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作家与“男性气质”——《金色笔记》中女性作家的成长之路
2015-03-31王欣欣
作者简介:王欣欣(1984-),女,黑龙江鸡东人,讲师,从事英美文学及翻译研究。
基金项目:大庆师范学院科学研究基金项目“莱辛和沃克的女性主义对比研究”(12RW15)。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2.021
在漫长的文学发展历程中,女性作家的作品不知凡几,但以女性作家为主人公的作品却鲜少有之。自传因素出现在众多小说作品中,一度激起了成长小说的浪潮,但在女性作家的小说作品中却很少见。多丽丝·莱辛的作品《金色笔记》以女性作家为主人公,以作家自身的自传经历为依托,向读者讲述了一位女性作家在男性社会中个人成长的故事。
一、荣格的阿尼玛与阿尼姆斯理论
分析心理学派创始人荣格指出,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其自我的性别认同里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主题文化不认可的特性:女性心灵内形成充满男性气概的形象,即“男性气质”(阿尼姆斯Animus),以及男性心灵内形成充满女性魅力的形象,即“女性气质”(阿尼玛Anima)。荣格对他病人的梦境和幻想进行分析后,发现这些形象或气质非常重要,任何人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一旦与这些形象或气质隔离开来,便会感受到原始文化中称之为“失去灵魂”的感觉。荣格提出,“阿尼玛或阿尼姆斯对人类心灵的功能,即它在个体内所扮演的角色和投射时的运作方式相似:能带领个体走出一贯的运作方式,开拓个人视野,并对自己有更全面的认识。” [1]然而潜意识形态的阿尼玛与阿尼姆斯很抽象,因此个体很难感受它们存在的实质感觉。当自我与阿尼玛或阿尼姆斯能够做到部分整合时,个体的创造力就会在更大程度上发挥出来。在《金色笔记》中,女主人公安娜·伍尔夫向读者展示出女性作家由初见、适应到融合女性性格中的“男性气质”(阿尼姆斯),感受到的彷徨、恐惧直至圆满的过程。
二、初见“男性气质”之时的彷徨
女性作家不愿意直接面对自己性格中存在的“男性气质”,其原因在于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在几千年的社会舆论中都固守着他们传统意义上的由生理特征所决定的社会角色。女性作家作为作家的成功之处恰恰表现了她们性格之中存在的“男性气质”。而任何女性,一旦在创造力方面表现优秀,就会在另一方面——其固有的传统意义上的女性角色——的失职而受到指责。此时的女性所面临是心理上的崩溃、心灵上的拷问以及对自己身份角色的彷徨。
女性作家不愿意在自己的小说作品中写自己,是因为一旦女性作家公开在她们所写的故事中进行自我揭露,那就意味着她们接受了批评家们的批判。社会的舆论不断地告诉她们,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功必然建立在她们婚姻失败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暴露自己的文学上的成功等于变相承认她们身上的“男性气质”并否认其“女性气质”。这样会导致不可接受的后果,即舆论可能会讥讽甚至否定她们作为作家的成就,因为即便是在当前这个男女相对平等的社会,女性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身分都是第一位的。
在《金色笔记》开头,小说主人公安娜·伍尔夫已经是一位成功女作家,众多电影和电视制作人都争相制作她的小说。这时的安娜根本不可能隐藏或者弱化她作为一名女性作家的创造力。女主人公不仅进入了男性世界,她还展现出征服这个世界的能力。劳伦斯J.哈特Lawrence J.Hatter在《社会中的艺术家》(“The Artists in the Society”)一书中这样写道:“她得想好在不失去女性身份的前提下她的天赋能走多远,如果她争得更凶狠一些,她创造的同时必须然会失去些什么,她可能就会被男人女人同时孤立起来。而如果她坚持一定要创造,别人都会以为她争强好胜、不男不女、性格古怪。如果她未婚,那别人会以为她根本做不来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如果她已婚,别人会想尽办法让她因艺术家的身份而深感愧疚。舆论会告诉她,假使她想继续做她的艺术家,那她有一天必会夫离子散。一个女人,要想保住她艺术家的身份,她只能坚定决心,凶狠争夺。” [2]但是安娜彷徨无奈,她害怕丢弃自己的“女性气质”,沦为社会舆论眼中不男不女的人。她更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女性身份,因此事业的成功并没有给她带来心灵上的圆满和慰藉。
