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眠与美学论坛
2015-03-30张荣生
张荣生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163712)
一
1957年1月,北京大学哲学系举办的中国哲学史座谈会,是中国学术思想界的一件大事,尽管它过去了半个世纪,却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论者认为,这次全国性的学术会议,在新中国成立早期的30年中是太难得了,太重要了。之所以说难得,是因为建国最初的30年里,运动不断,中国的学术一直处于意识形态以至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说真话,就真问题进行自由的讨论,彼此诘难,相互切磋,几乎绝迹,而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基本上能各抒己见,自由争鸣;之所以说重要,是因为斯大林时代,日丹诺夫作为苏联意识形态的总管,将整个哲学体系归结为唯物唯心两派,唯物主义绝对好,唯心主义绝对坏,两者分属于各个时代的革命和反革命的派别,中国深受其影响,会上贺麟、冯友兰等众多专家对此提出质疑,日丹诺夫的定义因而开始失去了市场。其次,不论是老一代的专家还是专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对教条主义展开了批评。学术自由、思想自由是这次座谈会上最基本的诉求。2012年,赵修义、张翼星等编著的《守道1957》收录了当时报刊有关的报道,首次公开了会议主办方的相关原始文件,在《回顾与反思》中展开了半个世纪之后学者对当年文本的解读,让我们看到了参会者的贡献与中国思想文化领域进步的艰难历程。
同样是基本上各抒己见进行争鸣的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特别是1957年3月至6月间由北京师范大学黄药眠主持的美学论坛,却一直被人遗忘,未能引起学术界的关注。
把朱光潜的美学思想作为资产阶级唯心论进行全面清算,源于中共中央开展的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批判运动。1956年由《文艺报》牵头组织了这次批判。在此形势下,朱光潜在《文艺报》1956年第12 期上发表了《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
贺麟、黄药眠、曹景元、敏泽、李泽厚都发表了批判文章。1956年12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蔡仪的《评“食利者的美学”》,对黄药眠的观点进行了批评。蔡仪认为美学的基本问题首先就是美在于心抑在于物,是美感决定美还是美引起了美感,黄药眠说的所谓梅花成为美学对象,并非由于梅花本身的什么原因,而是由于人的主观的原因,美是主观产生的,因此黄药眠的美学思想和朱光潜原来的美学思想同样都是主观唯心主义。黄药眠明确指出:“我们之所以欣赏梅花,乃是由于我们感觉过梅花,它的颜色和香味在我们的感觉上曾留下有许多愉快的情绪色彩。”“梅花的形象虽然客观地具有美的因素,但是,它之所以成为诗的形象,原因是在于,诗人把梅花这个形象和自己的生活实践、过去的生活经验联系起来,这样才能看出它的形象的意义;其次,梅花之是否能作为我们的审美对象,同时也要看我们当时的心境;最后,一个人之所以会感到这一形象或那一形象美,和这个人的思想倾向是有密切关系。”蔡仪完全忽视了“客观地具有美的因素”这一前提,完全不顾及审美活动是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双向活动,因此蔡仪的批评是不公正的。
作为批判者的黄药眠戏剧性地转变为被批评者,批判运动开始转变为美学讨论。1957年12月25日,作为被批判者的朱光潜以追求真理,不断探索的学术精神,写出了《美学怎样既是唯物的又是辩证的》发表在《人民日报》,朱光潜基本上同意对黄药眠的批评。针对蔡仪的“物的形象是不依赖于鉴赏者的人而存在的,物的形象的美也不是依赖于鉴赏者的人而存在”的观点,朱光潜认为蔡仪没有在物与物的形象之中见出分别,蔡仪所说的美是一个绝对的概念,所谓的审美标准也是一种绝对的标准,它基本上就是柏拉图式的客观唯心论,因此蔡仪的美学观点既不是唯物的又不是辩证的。
