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年代的延安光华印刷厂
2015-03-31王莉萍汪蕴慧
王莉萍+汪蕴慧
编者按:2012年以来,为了真实完整地记录中国共产党领导金融事业的光辉历程,系统总结党领导金融历史的宝贵经验,中国人民银行开展《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金融发展史》的编写工作,并开展了“激情岁月的点滴记忆”征文活动。人民银行西安分行党委宣传部在全辖积极开展征文工作,充分挖掘了西北金融人自己的历史,全面展示西北老一辈金融工作者忠诚党的金融事业的高尚品格和奉献精神。《西部金融》从2015年1月起将开辟“金融岁月”专栏,连续登载“激情岁月的点滴记忆”优秀征文。
本文是根据人民银行原陕西省分行发行处处长张慕明同志的采访整理而成,记录张老从1948年7月至1949年4月在光华印刷厂工作、学习、生活的各个方面,从个人经历角度见证了光华印刷厂的发展壮大至退出历史舞台的过程。
张慕明,男,生于1932年,陕西佳县勃牛沟村人。1948年初,16岁的张慕明步行到延安陕甘宁边区政府,参加了革命。7月,被分配到西北农民银行所属的光华印刷厂当了印钞工人,亲眼见证了光华印刷厂的发展壮大直至退出历史舞台。
一、重新建厂
光华印刷厂是抗日战争时期我党在延安创办的,以印制陕甘宁边区货币为主的工厂。1940年,边区政府决定在中央印刷厂石印部的基础上成立光华印刷厂。1946年6月,蒋介石派机轰炸延安,党中央决定光华印刷厂随同陕甘宁边区金银库一起向北转移到志丹县。l947年3月,国民党大举进攻延安,光华印刷厂接到上级指示,撤离志丹县,向东转移到安塞县的淋浴村,后经子长县到马家坪。5月东渡黄河,转移到山西临县都督村。l947年l1月,党中央决定陕甘宁边区与晋绥边区合并,将两个边区银行合并为西北农民银行。l948年4月,延安收复后,光华印刷厂于7、8月间从山西临县都督村返回延安,厂址选在李家渠拐峁村。
我到光华印刷厂之时,一切都在重建,条件很艰苦,没有厂房,机器安装在窑洞进行生产;没有餐厅,4人一小盆菜就地就餐;边建设边生产,没有耽搁生产任务。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件与贺龙同志有关的趣事呢。由于战乱刚结束,延安到处是房倒屋塌,颓垣断壁。为了从战争的废墟上尽快恢复生产,印刷厂决定拆迁敌人留下的炮楼材料盖厂房。但是因回延安的机关多,很多人都没有房子住,出现了抢拆炮楼的现象,使恢复生产遇到了困难。印刷厂决定派工务科长孟立贞去边区联防司令部汇报。孟立贞同志找到贺龙司令员,说明情况后,贺老总果断地说“拐峁周围的炮楼的材料就给光华印刷厂了,哪个单位也不准拆。”并且当即指示警卫营派人保护印刷厂拆炮楼。在贺老总的亲切关怀下,印刷厂恢复生产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新建的光华印刷厂在山根下半平半坡的丘林地,大约有30多亩地的面积。在对原有的二十几孔旧石窑洞和几间房子进行重新修建整理的基础上,按照功能分别划分为厂房、宿舍、厨房、食堂与会议两用的简易大厅、篮球场等。厂外有一条小河,常年河水不断,职工们洗衣服、洗澡全靠它。当时全厂职工已经有130多人。战争年代,党非常重视印钞厂的安全保卫和保密工作。为了保护工厂的安全,上级派了一个排的士兵来保护工厂的安全。每个宿舍有七八个人,并给每个宿舍配了一枝步枪,子弹五发,以保卫工厂的安全。对于保密工作,更是有严格要求。光华印刷厂对外宣称是印刷厂,对内是印钞厂。各个操作车间,在非工作时间,即使是厂内职工没事也不得进车间。而工人们的保密意识也很强,当年边区政府林伯渠主席慰问参观生产车间时,老工人马近福在门口就没让他的警卫员进入。
二、生产结构和流程
我记得当时担任光华印刷厂厂长的是范耀武、副厂长是师兆祥。印刷厂下设总务科、会计科、工务科、工会等四个科。科以下是股,有石印股、完成股、号码机股、制版室和压纸房。由于当时采取的是石版印刷技术,因此印刷厂中最主要的三个车间是石印、制版、号码机。
