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泰斗张光斗的求学生涯
2015-03-29周樟钰
文 郭 梅 周樟钰
水利泰斗张光斗的求学生涯
文 郭 梅 周樟钰
出生贫寒苦读书,交大十年磨一剑,美国求学遇恩师,品学兼优人人夸,栉风沐雨修水利,传道授业爱学生。他,就是“当代李冰”、水利泰斗张光斗。
跨入交大 选择水利初到上海
上海交通大学附属小学始创于1897年,前身为南洋公学外院,是中国人自己兴办的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学校因材施教,注重品行培养,英才辈出,桃李满天下。它是近代中国一大批杰出人物的母校,例如,近代中国普通学校音乐教育第一人沈心工,杰出的新闻记者、政治家和出版家邹韬奋,杰出的军事家蔡锷,著名教育家赵宪初和著名翻译家傅雷,等等。
1924年秋,张光斗开始了在交大附小的求学生涯。12岁的他,第一次出远门读书,陪同他的只有一位刚刚到上海做教师的女同乡。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他将如何开始这段新生活呢?
与大都会的孩子比起来,初来乍到的张光斗穿着土气,也不会说上海话,一时曾遭人取笑,然而他想到家里送他来念书颇为不易,便不计较了。附小那时举行童子军训练活动,让张光斗扬眉吐气了一回,因为学校规定大家必须穿一样的制服和皮鞋。生平第一次穿上油光发亮的小皮鞋,可让他得意了很久。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同学都瞧不起张光斗,他遇上的大部分同学正如童子军的口号说的那般“勇敢、诚实、友爱”,他们对张光斗非常友好,相处甚欢,其中,顾德欢、费骅、张华增等成为了张光斗的至交。
关于在交大附小的学习生活,张光斗晚年回忆道:“少年时代的教育对培养人的素质,是十分重要的。”——当年的交大附小不但校规严明,课业内容充实,十分重视对学生综合素质培养,还特别重视爱国主义教育。
学校有明确的校规,学生必须按时起床、做早操、上课、上晚自习、就寝,平时还不得随便进出校门,身边也不得带钱,如果带来就得由学监代为保管。一次,张光斗不小心带了个铜板到学校,只好将它交给学监沈同一先生,沈老师也果然认真地收下了。
“五四”运动以后,教育界面临极大的冲击和挑战。20世纪20年代初,北京、上海的一些新式学校开始运用西方教育理念和传统教育模式相结合的教学方式,不仅在教学理念上中西合璧,教学内容也杂糅古今中外。这种教育使学生学贯东西,终身受益,无论立足于当时的中国社会或是将来出国深造都奠定了很好的基础。交大附小地处繁华都市,观念先进,以培养有爱国主义情怀的兼通中西的人才为己任。因此,教学内容比较繁多,课程设置包括中文、数学、英语,还有历史、地理、体育等等。当然,中文教的是文言文,学生须背书和写作文;数学包括算术和代数等。英语教学则主要教授语法和课文,而且几乎每堂课都有拼写和听写,还要朗读课文。张光斗的强项是数学,善于解题。他最怕的是写文章和上体育课——因为不善运动,所以他不喜欢体育。交大附小规定体育不及格不能升级,他只好努力,最后勉强过关。另外,因为张光斗觉着自己思路不够宽,所以很怕写作文。
1926年夏,张光斗完成了附小三年的学业,学校改为初中,他就继续在本校上学,而实际的学习内容是老高中一年级的课程。次年7月,他在交大附属初中毕业。当时,恰好附中改为三年制的预科班,于是他便直接升入预科班了。
张光斗的大哥自从送他到上海投考之后,便染上了嫖赌的恶习,家境变坏。但张光斗的学习成绩优秀,全家都不忍让其辍学,只得勉强继续供应学杂费。懂事的张光斗深知机会难得,学习非常用功。当时的预科不仅开设数理化课程,还有中英文,张光斗特别喜欢数学和物理。预科班开展外语教学,教师用英文授课,作业也需用英文完成,学生们接触到大量的西方文化,具备开阔的眼界。
