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

冯璇

50米，30米，20米，前面不远就是岸了。那里怎么如此安静啊，没有车，没有人，到处是绿草和鲜花。快看快看，还有蝴蝶。多好啊，在这个人潮汹涌的世界里，哪还能看到蝴蝶啊！它们悠闲的样子让人嫉妒。她重新调整了呼吸，并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住……啊！怎么了？手脚突然被什么缠住了？她拼命地想甩掉，却怎么也无法挣脱。前方雾气蒙蒙的，眼睛也看不清了……她有些慌了，开始挣扎，大喊，却都无济于事。她极力屏住气，快要窒息了。

她惊呼着坐了起来。

又做梦了。

她看看四周，静静的，黑洞洞的。她本能地抓过被子，护住胸，然后用臀部蹭着床。床随着她的动作晃悠起来。咕咚咕咚地传来一阵水声。

什么破水床。她嘟囔着躺下，继续看着天花板，当然什么也看不清。就是这床闹的，这几天，她一直在做关于水的梦。

她不知道几点了，却不想开灯。她讨厌明晃晃的光。看来离天亮还早。这是直觉告诉她的。她决定再好好地睡一觉，反正定时了。她把被子往上拉的同时也扯住了那份心安理得。

随着叮咚一声清脆刺耳的声音，她再次睁开了眼睛，把目光落到手机上。屏上的光亮告诉她，声音是从那里来的。

她光着脚下了地，一把抓住了桌上的手机。一条短信出现在眼前。

睡了么？

她看了发件人，手机里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三个字。此刻这三个字烫着她了。她的手一抖，手机像一只小兔子惊慌地下滑，她倒着双手，总算没让手机跌落。

这三个字她太熟悉了，单位一进门的展示墙，走廊里的读书笔记，连同工资表，防火责任人，甚至是捐款的大红纸，到处都是。无论在哪儿，这三个字一贯地出现在最前面，让人觉得它既代表着一种权力又隐匿着一种威严。她平日里对这三个字有种莫名的畏惧，或者说有些怵，特别是出现在手机里，任何时候都代表着不是命令的命令。

她像捧着烫手的烤红薯，不不，不是烤红薯，烤红薯丢到地上也就罢了，大不了收拾下卫生。她觉得手上简直捧了个炸弹，丢与不丢都会把这个夜炸得体无完肤。

此刻，年龄阅历，还有职场上的经验告诉她，那头在等待着她的回应。

今天是出差的最后一晚，偏偏这个时候的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试探？考验？抓紧机会？她突然想起闺密的话，女人要学会利用暧昧，要善于抓住时机，懂男人给你的暗示……

她和丽是多年的好友，她们一样，都来自乡村，大学毕业，工作，嫁人，有着差不多相同的经历。而丽这几年一边工作，一边忙着做生意。几年工夫，换了房买了车。记得丽多次点拨过她，要巧妙地运用职场的机会，在不失身的情况下还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丽还说了，男人越是得不到你，你就越好。记得她听到这些的时候，一愣一愣的。她承认，自己是个愚钝的人……可是这时候的三个字，非同小可。

是不是他寂寞难耐？据说男人十天没接触到女性就会想入非非。这时候外来的一点吸引，就会让男人马上出轨。要不宾馆怎么会有“特别服务”。那些人都是男人在外临时充饥的“小食品”。我可不是小食品，我没那么贱。

要她跨过这道门推开对面的门，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等于把自己送到泥潭里，就是挣扎着爬上来，浑身上下也是臭不可闻。她嘴上顺势嘟哝着，却依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努力地回想晚餐时的情景……对，他是有些不一样，竟然端起酒要敬她，还说，最后一天了，怎么也得喝点酒。同事们都知道她喝酒，这时有人起哄，喝点儿喝点儿，硬是把一杯酒端到她眼前。记得他还伸出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给她递过来一瓶果汁，大哥不为难你，不喝不勉强。

大哥？他把自己封为大哥？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那口气和平日一点都不一样。怪不得同事们都抢着出差，一是可以和领导近距离接触，二来有什么要求在这样的场合可以轻松自如地提出来。

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在咱单位是老黄牛型的，认真，耐劳，不争不怨。我心里有数啊。必要的时候一定会考虑你。

