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生态文艺思潮研究
——兼论阿斯塔菲耶夫的生态伦理道德观
2015-03-29姜磊
姜 磊
(黑龙江大学 俄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20世纪被称为“生态世纪”,文学、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等传统学科都与生态学形成交集,衍生出备受关注的交叉学科冠以生态……学。全球化不仅使“世界公民”(雅斯贝尔斯语)成为现实,更使人类步入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时代。科学创新与技术应用带动了经济发展,使人类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也引发了深重的生态灾难,并且促使享乐主义、拜金主义思想在社会滋生、蔓延。这些思想严重地影响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扭曲了社会风气和道德风尚。肆意攫取自然资源不仅使养育人类的大自然变得满目苍痍,生态危机一触即发,更使人类迷失了自我,人性极度退化,道德严重败坏。生态、人性、道德成了难以回避的重大时代命题。
在苏联后期的文艺界,形成了一股蔚为壮观的“生态思潮”。文学正是“生态文艺思潮”的重要载体和表现形式。苏联作家具有全人类的危机意识、人文视野和思想高度。他们从哲理层面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形成独具一格的生态伦理道德观。拉斯普京(Pacпyтин B. Г.)的《告别马焦拉》(Пpoщaниe c Maтёpoй)从民族道德传统出发剖析人性的善恶,强调科技的发展所引发的家园毁坏等一系列现实生态问题。艾特玛托夫(Aйтмaтoв Ч. T.)则倡导人类对待大自然需要一种情感,一种良心,一种人道主义。在他看来,善待大自然是人性纯美和道德高尚的体现。艾特玛托夫将《白轮船》(Бeлый пapoxoд)中的小男孩、《断头台》(Плaxa)中的阿夫季等具有新型人道主义个性的人物视为善和人类希望的化身。这些人物以仁爱之心对待自然,在他们身上尽显了对待自然的人道主义情怀和“自然中心主义”理念。这是俄罗斯文学“文以载道”传统的继承与延续。在俄国(包括苏联时期),文学不仅供人欣赏品读,且承担起了阐释时代重大哲学命题的重任,还起着引领文化思潮和价值取向的独特作用。
阿斯塔菲耶夫(Acтaфьeв B. П.)的作品是“关于我们生活的沉思,是关于人在大地上和社会上的使命及人的道德准则的沉思,是关于俄罗斯民族性格的沉思。”(刘文飞,2005:133)作为“前线一代作家”的代表,阿斯塔菲耶夫以战争题材小说成名,擅于书写爱与人性主题,被誉为“天生的道德探索作家和人性诗人”(黎皓智,2006:237),“新农民风格的瓦西里·罗赞诺夫”(Илья Кyкyлин,2001)。进入创作成熟期后,作家将创作重心转移到了生态小说领域。他延续了对人性、道德等主题的探索,并将其与苏联社会所面临的生态问题紧密结合,尽显其对时代社会现象的哲思与关照。阿斯塔菲耶夫生态伦理思想的形成得益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作家生活在生态思潮涌动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对于生态环境的哲思不自觉地渗透,并充盈于其心灵;另一方面,这种生态思想与他的出身、经历密切相关。作家出身在叶尼塞河畔的小村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土作家,他对于这点也颇感自豪。叶尼塞河畔谜一样神秘的冻土带和原始森林,奔腾喧嚣的叶尼塞河和广袤无垠的西伯利亚沃土赋予了他易于感受自然之美的心和敏于感应自然界的脉搏、韵律和光谱的神经。“阿斯塔菲耶夫是一位终身的外省作家,他青睐乡村的恬静,厌恶城市的喧嚣。”(于明清,2006:104)即便成名后,他也一直守候着家园,对故土深沉的爱,对生他养他的地方未来的担忧总是萦绕心头。作家直面惨淡的现实,正视严酷的危机,并以生态破坏为题材进行创作,希望引起社会的关注。俄罗斯著名文化学者米哈伊尔·塔尔可夫斯基认为,正是阿斯塔菲耶夫和拉斯普京“这样的作家在20世纪承担起了伟大俄罗斯文学的使命,凭借自己的杰作使最为吹毛求疵的读者感到震惊和满意,从而成为了真正的经典。”(Mиxaил Tapкoвcкий,2015:265)换言之,作为苏联生态文学的领军人物,阿斯塔菲耶夫的生态伦理道德观极具代表性,是苏联生态文艺思潮的浓缩。
