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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写的人

2015-04-01张涛

鸭绿江 2015年4期
关键词:石牛甸子根子

张涛

丁老炮儿

远看,是一团秋草,和老边甸子上的秋草没什么两样,枯着,黄着。近看,是一件蓑衣,用老边甸子上的蓑衣草编的,好些年月的一件蓑衣了,下摆的一处地方断了扣,用细麻绳系着。

蓑衣一半儿铺,一半儿盖,只露出丁老炮儿的一张脸,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甸子上,像是在看天,可是,那两只眼睛,却闭着,似乎睡着了。他的手上,握着一杆老火枪。

在老边甸子,枪法好的,让人竖大拇哥的人物,才配叫老炮儿。

丁老炮儿的火枪,是他爹传给他的。还没有老火枪高的时候,他就是老爹的跟屁虫,老爹朝枪筒里装火药,装铁沙子,他就会从枪身上拔出探条,接过枪,一下一下在枪管里捅,让火药变得瓷实,铁砂子才能飞得远。老爹披着蓑衣趴在发黄的蒿草里,他趴在老爹的蓑衣下,枪响了,雁,或是一只,或是三两只,从半空朝下落,击中要害的,直接就落在了甸子上,不动了,捡起来就是了,伤了腿脚抑或一只翅膀的,要在空中飞出老远才落下来。他呢,早就从老爹的蓑衣下蹿了出去,猫捉老鼠一样扑向那只落地的雁,眼看着一伸手就抓住了,可是,那只雁又撒开翅膀跑了几步,倏地飞了起来。受伤的雁,飞不远,又落下来,他终于抓到了手上。

老爹的枪法好,一次,一枪竟打下六只雁。他呢,最多的一次,才打下五只雁,他觉得对不起老爹的那杆枪,发狠不能输给老爹,不但要一枪打下六只雁,还想一枪打下七只雁,八只雁。

北雁南飞,多在白露前后。二十四个节气,车轮一样地转,转到了白露,白露过后是霜降,霜降过后是立冬。在辽东,到了立冬,棉衣就要上身了。然而,离立冬还有一个月,丁老炮儿却已经穿上棉衣了。丁老炮儿不但穿上棉衣,还在棉衣的外面披上一件雨天才会用的蓑衣。每年每年,寒露前后的日子,雁群开始南迁了,丁老炮儿就要到甸子里去打雁了。他藏身在蒿草间,把自己装扮成一团蒿草,这一藏,少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多则大半天。穿棉衣,是防寒。披蓑衣,是伪装。

秋,到底就是秋。天,高了,蓝了;云,白了,轻了。满眼树们,草们,一天天淡去了绿,染上了黄,黄也由近而远地淡去,淡到了无的极处,就是遥遥的山影了,起起伏伏的,一派淡淡的蓝,似乎一阵风吹过去,那山影就会随风飘去。当然,好多年过去了,淡淡的山影,还是淡淡地立在老地方,悄悄地守着老边甸子黄了青,青了黄。

丁老炮儿依旧闭着眼睛仰面躺在蓑衣下。

为什么叫老边甸子?大清朝修了柳条边,保护老祖宗发家的地盘,守着人参貂皮河珠,边门的章京常骑马巡视,所以叫老边甸子。老边甸子横跨柳条边,边里边外,大得没了边了。石牛河呢,就从山里挤出来,一路明亮,在甸子上弯着,曲着。岸上的树影,在河里漂着,摇着。河,一直弯到望不到的地方,湮入了天际,汇入老洋河,进了黄海。石牛河的两岸,是沼泽,自然就水草丰茂了。高高的树上擎着鸟巢,低低的草丛里跳着蚂蚱,间或会有一只或几只叫不出名的鸟,从柳毛棵子里倏地飞起。河里呢,游着鱼虾爬着蟹。夏日里,一些光着屁股洗澡的孩伢伢大打水仗。沼泽的后面,是农田,农田的后面,就是或近或远的村落了。辽东的老边甸子,不但生出了蒿草、树木,村庄也生出了好多的故事。春上,老边甸子就是菜篮子,各种各样的野菜一茬茬吃不完,到了秋日,那些野蒿野草就成了各家各户的烧柴。一个老边甸子,养着不知多少的人家。当然,也养着丁老炮儿。