她听到这话，简直要哭了。

说完他仰头干了一杯，一手亮着空杯，一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拍……

的确是不一样啊，他在单位的时候端着肩膀，目不斜视。特别是那脸，像浆过的布，板板的。谁都知道这张脸只要一淋上水，那渍就会漫延到无边无际。对了，晚饭结束时，他说别忘了把药带上楼。大家都知道，他平时血压高，随时备药的。她还想起来，他们一同乘的电梯，就在大家快到房间的时候，他强调了谁也不要关机……随时待命。这其中是不是有暗示的意思？不对啊，他平日里也总是这样强调，不要关机啊，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再仔细想，对了，他拍她肩膀的时候不是拍，是捏，捏了一下。她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还一个劲地拍打着左肩，仿佛有什么不洁的东西透过衣服钻到肉里，她这人就这样，毛病……现在看，难道这个细小的动作和这三个字有关联？

直到一阵凉从脚下漫起，她才知道自己光着脚已经站了半天了。她哆嗦了一下，重新跳到床上。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咕——咚。

她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小心地看了一眼，依然是那三个字：睡了么？

质问？焦急？或许还有一点不耐烦……

真的不能再拖了，要回，快点回。她输入了两个字，没有。她迟疑了，久久没按发射键。

她假设，这两个字回过去，是不是他还会有下一句，你过来，或是……我过去啊。如果要是那样，她又该怎么办？答应？跟一个没有任何感觉的男人直接办那事，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至少她是被迫的，那和强奸有什么区别……这事发生在其他女人身上可能不算什么，甚至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就像闺密说的，女人这辈子和几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很正常，谁能保证这一生不出轨。

可是她不行。老公那样爱她，虽不能给她荣华富贵，却是掏心掏肺的那种，这也是她目前最引以为荣的。当然，她这个年龄也知道，出轨也不会影响什么，顶多心里会内疚……不答应，对方可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如果今天晚上有点故事，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很多的“好事”会降临到她头上。比如调到一个轻闲的好部门，或者给自己创造某种机会，当个部门负责人什么的;反正一定会有很多很好的“比如”。如果得罪了他，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么……多么尴尬啊，自己以后的竞聘、职称……那还不统统泡汤。

那个该死的梦，不，这个该死的水床。要不是一动就响，她是不会醒来的。她是个觉大的人，到哪里都会睡个天昏地暗。当然也不会看到这几个字。明天早上看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想到这儿，索性就当自己没醒来。她把手机关掉，眼睛重新合上的时候，再想睡，却睡不着了。

她是个木讷的人，不声张，不抢眼，这可能和她来自农村有关。加上自己长得也一般，无论皮肤还是身材，是掉在人群里找不出的那种。可在工作上她是认真积极的，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当然也不会处处争风。以前，她还有点心气的，至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平庸下去，随着丈夫的买断转岗，还有孩子课业的负担，她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个巨浪打得措手不及站立不稳。紧接着眼前一片茫然，她哪还敢张望什么，只一味往岸上奔，那种负重泅渡的感觉时时令她窒息。生活生活。生，容易;活，真的不容易。

她内心深处不安分的细胞早化成了一股可怜的乞求，让她重新调整着自己，并加倍地顺从着某种命定，某种必须的甘心。还有一条就是，不要失去眼前这份工作，哪怕再累。

每天她是第一个来的，在上班的路上她要计划好一天的工作，否则工作是干不完的。通知、文件、宣传稿之类的事情天天包围着她。有时下班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打更的都来了。她不善言辞，不会来事。这个不死不活的文化部门，别看不起眼，哪个人都是有来头的。就说单位那几个小年轻吧，不是上头的某亲戚就是某某的特殊照顾。没几年纷纷提拔，嘴上管她叫姐，其实都是她的上司。单位里有了急活，他们会推给她。她明白单位的潜规则，她像一头驴子，专心致志地围着这盘磨，她觉得自己没挨到鞭子已经很不错了。

疲惫地回到家，丈夫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丈夫是学设计的，他的环艺设计还拿过奖呢，在房产部门合并重组的会上，把他这个拿着笔的设计师和揣着卷尺的瓦工们一下子都推到了市场，显然他在这个零工市场里不遭人待见，先不说他钢钎一样的身板，单那副瓶底厚的眼镜就让人质疑，这着实也太为难他了。她说日子不是过不下去，不是还有我吗？他火了，一个男人待在家里靠老婆养着……她劝慰他。她知道他心里的苦，时间久了，他好像适应了从设计师到宅男生活的转换，时常做出开心的样子，还说系着围裙拿着抹布接送孩子做家务真的不错。她听得出，这话含着太多的委屈。

