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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的命运,在现时代
——林建法主编《二○一四中国最佳短篇小说》①序

2015-03-29刘志荣

东吴学术 2015年1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文学小说

刘志荣

中国文学

短篇的命运,在现时代
——林建法主编《二○一四中国最佳短篇小说》①序

刘志荣

本文追溯中西小说的源头,回顾了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几种发展趋势,并在现时代信息技术飞速发展的背景下,探讨短篇小说存在的可能性,并尝试预测其命运。

短篇小说;起源;发展趋势;命运

当我们在说短篇小说时,我们究竟在说什么?

当我们现在说短篇小说时,我们究竟在期待什么?一面写着这篇序言,一面脑子里始终回荡着这两句话。

毋庸讳言,当下短篇小说写作状况,并不让人乐观。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实属凤毛麟角——普遍的情况,与八十年代,甚至与九十年代相比,显得黯然失色。原来,文学这东西,确实是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季节轮换的——在它的黄金时代,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气勃勃,不论什么体裁,都像一个精神壮旺、身强力壮的青年一样,让人一看到,就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而当沉沦的季节到来时,一切便都呈现出一种得过且过的灰色的颓败的面孔,犹如眼下这初冬季节的天气,而不独短篇小说为然,只是还是得承认,短篇领域的表现,确实颓象更明显一些——短篇成了短板,木桶总是先从最短的地方漏水。

在这种情况下,想想文学究竟是什么,小说究竟是什么,短篇小说究竟是什么,都是最合适的时候。不过,有问题,不一定有答案;即使有答案,也不一定是我们能够给出。其实,也不一定要有答案,反复面对、思考问题,经常才是最重要——如果这问题是真问题,它便自有提升和净化我们的能力。当然,在最好的状况下,你是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的,一切似乎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好在中国当代文学似乎一直就处在各种危机之中(即使在被视为其黄金时代的八十年代),那么,思考这样的问题,便自有其特殊意义。话说回来,文学太大、太模糊,很难谈,那么我们或者还是能谈谈小说,谈谈短篇小说?

小说这东西,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天生带有一股琐碎的气息,也因琐碎,不成体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天然是片段,或曰短篇。古人也并不将之看得很重,然而也不可或缺,班固同志也引用夫子言,说:“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汉书·艺文志》)也有篇幅较长的,那在一开始就有其他的凭靠,如《穆天子传》等,凭靠了历史,尽管仍是满口跑火车,却一瞬间变得似乎高大上起来——小说,天生有一种流言碎语、嬉皮笑脸的情调,不攀附其他(譬如历史、哲学),单凭自己,似乎很难变得巍峨堂皇、俨乎其然。古代小说,笔记、志异之类为大宗,其实是有其内在的原因的。

这在西方,也有类似的可比拟之处:story,天生有一股八婆的气息,初民在篝火边,昏昏欲睡地听完了本族起源的英雄传奇之后,穿插一些娱乐的段子,谈的是熟悉的人、神乃至动物的趣事,因为熟悉轻松,大家都喜欢,但谁也不会看重,虽然不可或缺,也不会太注意到,这大约就说明了story的位置和气息。至于novel,那在一开始,就说的是新奇的东西,而romance,则是用俗语讲的故事。不论中西,原来大家的出身都不那么高贵。

小说发家起来,是在近代。先是有一拨人,发现它是表现社会现实的利器,再后来就分出两拨:一拨用它来改造现实,另一拨用它来玩艺术——改造现实的结果,是自己的合法性消失;玩艺术听起来高大上,形式实验务求其奇,思想探索务求其深,最后似乎却走入了死胡同——因为,丧失了读者或观众。天生贫贱、与群众打成一片的小说,没有了来自“群”的气息的滋养,仅靠作家自己挖空心思,不可长久,其实是一开始注定了的事情。现代小说就像一支奇异的花朵,美妙绝伦,但昙花一现,也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命运。到后现代小说家那里,故事、传奇重新复权,有其天然的合理性,只是既曾有过那番高层文化的熏染,毕竟还是和流行小说有别。

中国现代小说,接续的是近代以来西方小说的慧命,表现现实乃至改造现实,是其大宗,艺术实验发掘,是其支流;两者都有凭借,前者凭靠的是社会历史,后者依赖的是艺术、心理,所以都登堂入室,俨乎其然——八十年代以来“倒了个个”,艺术实验、挖掘成了主流,社会现实成了支流(至少严肃文学界大略如此),而读者在短时间的兴奋之后,也在流失,九十年代之后文学领域故事、传奇复权,同样也有其内在的理由。

