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制约与主体抗争
——铁凝《永远有多远》中白大省形象论析
2015-03-28邱慧婷
邱慧婷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文化制约与主体抗争
——铁凝《永远有多远》中白大省形象论析
邱慧婷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白大省是铁凝小说创作中最受关注的人物形象之一,被众多评论家看作是仁义精神的化身。她的仁义一定程度上是胡同文化的美化形容,是城市文化制约的结果。白大省对自己传递给外界的形象并不满意,一直在尝试改变,但如果没有外界的评价认可,她就无法建构自己的主体价值。城市文化的长久熏陶,使白大省适应了既定文化的规约,除了做回原来的自己,不知该走向何处。
白大省;城市文化;主体性;仁义
白大省是铁凝小说人物画廊中最受关注的形象之一,集结了作者和读者复杂的情感认知。一方面,她用日渐稀罕的真诚和仁义打动了众多读者,带给诸多孤寂的心灵以感动;另一方面,她的仁义也常被利用,让人痛心。笔者认为,白大省的这些特征是城市文化制约和主体意识觉醒冲突的结果。
一 城市文化对白大省的制约
白大省的故事是喜剧和悲剧的复合,连铁凝自己也觉得“是喜剧里面蕴含着悲剧”。[1]25从文本分析看,这种悲剧是北京胡同文化的“仁义”精神在她身上过于根深蒂固造成的,细究下去,更是城市文化影响下的性格悲剧。
北京的国都地位和城市构建决定了城里同时存在两种反差极大的文化,一种是包括宫廷文化、官文化、士大夫文化在内的正统制度文化,另一种是市井文化。这两种文化有着明显的雅俗之分。北京正统制度文化的基质是汉朝以来被尊奉的儒教文化。市井文化的实质是市民、文人无法融入正统制度的一种逃潜和安慰,它是正统制度文化的侧面延伸。引领城市居民精神生活的依然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正统文化。官僚贵族阶级是正统文化的既得利益者,拥有经济、教育、法律等方面的特权,无形中导致了民众跻身更高阶级的期盼。“传统文化官本位、重功名、升官发财的思想也同样深入人心。‘有一官半职,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便是北平普通人家对儿子的期望和理想。”[2]127北京普通人家对孩子的期望就是通过职业改变命运,进而改变自己的阶级地位。当人们希望跻身更高阶层时,必然会对目标阶层的文化产生趋同倾向,希望得到对方的认可和接纳,不由自主地用“目标阶层”的评判标准来审视要求自己。因此,正统文化中的儒学教条成为北京居民的行为规范,其中一项便是对“仁、义、礼”的推崇。
中国历来被称为“礼仪之邦”,“礼”已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规范的重要构成。作为道德规范,它是国家领导者和贵族等一切行为的标准和要求。作为典章制度,它是社会政治制度的体现,是维护上层建筑以及人与人交往的礼节仪式。这种对“礼”的强调渗入到北京的民风民气里,使北京给人留下“谦逊好礼,温良恭俭让”的深刻印象。郁达夫在《北平的四季》中感概“上自军阀政客名优起,中经学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负贩拉车铺小摊的人,都可以谈谈,都有一艺之长,而无憎人之貌;就是由荐头店荐来的老妈子,也总是衣冠整整,看起来不觉得会令人讨嫌”。[3]423北京文化熏陶下的人们总是相对容易地被社会接纳。从表面看这是他们素养较高所致,实则是因为他们受儒家文化影响较深,形成了正统文化影响下的人格选择,故而更容易被主流文化接纳。
“礼”一直是儒家文化强调的重点,在不同时期它的内涵也发生着变化。不论是“克己复礼”还是“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其根本指向都是面对外在友善时情感的自然流露。经过数千年的演变,在强调等级尊卑的社会环境中,“礼”的涵义已经脱离了最初的语义,渐渐转向形式上的存在。如果缺失了主体真诚,“礼”最根本的追求就丧失了。无论是“礼制”、“礼貌”还是“礼仪”、“礼则”等,对它们的核心关注点应该是“礼”,但现实的状况是人们往往更多地着眼于“制”、“貌”、“仪”、“则”,忽略了最根本的存在。关注“制”、“貌”、“仪”、“则”意味着强调外在的、表面的、形式上的东西。在中国传统礼制文化中,“形式大于内在”成为摆脱不掉的痼疾。曹禺的《北京人》中,曾家已经是外强中干,收账的频频上门,老太爷曾皓依然执着于他那副漆了十五年的棺材,想着还要再上两道川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卖给杜家抵债。他执着地以“上好的棺木”来维护上等人家的颜面,尽管家中已是坐吃山空连中等人家也不如。北京文化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建立的,在北京城土生土长的白大省也潜移默化地受到了这种文化的“荼毒”。