荣格心理治疗师M.Esther Harding在《所有女人的方式》(“The Way of All Women”)一书中写道:“从文明伊始至今,一直存在一种广泛而深刻的观念,即女性是没有创造力的,甚至任何女性的创造之举都是极其不恰当的。这一传统观念意味着创造力是男性特权,而任何女性只要提出什么她们自己理解和所创造的东西,则是对女性沉默寡言和谦恭退让的本能的违背。” [3]在这一传统观念的驱使下,数千年来人们根深蒂固地认为,男性是世界的创造者,因此,只能生孩子的女性是不能创造出什么文学作品的。
如此看来,像女作家、女艺术家这种没把人生重点放在结婚生子的女性都是充满“男性气质”(阿尼姆斯)的人。这些成功的女作家展现出来的是过去只有男性才能拥有的特质:理性的思考能力、蓬勃的野心、坚韧不拔的韧性以及希望自己塑造自己的生活,摆脱生理枷锁的愿望。荣格心理分析法告诉我们,所有追求自我实现自我的人,特别是那些想要创造的人,必要意识到并利用那些异性的特质:男性性格中的“女性气质”(Anima)和女性性格中的“男性气质”(Animus)。女性作家若想真正完全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必须真正意义上承认并认同她们自身存在的阿尼姆斯。正如弗吉尼亚·伍尔芙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所说,艺术家必须是雌雄同体的。但问题在于,女性作家越感觉自己不女人,她们就越需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女性化。正是这一需求使得她们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下讲自己的故事。这也是《金色笔记》中的女主人公安娜在作家事业成功之时不得不突然面对的问题——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正是这一问题使得安娜左右彷徨,心里不安。
三、适应“男性气质”之时的恐惧
荣格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理论指出,在个体的发展过程中,“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密不可分、缺一不可、相辅相成。M.Esther Harding认为:“如果一个女人想在一个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做一个创造者,那么她不仅需要把她身体里的“男性气质”激活,还必须深刻体会她的女性天性带给她的气质。” [4]艾玛·荣格在《阿尼玛和阿尼姆斯》一书中也强调了将阿尼姆斯融入女性天性气质中的重要意义。
但是女性在试图结合“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时候,她们通常陷入众所周知的恶性循环之中。女性越是因为艺术家或者创造者的身份而感到内疚和恐惧,就越需要努力劝说自己承认自己的女性气质。而她越努力地想在自己和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女性的一面,她就越没有机会和勇气去承认自己身上的“男性气质”(阿尼姆斯)。然而,缺乏任何一种气质都不会让女性真正面对自己,了解自己,完整地生活。
在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男性气质”之后,经过最初的彷徨,《金色笔记》中的主人公安娜经历了一个挣扎痛苦的过程。此时的她又开始陷入了对自己失去女性气质的恐惧之中。安娜渴望能够获得男性的情感,但是一遍又一遍地对身边的男性感到失望,绝望。因此她一再怀疑自己身上的女性气质是否因自己“男性气质”的过度发展而逐渐丧失。
安娜的成功给自己带来的只有失落、自我批评以及深深的负罪感。安娜生活中对自己进行双重惩罚:无力再续的创造力和无力再续的爱。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娜越发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差,而且尽管她已经有了两个故事的雏形和想法(其一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自杀的故事,我们这里可以把它看做是她想杀死自己身上的阿尼姆斯的投射),她根本无法下笔去写。与此同时,她也陷入了一段与一个已婚男人的漫长情感纠葛中。这段感情与所有婚外情一样,充满了情感限制和羞辱。这段感情的结束给安娜带来了可怕的情感残留。除了索尔·格林,她与随后遇到的男人都只保持性关系。而这时候的她觉得不论性关系还都不是她想要的感情,让她倒尽胃口。