一、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变:生态危机和道德危机
在当代俄罗斯哲学家看来,“人存在于自然之中,但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自然之物”,人的这种独特素质是显而易见的,几乎也是自明性的。“人拒绝承认自己和动物具有相同的属性,因为人既是自然之子,也是文化产物。”(米尔顿,2011:14)这种为世人普遍接受的文化观念不仅孕育着人欲摆脱自然束缚,追求个体存在价值与意义而导致的悲观主义哲学经验,也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文化阐释。在历史和种群心理经验的关照下,人轻易而决绝地摒弃了“人乃是世界一部分”的观点,渴望征服自然,主宰宇宙。科技爆炸,社会的物质生活水平急剧飙升,然而人欲望膨胀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物质的增长。“人类作恶的物质力量与对付这种力量的精神能量之间的‘道德鸿沟’,像神话中敞开的地狱之门那样不断地扩大着裂痕。”(汤因比,2001:526)人意识到自己同客观世界之间存在矛盾,难以融合,悲观地认为自身存在的价值只是自然转瞬即逝的平凡过程之一,人意欲摆脱这种束缚,不懈抗争,这反过来促使自身成为一种特殊的存在。“人非生而为人,而是逐渐成为人,人不是主语,而是谓语(cкaзyeмoe),人成为谓语的原因是根据他的角色,这个角色的扮演者是他生活中被说出的话(cкaзaннoe cлoвo)。”(米尔顿,2011:15)
苏联生态文艺思潮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提出了严苛的批判,对其所带来的日益严重的“副作用”进行了无情揭露,欲倡导“自然中心主义”的生态伦理观,强调人作为“自然里众多组织的一个组织”(米尔顿,2011:14)所应承担的伦理义务。换言之,“人并非万物的主宰,人与自然是统一的整体”的观念重新被接受。按照“生态中心主义”思想的阐释,“对待自然的态度是衡量人性善恶的标尺”(Лeйдepмaн H.Л. Липoвeцкий M.H.,2003:108),破坏自然者将丧失人性与道德,受到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惩罚。
生态主题与道德主题的融合是苏联生态文艺思潮的典型阐释模式,是作家将广泛的社会生活问题与人的精神道德探索相结合的新途径。《断头台》、《告别马焦拉》、《火灾》(Пoжap)、《鱼王》(Цapь-pыбa)等作品不仅反映出自然生态的危机,也彰显出社会文化生态的光怪陆离景象。文学作品不仅充盈着构建人与自然新型伦理情感的冲动,而且饱含反思和批判现行文化价值观的勇气。
“在人与动物、花草及所有造物的关系中,存在着一种完整而伟大的伦理,这种伦理终将被人们所认识,并成为人类伦理的延伸和补充……”(罗尔斯顿,2000:前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文明化,社会的文明化在客观上使人忽略了对其它存在物的观照,因而社会的快速发展造成了巨大的生态成本。苏联作家们继承了普里什文对自然“亲人般关注的创作理念”(普里什文,2008:12),又延续了十九世纪作家们的创作风格,“用言辞、声响、线条和色彩把一般生活的理念描写出来,再现出来”(别林斯基,1999:19)。生活现象本身孕育着深刻的哲理,这是生态思潮与道德探索结合的起点。生活的主体是人,人的个性完整和人性健全是社会文化生态正常运转的前提和基础。显然,人是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文化生态三个系统的交汇点。《鱼王》集中展现了苏联时期叶尼塞河流域的社会生活图景,体现了物欲裹挟下的人与自然的伦理情谊异变。阿斯塔菲耶夫用果戈理式的幽默而又辛辣的讽刺笔调刻画出“摸鱼者”人物脸谱,描写这个守着大河,靠着原始森林和沼泽的北方小镇上人们的愚昧、狡诈、贪得无厌的社会风气。达姆卡、柯曼多尔、格罗霍塔洛、伊格纳奇依奇等共同构成了“掠夺者——堕落者”的文学群像。透过偷猎行为,作家展现了令人怵目惊心的资源掠夺、人性蜕变和道德沦丧的社会精神图景。艾特玛托夫则将猎杀狼的猎人和“时代基督”阿夫季置于尖锐的人物谱系对位之中,将信仰缺位的后果无限放大。拉斯普京在传统文化、自然守护卫士——老妇人和年轻一代之间营造出“时代的冲突与思想的对撞”,折射出传统守望与未来发展之间难以调和的时代悖论。
