屋子里,她的脸完全变了样子,像是谁刚刚刺了她一刀,她正要找兵器刺回去。她喊道:李默,霍家麟,给我出来!我俩还没有站起来,她已经跑过来,先是我,然后是霍家麟,她拽住我们校服的领子,把我俩拖出教室去。我不敢相信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几乎是把我们俩一个胳膊夹一个,提进校长室,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也不过如此吧。我还来不及想我们到底捅了多大的娄子,就已经立在校长室里,而这时候我发现,我爸妈竟然都在,还有两个中年人站在他们俩旁边,应该是一对卖肉的夫妻,因为男的系着一个围裙,上面都是血和油,如果不是刚杀过人,那就是刚杀过猪。我看到他的脸,忽然明白他就是霍家麟的爸爸,两个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脸就像是霍家麟的脸不小心掉在地上,被过往的行人踩了几年。霍家麟的表情比我平静许多,他好像知道这样的阵仗是为了什么。系着围裙的男人突然冲过来,一脚把霍家麟踢倒,说:操你妈的,你活着就是要要我的命,你再不死,我和你妈就都让你气死,踢死你,踢死你我给你偿命。他和着自己的节拍,把霍家麟踢得满地打滚,女人并没有上去拉住他,而是两手拢在袖子里,小声说:挣的钱都给你花,你这些年花了多少钱,你把我们挣的钱都花了你。老霍,回家再说吧,老霍。我爸这时候走过来,拉住他,说:同志,这不是打孩子的地方,也没有这么打孩子的。他把两只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好像刚才是用手踢的,说:大哥你不知道,以后不是他死,就是我死。霍家麟趁机靠着墙站起来,手捂着肚子,人突然小了一圈。在他们走动的时候,我看见柳校长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阴沉着脸,好像在等小鬼们闹完了,在生死薄上打钩。他说话了,我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近地对人说话,感觉是在听录音机。“霍家麟,这张大字报的落款是你的名字,我现在想听你亲口说,这张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霍家麟说:是我写的,不是别人。“好,那是谁把它贴在校长室的门上的?是你自己,还是有别人?”霍家麟说:是我贴的,没有别人。霍家麟的爸爸这时又抬起腿踢了他屁股一脚。柳校长说:同志,这不是菜市场,孙老师,如果他再打人,你就把黄师傅喊过来。黄师傅是我们学校资格最老的德育处老师,每天都带着手铐上班。霍家麟的爸爸说:校长,我就是想让他站直了,你给我站直了。柳校长继续对霍家麟说:同学,你要想好,你的回答对于你很重要,你现在还小,不要以为讲朋友义气是多么光荣的事情,搞不好会耽误你一辈子。他说:我从不骗人,这张纸是我写的,草稿我可以拿给你看,在我的书包里。也是我晚上贴上去的,用了一卷透明胶,我怕有人帮你撕下来,你看不见,我贴了三层。柳校长点点头,大字报一直摆在他的桌子上,一张四开的卷纸那么大。撕下来的人当时一定费了一些功夫,整张纸没有一点损坏,透明胶粘在纸上,字迹就像写在水里一样。
柳校长把它递给孙老师,说:你给几位同志念一念。孙老师接过来,小声念:大字报……柳校长说:大点声,你不知道大字报怎么念吗?孙老师努力笑了笑,大声念:大字报:炮打孙老师。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柳校长,我是初二丁班的一名学生,李默也是初二丁班的一名学生,孙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英语老师。李默是这次期中考试的年纪第一名,我不是,隋飞飞也不是,李默应该去新加坡,不是我,也不是隋飞飞。孙老师……念到这里她停下来,有些不知所措,霍家麟小声说:篡改。原来她不认识“篡”字,这不奇怪,我们的老师们经常会不认识一些字,语文老师倒是认字多些,可是有时候会把考试分数算错,她会被两位数之间的加法搞糊涂。孙老师排除了障碍继续念道:篡改分数的做法违背了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五讲四美,以德治国和柳校长制定的校规,我坚决拥护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五讲四美,以德治国和柳校长制定的校规,我要向孙老师这种行为开炮,不止一炮,如果她不改正,我还要继续开炮,我愿意做一门拥护毛主席、邓小平同志、江泽民同志和柳校长的迫击炮。最后,我想说的是,去新加坡的应该是李默,不是我,也不是隋飞飞。此致敬礼。初二丁班,你的炮手,霍家麟。校长室里安静下来,霍家麟的文采超出我的预料,他竟然称自己为“你的炮手”,他竟然还要拉拢柳校长做自己的后盾,我一度不敢相信这是他写的,可是确实是他的字迹,忽大忽小,弯弯曲曲,一个念头忽然穿过惊讶和怀疑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柳校长说:开炮这个词你从哪学的?