时间真神奇，像一块特别的油漆，一点一点地涂抹着他吞噬了他。她焦急，他知道那个曾经的他丢了，丢在可怕的柴米油盐里。不行，她不甘心，她要打捞，她要挽救，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可是每天面对着他的好脾气，他的无可挑剔，她本来窝在心里的火怎么也旺不起来，他小声小语小心翼翼的，要知道在经济上不独立的人，是无法挺直腰杆子说话的。他已经够可怜了。她一路上想好的骂词，一面对他，像瘪了气的车胎，怎么也无法按她预定的行程出驶。面对着她进门就杵到眼前的饭菜，她常常如吞铁钉子一般。

一次两次强压着熄火的滋味终于让她更加沉默。他更加小心，时时像做错了事随时听候主子痛骂的太监一样，这种情形甚至带到了床上。她看着从里到外日渐软塌塌的他，离婚两个字闪现了。她当时倒吸一口气，在他没能耐时离开，忘了他们刚刚成家的时候，他帮她供养自己的弟弟妹妹。那时他们收入都不高，巨额的学费常常让他们不得不从口里省。他没抱怨过一句。记得那时她便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这个人。仅仅因为他不赚钱养家就有这种念头，是不是太不地道了。再说了，你看周围的夫妻，不是今天吵就是明个闹的，到真正离了的时候，又哪个找着舒心的了。唉——人活着可能就这样，不缺钱的时候，缺爱，有爱的时候就一定缺钱。

老天其实很公平。

粗布素衣，净面朝天，那些时装、手包、高档的化妆品，她只有望望。单位的人每日地淘啊、购的，她怎么能看不见呢？有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不到四十，却是大妈式的衣衫，菜色的脸，整个人看上去像市场上打零工的。哪个女人不想着保养呢？哪个女人愿意这样破罐子破摔？就这副样子，还有什么好事能轮到自己呢！闺密说了，一个女人要是不自信，别想着有什么好事轮到头上。这点，她分外地懂，更相信一个靓丽的女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那种挡不住的诱惑。机遇，尊敬，甚至左右逢源。再看看自己，就是扫街的见了都不会主动搭讪的。想到这些，她的心尖上掠过一丝悲凉，甚至还涌起轻生的念头。一个没有前途差不多等同于混死的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她还觉得自己面前总有条过不去的河，拦她挡她。有时，她想，要是生出一双翅膀就好了。那样就不会远远地观望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的枕边湿湿的，头也有些晕。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短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她吸了下鼻子，一看时间，还早。距离早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一丁点动静。

她告诉自己，一会儿大大方方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像平常一样。

她一年到头极少有出差的机会。按说这次也轮不到她。本来指定的人突然病了，直到临行的头一天，主任才通知她，并说这次和领导出行只负责给领导拍照。她平日里极少摆弄相机，还是当天晚上现学的，好在这玩意不复杂。可是她还是有些不安，时不时回放着，重要人物无论出场还是坐下，她都用手里的相机盯着。生怕有什么不妥，到时补救都来不及。

餐厅里，她和另外两个同事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这时重要人物过来了。他主动来到桌前，和大家亲热地聊着。她无意间瞥了他一眼便坐立不安了。她一再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你看他，谈笑自如，不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吗？我凭什么胆战心惊。

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她才打开手机，紧接着咕咚两声。她的心提了起来。

她怔了会儿才看短信。原来是老公发来的。

儿子要吃德克士，我们奢侈一下行吗？

她想赶紧发短信制止，却因为道路不平，无法完成。这时她的电话响了。

是儿子。

儿子在电话里洋溢着喜悦，说爸爸领他出去吃饭了。

她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有钱了啊，不过了？把电话给你爸爸。她感觉到，儿子一定噘起了小嘴儿。

你把你自己当成大款啊，还出去吃，卫生不卫生，再说了，外边吃一顿等于在家吃多少顿啊，你不是当家么？你不知道柴米贵么……那边一句话也没说，她感觉到，他一定在哄着儿子，她也想象到了，她的语气一定像水枪，直接把儿子的热情熄灭了。不知怎么地，她想好好地对着电话怒骂一下，可是窄小的空间里一点也不允许。撂下手机的时候，她觉得嗓子冒烟了。

上班工作，下班回家。日子还那样过着。那天她听同事说单位要重新竞聘了。她早就拿到了副高职称，可是这些年，一直没有岗。这次如果能竞聘上，至少工资还能上去。那可是她梦寐以求的。别看多几百块钱，煤水电费出来了吧，孩子的费用也会解决一大块。接着她又坠入了不安之中，按说这次论资排辈也轮到她了，可谁能保证她就能聘上啊。