“无论在俄国文学史上还是欧洲文学史上,山川自然作为独立的审美形态,都是与人的个性意识和心理状态紧密相连的。”(黎皓智,2006:320)自然的状态与人文精神的状态具有同步的密切相关性。疯狂地攫取资源不仅造成了难以逆转的自然生态恶化,也使偷猎者“在精神的(而非地理的)意义上迷失于自然界”(罗尔斯顿,2000:6),“无理性之人在肆意摧毁自然时,也在道德上自取灭亡”(黎皓智,2006:322),也即道德和良知被自私、贪欲所取代,催生了社会文化生态和群体精神生态的不可逆异变。“仿佛人人都中了蛊毒,大伙儿都病入骨髓,为了一支猎枪,为了一条小船,为了一点弹药和食物,都可以拼命。”(阿斯塔菲耶夫,1982:251)阿斯塔菲耶夫展现出“自然之民”的心态裂变云图。“在苏联时期关于阿斯塔菲耶夫等乡土作家(在苏联文化语境中乡土作家与生态作家可视为同义——作者注)创作中的‘守旧’和‘落后’等问题的争论久久难以平息,这种指责产生并延续的原因,正是作家们在作品中倡导不为人熟知的自然中心主义。”(Aллa Бoльшaкoвa,2014:61)“自然中心主义”宣扬的呵护自然,平等地对待所有存在物的理念与改造自然,征服自然,建设家园的“劳动乌托邦激情”和“先进革命思想”形成了尖锐冲突。
俄国文学强大的现实主义传统不可能使生态文学浮于“就事论事”。事实上,携带浓厚“乡土”气息的生态作品的内核是对于个体心灵的深度剖析,其目的则是以内省的经验折射出时代的剪影与探索国家未来的发展路径。无论是揭露生态危机,亦或是道德危机,还是企图构建人与自然的共存模式,其本质仍是俄罗斯文化传统中“谁之罪?”与“怎么办?”两大母题的延续与嬗变。探究自然生态危机与人文道德危机的罪魁祸首,寻觅俄罗斯(苏联)未来发展道路,忧思人类的明天是作品所蕴含的深层现实意义。或者说,苏联生态文艺思潮的本质论题仍是俄罗斯走向何方和如何走。
二、宗教救赎:解决生态危机的良方
东正教自988年由弗拉基米尔大公确立为国教以来,在俄罗斯的历史进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对人们的思想观念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1999:245-246)指出:“俄罗斯民族,就其类型和精神结构而言是一个信仰宗教的民族。即使不信教的人也仍然有着宗教的忧虑。俄罗斯的无神论、虚无主义、唯物主义都带有宗教色彩。出身平民和劳动阶层的俄罗斯人甚至在他们脱离了东正教的时候也在继续寻找上帝和上帝的真理,探索生命的意义。”在千年的历史进程中,东正教一直是国家和人民的道德准则和精神支柱,已然嬗变为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和信仰底色。因此,“面对社会的大灾难,人们就会产生一种寻找救世主的心理。当社会陷入深深的矛盾,民众在迷茫中辨不清方向时,上帝就是他们的最好伴侣。”(俞思念,2002:76)阿斯塔菲耶夫、拉斯普京在解决生态伦理问题时都选择了宗教拯救之路,甚至“无神论者”艾特玛托夫也期望用耶稣的力量使恶人放弃作恶,施爱行善。他(1988:243)借阿夫季之口说出了“在我们之上有上帝存在,他是良心和仁慈的最高尺度”。“他们每一个人都要时刻想着上帝,想着至高无上的创世主,期待着主的无限仁慈,祈求主宽恕他们这些人对生机勃勃的大自然造成的灾难,因为只有虔诚的忏悔,才能减轻他们的罪过。”(阿斯塔菲耶夫,1982:143)正如拉斯普京所言:“除了东正教,我尚未发现如今有别的力量能够将俄罗斯人民凝聚在一起,帮助人民经受住苦难,只有东正教高于党派团体利益,而在今天各种党派团体的利益几乎使任何社会运动四分五裂。最重要的是,宗教从精神上拯救人,赋予人生活的意义,使之成为非‘市场的’而是历史的俄罗斯公民。‘与上帝同在,我们会战胜一切’——这是我们古老的真理。”(转自夏宗宪,2001:69)显然,宗教救赎是解决生态危机的必由之路。然而,追随信仰,以图精神复活之路从来不是一马平川,而是痛苦异常。苦难被视为对罪恶的清偿和被拯救的核心。