霍家麟说:我们曾经做过一道阅读题叫《炮打司令部》。柳校长点点头说:霍家麟,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有什么事情可以讲,我们学校一直鼓励学生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你们想些什么,才能更好地教育你们。我心里想:完了,后面是可是。柳校长说:可是,你的方法是极其错误的,极其偏激的,你的这篇东西,是会毁掉一个年轻教师的,也会毁掉我们整个教师队伍对于学生的爱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摇头说:我说的是事实。她先错的。柳校长说:这个我会调查,谁错谁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允许类似的事情再次出现在我的学校里。霍家麟的妈妈说:校长,你给他一次机会,他是一时冲动,而且他也不是为了自己。我爸马上说:校长,这件事情和我们家孩子可没有关系,我们家李默完全不知情,他我还不知道?他没那个胆。霍家麟的妈妈哭起来:霍家麟从小就老实,别人说什么都信,他就是让人当枪使了。霍家麟说:妈,这件事情就是我一个人干的,你诬赖别人干什么?霍家麟的爸爸的右手应声动了一下,他应该是想到了黄师傅,手没有举起来,嘴里说了句:你等回家的。柳校长摆了摆手说: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这件事情我已经心里有数了。这件事情虽然和李默有关系,他一进来我就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孙老师改分数的做法如果确实有问题,学校绝不姑息,一定严肃处理,该谁去新加坡就谁去,按照上级的档来。他挪了挪面前的茶杯,靠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钱,对霍家麟说:这是三千块钱,退给你,这是你留校察看的记录和这三千块钱的收据,这不是开除,名义上你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中考我们也会安排你参加,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上学了,我们学校的老师教不了你。然后他对着霍家麟的爸妈说:如果你们俩觉得我的处理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向相关部门反映。一会儿孙老师会安排你们在收据和相关材料上签几个字。孙老师,送几位同志出去,刚才是张宇接的他们吧,一会儿让他把几位同志送回去。
晚上走进家门,我爸正坐在饭桌后面抽烟,他问:真有新加坡这回事吗?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霍家麟从哪听来的。他说:校长说有档,那应该是有这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我们谁也没看过档。我妈拿着一把筷子,撒到桌子上说:吃饭了。我爸说:嗯,去洗洗手,吃饭吧。然后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
过了两天,学校的教学楼上,记过和留校察看的学生的名单旁边,出现了一张红榜,是这次期中考试的最终成绩,第一个不是我,也不是隋飞飞,是一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名字,看名字应该是个女孩子,不知道她后来在新加坡生活得好吗,那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孙老师连续几个星期情绪极坏,把隋飞飞都骂了几次,还取消了我们的体育课,她经常在讲课的时候突然开始数落我们,从骂我们脑袋笨开始,最后一句一般都是:你们这帮白眼狼。
从1998年的冬天,到2008年的冬天,这十个春秋,我经常和霍家麟见面,他初中毕业之后去了一个极差的高中,念到高二退学回家。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家里,白天睡觉,等他爸妈睡下之后起床看书,前面几年他一直在研究解析几何和电磁铁,中间几年好像说发现了宇宙里反物质存在的证明,这些研究和发现都属于他自己,他从未想过让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知晓,更没有想过要去考个夜校或者学门手艺,到社会上混口饭吃。他一直靠着他的爸妈卖猪肉猪排骨猪血养着他,他爸开始的时候经常要把他打出去,可他很禁打,每次挨完打,躺在床上就能睡着,第二天还是赖在家里。后来,他爸得了膀胱癌,命暂时保住了,膀胱没有保住,腰的附近就多了一个尿袋,每天要倒几次,还得定期打消炎针,于是就打不动他,只能躺在床上指着同样躺在床上的他骂,他有时候会回嘴,因为他知道虽然两张床离的很近,可对于他爸却是无法逾越的距离。两个每天躺在床上对骂的男人要靠着一个女人独自卖肉来养,我经常会想象这三个人是怎样痛苦的一副组合。到了二十一世纪之后,霍家麟得到一台计算机,是一个亲戚淘汰下来的废品,他每天跑到图书馆,终于自己把计算机修好了,还学会了偷邻居的网线,他说:反正他们晚上都睡觉了,我和他们谁也不耽误谁。没多久,他又学会了用代理器上一些国外的网站,他不怎么懂英文,可他说他能看懂,我不知道他能看懂些什么。