时逢乱世,学校老师经常跟学生们说的一句话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有爱国,国家才有振兴的希望。1925年发生“五卅惨案”,交大学生陈虞钦在英租界被杀害,全校师生义愤填膺,连日到南京示威游行,高呼“打倒帝国主义”。当时的张光斗深感国家处在灭亡的边缘,立志救国。同年冬,苏浙战争爆发,张光斗和几位同学留在枪林弹雨的上海,想到中国外有帝国主义侵略,内有军阀混战,百姓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便忧愤不已,生死无惧。直到北伐战争国民革命军取得胜利,才给全国人民带来了一点希望。交大的同学们根据战役胜利的情况,把一枚枚小红旗插到地图上打了胜仗的城市上,欢欣鼓舞,期盼国民革命军早日来到上海。
1926年初,张光斗与顾保仁、顾德欢、刘永懋等人参加了同班同学闵启伟发起的读书组织,开始接触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等书籍,讨论国事政事。1927年,蒋介石背叛革命,北伐运动失败,国家依旧割据混战,民不聊生。中国百姓要的新生活还不知何日才能到来。这些事件深深牵动着青年学子的心,他们饱受苦难,却更加坚定了救国之志。
投身水利
19世纪末,盛宣怀先生和一批有识之士秉持“自强首在储才,储才必先兴学”的信念,在上海创办了交通大学的前身——南洋公学。诞生于民族危难之际的交通大学,建校伊始便将“求实学,务实业”作为宗旨,以培养“一等人才”为目标,精勤进取,笃行不倦,是当时国内著名的高等学府。
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交通大学校长是黎照寰先生,他学贯东西,文理兼通,创造了交大历史上的“黄金时期”。黎校长早年留学美国,先后获得哈佛大学理学学士、纽约大学商学学士、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硕士、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学硕士4个学位。任职期间,黎照寰坚持大学自治与学术自由,独立地决定交大自身的发展目标和计划。在他的倡导下,学校还重视数理化及工科基础课程,强调实践环节,对学生管理严厉。这在当时都是极为先进的理念,交通大学“门槛高、基础厚、要求严、重实践”的教学特色在此期间趋于定型。
张光斗与校友
抗战前夕,交大在院系规模、师资力量、教学水平、设备条件等方面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已经发展成为一所享誉国内外的知名大学,被称为新中国成立前交通大学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的交大毕业生大都成为社会翘楚,引领各界风骚,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首届国家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数学家吴文俊,“中国航测之父”王之卓,“中国通信界元勋”张煦,中国造船工业的奠基人辛一心,著名的中国第一代飞机设计师黄志千,原海协会会长汪道涵,致公党中央名誉主席董寅初,语言学家许国璋,国际问题专家宦乡,美国“华人电脑帝王”王安,国际航运巨子沈家桢,等等。“黄金时期”的老交大,人才辈出、声誉远播,曾享有“东方MIT”(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中国最高工业学府”之美誉。
张光斗从进入交大附小到交大毕业,整整10年,他说自己几乎住遍了每幢大楼的宿舍。交大历届校长凌鸿熏、孙科、黎照寰等的演讲他都听过。直到晚年,他还饮水思源,念念不忘母校对他的教育。
1930年,张光斗迎来人生的新转折。预科毕业后,他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升入大学,还得了奖学金,实现了儿时的梦想,也使全家人多年的省吃俭用没有白费。这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稍微有了好转——二哥张光燮也开始经营木业生意了。
