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创作鄙俗怪诞的杂语现象简析
2015-03-29刘晓萌石兴泽
刘晓萌 石兴泽
杂语是一个重要的语言现象,在口语和书面语交流中均被广泛运用。关于杂语,中外作家理论家都曾给予关注。《史记·太史公自序》:“序略,以拾遗补阙,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这里的杂语是指主旨各异之语,这一解释具有宽泛性,是普遍意义上的杂语。《后汉书·襄楷传》:“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宋书·荀伯子传》:“伯子少好学,博览经传,而通率好为杂语,遨游閭里,故以此失清途。”这里的杂语是狭义上的解释,特指一些粗俗、奇怪、荒诞的语言。
杂语也是莫言小说创作个性的重要元素。本文取“杂语”之狭义,借助于巴赫金理论对莫言小说创作中的杂语现象择要分析。
一、辱骂语与诅咒语
按照巴赫金理解,“辱骂语”和“诅咒语”是广场杂语的重要类型,属于“不拘形迹的言语现象”。其中“有骂人话、指神赌咒与发誓、诅咒”等。所以将这类语言成为“广场”语言,是因为这类语言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广场狂欢。
莫言自幼生长在农村,在学校读书时间少,而与农民一起参加劳动的时间多;受的学校教育少,接受农村文化熏陶的机会多。农村文化与西方的狂欢节固然有很大区别,但人民公社大集体劳动的情景和场合则与广场狂欢有几分相似。在这种语言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莫言,其创作很自然地表现出浓郁的“广场狂欢”的特点。如《透明的红萝卜》中生产队长对黑孩儿说:“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这里队长称呼黑孩儿为“小狗日的”,并非侮辱性的谩骂,而是包含有怜悯、疼惜的成分,是民间表达关心的特殊形式。
由狂欢节而产生的广场言语中,比较普遍的是粗言秽语,最值得关注的是辱骂语。似乎人类的动物本能大爆发,人们肆无忌惮地使用污秽的语言表达野性甚至兽性。由此导致污言秽语大联欢,各种各样的骂人话、粗话、脏话杂糅在一起。一般而言,骂人的话主要是用来诅咒,而特殊情况下,人们似乎要从文明语言的限制和规范中解放出来,尽情地撒泼动粗,释放粗野精神,宣泄粗糙情绪。而这正是狂欢节自由气氛的具体体现。其辱骂语通常作为一个整体,不需要依附于言语的上下文,与俗语一样。莫言作为农民创作小说,常常顺手写来,用以表现原汁原味的生活情境,骂人话在其作品中不胜枚举。如《酒国》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他妈的到黄河里去提水还是到长江里提水?”
放下水桶,他摇摆着麻木酸痛的胳膊说:
“我他妈的到雅鲁藏布江里去提来了水。”
“我他妈的还以为你掉到河里给淹死了呢。”
“我你妈的没淹死还看了一部录像片。”
“是他妈的武打的还是床上的。”
“我你妈的不是武打不是床上是稀世珍品鸡头米。”
“鸡头米有什么稀罕你他妈的怎么张口就是你妈的你妈的。”
“我你妈的要不你妈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这段文字中满是“你他妈的”、“我他妈的”等粗俗之语。作者通过这些粗鄙语言将丁钩儿与女司机的性格勾勒的栩栩如生。丁钩儿本来作为一名侦查员去调查官员吃婴儿一事,但却被当地官员以各种名目灌得酩酊大醉,醒来后他仍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当地官员为他安排的温柔乡,就在他正往装煤场上走时,遇到了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司机,这样他就上了女司机的车,希望离开此地。但在路途中水箱里没水了,女司机让丁钩儿去河边打水,由于打水的地方离此地很远,丁钩儿过了很久才回来,于是就有了二人的这段对话。虽然对话中充满了脏字,但读者明显地感觉到二人关系的亲昵,丁钩儿狼狈但又不甘心被批,女司机野蛮但又不失幽默的情态完整的呈现在我们面前。
广场狂欢不仅是尽情地释放语言能量,获取一种特殊的表达快意,而且也确实包含着辱骂和诅咒的成分,借特殊场合宣泄胸中块垒,表达积郁的情绪。诅咒语,也是莫言作品常常出现、足以显示其语言特色的表达方式。