白大省一直被看作北京仁义精神的代表,许多评论者认为只有北京才可能出现这样的人物。考究起来,白大省身上的种种优秀美德是城市文化制约的结果。“白大省在七十年代初期,当她七八岁的时候,就被胡同里的老人评价为‘仁义’。在七十年代初期,这其实是一个陌生的、有点可疑的词,一个陈腐的、散发着被雨水洇黄的顶棚和老樟木箱子气息的词”。[4]6在七八岁的时候被评价为仁义,一方面是白大省内在优秀素养外化的表现;另一方面,这评价也会对她的成长形成制约,即当白大省被评价为仁义时,她就会潜在地按仁义的标准来塑造自己,因为人性中有适应外在要求的渴望。汪曾祺在《胡同文化》中揭示,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白大省的“仁义”不过是这种“忍,逆来顺受”的美化形容。忍,直观的呈现是消除个体感受适应外在,按外在要求行动。《永远有多远》中,人人利用白大省的善良,把“包袱”丢给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白大省带来的好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从未受到“仁义”二字的束缚。“白大省仁义就让她仁义去吧”。[4]6个人一旦被界定为某种角色,身边的环境和周围的人会无意中强化这种认同。不论白大省的主体感受如何,在她的成长中,所处的城市文化对她形成了较强的制约。如此,即便有一天她不再认同外在的这些设定,也很难改变自己和外在已形成的固有看法。尽管很难,但白大省并没有放弃,一直在尝试改变自我。
二 白大省的主体抗争
小说中的白大省相貌一般,疏于打扮,身材拙笨,欠缺女性魅力,也不具备女性的细腻心思,做事粗心,连头发上的洗发膏洗没洗干净都不知道。由于她女性魅力的缺乏和外在环境的影响,在成长历程中,她很少享受到女孩应得的待遇。白大省从小就懂得谦让,帮助晕倒在厕所里的赵奶奶、帮姥姥倒便盆、承担弟弟跌倒的过失并原谅他的诬陷等,以至于多年后想起和白大省一起买汽水的事情,留给表姐的记忆还是自己比她喝的多。尽管从小姥姥就偏爱弟弟白大鸣,对她只有指责和挑剔,她依然真心惦记着姥姥的好,也真心疼爱弟弟,在弟弟企图侵占她单独的住房时,她发泄完心中的怨气最终还是同意了……白大省默默地承受了一切。在与异性交往时,她总是毫无保留地付出。她遇到的大都是利用她的男性。郭宏为了毕业后能留在北京选择跟白大省做朋友,一旦有了去日本的机会就毫不犹豫地把她甩了,等到走投无路抱着孩子来向她求婚找一个安身之处。夏欣利用白大省的善良和友好在她家白吃白喝,理直气壮地享用她提供的生日蛋糕还对她指手画脚。就连唯一对她怀有善意,也意识到她善良本性珍贵的关朋羽也在走向婚姻的当口临时变卦娶了她的表妹小玢。
对于自己留给外界的形象,白大省并不满意,她一直在尝试着改变。她的偶像是西单小六,漂亮、风骚,不用看周围人的脸色过活,快乐地享受生命赐予的美好。在受到夏欣的巨大打击后,她甚至有意模仿西单小六。“她一反常态地总是揪住那些很不适合她的衣服不放:大花的,或者透得厉害的,或者弹力紧身的。”[4]42“大花的”、“透得厉害的”、“弹力紧身”的衣服想要凸显的是女性特征。白大省是女性,但成长的过程中人们很少注意到她的女性特征。当白大省用一次又一次的牺牲自我成全别人时,外界并不会关注她内心的想法,人们对她的评价依旧是仁义、善良。“仁义”、“善良”是一种普适性形容,可以放到不同的个体上,是具有公共性特征的语汇。失恋之后,白大省之所以强烈地关注那些“大花的”、“透的很厉害”的衣服和高档化妆品,实质是自我主体意识的觉醒。身体是自己的,更是自我形象建构中重要的构成部分,对一个女性的关注通常从身体开始。只有复苏身体,才有可能改变自己传递给外界的印象。白大省的主体性标签从来没有得到重视,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缺失,所以当外在契机来临时才会表现得格外“疯狂”。白大省对西单小六的羡慕可以看作是对掌控自己命运的向往。西单小六是从外面搬到驸马胡同的,她从到来至离开一直没有得到胡同文化的认可。胡同里的居民对她是强烈排斥的,“赵奶奶哭着对姥姥说,真是作孽啊,咱们胡同怎么招来这么个狐狸精。姥姥陪着赵奶奶落泪,还嘱咐我们,不许去三号院玩,不许和西单小六家的人说话。”[4]15西单小六的不被接纳是由于她带有异质文化,也由于她彰显出的主体性对既有文化形成了冲击。胡同老人强烈排斥背后的出发点是对北京胡同文化的捍卫,更是对主体性彰显的排斥。