大学头两年的功课照样繁重,老师要求严格。当时,教物理的裘维裕、教化学的徐名材与教数学的胡敦复三位教授,是有名的“三大关”,他们均用英语授课,讲课认真,内容丰富,课业非常繁重。物理教授裘维裕先生讲课速度快,课外作业多,不仅必须按时上交,而且还每周要小考一次。做实验更是马虎不得,数据错了得重做,报告写得不整齐也得重新写。化学老师也是一样严厉,培养学生认真努力的学习态度。数学课的课业也很重要,习题很多,老师的要求很严,但对喜欢数学的张光斗来说不能称之为压力。学生中有句传言:“念交大如果一二年级通过,就可算大学毕业了。”不过,虽然自己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张光斗总觉得自己读书有点死记硬背,知识面窄。
几十年后,身为清华教授的张光斗在研究中国高等工程教育时,感慨学生时代自己读书不够广泛,人文艺术方面的涉猎太少。他还说,这方面的楷模非他在上海交通大学念书时的同学钱学森莫属。
钱学森与张光斗在交大是同年级的同学,1934年,他们俩同一批考取清华留美生。怀着“为水深火热的祖国做点事”的心愿,他俩于次年赴美求学。
关于学习的方法,张光斗很推崇钱学森。钱学森从小酷爱读书,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读。他的秘书涂元季曾说:“钱学森在学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他从来没有满足过,因此他不断学习,什么书都看。他看书之多,我跟他当了几十年的秘书,大概可以说一句不夸张的话,这是新华书店卖书的人告诉我的,说全国没有谁比他买书多,书店专门给他留一个格子,有什么新书给他留着,什么书都看,买很多很多,最尖端的科学、外文的东西他都读,新华书店的人都问他一个人读得了这么多?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在加塞?我说他买的那些书我们看不懂,所以钱老不是一个收藏家,他不是收藏书,他是看。”
张光斗也在他的自传中说,同级钱学森同学,功课分数没有我高,但他读过许多参考书和学报,知识面宽,创新能力强,他的学习方法是正确的,所以后来他的成就大。
1931年,张光斗到杭州实习测量。这段为期三周的实习生活成为他青年时代最愉快的时光。一帮交大的青年才俊在安静优美的山区进行测量——其实,与其说是测量,不如说是一次青春的旅行。他们饱览西湖胜景,参观钱江大桥,晚上还住在名胜之地灵隐。
在杭州,张光斗还看到了我国第一座公路铁路兼用的现代化大桥——钱塘江大桥。而设计者正是茅以升,一位杰出的交大校友——交通大学成立时分设在上海、北京、唐山三地,茅以升就读于唐山工业专门学校,今为西南交通大学。张光斗对这位江苏同乡的爱国情怀一直十分敬慕。看到这座正在修建的巍巍大桥,张光斗的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啊!他对茅以升临危受命,迎难而上,以及攻克一个个技术难题的精神无比佩服。
此时此景,不禁让张光斗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盘算着,自己将来也要做个像茅以升一样能够造桥造房子的建筑工程师。
大学二年级,分专业和学院时,张光斗一心想读土木工程学院的建筑学,因为建筑工程师是广大人民需要的人才。裘维裕教授很关心这位品学兼优的弟子,他建议张光斗进理学院或者机电学院。裘教授得知张光斗想学建筑,就建议他学习结构工程。听了老师的建议,张光斗觉得搞水利建设也是很有用的,一样可以救国救民,解决实际困难。
人类文明的繁衍总是和河流有着密切的联系,就如黄河与长江灌溉了中华民族一样,几乎哪里有河流哪里就有人类的足迹。考察人类发展史,无论是白色的欧罗巴人种、黑色的阿非利加人种,还是黄色的蒙古人种,都是逐水而居,并在此基础上建立村落,发展城市,创造文明,繁衍后代。世界五大文明的发祥地都与水有关:尼罗河定期泛滥,给古埃及人带来了丰收的希望,当时的人们对这条伟大的河流顶礼膜拜,法老们歌颂尼罗河是大自然的恩典,帝王们赞美尼罗河是从天堂流到人间的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冲击出肥沃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苏美尔人建造“巴比伦”宫殿庙宇,刻意保护他们的田园;发源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恒河、印度河给印度古老的文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黄河、长江同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们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孕育出灿烂的华夏文明。