关于短篇小说,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也有一些经典性的说法——如,表现“片段的人生”,那是自胡适的《论短篇小说》以来的标准说法,看得出,背后的支撑仍是写实,是社会、历史、人生……等等听起来就很庄严的大词,用来描述鲁迅、茅盾、巴金等的有所为的小说,倒也能得其大略。另有一些说法,譬如,表现“一刹那间的憬悟”,那是更接近现代小说的说法,如识者描述张爱玲的小说:“契诃夫以后的短篇小说作家,大多认为悲剧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悲剧人物暂时跳出自我的空壳子,看看自己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空虚的。这种苍凉的意味,也就是张爱玲小说的特色。她的几篇讽刺性的短篇小说里,主角人物在如意的环境里忽然来了一点小不如意,他的满怀希望忽然临时变成失望,这样他对于人生的悲剧,多少有了认识。”(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此外,如沈从文、汪曾祺、孙犁、阿城,或者天生带着乡野民间的气息,或者径直借径于传统笔记,倒也别开生面,自成一家。后两路,走的人少,八十年代之后让人耳目一新,再加上文学实验大潮,一时似乎有风起云涌、蔚为壮观之势,然而,根基似乎也并不深固,一进入新世纪,尤其一进入今天,当年短暂的繁华似乎就已是昨日黄花,光景乍现即逝,如今仅供人凭吊了。

这后面有大势。文学内部的原因,李敬泽在今年的一篇《格格不入,或短篇小说》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当整个时代的文学趣味变得粗糙、快餐化,整个时代的文学表现得没精打采、放弃野心、越来越与大众趣味合流时,指望精致、讲究、以一瞬间的穿透力和爆发力见长的短篇小说一枝独秀,那是不可能的;甚至,短篇越来越成为一种边缘性的文体,李敬泽对之的寄望和描述,读来竟至于像面对一宗行将消失的珍贵的遗产,或者面对一位茕茕独立、临水照花的佳人和高士,与小说(是的,乃至短篇小说!)初生时粗野壮旺的生命力相比,让人有不胜唏嘘之感。他是这样说的:

在谈到短篇小说时——偶尔,我们的文学专业人士也会屈尊谈到它,这时我们就可以听到所有令人安心的美学标准的回响:精练、简洁、蕴籍、诗意等等,等等,你会觉得人们似乎在谈论唐诗或宋词。

这一切都是珍贵的,但是在我看来,短篇小说在这个的时代的可能性存在于一种更根本的意识:它的确与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它是喧闹中一个意外的沉默,它的继续存在仅仅系于这样一种希望:在人群中——少数的、小众的读者中,依然存在一个信念:那就是,世界能够穿过针眼,在微小尺度内,在全神贯注的一刻,我们仍然能够领悟和把握某种整全,或者说,它击破围困着我们的浩大的零乱,让我们意识到那一切就是“零乱”。

这是沉寂、猛烈的一刻,这一刻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此珍稀、奢侈,令人心慌……

这样的一瞬间,是可能的,但是也是稀少的。它是小说光辉灿烂时代得以跻身于人类高层文化的光华的闪现。它会在现在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中出现吗?我不那么有信心。那样的纯粹、透彻的体验,在目下的短篇小说中的消泯,其实意味着某种我们过去习以为常的至为可贵的东西的隐蔽。我其实也不太有信心它会在现在的文学中复活,毕竟,一切的显现都有其必须的条件,而目下的大势,早已经发生了变化。

说到大势,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我们都知道我们面对了大众文化的复活,它们是那样来势凶猛、气势汹汹,与影视等等一起干净彻底地剥夺了文学的娱乐功能,使得文学愈来愈丧失了普罗大众的青睐,它们还会带来什么样的新变,谁也不知道——是使得文学乃至文化越来越堕落,以至于把我们引入一个新的“黑暗时代”,还是借助故事、传奇、民间趣味等等的复权,带来新的创生的可能,一切都在未定之间……

我们不那么清楚的是,我们也面对了阅读和传播方式的深刻变异,尤其进入移动屏幕时代,阅读和传播变得越来越“部落化”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技术越发展,信息的传播反而越来越依靠“口碑”,或者说,某种新的“口耳相传”方式(连我读李敬泽的那篇文章,都是通过微信朋友圈的传播,并且,这当然也并非孤例)——我们可能已经没有一个统一的文学界了,而是,面对着越来越多“口耳相传”、臭味相投的小圈子。在这种情况下,短篇小说,乃至小说,乃至文学,有没有可能改变“公子落难”式的怨妇情调,搞出一个新的“屌丝逆袭”的传奇,或者摇身一变,变成了一种新的什么东西,或者径直就消失了……谁也不能断言。只是,人类依赖叙事、迷恋故事的根性如此之长,想来不管是什么情况,小说的基因,应该还是有可能存续。

最后,还是要感谢毕飞宇、范小青、叶弥、尤凤伟等人,本书选编的你们的小说,毕竟让我接触到了某种新的时代气息或心理深度,其中有的小说,跟黄金时代相比,也没有差到哪里——甚至还表现出了新的探索空间,这在文学的颓败时代,尤其显得珍贵。

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刘志荣,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①林建法主编:《2014中国最佳短篇小说》,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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