白大省对西单小六的追随是对胡同文化潜在的“背叛”和“抗议”。“她说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西单小六,从小她就崇拜西单小六。那时候她巴望自己能变成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骄傲,貌美,让男人围着,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她常常站在梳妆镜前,学着西单小六的样子松散地编小辫,并三扯两扯扯出鬓边的几撮头发。”[4]17西单小六成为白大省模仿的对象是白大省内心深处改变自我的向往,更是主体意识长期被压抑后的爆发。在郭宏和白大鸣来找她时,她把跪在面前的郭宏大骂了一顿赶出去,对前来要房子的弟弟也大骂了一场,“她前所未有的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言辞尖刻忘乎所以”。[4]38但她还是失败了。她想起弟弟“生下来不长时间就得了百日咳;两岁的时候让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点憋死;三岁他就做了小肠疝气手术;五岁那年秋天他掉进院里那口干井摔得头破血流;七岁他得过脑膜炎;十岁他摔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磕掉了门牙……”,[4]20白大省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弟,似乎弟弟遭遇到的种种倒霉事都是她造成的,她觉得不给弟弟换房子就是在欺负他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所以她立刻出去找他们说愿意换房子,甚至他们答复起来若稍有犹豫,心里都会久久不安。她最终也还是答应了郭宏的求婚,因为孩子丢在沙发上的小脏手帕,如果她拒绝了郭宏“良心会永远不安”。在自己与自己的搏斗中,白大省还是输了。她依然是以前那个委曲求全,不为自己专门为人的白大省。
三 抗争后无奈的选择
在铁凝以北京为故事背景的小说中,《永远有多远》无疑是占据重要地位的,它是铁凝“北京情结”的集中表达。关于北京情结,作者有明确的表示,即使离开了北京,回到父母身边,“我的心,却久久地留在北京的驸马胡同”。[4]1同时她表示,“即使北京的胡同都已拆平,我也永远会是北京一名忠实的观众”。[4]1让她如此坚定地追随北京,做北京一名忠实观众的是白大省,是白大省这样的从胡同走出来的北京女孩。
白大省寄托着作者的复杂感情,一方面,她已成为北京仁义精神的化身,是人们留恋和珍视的对象;另一方面,她那种一心为别人的“吃亏”行为又不免让读者担心,害怕她受欺骗。事实上,尽管白大省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照顾身边的人,却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从表面看,这种情形的出现是仁义精神在当下的被漠视,深究起来与白大省主体定位的不明确有关。虽然她不满意自己,但她并不明确自己的真正诉求,更毋谈如何改变。每一次恋爱白大省都会大张旗鼓地为男友举办生日Party,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恋爱是认真的”。这是她向外界宣布他们恋爱关系的一种方式,似乎没有他人的认可这种关系就不会成立。“生日”本是一种个人隐私,该如何操办应该由过生日者做决定。白大省自作主张地为对方操办,请对方到家里吃蛋糕实际上构成了对他人生活的一种侵犯。在所有的恋爱关系中她都是主动的一方。在对方并没有对她产生爱情时,她的种种主动和好处实际上是一种扩张和对他人的侵犯。她企图以这种方式进入对方生活,成为对方生活的一部分。她以自己的付出来“威胁”他人喜欢自己、爱自己,所以才会在夏欣离开时心急如焚地冲口而出:“你就走吧,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4]35她深知自己“好”的难得,并不惜以此作为感情的筹码,但是她失败了。