但是,人类一直以来都在经受洪涝灾害的威胁。据有文字可查的史书记载,从公元前206年到1949年,在2155年间,中国就发生过1092次水灾,平均两年一次。
人类的历史也被谱写成一曲曲悲壮的斗争史。史前传说有共工治水,“壅防百川,堕高堙庳”出现了原始的堤防工程;尧舜时代,大禹在黄河流域通过疏导的方式治理洪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也成了我们民族坚毅品质的写照。周代,已经可见见诸文字记载的黄河第一次大改造;秦昭王时期,秦蜀守李冰修建都江堰等工程,是古代水利发展重要的里程碑。到了战国时代,秦、赵、魏等国则纷纷开始修筑黄河两岸的堤防工程……
张光斗感慨近代以来科技的落伍,百姓生活在战乱动荡之中,仍饱受水利灾害之苦。江河不治,水利不兴,则无以安邦。如果自己能够学到工程技术,将来修建水利,定可变害为利,造福百姓。
于是,张光斗开始了他的水利人生。
与顾德欢搞革命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寇侵占我国东北,蒋介石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把东北三省拱手送了出去。热血沸腾的上海学生对国民政府丧权辱国的行为极为愤慨,掀起了救国运动的狂潮。
交通大学成立救国委员会,众学生纷纷罢课参加爱国运动。那时,交大的顾德欢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
顾德欢,上海青浦人,又名张瑞昌。他与张光斗在交大附小就是同窗好友。张光斗刚来附小时曾受某些同学的欺负,但顾德欢等人却很愿意帮助他。顾德欢在交大救国委员会主席团工作,张光斗也当了委员,负责宣传壁报。那时,顾德欢已加入共产党的地下外围组织,他还把《资本论》等书籍借给张光斗看。
有一次,张光斗参加了奔赴南京请愿的运动。请愿团近万人,火车到达南京站后,这些学生就被军警团赶到了中央军校的大礼堂。蒋介石出来大肆“训话”,最终还是一条“攘外必先安内”,请愿学生又被押回了南京站,最后只好无功而返。
同年,张光斗又上南京参加请愿活动。结果,反动军警大打出手,学生四处逃散,受伤的也不在少数。顾德欢多次向张光斗宣讲革命道理,动员投身革命,参加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不久,顾德欢被学校开除。此后,他成了杰出的革命家,带领浙东人民发动多次游击战。新中国成立后,顾德欢曾任浙江省省委委员,中科院党组成员、顾问。
1931年4月,中华民国政府铁道部决定修建陇海铁路。1932年暑假,张光斗和同学到山西潼关进行铁路定线测量实习。潼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经济并不发达。战争造成了当地的山区百姓贫困潦倒,生活窘迫,恰巧又发生霍乱,“全县城乡遍野死亡者不计其数。当时,棺板用尽,卷席埋葬者比比皆是。疫情威胁,路断人稀,父殡母葬,妻埋子故,哭声遍野,惨不忍睹”。这次实习,让他们这些大都市里的青年看到了社会的另一面,也是一种有益的教育。
张光斗还发现,虽然潼关地处黄河附近,但生活用水却极为匮乏,河水浑浊,含沙量大,用水都得请人下河挑。由于地势原因,很难挑选合理的线路来做水利工程。这次实习让张光斗深感国内土木水利工程建设任务的迫切性和艰巨性。
大三、大四,学校安排他们学习大量的技术基础课和专业课。不但功课重,作业和设计任务更多,有时会非常辛苦,常常连假日也不能回家看看父母。张光斗除了保质保量地完成学业,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报答父母兄长。大四时,学校特意请美国工程师来教授高等结构力学、桥梁设计和钢筋混凝土结构等课程,张光斗在课堂上接触到了一些先进的专业知识和理念,提高了专业水平和工作能力,而外教原汁原味的英语教学也提高了他的英语听说能力。