我被分配到石印车间做学徒工,由于形势紧张,工作量大,只经过三个月的学徒培训就上岗印刷。当时厂里一共有14台印钞机、3台号码机和19块石印石,这可是厂里最宝贵的财产。作为印刷工人,张老对于石印技术、印钞机的结构和操作方法至今仍能熟记于心。
据张老介绍,当时采取的石板印刷技术是1796年由施内费尔德发明的一种化学印刷技术,是根据石材吸墨、油水不可调和性的原理创制的,基本程序是:在石板上贴上准备好图案的药纸,微干后用强力把药纸上的图案印在石板上,这样石板上就形成了凹凸有致的图案。然后涂上含酸性的胶液,使图案以外的石质略微酸化。然后浸湿石板,有图案的地方由于未酸化而不沾水,没有图案的部分由于酸化而会被水浸湿。当工人在石板上滚油墨时,没水的图案部分会被油墨染色,然后再铺上白纸,加压后图案自然就会印在白纸上,这样钞票的一面便印好了。
机床、手拉拖盘、卷扬机、石印石、薄软企皮、油墨和调墨台,墨油滚(牛皮制成)、调油铁铲、抹布和一盆清水、猪油,这些是印钞所必备的条件。
机床长120cm,宽61cm,总高120cm,机台中间铸有大梁,梁上装有调整上下松紧的丝杠。机床两内侧各安有三个或四个滑轮,滑轮上面放有手拉拖盘,能前后活动。将制好的石印石放在托盘上,托盘后端安有一块柔软的薄皮板,板背面涂上猪油,起润滑作用。拖盘下装有手摇滚动的卷扬机,带动拖盘前后滚动。卷扬机一端安有闸把,压闸撬起盘使企皮和丝杠接触。摇把带动卷扬机推出手拉拖盘,起闸再反向拉回托盘,揭起软企皮,一张正面或背面的24K半成品就印刷好了,正背面分开印。一台石印机由师徒两人操作。当时延安没有电动力,全靠人力操作。学徒用大力气摇动卷扬机,带动承载石印石的托盘,摇一圈,印24K一张,并用湿抹布擦洗石印一次,勤换水保证质量。师傅主要负责调墨、掌滚上色,压闸抬起闸,前后拉动载石印石的托盘,检查印制质量。这就是印钞车间印钞的全过程。
印好的24K大张钞票还要经过初步质量检查,主要是宏观方面检查,如是否有漏印、错印、破损。然后送裁纸车间,将大张裁切成为小张,接下来,再送去号码机房,打印上号码和印章,这样一张钞票就印刷成功,可以进入流通领域。
三、加班加点保生产任务
纸钞印制操作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实际操作时,由于受印刷过程水胶的影响,版面油墨稀薄,彩色印刷难度较大,操作时力量、速度的把握很是重要。时常会出现同一批印刷出来的纸币颜色明暗不同的情况。同时,由于陕甘宁边区银行的需求量一直很大,特别是l948年4月后,光华印刷厂的日产量由50捆增加到200捆,全厂只有14台石印机和3台号码机,其工作强度可想而知。当时厂里提出了“不怕苦不怕累,支援解放大西北”的口号,工人们也加班加点超量生产,每天劳动时间都在14-16小时,没有一个喊累叫苦。为了保证印钞的顺利进行,厂里给晚上加班的工人提供一顿加餐,一般都是稀面条,这可是当时最好的待遇。
就在劳动生产最紧张时,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来厂视察、慰问工人。林主席中等以上的个头,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头发花白,留着短胡须,和蔼慈祥,胳膊上挂着拐杖。当时林主席由副厂长师兆祥陪同,来到了石印机车间。看到林主席,工人们异常激动,一边加紧工作,一边向林主席问好。师兆祥副厂长说“同志们,边区政府林主席看望你们来了”。林主席说“你们辛苦了,我代表边区政府向你们致敬问好”。林主席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后就出了车间,但是,工人们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大家受到了鼓舞。石印股长薛正国同志感动的说:“为了早日胜利,我要推迟结婚,解放大西北后再完婚”。