一青一黄,又是一年。雁,开始了又一次的迁徙。

遥遥的雁声里,丁老炮儿睁开了眼睛,仍旧仰面躺着举起了老火枪。猫有猫道,狗有狗道,雁呢,也有雁道。那些雁,排成一字也好,排成人字也好,总是从石牛河拐了大弯的上方飞过。这一点,丁老炮儿比谁都清楚。

枪口随着天上的雁阵移动着,移动着,整个老边甸子都屏着呼吸等候着一声枪响。可是,雁阵离去了,丁老炮儿扣在枪机上的那根指头,却一动不动,只有黑洞洞枪管,直直地指向空荡荡的天。

从小守着一个打雁的老爹,丁老炮儿满脑壳雁的故事,经常和人讲,说是他老爹说的,蜂有蜂王,雁有雁王,雁王不只有三宫六院,还有七十二妃,所有的母雁,都是雁王的老婆。

人就说,当雁王好啊,媳妇多。丁老炮儿点头,又摇头,说,老天爷公平,好事给了雁王,出力的事,也是雁王的。天上风高,飞在前面的雁,最费力气,谁在前面飞?雁王。到了晚上,一群雁团团聚在一起取暖,还要派出雁哨,大冷的天,别的雁都睡了,只有雁哨,眼皮都不可以眨一下,得时时刻刻竖起耳朵听,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就长叫几声,头雁就带着雁群飞起来了。

丁老炮儿不但知道雁的故事,还知道打雁的规矩。秋天,头一群南去的雁,是探路的,好汉,不打,放过了头一群的探路雁,再往后,就可以搂火了。可还有一个规矩,枪举起来,可以打二雁,可以打三雁,就是不可以打头雁。打下头雁,那些雁就散了群,伤天理,打雁的,会瞎了两只眼睛。

丁老炮儿放下老火枪,又闭上了眼睛。

久久地等待。丁老炮儿觉得有点儿冷了,从蓑衣下摸出一个酒葫芦,取下盖子喝了一大口,盖上,又闭上了眼睛。

一团团白的云,静静地浮在远处淡蓝的山影上,浮在黄了的树们、草们的头顶上,一动不动。难说过了多少时候,一阵隐隐的鸣声,从村子后面的山群里传来,声响越来越大。丁老炮儿睁开了眼睛,一队黑色的影子驮着雁声飘来,雁阵,在他的头上摆出了一个人字。丁老炮儿又一次举起了老火枪,枪口又一次随着雁阵移动着,移动着。打雁,讲究枪法,枪砂子再快,飞到雁身上也得时间,怎么瞄准?打二雁瞄头雁,想打三雁瞄二雁。话是这么说的,可是,枪砂子飞出去是喇叭状的,瞄头雁打二雁,距离太近,说不定哪个散沙子就飞到头雁身上了,误伤了。所以呢,最多只能打三雁瞄二雁,决不能瞄头雁打二雁。这,也是规矩。

枪声响了,眯着眼睛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丁老炮儿的手指,不知为什么抖了一下。一只雁,在半空里栽了一个跟头,接着,像一块石头从天上落了下来,在石牛河里溅起一片水花。

——头雁!

枪落到了地上,丁老炮儿闭上了眼睛。半空里,雁群瞬间乱作一团,胡乱地飞着,哀哀地叫着。他像一下子被抽去了骨头,在地上瘫成一堆烂泥。

好一会儿,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立在石牛河岸上,腰弯成了一张弓,瞅看着那只雁在水波上起伏。那些被枪声惊得散去的雁们,又重新聚到了河的上空,一声声叫着,追逐着水中的头雁,一点点远去。

丁老炮儿把那杆老枪狠狠地抛了出去,在半空里划了一个弧线,落到了河水里。接着,他又把蓑衣扔到河里,瞅着蓑衣在水面上漂漂摇摇一点点远去,他转身走了,步子迈得老大。

可是,走着走着,他停下了,悄悄转过身子,一步步回到河边。瞅了瞅,裤子也不挽,就下水了,弯腰低头,嘴巴都贴到水面上了,摸了好一会儿,到底把老火枪从水里摸了出来。

又一阵雁声传来,丁老炮儿提着水淋淋的枪,拖着两只脚朝村子走去,走到村头的铁匠炉门口,他立住了脚,门开着,刘铁匠领着徒弟正打铁,炉火一片红亮。他瞅着,砰砰啪啪的打铁声,格外响。

