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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认识科学”(二):大卫·凯里对罗琳·达斯顿的访谈

2015-03-28罗琳达斯顿大卫凯里

关键词:凯里罗琳达斯

罗琳·达斯顿, 大卫·凯里

肯尼迪:大家好!欢迎来到“思想”节目。我是保罗·肯尼迪。

纵观大部分现代西方历史,自然科学被理想化了。科学意味着启蒙。想想亚历山大·浦伯(Alexander Pope)赋予牛顿的台词:“自然和自然的规律隐藏在黑夜里/上帝说,让牛顿显世吧,于是,一切都明亮了。”科学意味着进步。1961年,印度第一位总理潘迪特·尼赫鲁(Pandit Nehru)告诉他国家的科学家:“仅凭科学就能解决印度的问题。”于是,科学作为民主社会的典范在发挥作用。英国皇家学会第一位历史学家,托马斯·斯普莱特(Thomas Spratt)说,“科学给予我们保持彼此差异而又不含敌意的空间”,并认可我们如斯普莱斯所称为的“没有任何战争危险的相互对立的想象”。启蒙、进步、礼仪——它们都是科学的礼物,并且铸就了西方现代性的样板。

在过去30到40年的时间里,这种曾被人们普遍认可的智慧已经有了实质性的修正。科学的理想肖像被一种更加黯淡和微妙的形象所取代。这一期“思想”系列节目主要是阐述当今我们如何认识科学。题目就是“如何认识科学”,制作人是大卫·凯里。

凯里:科学史马克思—普朗克学院坐落于柏林郊区,周围树木枝茂叶盛,崭新的建筑优雅而通透。学院拥有约100名学者,他们的研究范围广泛,从原始宇宙学到实验在19世纪德国园艺中的作用,再到医疗技术重新形塑同代人在生与死之间界限的方式。学院的主任是美国人罗琳·达斯顿。最近,她在学院办公室接受我采访时说,她一度做梦都想不到会有100名科学史家在同一屋檐下工作。她告诉我,20世纪70年代她还是哈佛的一名研究生,那个时期,与其说把科学史自身看做一门科学,倒不如说它是其他学科流失物的集合。但是,一个决定性的挑战面世了。1962年,哲学家/历史学家托马斯·库恩出版了《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书中提出了“范式”——这个原本不常用的词被人们津津乐道。库恩反对科学中连续的线性进步的假定。因此,罗琳·达斯顿说,伴随着她那一代人的成长,库恩框定了问题:如何撰写与以往那种认为可以通过不断进步而得出注定结论的方式不同的科学史。

达斯顿:假设你在阅读悬疑小说时,不是按正常的从前向后阅读,而是首先翻到最后一页去发现真凶,再去阅读小说其余部分,你就会知道每个情节都是结尾高潮的铺垫。读者通常不得不按照作者安排好的线索从许多不相干的论述中去辨别罪犯的踪迹,相比这些读者而言,你的阅读方式完全不同。

作为科学史家,我们就是那首先阅读小说最后谜底的人。我们知道故事的结局;并且,我们在其中成为科学家的同谋,他们希望有一个科学史故事告诉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我们现在相信的东西以及为什么它是正确的。我们在科学中所相信的大多数事情都将在一代人或者两代人的时间里被推翻——对此,科学家知道而历史学家不知道(至少不是以发自内心的方式知道)。这是科学的进步,但也同样是科学的悲哀。我正在谈论的这类科学史就是提供再保证。也就是说,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应该相信现在所相信的东西,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人们不可能有其他可能的方式(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了。相对于历史学家而言,科学家甚至更需要这一深层的再保证。

但是,库恩用相当强有力的论证使人们确信:这是一种历史的背叛,也是一种科学的背叛。之所以说它是一种历史的背叛,是因为你不可能去书写一部已知结局的历史,那样你将失去对它在17世纪、18世纪等可能会是什么样子的感觉。你丧失了过去;你用现在的想象建构过去。之所以说它是一种科学的背叛,是因为它忽视了科学最为突出的特点:科学巨大的创造性、巨大的创新能力。所以,库恩这一预言被人们吸纳了。但另一方面,从福柯开始的历史主义,还有其第二个、甚至更为深刻的预见:你认为你知道的那些客体有历史吗?是的,有许多外在的客体是有历史的,比如性。某些被所有人和所有文化一直看成是永恒的东西,原来有一个迷人的、充满惊奇和突变的历史。那么,是谁对它实施了“形式实在转换程序(thunk)”呢?