1957年1月9日,李泽厚在《人民日报》发表了《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副题是《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李泽厚指出,蔡仪对黄药眠的批评,朱光潜对蔡仪的批评,在指出对方错误方面,都比较准确有力。朱光潜承认了人的主观意识和美感的社会性质是一大进步,但把美的社会性质看作美的主观性则是错误的;朱光潜的第二个错误是认为美感能影响美,美可以随美感的发展而发展。在指出与朱光潜分歧的同时,李泽厚指出和蔡仪的分歧则是在美学的社会性上,蔡仪强调了美的客观性存在,却否认了美依存于人类社会这一根本性质,没有人类社会之前美就客观存在,存在于自然界本身之中。这样一种理论实际上成为一种超越时间空间,超越具体感性事物的抽象的先天的东西,具体事物只是美的抽象显示,这已经接近于柏拉图和黑格尔所说的理念。
蔡仪自以为是正宗的马克思主义新美学的观点不仅受到黄药眠美是审美评价的质疑,而且受到朱光潜和李泽厚的批评。就这样,初步形成了以下三大派别:以蔡仪为代表的主张美是自然现象,美是客观的,它不依赖于鉴赏者的人而存在;以朱光潜为代表的主张美是艺术现象,美是主客观的统一,单纯的客观事物还不能成为美,客观事物加上主观意识形态的作用,使物成为物的形象才能有美;以李泽厚为代表的主张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一方面美是客观的,另一方面美离不开人类社会,美具有客观性和具体形象性。而黄药眠主张美是人类社会生活现象,美是审美评价的审美价值论的思想,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一直不为公众所知。以吕荧、高尔泰为代表的主观派,作为美学大讨论中的异数,也未进入美学大讨论的主流。
二
为了繁荣学术,向科学进军,黄药眠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了美学论坛,邀请蔡仪、朱光潜、李泽厚到北师大开讲座,最后,黄药眠自己阐述了美是审美评价的观点,论坛的气氛既开放、自由、平等又十分热烈。作为美学讨论的深化,真正的美学大讨论是由北师大的美学论坛开始的。
1957年3月28日、4月11日、4月18日,均为周四,地点是物理楼一楼的阶梯教室,蔡仪讲了三次美学,讲座的内容为:一、艺术美的创造与美的法则。二、艺术美的根源与几个特殊问题——1.现实中美的东西为什么在艺术中不美;2.现实中丑的东西为什么在艺术中成为美;3.现实是艺术的源泉也是艺术美的根源。三、现实中美的东西为什么是美的。四、美的法则和典型——1.典型化和美的法则;2.现实事物美的种类和法则;3.事物形体的美;4.自然事物的美和美的法则;5.关于现实事物美的几个问题;6.现实事物美的相对性和绝对性。
蔡仪讲课严谨,认为现实事物的美在于事物的自身,和它本身的性质、属性、条件有关。事物的属性有现象有本质,有个别有一般,现象能充分表现本质,个别能充分表现一般,美的本质就是事物的典型性,也就是个别之中显现着种类的一般。美学研究的正确途径必须通过现实事物去考察,去把握。
蔡仪引用了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以此为例证,蔡仪认为她的美就在于她是典型的。
从美是典型出发,蔡仪认为世界上的事物有两大种类,一种是自然的种类范畴,一种是社会的种类范畴,自然的种类范畴从无生物到生物,从植物到动物,由低到高地排列。人既属于自然的种类范畴,又属于社会的种类范畴,人的美一方面要具备美貌,另方面则要具备美德,人的美貌就是自然美,人的美德就是社会美,也就是一般所说的人格美。
根据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提出的“人类也依照美的规律来造型”,蔡仪推演出典型就是一种规律,一种法则,美的本质是事物的典型,事物的典型关系就是美的规律,美的法则。
5月7日、5月14日都是周二,朱光潜美学讲座的地点是西饭厅,而非刚建好的一幢单体阶梯教室,架在黑板架上的只是一块普通黑板,根本不是可以上下活动的新型黑板。朱光潜个子不高,雍容典雅,一派学者风度。第一讲属于导论性质,谈了三个问题,一是要懂外语,以哲学史、美学史、心理学作为基础;二是美学研究的对象从1750年德国鲍姆嘉滕开始建立以研究感性认识本身的完善为内容的独立的美学学科,仍然表现为哲学认识论,1956年苏联美学研究对象的讨论突出了美学与文艺学的区分;三是简略地介绍了西方美学史上的流派,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莱辛、康德、黑格尔、狄德罗等人的美学观点一一作了评介。第二讲谈了四个问题,一、争论的焦点:美的客观性与主观性,自然性和社会性,二、对马克思主义的曲解是美学前进路上的大障碍,三、我现在美学观点的说明,四、我的美学观点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第二讲经过整理以《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为题发表在《哲学研究》上。