丁老炮儿进了铁匠炉,刘铁匠停下锤子,说:

“丁老炮儿,知道我嘴巴馋了,给我送雁来了啊。”

丁老炮儿不语,眼睛直直地瞅着红红的炉火。刘铁匠发现丁老炮儿的大半截裤子,两条袖子,都是湿的,打趣他:

“丁老炮儿,打到了雁精啦,把你拖水里去了?靠炉子近点,烤烤,不收钱。”

丁老炮儿没去烤,说:

“大兄弟,求你个事,把这枪筒子,给我烧红了。”

刘铁匠瞅了一眼丁老炮儿:“丁老炮儿,咱俩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怎么来祸害我了,你这枪筒子里,又是火药又是铁砂子,捅炉子里,炸膛了,我小命没有了不要紧,老婆孩子,都去喝西北风啊!”

丁老炮儿把枪倒过来抖抖,说:“空的。”

刘铁匠说:“你这是中了哪份的邪,我把你枪筒子捅炉子里头,你打不成雁了,我嘴巴馋了,找谁去啊。”

丁老炮儿:“我不打雁了,洗手了。”

刘铁匠不信:“你丁老炮儿我还不知道,晚上恨不能抱着老火枪睡,秋风一凉,两只眼珠子都发光,不打雁了?不打雁了你还能活吗?”

丁老炮儿说:“头雁叫我打掉了,两只眼睛要瞎了。”

刘铁匠不信,打了半辈子的雁,会把头雁打下来,斜个眼瞅着丁老炮儿。

丁老炮儿说:“活该,搂火的那一会儿,手爪子抖了,把头雁打下来了。”

刘铁匠说:“你不打雁了,就把破火枪扔了,不扔,去卖废铜烂铁,用不着捅炉子里啊。”

丁老炮儿说:“我扔河里去了,舍不得,又从水里捞出来了。”

刘铁匠说:“你舍不得扔了,就舍得烧了?”

丁老炮儿不说话,却把老火枪捅到炉子里去了,刘铁匠去夺,丁老炮儿死死不放手。正争着抢着,炉火里突然蹿出了火苗,老炮儿一惊,把枪拽了出来,是枪管下的木托着火了,刘铁匠手快,立马夺过枪捅淬火的石水槽里,一股青烟升起,拿起老火枪,托着枪管的木托烧去了一小截,三道箍着枪管的铜箍,最前面的那道,烧得瘪到一起,后两道箍,没烧到,枪管还在枪身上。

刘铁匠说:“这回好了,打不成雁了。”

丁老炮儿从刘铁匠手里取过老火枪,瞅瞅,又捅进了炉火里,只是捅得没有上次深,只把小半截枪管捅进去。

刘铁匠说:“行啊,真不要了啊,好,烧吧。”

丁老炮儿说:“还能装药,烧。”

没一会儿,枪管烧红了,丁老炮儿就抽了出来。

“你给我挽个结儿,枪筒子,探条,一块儿挽。”丁老炮儿说。

探条是一条细细的钢条,附在枪管上。

“就当是根铁绳子,系上。”丁老炮儿又说。

“还当根绳子系上,挺明白啊,你自个儿系吧。”刘铁匠说。

“我要是打铁的,还用你?”

“那好,你好好看着,我教教你怎么当铁匠。”

刘铁匠接过枪把子,瞅瞅,把红红的枪管前端放到砧墩的圆形尖角上,拿起铁钳子咬住,把枪管连同探条一起,在砧墩的圆形尖角上绕了一圈儿,取下,又用铁钳子折了一下,再把铁钳子伸进圈儿,咬住枪口,一拽,枪管和探条一起,像绳子一样被系了个结儿。

烧红了的枪管和探条,在刘铁匠的手上,就是一根面条。

“学会了吧?烧火棍,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不过,你这东西,当烧火棍,都没有人要。”刘铁匠说。

“你什么眼神?枪筒子系了个绳结儿,少什么了?什么也没少,老火枪还是老火枪!”