1934年,大学毕业时的张光斗
考取清华留美公费生
1934年上半年是张光斗在交大的最后一个学期。许多富家出生的同学整日出入舞场赌肆庆祝毕业,而他却另有打算——报考清华大学留美公费生。
清政府在抵抗八国联军侵略战争失败后,只好同意向14国(包括后来参战的比利时、荷兰等六国)赔偿军费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39年付清,史称“庚子赔款”。中国承担着这一沉重的债务,直到1942年才全部还清。“庚子赔款”要求赔偿的是14国军队来华所花费的军费,而中国驻美公使梁诚在1904年发现美国“浮报冒报”军费达一倍多,于是,经过艰苦谈判,美国政府同意退还中国“庚子赔款”中超出美方实际损失的部分,并用这笔钱“帮助中国办学”,资助中国学生赴美留学。清华大学成立之初,就是为培养赴美留学生的清华留美预备学校。1928年,“清华学校”改建为国立清华大学。这样,当时全国各地的大学毕业生想要公费留学美国,就要报考清华大学留美公费生。通过“庚子赔款”出国深造的学生,学成后大多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奉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们中间有我们熟悉的胡适之、竺可桢、茅以升、高士其、周培源、闻一多、李四光等等。
民国二十三年,即1934年,清华留美公费生只招20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毕业生角逐这极有限的20个名额。
在同学宋家治的资助下,在毕业后的一段时间里,张光斗一直留在上海备考。他报考的是自己一心想学的水利工程专业。
1934年8月,刚从交通大学结构工程专业毕业的张光斗与同学俞调梅一起从上海乘坐火车前往当时的首都南京。他是“进京赶考”,一年一度的清华大学留美公费生在南京中央大学举行——虽然名为清华大学留美公费生,但是考试却并不在清华大学进行。
夏日的南京,热不可耐,号称中国的三大“火炉”之一。天气炎热,又有蚊子,加上不良的饮食,使得张光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考完之后,张光斗精疲力尽,回到上海大病一场,昏睡七日才醒。
当时,因为不知考试结果,张光斗和宋家治就在上海市工务局找了工作。他们吃住都在市府机关内,生活很舒服。同事们对他都很照应,工作也愉快。有一天清晨,一位同事告诉他,报纸上登了他考取清华公费留美生的消息。一开始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接到通知书才确信真的被录取了。那一刻,张光斗的人生再次被改写了。
在去美国留学之前,张光斗还需在国内准备一段时间。据《国立清华大学考选留美公费生规程》和《留美公费生管理规程》,“公费生录取后,于必要时须依照考试委员会之规定留国半年至一年,作研究调查或实习工作,以求获得充分准备,并明了国家之需要。其工作成绩,经指导员审查认可后资送出国。”
在拿到上海工务局的第一笔薪水之后,张光斗最先想到的就是回一趟家。当他把自己的第一笔工资交到母亲手上,家人是那么高兴。大家更为他能去美国学习感到无比荣耀和骄傲,乡里乡亲都纷纷前来祝贺。
之后,张光斗北上清华实习。清华大学特意安排了李仪祉、汪胡桢和高镜莹三位先生做他的导师。他们仨都是国内最早研究现代水利工程的专家,为20世纪初期的中国水利工程和水利教育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李仪祉,陕西蒲城县人,著名水利学家和教育家,我国现代水利建设的先驱,也是近代治理黄河的先驱者。1930年,李仪祉设计了覆盖陕西境内泾、渭、洛、梅、黑、涝、沣、泔八大河流的“关中八惠”规划,可惜直到他1938年去世,只完成了一半河渠的修建,即泾、渭、洛、梅四大惠渠,为我国水利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他创办了我国第一所水利工程高等学府——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和其他多所院校,为国家培养了大批水利建设人才。