生态作品中往往蕴含着一种惩罚与救赎的伦理思想,也即“苦难拯救世界”的言说,这也是俄罗斯文化的公共命题。这种思想有着深远的文化渊源,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有多种表现形式,并已逐渐嬗变为民族的文化无意识。《旧约·创世纪》中上帝将人逐出伊甸园,并要人受尽困难方可生存繁衍,苦难就此成为一种赎罪的方式。末世来临之时,上帝为拯救人,使圣子降临人间,道成肉身,经受被钉十字架的终极苦难,并最终完成复活。苦难由此上升为神圣的义务,乃至征服了死亡。在俄罗斯文化中,苦难孕育着美,也是通往救赎与信仰的唯一天梯。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等作家借助作品构建起独特的“苦难乌托邦”,苦难获得了特殊的美学意义。生态破坏会带来难以逃避的惩罚,而惩罚带来苦难,苦难迫使人们反思,历经苦难的磨砺不仅使人坚定并深化对信仰的虔诚立场,更使人精神得以复活,乃至使民族精神完成螺旋式上升。面对人类的肆意破坏,大自然并非只是逆来顺受,它无时无刻不在斗争,对破坏者施以惩罚。人因破坏自然而遭受肉体的毁灭、精神的折磨和灵魂的审判。
自然历来是文学家的审美观照,自然之美不仅能唤醒个体潜在的审美意识,缓解生活重压,还能卸去程式化社会中的虚伪脸谱。苏联作家笔下的自然往往具有独立的“人格”,是拥有肉体属性(各种存在物的综合)和灵魂属性(人格化的自然有着鲜明的个性和品格)的生命现象。也即俄罗斯文化中的“女性=自然”言说的文学显影。阿斯塔菲耶夫笔下的“鱼王”是女神,是大自然的化身;伟大的叶尼塞河是人类的“母亲”,养育了这片沃土上的子民。艾特玛托夫《断头台》中的母狼不仅是母亲,也是草原的精灵,更是自然的象征。拉斯普京的“马焦拉”(Maтёpa)与母亲(Maть)在俄语中是同根词,马焦拉不仅仅是小岛,也是哺育人类的母亲,告别马焦拉也即割裂与传统的传承。“大自然=润泽的大地母亲 (Maть-Cыpa Зeмля)= 女性 = 俄罗斯”是俄罗斯文化中“永恒女性崇拜”传统所衍生出的独特文化范式。从古至今,俄罗斯文化中的大地占有不可取代的地位,被视为最圣洁的崇拜物,俄罗斯人称大地为“故土”(poднaя зeмля)。大地被看做人与先辈沟通的媒介,亲吻大地是古罗斯人各类仪式和重要历史时刻的核心内容。大地崇拜与祖先崇拜由此形成了牢固的文化关联。在俄罗斯多神教神学视域下,大地是世间万物的源头,是“润泽的大地母亲”,因为其与任何带有母性特征的存在物一样拥有繁衍生息的能力。“大地是女性的。在古代的手稿中她有时被描绘成老女人。她有一个受洗的名字——达吉雅娜。”俄罗斯同样是一个拥有女性气质(жeнcтвeннocть)的国度,她被诗人勃洛克称为“我的俄罗斯!我的妻子!”(Блoк A. A.,1989:105)
在“永恒女性”崇拜文化传统的关照下,自然掠夺者必然遭受最为严酷的肉体和精神苦难,以至于社会随之弥漫浓厚的末世思想。末世思想是基督教(广义上的基督教包含东正教)的核心理念。《旧约》和《新约》分别记载了人类陷于罪恶,末世来临,弥赛亚降临人间,拯救人类,并使其进入永恒天国的故事。基督教(包括东正教)在本质上是弥赛亚主义的,而末世思想本身正是弥赛亚思想勃兴的语境支撑,其孕育着对即将到来的救赎的渴望。末世的情绪源自现实社会的种种危机,却又指向对未来的拯救希望。按照《圣经》“末世到来——弥赛亚救世主降临——永恒天国”的理论话语,末世是步入永恒天国(应许之地),进入新纪元的开始。生态危机、永恒女性崇拜,末世思想和宗教救赎构成了一个“文化语义场”。各个文化观念之间因为紧密的相互联系而形成独特的聚合形态。在俄罗斯文化语境中,生态危机与宗教救赎之间存在不可更改的文化联想信息。
三、“爱”容恶,“善”涤恶:人性回归与家园重建
谋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是当今世界的全球性任务,也是文化与文明最重要、最尖锐的问题之一。要构建“天人合一”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模式,就必须化解引起生态危机的“病源”——道德与人性危机,因而必须从价值观层面重新拨正自然的地位,重构人与自然的新型伦理关系。阿斯塔菲耶夫坚信爱能够包容恨,“善”可以容纳恶,他将宣扬善看作一种使命,并希望能唤起人们内心深处施爱行善的品质。“了解善,肯定善,使人不至于沉沦到自相残杀和消灭世上的一切生物,这就是一个文学家真正的和最高的使命,其中也是我(阿斯塔菲耶夫—作者注)的使命。”(转自高红樱,2004:190)尊重自然,发自内心地爱护自然是构建新型生态文明社会的基础和前提。