丁老炮儿接过来,捅到淬火的石槽子里边,立时,水槽子里又冒起了一团青烟。

冒着青烟的枪举了起来,瞅着那个系成绳子结一样的枪管,刘铁匠笑了。

“丁老炮儿啊,这回满意了吧?”刘铁匠逗丁老炮儿。

“好,好,这回,火药装不进去啦,铁砂子装不进去啦。”丁老炮儿说。

枪管系了绳结儿的老火枪,仍旧挂在丁老炮儿家的北墙上,时常地,丁老炮儿就会把眼睛盯在老火枪上,盯了一会儿,就会把老火枪从墙上取下来,拎到屋外,端平,随便对着远处的一棵树或是天上的一块云,做出瞄准的姿势。系成绳结儿的枪管,瞄了不也白瞄?瞄了是白瞄,可是,丁老炮儿手痒,管不住,总要端着起来瞄那么一会儿。

丁老炮儿喜欢端着他的老火枪随便瞄个什么东西,可是,从来不朝天上的雁阵瞄,一次也没有。

老边甸子上的树们、草们,一次次由青而黄,驮着鸣声的雁群,一会儿变成个一字,一会儿变成个人字,一队队横过石牛河的天空,丁老炮儿的两只眼睛,还都是明明亮亮的。

“我该瞎眼。”丁老炮儿说。

“两只眼都该瞎。”丁老炮儿说。

赵荷包

赵荷包这个人,怎么说呢?

男人的烟荷包,女人的针线荷包,都是小东西,巴掌大。赵荷包中等偏上的个头,并不矮小,村里的男男女女,却都叫他赵荷包。而且认为,他这个荷包,还不是男人的烟荷包,是女人的针线荷包。烟荷包,装的是男人味儿。针线荷包呢,外面绣着花花草草,里面装的,针头线脑,鸡零狗碎,就像那个赵荷包,花里胡哨的,不管用。

把一个男人比成女人的针线荷包,自然是个贬损。可是,没办法,在人们看来,赵荷包可能还不及一个女人。

难怪村里人斜眼看赵荷包。腰杆子直得像旗杆,却弯不下去,庄稼地里的活计,哪样也干不出个模样,用老辈人的话说,是个半吊子庄稼人。家里三亩一分地,扶不正犁把,颠不起粪筐;秋收了,掰苞米棒子,顶不起棒子筐,扬场找不到风口,码个秫秸垛,还得用根木杆支着。顶多也就能耪个地,锄头还没个准头,能把青草当青苗留下,把青苗当青草铲去。家里呢,没有车没有马,只有一头小毛驴,种地了,耥地了,都得求人家的牲口。日子过得紧巴巴,别人看着,都替他急,替他愁。他呢,不但不急,不愁,还有心思去唱蹦子!

蹦子,是二人转的前身,属称蹦蹦戏,地蹦子。女的包头,男的扮丑儿,一男一女一副架。一个人,喜欢唱唱蹦子,也好,可得有唱蹦子的本钱。像姜大牙和水上漂那一副架,逢年过节,红白事,孩子生日、老人做寿,有人请。可那个赵荷包呢,比不会唱蹦子的,能扭巴几下,能唱上几口,可蹦跶了多少年,也还是个二混子,半个角儿也没熬上。没熬上就没熬上,稳下心来好好种地,也好。可他呢,还是好那一口儿,只要听说老边甸子哪有唱蹦子的,近的三二里地,远的十里八里,都撒着欢儿朝那奔。奔去了,人家唱几场他看几场,看过了,还不罢休,又跟着人家唱蹦子的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出去三五天不回家,常事。唱蹦子,去看看,一回半回,三回五回,行,一出去三五天不回来,像车轱辘一样转着看,转着听,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而且,赵荷包不只是看,还张罗着自己也搭一副架。平常时日,只要有人愿意和他搭伙计,哪怕是一个那扭那唱都不如他的二混子,他也搭架子。对方要是个扮丑的,他就蒙头上一块花布扮包头,红脸蛋,红嘴唇,飞起媚眼,像个女妖精;别人要是扮包头,他在脸上抹一把白粉当丑儿,斜了眼,歪了嘴,蹲下身子满地走矮子。哪怕没有搭档的,只要有人想听,想看,他呢,一个人扮两个角儿,一会儿是装傻的丑儿,一会儿是浪丢丢的包头。扭着,唱着,就扭出了唱出了一身臭汗。二两棉花纺一纺,老边甸子打听打听,像赵荷包这样不知道过日子就知道瞎嘚瑟的,有没有第二个?没有。

话虽这样说,但是,雨天,雪天,正月里的闲散日子,村子里的男女,倒也愿意往赵荷包家里跑,去看赵荷包唱蹦子。进了屋门,叫一声:“赵荷包,来点粉的。”赵荷包立马应声:“好——来——!”