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些焦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打通这个环节。她平时和这些领导顶多见面点下头，连人家住哪都不知道，再说了要上门，怎么也得有份拿得出手的礼品。重了拿不出，轻了人家不待见，那还不如这样空着两手。还有，到时怎么说？直截了当？那得把头皮硬成什么程度，铜墙铁壁？然后呢，他会是什么表情？嘲笑？木然？还是故意拖着长音，这个吗？我会考虑的……一想到那张脸，她怵了。

如果今年没评上，就还要等，再等上个几年，自己无论是年龄还是精力更没有优势了。假如那天真和他那样了，至少现在不用这样为难。你想想，有过那事的男女，跟夫妻又有什么区别？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有点无耻了。生活就是生活，不是小说，哪来那么多假如。

回来后，她投入到工作中，也渐渐忘了这事，有时迎面遇上，她会不自在，仿佛偷东西未遂让人抓住了把柄。这多多少少影响了她的心情和状态。眼下刚刚撂下这事，却又要面对新的问题，她最怵的就是硬着头皮，那是天底下最要命的滋味，比死还难受。

她每天都在想这事，那天她憋得实在没法儿了，想找丽商量一下。她最有主意了。

她还没表述完，丽就在那头教训她了，啊，这事你都掰扯不开，这些年你可真是白混了……你傻啊，这事不就是明摆着，你还等什么？还等人家主动约你？你就直接去开房……他不就想要那点事……要得到就会有失去，天下任何好事没有主动找你的道理……你要争取，争取，你明白吗？

她在这头委屈地点着头。

这几天她还想着去办公室直接说，不行就算了。

经过丽的一番点拨，她知道了他已经把要表达的意思在出差的最后夜晚都表明了，你竟然没给任何回音，就冲这一点，已经卷了他的面子，他不记恨自己才怪呢……也真是的，还把自己当成天仙公主了，人家能抬眼看你一眼不错了。那些明眸亮齿的都没把自己当成天仙公主，你这个小门低户倒金贵了？金贵这两个字一蹿出来，她心头猛然盈满了万般委屈，自己之所以不等同于那些女人，就是把自己的身体看得金贵，高于一切。良家妇女这个词在当时多么土，多么叫人嗤之以鼻，可是这个词里有那个高贵的自己，不仅是心，还连同衣衫里包裹的每寸肌肤……她怎么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要扒光了自己，去做那种相当于交易的交易……谁让自己穷困，那还要什么尊严。

她的泪像个小玻璃球，噼里啪啦地打在衣衫上。

这种不安折磨得她每天昏昏沉沉的，老公看她脸色铁青，以为是工作累着了，那头变着法做些可口的，这头还要细细地问，她解释得体无完肤。最后她不耐烦了，吼道我得病了！癌——她一下子吐出了这个字。

老公的嘴巴当即被吐出的这个字打晕了，好半天没缓过气来。她继续。

癌——心癌。

老公怔怔地盯着她，目光像一把小锥子，带着透视的风声。她相反倒安静得像一幅画。当小锥子沉默地收藏起来之后，她听到了他的叹息，那声叹息抻出的沉重，透着十足的无奈、无助。以后老公再没问，他觉得她在单位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这更坚定了她的决定。

那天，她觉得不能再拖了，因为她已经觉察到机关其他人已经眸足了劲了，就差弦离箭了。

是啊，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得到、失去，更没有无缘故的等待。

对，就这么办。直接去开房，然后打电话告诉他哪个房间，然后……进入主题，再然后像两口子在床上聊天那样把这事说了。她逼迫了自己，像逼着自己去赌场一样，不管输赢，总是要出局的。

自己就玩这一把，就一把……对了，要准备好安全套，可别染上其他病什么的，那可就亏大了。啊，还要洗澡，最好再喷点香水，据说男人喜欢那种淡淡的香，还有，最好还要穿上一套什么性感内衣，要他一进门就知道，衣服包裹下的她要胸脯有胸脯，要紧致有紧致。

那天她把办公室的门关好，拽出抽屉最里头的那个化妆盒。那是丽送给她的，还说她不难看，怎么也要学着化点妆。记得当时她看了看，然后就把它放了起来。今天重新打开它，小盒子里的红红绿绿令她一时不知从哪下手。最终她慌里慌张地蘸了点唇彩涂在唇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着实吓了一大跳。本来不大的嘴此刻夸张地又厚又大，特别那红，分外耀眼，像刚刚喝过人血……她狠命地擦了。