朱光潜认为,李泽厚和蔡仪的分歧在于蔡仪把美看成是物的自然属性,李泽厚则把美看成物的社会属性。朱光潜主张美学的理论基础除列宁反映论之外,还应加上马克思主义关于意识形态的指示。要区分物本身即物甲和物的形象即物乙。梅花本身只是美的条件,还不能成为美学意义的美,物本身的模样是自然形态的东西,物的形象是艺术形态的东西,是意识形态的反映,属于上层建筑,物本身的模样是不依存于人的意识的,物的艺术形象既依存于物本身,又依存于人的主观意识。因此,美是客观方面某些事物、性质和形状适合主观方面意识形态,可以交融在一起而成为一个完整形象的那种特质。
朱光潜最后表示:我接受了存在决定意识这个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这就从根本上推翻了我过去直觉创造形象的主观唯心主义;我接受了艺术为社会意识形态和艺术为生产这两个马克思主义关于文艺的基本原则,这就是从根本上推翻了我过去的艺术形象孤立绝缘,不关道德政治实用等等那种颓废主义的美学思想体系。你问我现在的观点和过去的观点有什么不同,这就是我的答复[1]。
5月17日,周五,李泽厚美学讲座的地点仍为西饭厅。讲座的题目是《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试再论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题目下有个附注:“这是就五月间在北师大的一个讲演整理成的,主要是为答复一些对我的批评,再解释了一下以前说过的论点,同时着重对朱光潜的美是主客观统一论的讲演(讲稿即后来在《哲学研究》上发表的那篇文章)作了一些批评。讲得还不够透彻,请大家多加指正。刘兴昌同志帮忙记录,谨此致谢。”
讲座内容有三部分:一、对当前几种意见的评述;二、自己看法的一些说明;三、结语。
李泽厚对高尔泰、蔡仪、朱光潜以至于宗白华、洪毅然、周谷城、敏泽、鲍昌、许杰的文章都有所评论。对高尔泰美是主观的观点,李泽厚认为它存在两个困难,一是美感总得有个来源,它的产生最少总要有一个客观对象引起或刺激起,美感总得受对象的制约;二是美感总应该有一个客观标准。对蔡仪的美学观点,李泽厚肯定他坚持美在客观,美感是美的反映,艺术美是生活美的反映这一唯物主义反映论的基本原则,其缺点是静观的机械唯物论的反映论,没有注意到美的社会性质,在论及自然美时其弱点暴露得最为突出。对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李泽厚指出唯物论与唯心论的分歧并不在于是否承认必须有一个客观对象的物(物甲)作为美的条件,而在于是否承认美在这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物本身,尽管朱光潜用社会意识或意识形态代替了过去超理智功利的个人直觉,把美作为知识形式,只能是主观的东西,朱光潜的美是主客观的统一实际上仍然是统一于主观。谈到《新建设》《学术月刊》等杂志发表的好几篇美学论文,宗白华、洪毅然、周谷城等同志的文章在美的客观性问题上与自己的看法基本一致,而敏泽、鲍昌、许杰虽然尖锐地批评了朱光潜,敏泽认为美是判断,鲍昌与许杰的文章则自相矛盾,破绽百出。
讲座的重点是自己看法的一些说明。关于美的客观性问题的本质是是否承认现实生活中美的客观存在,是否承认艺术反映现实,唯心论总是把美与美感混同起来,认为美感产生美。李泽厚认为美感作为美的反映具有以下特性:(1)具有愉悦性,即通过眼前有限的对象形式认识某种无限真理内容时的喜悦和满足,具有客观的普遍必然的有效性;(2)具有直觉性,这是一种高级的经过长期经验积累的,实际上是经过理性认识阶段的直觉;(3)具有社会性,作为直觉的反映,美感具有客观的内容;作为感情的判断、它包含评价态度等主观因素,因此,正确的美感是主观感情判断和客观世界正确认识和反映的和谐一致;(4)美感的性质根源于美的性质;(5)美感影响美,反作用于美的问题。
李泽厚在说明美的社会性问题时指出,困难的问题在于自然美,因此李泽厚的讲座通过自然美说明美的社会性。自然在人类产生以后与人类社会生活发生的一定的客观社会关系,占有一定的客观社会地位,起一定的客观社会作用,这就构成了自然或自然物的社会性,自然于是变成了一种社会的客观物质存在。自然物的社会性是人类社会生活客观地赋予它的,是人类社会存在、发展的产物。比如太阳和阳光之所以美,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的,它们是自然中一切生活的源泉,是人类生活的保障,太阳作为欢乐光明的美感对象正在于它与人类生活的这种客观社会联系、作用和地位,太阳的这种客观社会属性是构成它的美的主要条件,其发热发光的自然属性虽是必然的但还是次要的条件。