我们每周都要聚在一起踢球,他的脚还是那么硬,穿的也还是初中时候的校服,他后来几乎没怎么长个儿,自行车后面夹着初中时候的破书包。无论我站在哪儿,他都要把球传给我,有时候会惹一些陌生人不高兴,我只好拉着他走掉,我可不想和他一块儿挨揍。有一天他跟我说:这周他不能来踢球了,他要练功。我说:练功?他说:嗯,练气功。我说:我还以为你不信这个。他说:这个不一样,他解释了我很多疑问。他告诉我什么叫作真善美。几个月的时间,他不断瘦下去,不知道他是在练气功还是在喝减肥茶。没多久,法轮功在全国闹出了乱子,霍家麟又出来踢球了,可是心情看起来很不好,他说:李默,原来都是假的。我说:什么是假的?他说:气功是假的,说气功是假的人也是假的。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觉得他又出来踢球就是好事情。可从那儿以后,他的身上开始起了变化,他不再和我讲,他在做什么实验,他心中的宇宙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演变,而是经常和我谈起中国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历次运动,领导人之间有怎么的龌龊,谁是谁的干儿子,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对政治和近代史发生了兴趣,而且主要是政治黑幕和近代野史,后来我渐渐明白,原来他是在为自己的沉沦找原因,关于宇宙和自然界的问题已经不能给他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准确答案。他告诉我:中国依然处于文化大革命的时代,大跃进也没有结束,只是执政者变得更加高明,迫害知识分子和亩产万斤之类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只不过不再是赤裸裸的那种,而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地进行,用人们感觉不到的方式。虽然我混得也不怎么样,可我不能同意他的说法,我告诉他这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苦难依然在民间流行,但是已经完全不是我们父辈经受的那种。而且我们都太渺小,都不配把整个时代作为对手,我们应该和时代站在一起,换句话说,自己要先混出个样来。他也完全不能同意我,他说他拒绝和这样一个令人恶心的时代同流合污,他说这个时代迟早要经历一场流血牺牲的革命,而他随时准备上战场。我说你这样活法,革命还没有来到,你已经先成了烈士了。
在很长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可我们也没有因为对时代的看法南辕北辙而疏远,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踢球,然后找一个饭馆,喝上几瓶啤酒,他讲他的信念,我讲我的生活,好像在面对另一个自己自言自语,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干脆变成一种光有诉说而没有倾听的谈话。我们唯一的共同话题是追忆我们的初中生活,我这才发现他把那段时光当作他一生里最美妙的时光,尽管他企图和整个体制对抗然后被碾了个粉碎,可是他觉得那时候他能和他最好的两个朋友坐在一个教室里,不管当时他受了多少迫害,他管这个叫迫害,他还是无比怀念他仅有的两年的初中生活。到了2007年,一天他兴奋地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他一生的研究方向。我问:什么方向?他说:朝鲜。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还以为他想要到朝鲜留学,可是朝鲜是不是有大学我都拿不准。他说:我要研究朝鲜这个国家。我说:那个国家有什么研究的?那时候朝鲜正和美国闹别扭,说自己兜里其实揣着原子弹,别看你过得好,我扔你一个,你扔我一个,咱们两个国家就都回到史前了。他说:你不知道,朝鲜太重要了,他是我们的过去,也是我们的未来。我说:照现在看,我们的未来即便不是美国,也不可能是朝鲜。他说:你不知道,李默,这方面你真的不知道。我心想,好吧,那我就不知道吧,在家研究朝鲜,总比时刻准备着提着冲锋枪上战场让人放心。