凯里:达斯顿说,福柯拓展了真正的历史观念。正如小说家L.P.哈特利(Hartley)所说的名言:历史学家总是认为,所谓过去就是异国他乡,一个人们以不同方式行事的地方。但福柯走得更远。他暗示,历史被他称为“认知的断裂”所打断——这是一种对于我们用来感知世界的基本范畴确切含义的深刻的分裂。库恩表达了类似的思想,即知识是用各种独特的范式来组织的。以往人们仅仅把过去看做早已被天意安排好的现状的一个序曲,与之相比,两位思想家都把过去置于一个更加陌生的地位。达斯顿在他们的思想基础上继续加以延伸。

达斯顿着手做的其中一项计划就是好奇的历史。她与她的朋友兼同事凯瑟琳·帕克(K.Park)一起工作,考查了1150年到1750年间人们思考怪物、奇迹和奇观的方式,出版了《奇迹与自然的秩序》一书。该书讨论了,在1750年左右,科学家和知识分子通常以某种方式来思考自己,这种方式被帕克和达斯顿称为“一个意义深远的突变”。她们说,在那个年代,好奇变成“粗俗的”、在清醒的科学家尊严之下的“一种不体面的热情”;弥漫着“流行、业余和孩子气”的气息。但是,达斯顿说,在这段时间之前,思考那些隐藏在理性解释之外的事情,对于科学史会有许多帮助。下面是该书的概要。

达斯顿:这些事情的确都发生过。我们并非在谈论不可思议的事。我们正在谈论的奇迹是确实发生的事情,但它几乎不属于你所支配的任何分类表,这种奇迹让你处于两种状态之一,而这两种状态原本就具有特别紧密的关系。要么你处于一种好奇的积极状态——认为是一些惊奇的、令人愉快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它仿佛是你要去看北极光的状态。要么你处于一种恐惧状态,因为你感到要发生的事情中有某种不祥的征兆。字面意义上的不祥预兆,是一种病态的预兆,自然界处于紊乱的状态。我们的出发点是何种现象触动了他们的特殊情感和反应。它是如何口口相传的?是什么样的历史和智力的先在条件,使得惊讶转变为恐惧,好奇转变为探究?这就是该书所要表达的。

凯里:关于这种转变您能给出一个例子吗?

达斯顿:我能举出许多例子,其中之一就是,17世纪早期,在英格兰普利茅茨的一次布道中,一位牧师正在严厉谴责他的教堂会众,因为他们在散布关于暹罗人(Siamese)孪生兄弟最近在教区里降生的奇迹。他说,这应该是让你感到害怕和恐惧的一件事。上帝试图传递给我们一个信息:忏悔吧!还不算太晚。否则,你就犹如在伦敦社交界节日(Mayfair Day)里一样发呆。因此,这就是一个例子,教堂会将恐惧转变为探究。并且,还有一定数量的恐怖事件是通过宗教势力发生的。或者我可以举探究和好奇方面的例子。对我们来说,这似乎完全是公理:如果你看到像北极光一样的事情,在目瞪口呆地凝视着精彩瞬间之后,你的第一反应可能是,是什么引起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它不是在所有的时间都发生?对于中世纪研究自然的人来说,直觉是没有用的。首先,他们认为好奇心是一种罪恶。其次,他们认为探究应该是为宗教经历而预备的,而不是为自然经历而预备的。他们看待好奇很像我们称为敬畏和害怕之类的东西。所以,他们的第一反应至少不是好奇心。那是对神明的亵渎。抑或说是如此经历之后的一种敬畏。

凯里:好奇心是一种罪恶吗?