在自然美史的一瞥中,李泽厚简略地叙述了反映在艺术史实中自然与人类社会的不同关系。首先,自然与人发生的关系是生产关系,人对与生活源泉直接相关的东西产生兴趣,发生美感,在原始狩猎民族那里主要是动物画,到农耕民族的画面上就出现了农作物。其次,要重视社会心理条件在自然美中的重要作用。社会出现了阶级分化,一部分人从直接物质生产中解放出来,在文人雅士那里咏月咏梅就远比咏太阳咏泥土多了,一个自然物成为美感对象得经过一连串错综复杂的中间环节。例如五代北宋对山水画的兴趣、宋词中的移情作用和有我之境的普遍出现,就有士大夫社会心理方面重要原因,初唐时代是“春江花月夜”那样的轻快舒畅;盛唐时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的豪迈开朗;通过“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萧瑟的中唐,在社会日渐衰颓变乱中,士大夫也就日渐走向官能享乐和山林隐逸,这时的艺术情调是险奇晦艳的李贺、李商隐,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如今都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的杜牧和韦庄;到承平时代的北宋,再也看不到像李白、杜甫那样的巨人,而是唱着“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晴”这种“汲汲顾景唯恐不及”的风流尚书,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城市浪子。作为一代天才的苏东坡也同样感叹着“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陶渊明、王维这时第一次被捧上云霄。时代生活的变迁使得上层士大夫社会心理有了很大变化,很难说自然在唐宋两代有多大不同,透过社会心理条件的不同,可以在艺术领域看到不同的反映。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由于心境不同,去时觉得老橡树丑陋古怪,是对青春的一种嘲笑,回来时却恰恰相反,随自己内心的喜怒哀乐而觉得对象有喜怒哀乐,这即移情作用。与自然美相联系的是形式美的问题,李泽厚论及国旗红色的例证以后曾引起争论。
在结语中,李泽厚重申了自己的看法:美是包含着现实生活发展的本质、规律和理想而用感官可以直接感知的具体形象(包括社会形象、自然形象和艺术形象),美具有客观社会性和具体形象性两方面的属性或条件。
李泽厚最后引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美是包罗万有而变化多端的东西。“包罗万有”正是它的无限广阔的必然的客观社会性,“变化多端”的正是它的有限的偶然的生动的具体形象性。这次讨论还只就客观社会性这一方面说了很小的一部分,要说的话是很多的。祝在百家争鸣中美学获得丰硕的收成[2]。
5月27日、6月3日,均为周一,黄药眠美学讲座的地点仍在西饭厅。第一讲黄药眠首先介绍了苏联美学研究的状况。1940年以前认为美学研究美、美感、审美力、审美趣味和事物、自然现象、艺术品的审美性质,继承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和西欧古典美学的传统。1940年以后,铎尼克《马克思主义的美学观》认为美学是研究艺术意识、艺术创造、艺术欣赏的学说,苏联百科全书也是这个观点。1948年苏联科学院讨论美学大纲,不同意把美学规定为研究艺术,认为美学研究的对象是广泛的,应该把现实的美也包括进去。1951、1952年《苏维埃艺术报》美学对象的讨论认为研究对象是艺术,广义的则认为应该研究人对现实审美关系的一切方面。
针对蔡仪美是典型的观点,黄药眠认为,这样一来势必每一种美只有一个典型或每个人都是典型,这一理论脱离了社会生活,脱离了阶级斗争,具有空洞性。朱光潜承认美要认识客观事物是个进步。李泽厚认为美感直接由美产生,黄药眠认为,有些美实际不能产生相应的美感,同时,美感由美的事物所唤起,欣赏美需要一定的美的修养[3]。