那么,就扭着唱开了:

一轮明月照西厢,

二八佳人巧梳妆,

三更张生来相会,

四顾无人跳粉墙。

有人吆喝:“赵荷包,这还叫粉啊?那个亲嘴的怎么了的,唱唱。”

赵荷包抱拳拱手:“我说三叔二大爷,大哥老兄弟啊,你们想听个粉的,我也愿意唱个粉的,可有一宗,你们睁开眼睛瞅一瞅,这屋里坐的站的,不都是老爷们,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老妹子,还有烂眼边子他二妗们,俺要是粉了,不知道得挨多少下笤帚头子了。你们抬抬手,给俺留个脸吧,今个就不粉了,来个热闹的,《猪八戒拱地》。”

《猪八戒拱地》,看过不知多少次了,好看。那么,就看着赵荷包一会儿是猪八戒,装呆卖傻,一双眼睛色迷迷的;一会儿是小媳妇,扭着水蛇腰,羞答答,火辣辣。就有了一屋子的笑声。

能白听赵荷包唱蹦子,村里人心里也舒坦。可是,还是看不上赵荷包,肚子都填不满,还有心思唱蹦子?花花肠子!

让村里人看不惯的,还有一宗,赵荷包嘴巴馋,不会过日子。

清明,土豆栽下了,八十天还家,可是,没等到土豆花落,他就馋吃土豆了,就去地里骟土豆。怎么个骟法?跑地垄间瞅,看见地垄土有裂缝的地方,把一个手指头探进去,缩手,一个嫩生的小土豆就到了掌上,小到什么程度?大的,鸡蛋黄大,小的,指甲大,那些叫他骟下的土豆,等长到了起土豆的时候,小的也有鸡蛋大。有骟驴骟马骟猪的,别说在官道南,就是在整个老边甸子,有几家舍得骟土豆的?白白糟蹋东西!

还有,菜园子的墙边,障子边,家家户户都种上苞米,见光多,通风好,为的是早点下来,能接上大田的秋粮。他呢,苞米棒子青青的,头上还顶着红绒绒,就掰下来。掰下来就掰下来呗,用刀削了,煮了粥,三穗苞米就能煮一锅,够全家吃一顿了。他呢,才不呢,锅底下烧着呢,还穷讲究,青绿的皮儿不剥就放火里烧,说是青苞米不剥皮,烧不煳,还嫩,格外香。是嫩了是香了,隔着两个大门,就能闻到烧苞米的味了。

烧青苞米好吃,谁不想吃?可有一样,三穗苞米煮了,够上一家人吃一顿。三穗苞米烧了,一个人就啃了。日子有这么过的吗?除了他赵荷包,没有第二个。

也就是因为又穷,又馋,又爱唱蹦子,赵荷包快三十岁了,才娶了媳妇。可有一宗,别看赵荷包瘦得像根旗杆,媳妇却长得高高壮壮,脚大,手大,屁股大,虽不会扶犁,却能点粪。不但能点粪,粪筐子拎到手上,大步迈起像刮风,一步一点,那粪,点得快,点得均。秋上,掰苞米,满满一筐棒子顶在头上,沉沉稳稳,半点不比庄稼把式差。

而且,很快地,媳妇就给赵荷包生下一儿一女。人们就说:“真是的,什么人什么命!”

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媳妇又给赵荷包生了一儿一女,赵荷包高兴,进出家门,都是哼着蹦子调儿。在地里起土豆,赵荷包忽然馋粉条子了,没等土豆进家,直接挑着两土篮子土豆去了官道南的李粉匠家,去换粉条。李粉匠家,毛驴正拉着石磨把土豆块子磨成浆,半条粉条也没有。赵荷包就急了:“新粉条没下来,去年的陈粉条,也成。”李粉匠说:“去年的粉条,早卖光了,一根粉条也没有了。”赵荷包就把两土篮子土豆放在李粉匠家,特地嘱咐李粉匠,头活粉条下来,他就来拿。

赵荷包挑着空土篮子走了,却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集上,买了二斤陈粉条,到底解了馋。