当时为了保证票币印刷质量,厂里每月底召开全厂大会,对大家所印的钞票评比一次,宣布统计数据内容。具体评比项目有:底纹、票面、废品、工作量等,以底纹清楚、票面干净美观、废品少,超额完成印钞量等为指标,相互评比,对前三名给予奖励。第一名奖励毛巾1条、肥皂1条,第二名奖励毛巾1条,第三名奖励肥皂1条。当时边区都是供给制,光华印刷厂的工人还都有津贴待遇,学徒每月3万元(折合人民币3元),老工人5万元(折合人民币5元),厂长7万元(折合人民币7元),大家在政治经济上一律平等。奖品并不值钱,但是对于工人的鼓励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这其中还有一段小插曲,那就是1948年4季度,传来光华印钞厂要与华北洪涛印钞厂合并的传言。当时大家都很高兴,如果能与洪涛印钞厂合并,印钞规模将得到扩大,能更好地满足解放区的用钞需求。据洪涛印钞厂的同志讲,洪涛印刷厂领导已经宣布准备支援光华印刷厂了。但是,由于1948年12月,人民银行成立,合并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在紧张工作之余。为了活跃生活,厂里也开展了各种各样的文娱活动。每天早晨集体学习1小时文化课,当时只有一本书,由股长讲,工人们记。并且对于学习认真,学字多的工人还表扬奖励一支铅笔和一个本子。周末经常组织职工打篮球、跳舞、猜谜语、讲革命故事,表演自己编的节目等活动。每当此时,厂长、股长和家属都参加,很热闹。逢新年春节,厂里还组织秧歌队去李家渠镇延安县政府和群众拜年汇演,记得1949年春节,厂里演了两个节目“妻送夫上前线”和“抓特务”,深受欢迎和好评。
四、成为防伪小组长
假钞的历史几乎与货币的历史一样悠久,在战争期间,大量仿制敌对国的钞票以使其经济产生紊乱,是兵不血刃击败对方的重要战略之一,在近代和现代,这一手段屡见不鲜。早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英国就曾经上演这种伎俩,企图达到美元价值急剧“缩水”的目的。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制造了上亿假英镑,用以破坏英国的经济。而在抗日时期,日本更是向中国投放了40多亿的法币来扰乱中国的金融经济。因此,近现代的政权都极其重视钞票的防伪工作。
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革命初期,由于革命根据地一般处于经济落后地区,根据地货币的制作极为简陋,制出的钞票质量比较粗糙,极易被内外敌人造假。因此,根据地银行和货币印刷机构,都很重视在既有的条件下用土办法防止伪钞假票的同时,也采取很多措施,积极做好钞票的防伪打假工作。
以1932年发行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首批国家纸币为例,在货币发行之初,时任苏维埃共和国国家银行行长的毛泽民,就为做好防伪工作,先后采取了多种措施。一开始,毛泽民先采用在纸币上加签他和财政部长邓子恢的俄文签名的措施。但这个措施很容易被模仿。随着货币的流通,内外敌人开始采取破坏活动,混入大量的假币,对苏区金融秩序进行干扰和捣乱。毛泽民苦思冥想,但一时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一天晚上,他闻到妻子钱希均织毛衣时,用火烧毛线头发出的臭味,于是灵感闪现,终于想出一个防伪办法:在纸浆中渗入少量细羊毛。用这种纸印出的真钞,一烤能闻出羊毛的焦臭味,而假钞一烤则没有这种味,同时也可以通过在纸币中寻找羊毛来辨别真伪。这样就解决了防伪问题,保证了苏区货币的正常流通。