安娜适应她自身存在的阿尼姆斯的过程是一个漫长、痛苦又让她惊恐万分的过程。她不断发现,不断害怕,心理上的不平衡日益明显。这表现在她的一个反复出现的噩梦中,书中这样写道:“我又做了那个梦,每次我感觉极度疲惫,压力极大或矛盾重重的时候我就会做这个梦,我感觉在我周围保护我的那堵墙似乎越来越薄,岌岌可危。梦中的人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老妇。但不论是带着假肢的人,还是拄着拐杖的人,抑或是驼背的人或残疾人,这些人在我梦中都是活蹦乱跳的。梦中总有一个力量极其强大的存在,我心里明白得很,他之所以那么强大就是因为他是毫无目的,毫无方向又无缘无故的怨念。” [5]
四、融合“男性气质”之时的圆满
在现代社会,由于对男性和女性评判原则的传统不同,爱冒险的男人颇受女性青睐,但爱冒险的女人却只能让人退避三舍。所谓的自由只不过是个字眼而已。大众眼中总会不知不觉给女性挂上“好女人”和“坏女人”的标签。而评判的标准无非就是这个女人有没有圆满地做好她的女性生理特征带给她的社会角色。男性和女性对自由的理解颇为不同,对女性而言,自由意味着对婚姻的蔑视和以失去多种类型的安全感为代价来换取的经济独立和自由选择男人。然而对于男性而言,自由即是松散。因此当男性遇到自我标榜为自由的女性,他们在对待彼此的感情中总会缺乏足够的尊重,足够的温柔,足够的体贴,更有甚者,还会缺乏足够的诚实。更糟糕的是,那些已经获得创造者身份的自由女性在无形之中被贴上家庭失败者的标签。在《金色笔记》中,莱辛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即独立女性的自由比婚姻给她带来的枷锁更重,因为这种自由给她带来的是情感上的荒芜和性行为的滥用。当意识到这一点后,原本依靠写书挣钱的女主人公安娜选择了找一份工作。这样看来,她的未来之路是宽广的,尽管因为她本人曾经历经过某种精神危机,但未来她对她自己身上的“男性气质”的认识和融合的艰难道路已经展开。
在女主人公安娜融合阿尼姆斯的过程中,莱辛给她安排了一个亲密的男性伙伴。这个人就是索尔·格林,一个每天记日记的美国小说家。我们可以说他是她的男性朋友,可以说他就是她的灵魂伴侣。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女主人公主动邀请索尔·格林阅读她的一部分日记内容,后来又邀请索尔·格林给她写一部分日记。
小说快结束的时候,安娜成功地发现她噩梦中的这些奇形怪状的形象实际上是她自身创造力的象征。这都源于那个租她房子的男人,这个让她痛苦地爱着的男人——索尔·格林,一个跟安娜一样经历着精神失常和作为一名作家的心理障碍。他的疯癫一方面深深地吸引安娜,另一方面又让安娜无法接受。然而,安娜终于逐步接受了他给她带来的这种分裂。这种分裂反而启发安娜走上了一条统一的新道路。终于,她把自己的四本分散的日记结集成一本。恰巧在一家文具店,她看到了索尔·格林想要本又忘记了买的一本金色的笔记本时,她买下了这本笔记本,而后经过很多令她痛苦的幻觉之后,她邀请索尔·格林在这本笔记本上写些什么。当然,这就是本小说的名字来源。她与索尔的这种关系使她重新迈出了一步,她又开始写新小说了。而索尔·格林写在这本金色的笔记本里的那句话就是这部小说《金色笔记》的开篇之语。巧合的是,安娜写的一句关于一个阿尔及利亚士兵的话变成索尔·格林后来发表的一部小说的开篇之语。两人痛苦的情感关系却成为两人创造力的契机。安娜和索尔·格林在互相交换日记后就分开了。两人之间的性别吸引已经逐步转化为亲情和感激之情。她想:“我现在看他就像看待我自己的亲哥哥一样,不论我们离对方多远,我们的血肉都融在一起,思想也紧紧联系在一起。” [6]
从某种象征意义来看,这两人变成了双胞胎一样的存在,他们是灵魂伴侣,一个代表男性成分,另一个代表女性成分,两个人合起来成为一个统一、活跃、充满创造力的整体。安娜噩梦中那些混乱的形象变得温驯服帖,原来那些令她恐惧万分的生气勃勃的气象终于幻化为她掌中的正能量,只属于创造者的正能量。
结 论 绝大多数女性作家不愿意向大众展示这一“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融合的过程,但是女性作家只有真正意识到这一过程的重要性,才能在成为自信的创造者的同时不舍弃她们身上的女性气质。通过阅读《金色笔记》中安娜·伍尔夫的个人发展,读者看到的是一位女性作家从彷徨、恐惧到接受她身上的“男性气质”的过程。透过安娜·伍尔夫的形象塑造,莱辛告诉读者,女性永远不可能像男性一般同时自由地保留多重性关系和感情关系,更不可能不找男人陪伴而一个人快乐地生活,想做创造者的女性根本不需要放弃男欢女爱。
《金色笔记》中的心理过程其实是每一位女性创造者必须经历的过程。然而,大部分女性作家都把她们自己的“男性气质”隐藏在其作品背后,不愿让读者去真正读懂她们。她们在出版的书中展现的只是女性微不足道的自我,而不是像莱辛一样,展现一个真实的自我。这也是莱辛的《金色笔记》在今天仍能给我们带来人文关照的至关重要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