莫言创作的粗言俗语含有意而为之的成分,却不想靠粗俗独树一帜。对他来说,小说中的污言秽语是高密当地生活语言的真实反映,甚至是高密人民最朴实的话语。“高密人富于‘国骂,甚至连日常的口语交流,或昵爱友好的表白中,也常常夹杂着叫异乡人目瞪口呆、粗俗不堪的用语。”文学界对他的语言风格、尤其是大量使用辱骂话、诅咒语,有褒有贬,议论纷纷,莫言却置若罔闻。他在激烈的争议中独自前行,用鄙俗的语言创造着属于自己的“高密东北乡”。
二、肉体形象语
拉伯雷作品中很多夸张的肉体形象,雨果称其为描绘肉体的最伟大的诗人,巴赫金更是将这些肉体形象视为宝贵的创作财富。在他看来,正是这些肉体形象才使得拉伯雷与众不同。从这个角度看,莫言与巴赫金的理论主张、拉伯雷的创作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我们这个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深远的国度,虽然作家有充分的创作自由,但敢在作品里大肆渲染肉体器官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莫言“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小说中常常肆无忌惮而又酣畅淋漓地写肉体器官,读其作品可以感受到各种肉体器官的狂轰滥炸。他对人类肉体裸露细致的描写,是对人类文明底线的挑战,是其渴望自由的狂欢精神的体现。
莫言对肉体形象的血腥描写首推《檀香刑》。在这部小说中,作者酣畅淋漓地书写了六次行刑场面,展现了五种行刑方法:赵甲受母亲幽灵的引导来到京城,目睹了刽子手处决舅舅的场景,用的是斩首;刽子手余姥姥惩处偷盗国库金银的库丁,用的是腰斩;余姥姥和赵甲联手处死太监小虫子,用的是阎王闩;赵甲给戊戌六君子执刑,用的是斩首;赵甲给刺杀袁世凯未遂的钱雄飞执刑,用的是凌迟;赵甲告老还乡后再度走上刑场,给孙丙用刑,用的是檀香刑。前面五次行刑、四种刑罚都是为最残忍的“檀香刑”做铺垫的。“檀香刑”是一种极其残忍的酷刑,它將一根经过处理的檀香木从犯人谷道钉入,穿过犯人体内空隙,从颈部钉出。经受这种刑罚的犯人可在数天之内不死,目的就是让犯人痛不欲生,却又求死不能,让其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在这篇小说中,莫言极尽所能,利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描绘了各种行刑场面。
“大腿”、“双臂”、“腹肌”、“肠胃”、“屁股”等肉体器官在这段文字中陆续出现,作者通过展现各肉体形象遭受刀割的过程,为读者呈现出一场惊心动魄的行刑“盛宴”。作者交待各肉体形象被割刀数已经让人心惊肉跳,但仍不罢休,又进一步描述内脏器官的反应:因为外部肌肉已被割掉,所以它们“都在向外膨胀着”,肠胃也如毒蛇一般“蠢蠢欲动”。此番描述,看似轻松幽默,实则胆战心惊,心灵受尽熬煎,而这也就是作者所追求的效果:轻松外表下衬托着残忍内核,貌似轻松的语言形式与煎熬心灵的肉体内容形成巨大反差,以揭露了旧中国刑法制度的惨无人道。
莫言作品中除了血腥的肉体形象之外,还有特殊的肉体形象,即乳房。它在莫言作品中频繁出现,作为母性的象征,寄托着莫言对普天之下母亲形象的崇拜和信仰。
在《丰乳肥臀》中,莫言极尽其所能对女性乳房进行了细致的刻画,可谓句句不离乳房。这在中外文学史上也是惊世骇俗的出格表现。在传统文学作品中,对乳房这种词可谓“谈虎色变”,普遍认为直写乳房是非雅不洁的唐突笔墨,即使写也往往是匆匆掠过。而莫言却冲破传统审美思想的藩篱,对乳房大写特写。莫言笔下的乳房并不单指女性器官,他赋予乳房以更深厚的意蕴。他认为乳房是最能代表母爱的东西,一个人从一出生就离不开乳房,其成长更是从乳房中汲取营养,于是他在《丰乳肥臀》中刻画了一个一辈子离不开女人乳房的主人公形象——上官金童。即使人到中年,也仍然从事和乳房相关的工作——卖乳罩,并因此被取笑为一辈子吊死在女人乳房上的病态人。在这部作品中,莫言将乳房这一肉体形象提升到社会文明的高度,使其成为人类无私奉献精神的代名词,同时也无情地揭露了国民劣根性的某个方面——在精神文化方面无法断乳的国民精神。
如果说,莫言对乳房的恣肆描写因有文化历史内涵,虽有审美“障碍”,但也不便深责的话,则别一书写则无可避免的遭到非议。这就是他作品中出现了大量人类及动物身体的下部器官。与乳房相比,其描写语言更为大胆放肆,透着低级趣味,也显示出自由狂欢的极度扩张。莫言将小说创作的“狂欢”推到语言和审美的极致。
“解放你这个小流氓,再敢欺负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鸡巴给你剪了去!”