吃上了粉条,赵荷包就把换粉条的事忘了。秋了,见赵荷包没来,李粉匠就给送过来。进了院子,就听得屋里赵荷包和媳吵起来了,立住了脚,就听赵荷包说:“你唱啊。”媳妇说:“你唱就行了,我听。”赵荷包说:“不行,你也得唱,咱俩一副架。”媳妇说:“俺才不唱呢。”赵荷包说:“你再说一遍。”媳妇说:“不唱不唱,就是不唱!”赵荷包吼:“不唱?你敢!”接着,就听得屋里啪啪啪啪几声响。媳妇说:“拿个破笤帚头子吓唬谁?有本事,你打呀!”赵荷包说:“你当我不敢!”接着,就听到媳妇嗷嗷地叫起来。李粉匠一听,不好了,这两口子打起来了,急忙忙迈进了屋子想去拉架。可是,进了屋子,见笤帚头在炕上,赵荷包一条胳膊箍着媳妇,一只手正伸在媳妇的腋窝下,把媳妇弄得笑个不停。见李粉匠来了,媳妇的脸红了,在赵荷包的身上捶了一小拳头:“你个死鬼,非要人家唱,还胳肢人家。”

李粉匠说:“赵荷包,你的日子过得真舒坦啊,一天到晚蹦子蹦子的,油瓶倒了不用扶,自个儿唱蹦子,不过瘾,还让媳妇一块儿唱。”

媳妇说:“老李大哥,你说的不对,俺家荷包啊,油瓶子要是倒了,不是不扶,他得走过去,踹上一脚。”

媳妇笑了,赵荷包笑了,连李粉匠也憋不住笑了。

李粉匠放下粉条要走,赵荷包不让,说:

“这粉条,该是我去取的,你倒送上门了,不能让你白送,坐,我给你唱一个。”

李粉匠说:“就我一个人,你就给唱一场,我多大的谱啊?算了算了。”

赵荷包说:“这两天,没唱没跳,身上哪个骨缝都痒,你这要走了,我上哪去找人来啊。”

不由分说,赵荷包就扭了起来,又是包头又是丑儿。

伪满洲国倒台的前一年,赵荷包的儿子十二岁,闺女十一岁,十二岁的儿子和十一岁的闺女都雇给老边村的卢千户,儿子当牛倌,闺女当磨倌。赵荷包又出去看蹦子了。这一出去,村里人十多天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又过了十来天,一天早上,赵荷包家的大门上贴出了大红对联,喜庆的喇叭声满村子响。原来,赵荷包头天晚上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领着个黄花闺女回来的。黄花闺女多大,十八。

赵荷包娶二房了,村里人自然去喝喜酒,见了赵荷包的二房,男人们的眼珠子长到了二房的身上,女人们的眼珠子也长到了二房的身上。也难怪,那个十八岁的二房,杨柳细腰,脸蛋长得那个俊啊,贴到墙上,就是一张画了。吃过了喜酒,未等走出大门,人们的嘴巴就闲不住了,说:“大房壮得像头牛,二房嫩得像朵花,等着看赵荷包的热闹吧。”

“那是。没听说么,家里想遭殃,二房先上炕。”有人附和。

好几个人点头。

也许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可认真说起来,也不全是,娶了二房的人家,摔盆砸锅,打破头挠破脸,甚至出了人命的,都不是新鲜事。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想象中的热闹并没有出现。大房叫二房妹子,二房叫大房姐姐,两个女人,一起上灶做饭,一起去河套洗衣裳。春来了,大房点粪,二房捻种;秋来了,大房顶苞米筐,二房捆苞米秸子。

因为二房,赵荷包让男人们羡慕,也让男人们不平。男人们羡慕的,赵荷包有两房老婆;男人不平的,也是赵荷包有两房老婆。

在老边甸子的北山,从东往西数,有十几个村子,别说娶二房,三房四房也不是没有。自古以来,好男占九妻,那是长脸的事儿。什么叫好男人?东西房子南北垄的大地主,做生意的大掌柜,还有,吃官饭的,老边村的卢千户,就有五房,可人家是卢千户啊!可他赵荷包呢,一个从来舍不得弯下腰筋的庄稼人,家穷,嘴巴还馋,一年到头看蹦子唱蹦子,花里胡哨的,也娶上了二房,这叫正经的庄稼人怎么活!