第二讲谈了以下几个问题,一、美是什么,二、美与美感,三、形式美,四、自然的人化,五、审美能力,六、审美个性,七、艺术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黄药眠作为民盟六教授之一,一个星期后即陷入厄运,遭到批判,被剥夺了学术权利,打入另册,也许此时他已有预感,所以把“不得不说的话”作为讲座的题目。四十二年后,根据童庆炳的记录,将第二讲整理成文,以《美是审美评价:不得不说的话》为题,发表于1999年第3 期《文艺理论研究》上。
三
黄药眠的讲座不是从抽象的理论出发进行分析论证,而是从生活实际和文学艺术实际出发,深入浅出地加以阐述。黄药眠认为美学是一门科学,它研究审美现象的基本规律,特别是研究美的最高表现——艺术的基本规律,审美活动中审美对象总是个别的、具体的,美学研究必须从个别、具体现象出发,概括出美的一般和美的本质。黄药眠把审美现象作为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确实颇有见地,具有方法论的意义。1750年,鲍姆嘉滕以Aesthetics(感性学)作为自己著作的名称,不是没有道理的。
黄药眠认为,美是人类社会生活现象,应该肯定客观现实的存在,但不是说客观现实存在了,美也就存在了。从认识论来说,从哲学上来说,客观现实是先于人发生的,不能因为哲学有此命题而认为美也先于人而存在,否则就会抺杀美是作为社会生活现象而存在的这一命题。离开主体人去谈物的属性,将美归结为典型是错误的。光是存在,我们并不发生美感,我们看到花,看到山水田野,并不一定构成审美对象。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指出,我们对于某种事物的感觉是人对于客观事物的主观的反映,为什么就不能说美是人对客观世界的主观的把握呢?我们承认美是客观事物在人脑主观的反映,并不等于说美没有客观性。美的核心是能引起感情上的快乐和满足,这种思想和感情是客观存在的,不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具有普遍性,客观性是通过人的意识表现出来的。价值作为产生和存在于主客体之间的关系范畴,都是对于一定审美主体而言的,都是以主体的尺度为尺度。审美价值论的研究总是与人们对价值的评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价值评价是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是否满足主体需要,作出肯定或否定的评判。黄药眠的美是审美评价突出了审美主体的地位,因而具有特殊意义,从而与蔡仪、朱光潜、李泽厚的美学观点区别开来,成为美学的又一派别。
美是审美评价,黄药眠首先从审美发生学,即人类审美生成的高度来进行分析,朱光潜认为感觉加上意识形态的反映就构成审美现象,黄药眠认为审美现象首先应该从生活与实践中去找寻根源。原始社会的人要生活,就得制造工具,从事劳动以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不论是狩猎还是农耕劳动,主体人作用于对象,与此同时对象也作用于主体。比如用刀去打猎,那么刀与动物也作用于人,这不仅是一个实践过程,一个认识过程,更加重要的是一个感情过程。对象对于我们产生不同的效果,愉快的、不愉快的效果,这样,人们同时对对象又发生了情感的反映,比如打老虎,老虎很厉害,怕被老虎吃了,产生恐惧的感觉,这就对对象作出了评价。由于人的劳动,接触的对象越来越多,接触面越来越广泛,这就形成了人的主观力量,对象形成人的主观力量的同时,对象又形成了人对它的需要。随着劳动的发展,随着人们对于对象意义的把握,人的主观力量也在不断发展,人的情感与审美评价也随之发展变化。所以黄药眠认为美不存在于事物本身之中,美是审美主体的人对于客观事物的美的评价,物的存在离开我们仍然存在,审美却不能离开人的感觉而存在。原始社会,人对于好、善、美很难区别,人们在劳动过程中遇到胜利,也遇到失败,辛苦劳动得到丰收,感到快乐,这就感到谷物的美;战争胜利,人们就会觉得胜利是美的。随着物质上的满足,跟着而来的是精神上的满足和感情上的满足。人们经历愉快和情感上的鼓舞,往往是丰收过后,战争过后,希望丰收和胜利的再现,于是产生了绘画和舞蹈,舞蹈常常将丰收的动作重现一遍。黄药眠的这一美学思想不仅指出了审美活动具有超越性,审美的秘密在于感情上的满足与快乐,从而将物质活动、精神活动与审美活动区别开来,将审美的生成与审美的本质区别开来,从而具有实践美学与价值论美学,艺术发生学的品格。