《鱼王》中的新型“自然之子”阿基姆是人性的象征,是未来,也是希望。他历经种种艰难险阻,饱尝人生的酸甜苦辣,但这一切并没有使他抛弃善良、坦诚、真挚的天性,强烈的责任感以及做人的基本原则。对他人之爱点燃了阿基姆身上的人性之光。爱被视为能带给人们快乐的奉献和自我牺牲,爱充实人的生命,使人得到心灵上的安宁,是人性回归的重要通道。在俄罗斯人的文化观念中,“Любoвь”(爱)首先与宗教信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上帝就是爱”,“真正的爱首先立足于信仰”(索洛维约夫语)。信仰、希望和爱是东正教文化的关键词。“对于俄罗斯人而言,爱不仅仅是欣赏,而且是功绩,是精神制高点,是一种忘我的精神。”(Плaтoнoв O. A.,2000:199)阿基姆的私念因为内心的博爱而被消融的无影无踪,他从容不迫地应对一切,他的心灵因饱经忧伤而愈益纯洁。他随时随地都能交到可以推心置腹的挚友,小孩喜欢他,甚至连狗也喜欢他。阿基姆由于对他人之爱而完成了灵魂救赎和精神复活。他意识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于自己被人需要和无私地将爱奉献给他人。人世间因为存在着爱和被爱而不再是虚空,生命因爱而有了真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孙婷,2005:85)
灵魂的忏悔和拷问是人性回归的另一种途径。非法渔猎高手伊格纳齐依奇在面对死神进行忏悔和接受自我良心的审判时,曾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在善与恶的激烈斗争中,他内心深处的良知被唤醒了。最终,他选择放鱼王一条生路,也让自己的心灵获得解脱与自由。他“内心感到轻松则是由于一种非理智所能透悟的解脱的感觉。”(阿斯塔菲耶夫,1982:226)善涤尽了灵魂的污垢,从而抑制,进而排挤恶。伊格纳齐依奇的灵魂因良知的洗涤而不再堕落,心因有爱而得到解脱,变得自由、轻松。博大的爱包容了一切罪恶,内心的良知涤尽了灵魂的污垢,人性重新发出炫目的光彩,道德也将复位。生态思潮中包含着人的内省意识,这种忏悔和自省使人不至于在黑暗的领域走得太远,为“浪子回头”留下了希望。
善的消亡(作为至善象征的人物之死亡)是彰显其存在意义的方式。“死亡是生活中最深刻和最显著的事实,这个事实能使凡人中的最卑贱的人超越生活的日常性和庸俗。只有死亡的事实才能深刻提出生命的意义问题。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之所以有意义,只是因为有死亡,假如我们的世界里没有死亡,那么生命就会丧失意义。”(别尔嘉耶夫,2007:253)死亡不仅是一种另类的美学,也是生命的悖论。善的消亡不仅彰显出其存在的意义,而且孕育着现实对善的渴望,呼唤人性的回归。《断头台》中的阿夫季是基督式的完美人物,他最终也以基督式的生命献祭来替他人之恶赎罪;《白轮船》中的小男孩以死亡来抗议恶的胜利,作品不仅传递出湮灭世界的绝望情绪,且深化了对当下困境之反思,凸显出人性回归的迫切和家园重建的渴望。
四、结语
“人类将会杀害大地母亲,抑或将使她得到拯救?如果滥用日益增长的技术力量,人类将置大地母亲于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导致自我毁灭的放肆的贪欲,人类则能够使她重返青春,而人类的贪欲正在使伟大母亲的生命之果,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造物付出代价。何去何从,这就是今天人类所面临的斯芬克斯之谜。”(汤因比,2001:529)生态危机与精神危机具有互为因果的密切关系,解决生态危机依然任重而道远。阿斯塔菲耶夫在日记中感叹,对于这一切“他也没有答案”,“一切都在流逝,一切都在改变,过去曾经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将如此。”(Пётp Пycтoвaлoв,2011:264)以人为本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和以自然为主的“生态中心主义思想”在生态文学的文本内外构成了悖论,也是人类所面临的另一个“斯芬克斯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