达斯顿:是的。

凯里:奥古斯丁之后呢?

达斯顿:奥古斯丁之后,乃至在这之前,还有古希腊。好奇心的首要意思是用你的鼻尖去碰撞不属于它的地方。这意味着试图去发现你邻居的妻子是否正在做风流韵事。更糟的是,这意味着试图去打探君王的秘密,并且扩展地说,就是大自然的君王——上帝的秘密。所以,去探寻上帝向我们隐瞒的事物,这起码算是亵渎神灵。说得好听些是“爱管闲事”;说得难听些就是“亵渎神明”。

所以,直到大约16世纪,好奇心都有一个坏名声。接下来,你开始看到一个变化。在培根的《伟大的复兴》中有一段非常好的描述,他说:亚当和夏娃的确犯了错,但他们的过错源于对道德知识的寻求,而不是对自然知识的寻求。那么,我们之所以要窥探自然去发现事物如何运转,是因为上帝跟我们玩隐藏和寻觅的游戏。他引用来自《圣经·旧约》中关于所罗门王的一段话说:“上帝制造秘密,一个王揭示秘密。”所以,是上帝向所罗门提出了一种挑战、一种友好的挑战。你可以去获得像这一类的其他所有实例,以便至少可以试图去抵消好奇心并最终……这是罪恶和美德的历史中鲜有的情况之一,在其中,先前的一个罪恶变成一个明确的美德。但你能理解它为什么是一个罪恶。

凯里:好奇心从来都不是致命的罪恶之一,它是吗?

达斯顿:不,它不是的。

凯里:或许,它类似于致命的罪恶之一吗?

达斯顿:嗯,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因为它与superbia一词关联——“傲慢”的拉丁词。并且,它被看做撒旦堕落前其罪恶的一部分。他的傲慢是他希望可以厌恶上帝(背叛上帝的命令),同时,去了解他不懂的事物,这也是他的心愿。所以,好奇心意味着一种与傲慢结盟的夸大的野心。并且,关于好奇心的其他事情涉及拉丁词avaritia,即贪婪。它是缺乏自律的一种。像贪吃的罪恶,你最终将达到满足的极点。你可以吃到要吐直到多一口圣代冰激淋都吃不下。甚至性欲也有一个满足的极点,不能延续。但是,好奇心永远不会被满足。它像一种永远不能消除的渴望。这就是霍布斯说的,它比任何肉体的快乐更为愉悦,因为它是无穷无尽的。无穷无尽的激情对社会秩序极有威胁。在我们的语言中,我们把它称为利弊掺半的嗜好。它使人完全不可理喻。所以,在赌徒激情控制下的人无法停止自己。并且,在浪漫主义的小说中,所写到的科学家都是那些停不下来的人。他们知道科学家本应该停下来。他们知道,如果科学家不停下来他们就会把最接近、最心爱的人杀死。他们不能停下来。巴尔扎克有一本伟大的小说,名叫《绝对的反思》(La recherché de l'absolu),描写的是一位名叫巴尔蒂斯·克拉斯的化学家。他不是炼金术士。他是拉瓦锡的一个学生。他所有的仪器都是从巴黎最好的仪器制造商那里订购的。他是国家栋梁。但是,他沉迷于化学,并且毁了他的家庭。由于无法抗拒更多的化学实验,他毁了他自己。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好奇心是一种罪恶的原因。它像希腊的贪婪癖(pleonexia),是一种停不下来的激情。百无禁忌。

凯里:好奇心已从一种中世纪的罪恶变成了现代的美德,尽管诸如巴尔扎克和玛丽·谢莉(Mary Shelley)等作家仍在思索其中阴暗的一面。罗琳·达斯顿说,对好奇心的重新评价发生在文艺复兴期间。她认为,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当时举世瞩目的欧洲对外开放。