闹土改那年,工作队进村了,召集穷苦人开会,赵荷包也去了,人们就让他唱蹦子,他就唱:“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一会儿是装傻的丑儿,一会儿是浪丢丢的包头,把土改工作队的队长也逗笑了,就问赵荷包家里几口人,赵荷包就说:“三个孩子,俩媳妇,加上我,六个。”工作队长觉得不对了,一个娶了二房的人,能是贫雇农吗?查。查了三代,是三间房子一亩二分地。查五代,还是一亩二分地。工作队就纳闷,怪了,一个穷了五代的贫雇农,怎么能娶上二房呢?

不用说工作队不明白,好多年了,老边甸子的人,也都没有明白,赵荷包那么个人,怎么就会有了二房?

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漂来的女人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人们说,老天让谁捅漏了!

雨停了,石牛河发水了。石牛河隔不了几年就要发大水,可是,都没有这次的水大。半人高的水头,跳着蹦着奔出了河床,蒿草、树丛子,不见了,高高大大的柳树、杨树、东郭树,半截立在水里。发了疯的水面上,漂着秸秆、檩木、一捆捆的柴火、整棵的树,漂着柜箱、木凳、棺材板,还有死猫烂狗,坛坛罐罐,筐筐篓篓。石牛河两岸的男人,会水的,都脱光了身子下了河,捞浮财,不会水的男人,立在河边浅水处,手上拿着二齿子、粳耙子之类,等着有物件漂到跟前来。

好多年来,只要发大水,男人们都会成帮结伙地去捞浮财。大水漂来的物件,没有主的货,好东西,赖东西,都是有用的东西,不能白白归了龙王爷,瞎了。不捞白不捞。

三根子,却捞到了一个女人。

三根子是奔着一扇大门去的,那是一扇涂着黑漆的大门,在水波上一起一伏地朝前漂着。他瞅着那扇大门的位置,顺着水流斜着游上去,渐渐近了,伸手去抓,真就抓到了,可是,他却拽不住,湍急的水流,差点把他掀翻了。还好,他的手还抓在门扇的边沿上,正想借着水势把门扇拖向岸边,突然瞥见一根木杆子中间有一块红,像个人。再看,可不是个人,两只手抱着木杆子,好像还在喊,可三根子听不到喊的什么,就撇了门扇扑过去,那根木杆子却撞到了门扇上,那人立时滚到了水中,三根子伸手一抓,抓到了一绺长头发,原来是个女子。

三根子把女子带到岸上,已经不喘气了。几个男人围上来,一个说,别放这了,快背到村里,放老牛背上,兴许能捡条命。

石牛河边的人都知道,让水灌迷糊的人,搭到老牛背上,把喝的水倒控出来,人多半能活命。前几年,一个老婆子,就是趴到老牛背上,把肚皮里的水吐完了,活过来了。

三根子急了,说:“这里离村子大老远的,上哪找老牛?不等背到牛圈,人就没了!”

众人觉得也是,可是,不背着去找老牛背,在这,不是白白等死吗?

三根子又说:“我就当把老牛。反正,背进村子找到了牛,也活不了了,死马当活马,快点吧。”

三根子弯下腰,把两只手拄在地上,四肢撑起弓着的腰背,刘铁匠几个人就把那女子面朝下放到三根子的背上,刘铁匠用手不断地拍打着女子的后背,水,先是一滴滴地从女子的口里流出来,继续拍着,嘴巴里流出的水就不断流了,刘铁匠不知拍了多少时候,那女的“哎呀”了一声,大口大口的水,泉一样从嘴巴里涌出来。

女子活过来了,三根子累得趴到了地上。那女子坐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这时候,人们才看到,那女子浑身上下,只剩一个绣花的肚兜了。女子哇地叫了一声,赶忙用手护住腰间。三根子转过头,把自己的一条裤子丢给她。

在三根子家,三根子他妈找了身衣裳让那女子换了,那女子给三根子磕头,给三根子爹妈磕头,连声地感谢救命大恩。她说自己姓张,叫七月,北山人,成亲第三天,就被大水冲到了石牛河里。说是,正睡着觉,公公叫门,说来大水了,丈夫就拖着她出了门,房子倒了,公公被压到了房墙下,丈夫奔过去,山下的大水卷来,被拍倒了,眼瞅着顺了大流,她就冲上去,没有浪,却被一个什么东西绊倒了,她站起来,又倒了,幸好,抓住了那根房柁。