黄药眠一直强调从生活实践中看出美来,从生活实践中看出美来的感觉是从许多世纪以来历史发展的层积所陶养成功的,审美主体的人不仅生活在物理世界之中,生活在社会之中,而且生活在周围的文化世界之中,人类有几千年的文化积累,它不仅形成了一种客观的情势,塑造了审美主体,而且赋予审美活动以灵性。文化和审美文化传统作为一种强大的客观力量,不仅教育了人怎样去感觉,而且也改造了人的感觉,所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举一个例子,汪曾祺在《文化的异国》中写道:“美国也有荷花,但美国人似乎并不很欣赏,他们没有读过周敦颐的《爱莲说》,不懂得什么‘香远益清’、‘出淤泥而不染’。”美国人的审美文化传统与中国不同,因此审美观念也就不同,黄药眠的层积观点被李泽厚发展为积淀说。
黄药眠深知审美活动中的审美主体是个体而非群体。席勒在《美育书简》中早就指出:“感官的快乐我们只能通过个体来享受,而不能通过我们生存的类来享受。”尽管人是社会的存在,社会有各个集团、民族,但谈到趣味无争辩,审美现象具有个性色彩,教养不同、阶级不同、美的评价也会不同,无论哪个阶级,审美评价是通过个人而表现出来的,因而一定带有个性色彩。审美活动不仅存在审美个性问题,而且存在审美能力问题,如果没有一定的审美能力,即使美的物存在,也不能有美感。这个审美能力并不是由一个美的事物产生的,作为审美评价,由于审美判断的反复进行,加上日生活习惯、知识教养、能力趣味形成的整体生活结构,才能形成审美能力,阳春白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自然的人化是实践美学的核心内容,人不仅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作为主体人生活和活动的场所,从而成为人的社会的一部分,人在劳动时与自然发生关系,人也就从这个关系来看待自然。太阳作为自然现象,科学家的研究与审美活动中的太阳具有不同的内容,人对自然的反映并不是反映自然事物本身的本质,人们欣赏月亮并不是把月亮作为地球的卫星来反映,而是通过这个形象表现人的生活,而且是通过人的个性表现出来的,对自然现象的美,我们不仅要从整个社会的人来衡量,同时也要从每个人的感性来衡量[4]。
1987年6月在《简论美和美感》一文中,黄药眠简要地概括出自己几十年来形成的美学观点,即对美的理解不能脱离人类的生活实践。美的事物是一种客观的感性的存在,是不能离开事物的自然属性的,但美不能归结为事物的某一自然属性,也不能说美完全是主观的,你觉得美就美,你觉得不美就不美,黄药眠认为美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而主要是社会性,根据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提法: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观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所以,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马克思这段话尽管没有涉及美学问题,黄药眠认为它对于我们理解美具有方法论意义。对一切客观存在事物的理解,一方面要从客观的角度去理解,即按事物的本来面貌去理解;另一方面,又要从实践的角度、主观的角度去理解,即重视人们对于事物的主观能动的反映。某个事物美不美,一方面要从客观的角度,看它是否包含美的因素,另一方面还要看它在人的实践中所具有的审美意义。马克思认为:“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审美作为人类特有的对象性感性活动也必须在审美活动的实践中加以解决。
作为大师级的学者,黄药眠为北京师大文艺学建设铺下了第一块坚实的基石,使北京师大成为文艺学科研究的重镇;作为美学家,由于1957年被打入另册,二十多年苦难而又空虚的生活使得他没有可能构建自己“美是审美评价”的审美价值论的完整体系,这不能不让我们扼腕以叹。黄药眠的美学思想迄今尚未引起重视,这是很遗憾的事。1957年,黄药眠在《问答篇》中写道:“真理是客观的,人人不得而私;至于谁先找到它,那不是十分重要的事。”这话充分体现出大师黄药眠作为学者的品格。
笔者在《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一文中指出:通过美学大讨论,特别是黄药眠主持的美学论坛,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