达斯顿:我认为,在16至17世纪期间,新奇的事物突然涌现,它必然涉及一个意义深远的识别问题。所以,你必须去想象,社会上的新奇事物正如海啸般袭来。探险的航行,遥远的东方和西方的新奇世界,天空中的新星,新的宗教,新的商品。欧洲市场充满着人们之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就好比我们从多宝阁(wunderkammer)中翻出很多新奇的东西一样。

凯里:多宝阁是……

达斯顿:好奇心的房间或橱柜。并且“德意志”(German)的字面意思就是奇迹的橱柜、奇迹的房间。它们是制造所有三维、可见的精巧新东西的一种基本形式。

凯里:什么东西可能在里面呢?

达斯顿:鸵鸟蛋、来自中国的纸钱、一只来自拉普兰(Lapland)的独木舟、一条两个头的蛇、一个刻有上帝祈文的小蛤蛎标本。你给它取名字,它就在那儿。一块来自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如山水画般的大理石,琥珀中一只两翼昆虫。人们对周边世界的经验突然被各种目不暇接的新事物所包围,让人不知所措。当然,好奇是一种要将不同事物分门别类的欲望,也是求新的嗜好。出版业的诞生更像是给这一欲望火上浇油。我的意思是,“新闻”一词正是这一时期的创造,因为它也许是通过连珠炮式的抨击、通过那些被传播到各个地方的传单,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最新情况。人们创造出一种全新的阅读方式,即快速阅读许多内容,而不是仅仅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一本书。所以,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一时期引发对好奇心重新评价的原因。

凯里:罗琳·达斯顿说,对好奇心的重新评价给人这样的印象:新奇的事物导致一种对困惑的新看法。在17世纪早期英国的大法官和一个新科学的典型代表弗朗西斯·培根的作品中她找到了这种新看法的例证。

达斯顿:培根关于好奇心的观点与关于世界中惊奇的意识紧密地相互交织。培根试图另辟蹊径。他说,看,我们不得不一切从头再来;几个世纪以来,最好的和最耀眼的事情一直是错的;在关于自然是如何运行的问题上,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们不得不一切从头再来。如何从头再来呢?他问。我们将不得不从基础开始,这个基础不是指对事物是如何运行的解释,而是去查明自然中首先真正有什么。让我们实地清点查明吧。

并且,他说,这种自然的历史,也是革新了的自然史,将有三个部分。除了它过去就一直有的一个部分,即在其原来情况下常规的自然;它还包括另一部分——加工过的自然,即通过人类修饰过了自然,如我们制造的机器或者桌子和椅子或者我们编织的布。

他说,然后,我们需要的第三个部分——当然是一个自然史之外的部分,一个各种奇特事物的历史。我需要许多新的、少有的和不寻常的新奇事物。我之所以需要,是因为它将动摇我们视为当然的事物的确凿证据。迄今为止,研究自然的主要问题是人们从老生常谈的几个例子中跳跃到对普遍化概括的最高崇拜;然后他们就陷入可怕的迷失。如果我们要想获得涵盖自然万物的规律,我们应该同关注这些规则一样,同样关注自然中的各种例外。而且,他还说,自然的奇迹为人造的奇迹提供了最邻近的通道。研究自然的奇迹,对于如何制造自身奇迹会有所启迪。

而且对培根而言,技术的历史是不断进步的历史。他说,看看指南针,看看印刷机,再看看火药,这是古代从没有过的三大发明。这说明现代人至少在这方面更胜一筹。我们的自然研究情况如何?我们的科学为何不够先进?人类充斥着艺术奇迹,自然的奇迹又在哪里?