“一想到失败,巨大的恐惧袭来,你感到肛门括约肌抽搐几下,一线热乎乎的东西流了下来。痔疮大发作,你是老痔疮。”
在这两段文字中,作者将读者视线带到身体下部,巴赫金称之为“物质——肉体下部形象”。在莫言的作品中,很多骂人话也是指向下部的,如“狗日的”、“操你娘”等。这些都始终围绕在肉体下部做文章。莫言对此津津乐道,偏嗜偏好。《酒国》写宴会上众所期待的大餐是“全驴宴”,雅号“龙凤呈祥”,而莫言却又特别说明:这道菜便是驴的性器官做成的。这就等于将文明当作抹布仍在地上踩踏,于强烈的反差中营造语言形式的解构和反讽效果。毫无疑问,这是比广场还要广场的乡野生民情绪的负面表现。评论家张柠对此分析说:“首先,他尽量将被骂者贬为低等动物蛤蟆、臭虫、害人虫等容易对付的小东西,一旦出现高等哺乳动物(牛、马、驴),被骂者就只能(或者只配)是它们的生殖器或身体上的某个器官。第二,将自己同被骂的对象一起贬低,意思好像是:咱们都别活了,没有什么意思,都变成畜生算了。第三,不顾脸面,就是将平常视为秘密和禁忌的东西公开化,尤其是将生殖器官、性生活、下部的秽物公开化。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接触的、十分熟悉的东西”。从语言表达的角度说,正是这种描写嗜好显示了莫言语言的风格特色,或者说杂语成色。但性器官的频繁出现难免使作品语言过于粗野鄙俗。莫言的杂语的确有些“鱼龙混杂”。
足以招致非议的是莫言作品中大些特写排泄物。“排泄物象”与肉体下部形象是紧密相关的,均显示出莫言杂语粗鄙的一面。除了写大便,莫言还写尿、屁、汗等排泄物形象。如《欢乐》:“你的鼻子里充斥着脏水沟里的污水味道、煤油汽油润滑油的味道、各种汗的味道和各种屁的味道。小姐出的是香汗,农民出的是臭汗,高等人放的是香屁,低等人放的是臭屁,臭汗香汗,香屁臭屁,混合成一股五彩缤纷的气流,在你身前身后头上头下虬龙般蜿蜒。”作者为了让读者更具體地感触排泄物的魅力,同时运用味觉、嗅觉和视觉,共同“感触”排泄物,使其得到多方面表现。这段文字是齐文栋赶考时遇到交通堵塞后心里感觉的再现,但没有直接写齐文栋的糟糕心情,而是掺入屁味、汗味等触觉,淋漓尽致表现主人公对堵塞交通的感受,同时暗示了他考试失败的必然结果。作者采用长短句交错的句式,幽默调侃的语气,雅俗并用的语言将人物内心的感受真切的呈现在读者面前。
三、正反同体语
巴赫金曾高度评价拉伯雷的语言,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褒义词与贬义词常常并列出现,营造褒贬融合的效果。巴赫金认为这种语言属于广场语言,是说人们在集市、广场等场合庆祝民间节日时的语言,包括赞美和辱骂两个方面。在语言学上,这种语言被称作“正反同体语”。在莫言作品中,这种现象屡见不鲜,是莫言杂语风格的重要构成。
在高密东北乡这片土地上,有莫言的欢乐与苦痛,因此他既“极端热爱”又“极端仇恨”,他将“美丽”与“丑陋”、“超脱”与“世俗”、“圣洁”与“龌龊”、“英雄好汉”与“王八蛋”这些意义完全相反的词并放在一个句子中,给人矛盾对立的感觉。在常规的语言表达和审美经验中,这种真假、美丑完全对立、感情色彩相互矛盾的词语是不能同时出现的。因为这样容易使语义不清、逻辑混乱,但也正是因为对“常规”的反叛,莫言内心深处对高密东北乡的复杂感情才准确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莫言用这种“强硬”组合的杂语挑战传统的语言理性,颠覆读者的审美习惯,取得显著效果,充分体现了语言狂欢化的特点。