三根子的爹妈,陪着七月流眼泪。三根子妈说:“闺女,你命大啊,有福。你一个女人都能活过来,你公公、男人,都能活过来。”

大水过了,七月要回家了,出门前,认了三根子的爹妈干亲,又对三根子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哥了,真亲哥。”

三根子说:“好,好,发大水不好,我捡到了个妹子,好。”

七月回北山后半个月,又回来了。说是村里那条沟里压在房底下的人不算,叫大水冲走的人,连她,回来了三个,剩余的三四个人,包括她的丈夫,都没回来。她把公公埋了,没家了,就回来了,如果不嫌弃,她就给他们当闺女。

在三根子家住了一个多月,刘铁匠做媒,三根子和七月成家了。三根子的爹妈,就等着抱孙子了。然而,孙子还没有影儿,七月原来的丈夫姜世礼来了。他拄着一根棍子,一路要饭要到这里的,立在三根子家门前,叫一声:“东家,开付开付吧。”七月正在朝桌子上端饭,觉得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啊?开门,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饭碗落在了石抬阶上,碎了。

姜世礼说,那天,他抱着一个柴捆子,一路从山里漂到石牛河,又从石牛河漂到老洋河,最后漂到一个岛子,叫打鱼的救了,伤了一条腿,岛上的一个先生给上了几服药,他就出岛了,一路沿着老洋河要饭。知道七月已经成家了,说:“你好好过日子吧,我走了。”

七月哭着跑出了屋子,喊:“冤家!冤家!”

姜世礼要走,被三根子拉住了。

三根子说:“兄弟,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姜世礼就立住了脚。

三根子说:“不管什么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当初,七月是你媳妇,现时,就应当还是你媳妇。你领走吧。”

姜世礼说:“你救了她,又跟她成了亲,还是我走。”

三根子:“不,你这一条腿,得人照料,七月应当跟你走。”

姜世礼说:“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要没有你,七月早就不在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七月给你当媳妇,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

两个人争来争去,未了,三根子说:“这么办吧,咱俩拔草棍,谁的棍儿长,就和七月过。”

姜世礼同意了。

在灶屋的锅洞子里,三根子找了两根草棍,一长一短,让姜世礼先拔,姜世礼拔一根,擎到手上,三根子看了一眼,手指动了动,将草棍亮出来,一比,姜世礼的草棍比三根子的长。

三根子说:“老天爷安排的,你领七月走吧。”

姜世礼摇头:“我看见了,你把草棍撅了一截,不算。”

三根子说:“我没那么傻。”

姜世礼从地上捡起小半截草棍,捏着朝三根子点点。

姜世礼说:我什么都看见了。”

三根子说:“好,算你眼尖,这次不算,咱再重新拔一次。”

姜世礼说:“那得我撅草棍。”

三根子点头了。姜世礼也去锅台洞子里找了一根草棍,刚要撅成两截,七月却手伸过来了。

“给我。”七月说。

姜世礼张开了手,七月把那根草拿去了。

“就这点儿事,你们两个大男人,还用拔草棍?拔了又怎么样?我是个大活人,跟谁过日子,还得让草棍说了算?”七月高声说,像喊。

两个都不语了。

七月又说:“我自个儿说了算,行不行?”

三根子点头。

姜世礼也点头。

“那好,你们俩,谁也不准离开我,我跟你们俩一起过日子!”

两个男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七月说:“世上,一个男人,能娶两个老婆,一个女人,就不能有两个丈夫?三根子,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不在了,老天安排的,要我和你过日子。姜世礼,咱俩本来过得好好的,一场大水,家没了,你呢,瘸着一条腿活回来了,就凭你剩了一条腿,我也得和你过。告诉你姜世礼,我已经怀了三根子的孩子,等生下来了,我也要怀你的孩子。等你们都有了自己的儿子,哪一个要走,我都不拦。两个都走,我也不拦。”

两个男人互相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

七月又说:“你们俩,要是愿意,咱就一起过日子,你们俩,要是不愿意,哪个我都不跟你们过。我走人,这就走人。”

七月没走。从这天起,她和那两个男人,就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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