1935年初,张光斗到河南开封黄河水利委员会实习时拜见李仪祉先生,李先生批评张光斗不该到处耍,应该去陕西洛惠渠工作。他真是一位严格的老师!后来,张光斗在洛惠工作了3个多月,看到工程施工的方方面面,进步很快。
汪胡桢,浙江嘉兴人,著名的水利工程师。他曾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研习水利发电工程,是这个领域中国最早出国学习的人。他在美国有丰富的实习经验,回国前还做了环球旅行,了解欧美的水道情况。张光斗到美国所选的学校和专业都是由他指点的。汪胡桢在南京全国经济委员会水利处担任工程科科长,张光斗在那实习时借阅了很多关于灌溉工程设计、南北大运河和全国水利建设方面的书籍和资料。汪先生认为,张光斗去加利福尼亚大学学习灌溉工程和大坝设计最好。
高镜莹,天津人,早年获美国密歇根大学工程硕士学位,回国后长期从事与领导水利技术管理工作,对海河流域的治理工作有巨大贡献。
出国之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亲自接见留学生们,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家多做贡献。就这样,张光斗带着家人的期许、学校的信任和救国的梦想,登上了赴美留学的旅途。
负笈美国 追随大师伯克利时期
1935年,张光斗搭格兰脱将军号美国轮船起航赴美。导师汪胡桢以他早年在美国学习的经验,推荐张光斗就读加州大学伯克利城分校土木系。后来的事实证明汪先生当初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
伯克利分校地处旧金山湾畔硅谷地带,是加州大学9个分校中历史最悠久、教育质量最好的分校。它是加州大学系统最杰出的代表,被誉为美国“西部大开发”中的“智力开发”基地。20世纪30年代,美国教育委员会向2000名著名学者进行调查,结果伯克利以其“杰出的”和“适宜的”学科建设而跻身美国一流学府之列——这是美国200余年来公立大学向东部常春藤大学发出的首次挑战。这所占地1232英亩、在读学生3.5万左右的“巨型大学”有22位教授、校友获得过诺贝尔奖。
这次,和张光斗同行的还有金陵大学两位姓黄的老师,他们也去加州大学,一个学森林专业,另一个学果木专业。三人同行,一路相互照顾,自然欢欣。船到日本,他们乘火车到东京游了一圈。这次旅行,使张光斗感觉日本的城市建设很好,水土保护工作做得相当到位。经过三周的旅行,格兰脱将军号抵达加拿大温哥华城,然后转道西雅图。到美国境内之后,他们又游览了华盛顿、旧金山,最后抵达伯克利城。
7月,张光斗正式到加州大学注册,入土木工程系,攻读硕士学位。
在这里,张光斗遇到了恩师欧欠佛雷教授,并且选修他的灌溉工程课。欧欠佛雷教授对张光斗的努力和才华很是欣赏,成绩优异的张光斗在获得清华奖学金的基础上,又得到了加州大学的奖学金。
寒假期间,欧欠佛雷导师介绍他到各处参观工程,学习水利。张光斗参观了当时全美乃至全世界最大的大坝——波尔多大坝工程,其发电装机容量在水电站中屈指可数。接着参观了科罗拉多河引水工程,该工程颇具技术含量,对他的启发很大。而后,他又到加州南部的圣华金河谷参观灌溉工程。那里的大坝、渠系、灌区农田、果园,工程很配套,管理井井有条,农作物欣欣向荣,人民生活富足。当时,加州政府和垦务局计划把加州北部萨克拉门托河的水引到南部,造福一方百姓。张光斗感慨颇多,还写了几篇文章报道加州的灌溉建设,并投稿到《水利学报》。
在加州大学,张光斗一如既往地努力学习。他每天都去学校图书馆,广泛涉猎美、印、埃等国家的灌溉工程书籍。加州大学鼓励学生进行体育锻炼,于是一向不善体育的张光斗开始试着每天都去体育馆,那儿设备和用具应有尽有,回来还可以舒舒服服冲个澡。
张光斗夫妇
愉快的周末聚会
位于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气候温暖宜人,终年无雪。这里是华人聚居地,华人华侨、中国留学生相对较多,故张光斗可以常常和中国留学生们相聚交流。这些年轻的留学生渐渐成了中国饭馆的常客,华侨业主总是特别优待他们,不但吃得很好,而且每顿饭只收两角美金,真是大大的美事。