白大省其实并没有对自身进行清醒的定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不知道自己除了“仁义”之外的人格。她只有依仗外界的认可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她的“仁义”实际上已经演化为了“礼”文化中的“制”“貌”“仪”“则”。她已经把自己固定在“仁义”的条条框框中无法自拔,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外界的认可。所以最后,她只能跟弟弟换房子,接受郭宏的求婚,只能继续为他人牺牲自己。她的性格是老北京“仁义”文化的塑造物,她只能选择活在这种文化属性所赋予的性格中。一旦这种“仁义”的性格没有为她提供内心渴望的肯定——在文中表现为多次恋爱的失败时,她才对自我存在的价值产生怀疑。她希望改变自己成为西单小六那样屡战屡胜的人。期望不过是生活不如意时的自我慰藉,白大省的命运和选择已经是先天的注定。小说尾声,“我”和白大省通电话,“电话里的白大省怔了一怔,接着她说,她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不过她可能是永远也变不成她一生都想变成的那种人了,原来那也是不容易的”。[4]43当个体长期处在某一文化熏陶中,适应了既定的文化规约,很难再走出它的影响。可能主体诉求渴望有所变化,但事实上她(他)已经不知道如何改变了,恰如关在笼中的野兽,久了,也就忘记自己属于自然了。就此而言,白大省希望有所选择,但她已经不清楚该如何选择了,只能做回原来的自己。
[1] 赵 艳,铁 凝.对人类的体贴和爱——铁凝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4(1).
[2] 杨东平. 城市季风[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3] 郁达夫.北平的四季[J].宇宙风,1936(20).
[4] 铁 凝.铁凝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Cultural Containment and Subject Contention and the Subject Fighting——Analysis of the Image of Bai Daxing inHowFarIsEtemityWritten by Tie Ning
QIU Hui-t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 530000,China)
Bai Daxing who i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characters in Tie Ning’s novels is considered by many critics to be the symbol of righteousness.To some degree her righteousness is the result of cultural containment of the city culture and a beautification of Hutong Culture.Bai Daxing is trying to change her unsatisfactory image,for the reason that,she can’t construct her personal value without the recognition of others.Bai Daxing has no choice but to go back to her original own due to the long influence of city culture and the adaptation to the cultural regulation.
Bai Daxing;city culture;subjectivity;righteousness
2014-11-18
2014年广西高校科研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中的问题研究”(LX2015054)。
邱慧婷(1988-),女,广东江门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7
A
1671-1181(2015)02-004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