爱情本是美好的,一旦变为悲剧便令人遗憾;但在莫言看来,“爱情悲剧”虽然是“丑闻”和“兽行”,但敢爱敢恨的行为同样也是“感人的壮举”。这种“爱情悲剧”会让一个人变得成熟而强大,所以说是成长路上的“里程碑”,但由此所造成的负面后果也就成了“肮脏的耻辱柱”。若能在这其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继续前进,那就是“伟大的进步”;若因此而颓废,那只能是“愚蠢的倒退”。在这段文字中,莫言将价值取向完全不同的词语置于一起,在创造语言狂欢效果的同时,也表现了生活本身的荒诞与不和谐。而细细品味,却不难领略明显的“悖论”中藏着深刻的哲理内涵。莫言杂语的深邃厚重由是可见。《红蝗》中有一段文字备受争议,莫言将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奖牌与避孕套等完全相反、甚至毫不相干的事物“硬性”地融在一起,制造高雅与粗俗、神圣与龌龊对立统一的艺术效果。在莫言看来,这才是自然而本色的生活,真实而完整的世界。莫言的杂语就是要还原朦胧混沌的本色世界。
这是比较明显的“正反同体语”。还有离奇深奥的表现。前一节中我们曾谈到莫言“嗜写”排泄物,可谓鄙俗的形而下下笔墨,但有时却又与形而上上的内容构成“正反同体语”。
从理论上讲,“正反同体语”是解构主义审美思潮的语言学表现。莫言的“正反同体语”既受这种解构主义审美思潮影响,也源于他蒙昧混沌、美丑杂糅的现实认知。因为有后者作基础,所以在创作中大量运用,执着追求,似乎比巴赫金所推崇的拉伯雷走得还远。譬如说,粪便是人所拒斥厌恶的东西,很少进入文学描写的殿堂,但莫言却用张狂的语言赋形状色,并“调制”出薄荷油一样清凉的味道。拉伯雷倘知,也会自愧佛如。除此之外,《红高粱》写高粱酒里掺了尿味道更佳,《欢乐》中将跳蚤比作炒熟的芝麻,《酒国》中形容屁有糖炒栗子的味道……其匪夷所思的想象,混乱美丑雅俗的描写,将其杂语的狂欢性特征推向极致。至于效果,借用巴赫金的话说就是:“把世界看作是未完成的,看作同时既在死亡又在诞生,看作一个一体双身的世界,将赞美和辱骂合为一体的两种音调的形象,竭力捕捉更替因素本身,去捕捉从旧事物向新事物,从死亡到诞生的过渡本身。这样的形象便同时兼具否定与肯定的双重意味。”
莫言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将本来毫无联系甚至根本不能同时使用的词语“硬性”而“出色”地放置一起,共同修饰同一事物,表达混沌的情感,创造出奇异的语言效果。他打破了传统语言理性的束缚,解构了常规性的语言规范,对于宣泄积郁、浇灌块垒具有奇效。而混沌杂交的修辞所形成的强烈对比则给读者新颖刺激的审美感受,使麻木迟钝的阅读眼球登时一亮。你也许无法接受其作品中大量出现的“辱骂语和诅咒语”,不能欣赏淋漓渲染的“肉体形象”,不认同他反复使用的“正反同体语”,但你却不能否认,莫言用鄙俗怪诞的杂语创造以一个新的审美世界。这个世界在语言形式和思想内容的很多方面都颠覆了传统,挑战了正统的审美经验,刺激着读者的审美感受,冲击着读者的心理底线。莫言为精细化、细腻化的审美王国提供了一个野趣横生而又耐人寻味的审美世界。
(作者单位:聊城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