凯里:在17世纪,培根的问题收到一个轰动性的回应,就像凯瑟琳·帕克和罗琳·达斯顿在《奇迹与自然的秩序》一书中所展示的那样。罗琳·达斯顿说,越来越多的奇迹从科学探究的边缘转到中心。

达斯顿:在17世纪中期的数十年间,第一批科学学会被建立起来。有罗马的意大利科学院(Academia dei Lincei),伽利略是其会员;那些对自然好奇的人在德国建立了类似机构——德国国家科学院(Academia Naturae Curiorsorum);有伦敦皇家学会;有巴黎的科学院。这第一批科学学会的年鉴中充满了关于惊奇事物的报告:天空中出现三个太阳,双头男婴在英国的苏塞克斯郡出生,德国的巴伐利亚州下了血雨,一群戴着看上去像棒球帽的蚂蚁列队行走在法国的斯特拉斯堡。读它们就如同看《世界新闻周刊》和《国家调查》一样。

凯里:像“月球上找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炸弹”一类的事情……

达斯顿:确实是这样。或者三个宝贝猎人由于差错射下天使。当卡蒂和我正在写这本书时,我们常常买《国家调查》并把费用花在作为我们研究开销的税单上。我的意思是,我们绝对相信,《国家调查》的作者参阅了创刊于1670年的《皇家学会哲学会报》的过期刊物,并用现代通俗英语加以重写。这些是首批科学学会所关注的事情,没有例外。其中也有我们要思考的更为恰当的科学论文。而它们却与最新的双头猫新闻紧密联系;该新闻不是别人正是罗伯特·波义耳顺便报道的。或者莱布尼兹正在递交给巴黎科学学院的一个报告,其中写的是关于一只狗可以大声喊出“巧克力”和“咖啡”这样的单词。所以,递交这些报告的人恰好不是普通民众,他们是科学革命中的杰出人物。把这些人们所说的、所看到的、培根告诉我们的、编撰成一部亲身经历的一代人的自然史,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

所以正如我说的,你看到了研究惊奇现象的全盛时期。之后,在18世纪30年代左右出现了一种反动。它首先发生在法国,更多是在后来的德国和英国。事实上法国人踩了刹车,并说,在所有这类蓬勃发展的、嘈杂的混乱中,在所有这类变化性中,我们真正必须寻找的是自然的规律性。于是,他们开始发展一种意识形态和系统实践:有组织地筛选出关于奇迹的报告,乃至18世纪后期当被称为“流星雨”的报告抵达巴黎时,科学学院拒绝相信它。之后在1802年,在离巴黎两公里以内的地方出现流星雨,甚至拉普拉斯也不得不承认确有此事。

但是它带有太多的令人惊奇的成分。我认为这是对信念问题的一个真正意义深远的哲学反应的一部分。在17世纪,你可以犯一个错误,但是,错误通常涉及不信而不是相信。所以,正在写自然哲学的人会说,只有一个乡巴佬才会拒绝相信我们从新世界中获得的关于某种新的、奇怪的鱼类的报告。旅行过的人、有阅读经历的人认识到,在天空和地球上有比在哲学中梦想到的还要多的事物。所以,富有经验的、聪明的观点是对最令人惊奇的事物持一种什么都吸收的开放态度,而这些新奇的事物就存在于皇家学会《哲学会报》的报道中,或者《博学通报》(Acta Eruditorum)的报道中,或者德国非常著名的《珍品杂集》(Miscellaned Curiosa)的报道中。到18世纪30年代,事态处于摇摆之中,信念的新门槛是相当高的。作为一个智慧的人,你可能犯下的最大罪过是轻信,是易受骗,是相信太多。这种事态从那时到现在一直非常牢固地维持在那里。

凯里:冷静、怀疑、近乎禁欲地不轻信,是当今科学家拥有的一个大众形象。因此,罗琳·达斯顿和凯瑟琳·帕克所发现的第一代现代科学家对奇迹的体验更让人吃惊:莱布尼兹与说话的狗,波义耳与双头猫。它动摇了当今科学家的大众形象。波义耳和莱布尼兹时代的一些早期历史学家用标签把当时与现代联系起来:科学革命,即早期的现代时期。这两个名称使我们清楚地感觉到现在所处的历史位置。科学革命显然孕育了现代科学;较早的现代时期可能刚刚在现代的进程中。凯瑟琳·帕克和罗琳·达斯顿强调在第一批科学家中的、什么都喜欢的好奇心与他们冷酷的怀疑主义的继承者之间的重大断裂。并且,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们恢复了过去某些惊奇的方面。