像个妓女。她骂了句。

她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单位，到了郊外的一家宾馆。亮身份证，拿房卡，那个女服务员冷漠地看着她，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嘲笑。她旋即上楼，像个刚刚作过案的小偷。电梯升到目的地的时候，她的腿分外酸软，摇摇晃晃一步一喘，看上去，分明是个大病未愈的人。

反复酝酿着这个电话怎么打，即不能像工作汇报，又不能太温柔，否则说不定会吓着他……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表达的，反正他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一个小时之后，他会准时到。

她不安地坐在床边，看着手里的房卡，405。 她像被什么咬了一下，后背一阵阵发冷。405，她重复着。记得小时候她看过一部叫《405谋杀案》的电影……她觉得空中突然掉了块黄泥，正打在她的心尖上，糊得她半天喘不过气来。她快速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她无聊地朝外看着，人，车，你来我往的。

看着看着，突然一个蓝色的、钢钎一样的身影跳入她的眼中，她揉了揉眼睛，没错，是他，那件衣服油渍麻花的，她前天刚刚洗的，她还问怎么弄的？他支吾了半天没说上来。

她快速关上门，看到出口两字她不辨方向地奔了过去，顺着楼梯跑。当她的脚步停留在一楼时，她看见他正扛着一箱啤酒吃力地走上来。只见他把酒放在吧台，想跟刚才那个女服务员说什么，而那个女服务员正歪着头在接电话，脸上浓情蜜意的。他没打扰她，像一截老实的木桩，一心一意安分地杵在那里。怪不得他最近总是很晚才接孩子，怪不得他的衣裤总是脏兮兮的，原来他背着她在偷偷地做这样的零工。

服务员终于抬头了，看着啤酒箱，大声地呵斥了他，只见他哎哎地应着，点头哈腰的，脸上堆挤着讨好的笑……最后他对着那个女服务员解释了什么，然后又把那箱酒扛在肩上。这时，她才发现他的手上还拿了个泡沫垫。她想得出，那个脏垫子要么是扛酒时的垫肩，要么是等活时的坐垫。她不敢想象，他在街道的灰尘暴土中张望的情景。要知道他是设计师啊，他应该拿笔的，不是扛啤酒的。他说，要她像幸福得跟别的女人一样，穿得好，吃得好，有经济实力打扮自己，记得她当时给了他一白眼，那个白眼一定太重了，打疼他了，还有她的嗤之以鼻，他之所以能冲到这份上，一定是她的冷脸子把他推了出去，一定是。他为这个家，为了她，竟然能去做这些，他不是说等同学电话吗？要准备南下的吗？还说到时自己就像春天的枝，重新发芽了。可是，可是……他竟然背着她在做这些。而此刻的自己……那样下作。

只见那个身影吃力地走着，高楼，商厦，周遭来往的车辆人群，一阵一阵地吵着，似乎要把他整个淹没，他仿佛在那里挣扎着、硬挺着，显得孤单又可怜。她猛然间迈开了腿，她想跟他一起走，不管风里雨里，还是春秋冬夏，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因为他们是亲人。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一个人。

突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和平日一样，带着一股子她不容忽略的威严。她刹车般地停止了脚步，回头。

随后她的思维出现了断章。只见那个人继续朝她走来。她倒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接上了她的上一页。

你第一次请我吃饭，我怎么也得给你个面子。这个地方好，有特色。

啊，啊，是这样。我……她面无血色语无伦次，甚至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怎么啦……不舒服。

不不，你请，请……她的头晕乎乎的，她就势跟在他后面，她甚至记不起是怎么跟他在电话里说的，只觉两脚沉重机械，整个人像个喘气的木偶。

还是他说话了，这在他坐下的时候。她依然没转过神来，她像平日里听报告一样，规矩地站着。他好像让她坐，她听着，可身子却依然僵在那，甚至连眼都不敢抬。

其实你平日里的工作我早就看在眼里，这次的岗位设置，副高指标非你莫属，我还想说，下一步在管理位置上也要考虑到你，全局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敬业的人，机会不给这样的人还给谁……他还说，说单位里都像她这样独当一面为他码牌，他这个领导就更好当了。

这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她终于抬起了头。只听他说他还有其他事，本来也没想吃饭的，只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举动怎么也不能扫了她的面子……说完他站了起来就走了。

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对她说，噢，那天，我们出差，我药遗落了，我想问你看没看到，还好……找到了……那天是不是影响你休息了。

她愣怔了半天，一头雾水，她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不由得一阵阵发烫。她看着外面，夕阳大片大片地投下来，跟她的脸色一样。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