防伪工作的重要性可见一斑,我曾有幸参与到防伪工作中。刚来厂里时,参加了厂里组织的文化考试,考试的要求很简单,就是默写100个不同的生字。连初小都没上完,自认为是“半文盲”的我一口气写了200字,竟然被认为是厂里的“文化人”。也因此,被股长委以重任,指定为防伪小组长。为了做好防伪工作,股长给防伪小组配备了一套票样(这套票样一直保留到1988年我任分行钱币学会副会长时,响应号召,将这套宝贵的票样无偿地捐给了钱币学会)。除此之外,股长还将当时光华印刷厂的钞票的防伪秘密告诉了防伪小组。那就是在光华印刷厂印刷的边币的背面花朵图案中隐藏了“光华”两个字。这是光华印钞的暗记,若没有这两个字就是伪票。并按照保密规定,让大家将其作为机密严格保密。
防伪小组主要由3人组成,为了做好防伪工作,防伪小组成员经常利用节假日、休息时间去李家渠镇明察暗访开展工作。一次我带领另一名同志在镇上发现了一张没有号码和印章的钞票,从纸张和印刷工艺上看,肯定是光华印刷厂的产品。出于谨慎原则,两人没有冒然行动,而是先兑换了这张钞票,汇报领导后,引起了高度重视。原来,就在不久前,工厂里发生了钞票短缺事件。厂里迅速将怀疑对象锁定在裁切车间。经过清查,是厂里裁切车间一名工人偷盗的,共偷窃了50万元(折合人民币50元)。大家对他进行批判斗争,骂他为工人阶级的叛徒。后来,被送往县政府劳动改造半年后才重新回到厂里。事后,领导对于防伪小组给予了表扬和肯定。
五、珍贵的石印石
印钞厂最贵重的东西就是印钞的“石头”,即石印石,石印石是一种纯净、均匀、含多量碳酸钙的天然石灰岩石,具有细致的微晶孔隙,最优质的石印石产于德国巴伐利亚索尔霍芬地区,国内石印石较好的有四川的红油石、湖北的松滋石。
战争时期,由于国民党封锁禁运解放区,每一块石印石都是从国外进口或国统区历尽艰难、辗转多次运送到解放区的。据说,有一块石印石还是周恩来副主席在国统区八路军办事处工作时从英国进口来的。因此,全厂上下对石印石都很重视,对石印石的使用有一套专门的规定,以确保石印石的安全。例如:换版搬运时,规定必须两人抬,不能抱或背。如此珍贵的石印石,工人们也视为生命,使用过程中,都是小心翼翼的。但是,就在印钞最紧张的时候,还是出问题了。记得,一位工人师傅从制版房抬来石印板,试机时不小心把石印板中间压断了。毁了宝贵的石印石,这位工人当时一下子瘫倒在地,抱头嚎啕大哭,嘴里连连说个不停“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对不起领导,请组织处分我”。这在厂里属于大事故,股长还专门召开车间大会,对事件进行总结。并以此为戒,给大家敲响了警钟,杜绝事故再次发生。虽然不是主观原因造成的事故,但是这位工人非常自责,接连几天都是无精打采的,茶饭不思,见人不说话。这件事对于全厂工人的教育意义很大,大家在工作中更加小心,极力避免再次出现这种差错。而当时工人们爱厂如家的思想在我心中深深扎根。
光华印刷厂作为陕甘宁边区银行的印钞厂,它在抗日战争中诞生,在国民党的经济封锁中生长,又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得到不断巩固、扩大,它为中国的革命做出巨大的贡献,在中国革命史、货币史上书写了光辉的一页。
在光华印刷厂的工作给我留下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记忆,1948年12月1日成立了中国人民银行,印制了全国统一流通的第一套人民币。边币也完成了历史使命,逐步退出流通领域。光华印刷厂也停止印刷,工厂奉命关闭,人员分流各地。1949年4月初,我和其他四位同志调回延安总行,参加集中培训,为前往西安接管旧银行做好准备,这时我的身份已经是干部了。1949年5月20日,西安解放,6月初,我们每人配备步枪1枝,子弹10发,背着行李步行西安,住在梁家牌楼人民银行西北区行,继续做票币保管押送工作。1950年成立人民银行陕西省分行,我被调到省分行货币发行处工作。1953年,被调到省工农速成中学学习。1959年,我主动要求,经组织批准去搞工业,1960年工厂下马,我被调回省人民银行,仍干老本行货币发行工作,后任发行处处长,直到1992年离休。
责任编辑、校对:杨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