之后他便经常和我说,朝鲜最近饿死了多少人,而粮食都给了军队;朝鲜怎么把中国的援助物资换成了毒品,然后又换成了武器;金日成是一个孤儿,是苏联人从森林里捡来的,选他是因为他没有亲人也就六亲不认,可以狠到底。我开始觉得有趣,像是听评书一样听他义愤填膺地讲下去,可是随着他研究的深入我开始有些担心,他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变得小心翼翼,有的时候环顾左右,好像随时要塞给我一张秘密图纸。有一次吃饭吃到一半,他正小声讲着朝鲜政府怎么改装老百姓的收音机,让它只能收到一个频段,就是朝鲜中央广播电台,突然他喊道:老板,结账。我说:干吗?我还没吃完呢。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又喊:结账!出来之后,他告诉我:那家饭店不安全。我说:哪不安全?他说:坐我们侧后方那个人有问题。我的心里升起来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而根据我对于预感的经验,不好的预感通常都要成真。我这次的预感是,我的朋友好像是要疯了。
在我父亲生病的时候,他被杀猪的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导致此事的直接原因是他把他家养了五年的猫掐死了,他怀疑这只猫是间谍。我没有时间去看他,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想到了我这个认识了十二年的朋友,虽然他已经疯了,可是我还是想找他说说。他接到我的电话马上听出是我,他说:默,你一定是有事找我。我说:你还好吧。他说:我很好,我尽量表现得像个疯子。你那边出什么事了?我尽可能平静地说:我爸今天去世了。他说:叔叔遭罪了吗?我说:最后他肺子里长满了肿瘤,他是给憋死的。他说:肺癌最惨的是,人被活活耗死,叔叔这种还算可以了。我爸的癌症最近也扩散了,我希望他赶快死掉,起码还能像个人一样死掉。我说:既然人要死,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他说:其实,人是不会死的,因为,人在死去那一秒已经不是人了。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说:我进去的时候,大夫问了我无数的问题,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我问:什么?他说:我问她: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放不放无辜的人?我说:她放吗?他说:她笑了,说,欢迎你,这里都是像你一样“无辜”的人。
当他在我父亲葬礼的清晨,提着书包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怀疑我不但睾丸出了问题,因为过度劳累,我的精神也出现了幻觉。可马上我知道这不是幻觉,一辆救护车从他身后赶上来,车上跳下来几个男护士,七手八脚把他擒住,他向我喊道:默,别哭,我在这儿呢。他被拖上车的时候,灵车也发动起来,我坐上灵车,向外洒起纸钱,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驶远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父亲头七之后,我挂着孝走进他的病房。精神病院在离城区很远的地方,也围着铁丝网,可比我们学校的网高出很多。大夫说,他已经认不得人了。我说,一个星期之前他还认得我。大夫说,被抓回来后,他的病情恶化得厉害,院里也加大了药量,辅以物理疗法。他的病房干净得很,没有油渍,没有乱堆的书本和草纸,只有一排白色的病床。他的床靠窗,我把水果放在窗台上,他正坐在床上看书,是《时间简史》,我知道他初中时候就看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之后又重看。他好像没有发觉他的床边多了一个人,我叫他:家麟。他抬头看了眼我,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这儿怎么样?他把眼睛移回书上,说:此地甚好。我想起来,这句话他曾经给我讲过,是瞿秋白临刑前说的。我说不出话来,在他的床上坐了一会儿,我说: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出来的时候我们一起踢球。他像是没有听见,等我站起来,他突然看着我,说: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我这有草纸,你拿点儿。我找到他的手握了握,走了。
大夫说我走之后,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袭击了护士,禁止我再去探望。
我再也没踢过足球。
责任编辑 王多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