周末,张光斗会和同学李卓敏、狄景明等去倪清源家小聚。他们几个都是在加州大学留学的华人。李卓敏在伯克利是学经济的,后来成了著名的教育家、经济学家、工商管理学家,还创立了香港中文大学。狄景明则是张光斗的室友。
一群年轻小伙子聚在一起是多么愉快,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尽情地谈论遥远的祖国。最重要的,当然是做一顿丰盛的中国饭菜来解解乡愁。他们分头买菜,倪嫂负责做菜,餐后一起洗碗,然后坐下来谈论国事,交流观念,分享快乐,或者讨论将来的工作。虽然,有时大家的见解不同,但在爱国情深、建国心切、造福人民上,他们毫无疑问是一致的。有时,李卓敏会驾车陪他们去奥克兰城去看一场电影——那时,从伯克利到奥克兰一路上还是荒野,年轻人的心却快乐无比。
1958年,张光斗(左三)在北京密云水库工地调研
谒见国际大坝权威萨凡奇
1936年6月,经过一年的学习,张光斗获得了硕士学位。这时,他非常渴望学习大坝设计,于是请求导师欧欠佛雷介绍他去美国垦务局实习,以便学习更多的技术知识。他是导师的得意门生,恩师自然愿意培植他。于是,欧欠佛雷教授为他给时任垦务局总工程师的国际大坝权威萨凡奇先生写了一封介绍信。
萨凡奇(1897-1967),美国坝工专家。早年就读于威斯康星大学工程系,1903年获博士学位,此后进入美国垦务局工作。他一生负责设计了60余座大坝,其中有当时世界上最高的重力拱坝——胡佛大坝。他以在坝工方面的卓越成就而享有崇高的声望,被誉为“全球工程师”。美国为纪念他和他负责设计的遍布世界各地的著名坝工建筑,曾发行纪念邮票。
不久,张光斗顺利得到了去科罗拉多州丹佛城垦务局实习的机会,还亲自见到了萨凡奇本人。萨凡奇虽然是权威人士,但对中国和中国人非常友好,他为张光斗制定了3个月的实习计划,还任命他做初级工程师,让局内各部门的领导都指导和帮助他。他非常喜欢张光斗,甚至还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虽然他俩年龄差距较大,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局里的工程师们也非常友善,经常邀请张光斗做客或者一同游玩。张光斗觉得,美国的普通百姓还是友好的,他们大都素质良好,乐于助人。
每每看到国外优越的技术条件和良好的工程建设,张光斗都会想起自己那在战火纷飞中挣扎的中国母亲——中国何时才能强大,何时也会有这样先进的工程?每天晚上,他必到的一个地方就是城市图书馆,在那里,他可以饱览垦务局的技术专著——理论加实践使他的学习效果突飞猛进。
结缘哈佛
在垦务局实习期间,张光斗结识了一同实习的清华留美学生张昌龄。他比张光斗高一届,两人志趣相投,相处甚好。
一天,张光斗接到清华导师汪胡桢先生的来信,要他代表中国水利学会去马萨诸塞州参加在哈佛大学举办的国际土力学和基础工程学会成立大会。张光斗接到此信,犹豫不安,有些不想去,因为,当时他对土力学一窍不通。经张昌龄再三劝说,张光斗抱着学点东西的目的还是去了。
张光斗到了哈佛大学参加会议,听取了不少报告。虽不能完全听懂,但收获仍然不少。而且,他意外地发现大名鼎鼎的力学专家威斯脱伽特和土力学权威卡萨格兰地两位教授就在哈佛大学工学院任教。于是他萌生了到哈佛大学攻读力学研究生的念头,以便将来从事大坝设计工作。经过清华大学驻美办事处的批准和国内导师的同意,张光斗转学到了哈佛大学。他回到丹佛城垦务局后,萨凡奇先生也很赞同他师从威斯脱伽特教授。
1936年下半年,张光斗正式到哈佛大学工学院学习。这一次,他的恩师是赫赫有名的威斯脱伽特。张光斗选修了导师的弹性理论课和研究论文课。他很喜欢哈佛大学的课程,虽然有时学起来比较吃力,例如学习单行理论课用到的向量数学学起来就比较辛苦,但他仍很努力。一段时间下来,威斯脱伽特教授对他的勤奋努力和优异的成绩赞赏有加,并建议他多做一些研究性工作。期间,威斯脱伽特教授还常带他出席一些重要的力学会议,听取相关学术报告。
到了寒假,威斯脱伽特教授将带领张光斗到密歇根安阿伯城密州大学参加力学会议。会议之前,张光斗准备先乘火车前往,哪里知道搞错了方向,误打误撞进了加拿大的辖区,结果被查票员发现他无签证入境,被送回美国,然后换乘火车才到达安阿伯城。在密州大学,他居然遇到了交大的同班同学张仁滔,故人意外相见分外高兴。热心的张仁滔硬要介绍夫人的同学给张光斗认识。当然,独居异国他乡,朋友甚少,能多认识一个也好。张光斗就这样结识了钱玫荫,想不到,这还真促成了一段金玉良缘。