1.学术研究需要思想自由和学术自由。从批判朱光潜的美学思想开始,以黄药眠《论食利者的美学》为契机,引发了一直延续到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其中1957年上半年的讨论,虽然是在意识形态笼罩下进行的,唯心是反动的,唯物才是革命的,由于没有政治上的干扰,基本上做到了各抒己见。不能完全同意劳承万在《清华大学学报》2013年第3 期《当代学人该如何回顾“美学大讨论”》的观点:“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学术讨论,而是披着学术外衣的一场洗脑的政治运动。”尽管北大哲学系主办的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和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美学论坛学术讨论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它毕竟存在过,毕竟是事实,反右斗争开始后,美学讨论受到了极大干扰,高尔泰离经叛道因主张美是主观的被打成右派分子,《美学讨论集》1-6 集,收论文83 篇,编者在出版说明中,对“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不仅指名道姓地加以羞辱,而且将他们的论文放在“附录”中说是“以供参考”。平和者如李泽厚也不免在《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一文后记中点出:“(一)右派分子许杰的《美和美的矛盾规律》一文,现在看来,显然是披着学术外衣,而别具用心的毒草。”“(二)右派军师黄药眠《论食利者的美学》……只是对美感作了一些零碎的日常经验式的叙述,而并没有什么真正科学或理论上的系统论证,因此它并没有理论的代表性。”
2.北京师范大学黄药眠组织的美学论坛是《人民日报》美学讨论的继续和深入,标志着从批判走向争鸣,除蔡仪的讲座稿未见公开发表外,朱光潜、李泽厚的讲座稿经过整理公开发表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讲座体现了当时中国美学研究的最高水平,可以说北师大美学论坛对促进五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
3.继北京师范大学美学论坛引发的五十年代美学大讨论受到全国范围的广泛关注并形成热潮,培养出众多的美学新人,很多高校都开出了在国外是冷门的美学课,这在世界学术史上也是罕见的。
4.由于美学大讨论,形成了中国特色的美学研究。
5.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特别是美学论坛属于学术建设的初创期,自有其局限和粗疏处。黄药眠审美价值论的思想尽管遭到埋没,但比起蔡仪、朱光潜、李泽厚局限在哲学反映论水平来说,它更接近审美活动的实际,就其深度而言,比如人类社会出现之前自然美不美,对原始人来说自然美不美,审美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审美发生的问题,美与美感的关系问题,艺术发生问题,都超出了今天许多美学论著的水平,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5]。
[1]朱光潜.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M]//美学问题讨论集:第三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1-54.
[2]李泽厚.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M]//美学问题讨论集:第三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134-181.
[3]黄药眠.看佛篇[M]//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药眠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93-197.
[4]黄药眠.塑佛篇[M]//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药眠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97-206.
[5]张荣生.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N].中华读书报,2012-0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