1937年6月,张光斗为期两年的留学期限满了。但是为巩固学业,他申请延长半年,并且顺利得到批准。导师威斯脱伽特教授殷切希望这个来自中国的优秀学生能留在哈佛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而一心想要学成报国的张光斗期望能够早点回到中国,而且留学期限只剩半年,攻读博士学位时间不够。威斯脱伽特教授告诉他,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而且保证一年后就给他博士学位,同时给他一等奖学金。考虑再三,张光斗同意继续留在美国读博。
张光斗(左二)在小浪底工地指导工作
于是,张光斗接下来就是参加哈佛大学的博士生入学考试。他开始加紧学习法语,因为当时哈佛规定考生必须通过一门第二外语。振动学权威邓哈托担当张光斗的法语老师,也是考试主考官。经过两个月的准备,张光斗居然通过了他最为担心的法语考试——他估摸着,是威斯脱伽特请邓哈托教授照顾自己才通过的。因为考的都是邓哈托课上教过的内容,可见,威斯脱伽特是多么想留住这个优秀的中国学生。
张光斗对这位丹麦籍的老教授也充满了感激。自他来到哈佛工学院后,几乎每个节假日,威斯脱伽特教授都要请张光斗到家里做客。有一次,张光斗问起,恩师何以如此款待这位来自遥远中国的留学生?老教授感慨万千地说起自己的经历——他来自丹麦,当初从哥本哈根大学毕业来到美国读研究生。只身一人求学异国,多亏导师指点照顾,才得到硕士、博士学位,得到留校任教的机会,导师还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了他。而现在,该是他像导师一样来帮助那些外国留学生的时候了。
张光斗被恩师威斯脱伽特先生的这番话深深感动了,异国他乡居然遇到这样亦师亦友的老教授,真是命运之垂怜,人生之幸事。
我不回去不安心!
1937年6月,张光斗得到了哈佛大学硕士学位。暑假来临,他希望能再次去垦务局实习锻炼,威斯脱伽特教授很赞成,特意写信给萨凡奇交代此事。
再次来到丹佛,再次见到萨凡奇,张光斗分外高兴。他不但可以继续去年的实习工作,而且他做的校核设计工作也提高了一个层次。
在实习期间,张光斗和在那里一起实习的中国留学生时常相聚,共议国事。
1937年,北平发生卢沟桥“七七事变”,日寇全面发动对华战争。事变之后,国共联合抗日的消息一时让太平洋东岸的张光斗他们欢呼雀跃,热血沸腾。报纸、电台有关中国抗战的消息不断刺激着留学生敏感的神经,他们每天聚会,谈论战事,商量大家该如何找机会报效祖国。他们本来完全可以留在美国继续学习和实习,学成后再回国报效国家。但考虑到眼下是战乱时期,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即使留在美国,也难以安心学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刻,正是有志青年贡献力量的时候,一定要回国参战。那时,清华留美办事处主任孟治劝张光斗不要回国,但张光斗却说:“我的国家在抗战哩,我不回去不安心!”——看到祖国山河破碎,张光斗日日夜夜想着快点回到中国,把自己学会的本领用到为百姓造福的事业上去。
他写信给哈佛恩师威斯脱伽特教授,说明自己回国参战,不能继续学习的愿望。导师竭力劝说他继续留美学习,一来战乱危险无法学习,二来目前他能做的抗战工作不多。但当得知张光斗去意已定时,威斯脱伽特教授特意给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说道,他愿意尊重张光斗的爱国之心,理解他回国心切,但哈佛大学工学院的门永远向他敞开,无论什么时候哈佛都欢迎他。收此书信,张光斗感动不已——恩师情比泰山重。
就这样,张光斗放弃了在美读博的计划,回国了。
晚年时的张光斗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丛中伏案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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