达斯顿和帕克的《奇迹与自然的秩序》一书,正好是当前正在被重写的“科学史是怎样的”一个例子。现在很少有人用宏大叙事把当代清楚地写进过去里;有的是更多地强调新奇和非连续性。不过,罗琳·达斯顿也承认,还是有人把各种事情联系在一起叙述故事。她最近写的一本书就是试图讲述这样的一个故事。该书是她与彼得·盖里森(Peter Galison)合写的。它是一本关于客观性历史的书——调查客观性理念从18世纪至今是怎样变化的。

达斯顿:我们想要的不是一个鸟瞰的视角,而是如同追踪暴风雨的视角。有这样一种情况,如面对一场暴风雨,如果你是2007年7月11日位于柏林的一个局部的观察者,你不可能重构……你必须拥有一个有利位置去做比较,奥斯陆正在发生什么,或者加纳利群岛正在发生什么,或者马达加斯加正在发生什么,以便重构这一现象。或者换一种比喻,用一个物种的分布来做例子——一个孤立的观察者不可能告诉你画眉在西欧的分布规律。我们必须进行广泛的观察。而且,这本正在写的书就是试图将目光投向一种叙事方式的创造。这种叙事方式拥有的叙事范例与我们熟悉的科学史完全不同,因为它既不是库恩思想意义上的进步观,也不是库恩思想意义上的阵发性①意思是说库恩认为科学通过范式的变迁而发生阵发性的进步。——译者注。。它既没有不停地被革命所打断,也不是演进性的。它是一种新奇喷出的叙事,但它不置换过去。它修改过去,但不置换它。并且我们将看到,不论如何,它以叙事方式抓住读者。事实将胜于雄辩。

凯里:库恩在他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论证说,科学知识是由他称为“范式”的东西所规定的。当哥白尼证明地球绕太阳转动时,他创造了一种新的范式。并且根据库恩的论述,范式通常是不可通约的。这就是说,范式之间没有共同的测度。因此,比如,牛顿和爱因斯坦都可以使用“质量”概念,但“质量”的含义在他们各自的系统中是迥异的。达斯顿之前在谈论库恩的插曲式叙事时所指的,就是这种不同世界图景之间革命性断裂的图景。她和她的合作者彼得·盖里森不满于库恩突兀的非连续性的叙事,但是,他俩永远不想在更高的阶段上展开被她称为是“演进性叙事”的工作;她们提出这样的观点取而代之:思想的类型不是彼此继承的而是有相当部分的重叠。他们辩称,对于思维如何被误导这一问题,不同的客观性概念反映出不同的担忧。这样的事情开始于18世纪,当时客观性概念还没有在其现有意义上被使用,并且,最大的担忧是一种想象力的不健全。

达斯顿:18世纪人们最为担心的弊端是双重的。要么是担心你将被蜂拥而至的、无法摆脱的各种混乱感觉所压倒,你将迷失在这种混乱之中;要么是认为你将完全自我封闭。你将蒙蔽你自己,完全放弃你的经验并退避到某种想象力的幻想城堡,在其中你屈服于某种精神系统——你建造一个自己拥有的虚幻世界,因为你切断了你的经历。这就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于是,他们采取预防措施。其中一个措施就是,你必须拥有一种非常强的理性能力。理性对经验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形塑它,修剪它,选择它,发现在所有变化的表面下面隐藏的规则;理性对想象力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告诉它,想象力就呆在它的地盘上。想象力,就如同女人一样,甚至被那些没有语法上性别特征的语言来描述,她总是被勾勒成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理性的工作就是要阻止富有魅力的女子——想象力——的献媚。所以这是危险物,并且你所采取的预防措施都是在这个框架内。你可能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将事物的表象——事物的表面现象总是变动不居的——比如带有一片奇怪叶子的植物,或者带有损坏一根肋骨的骨架——误认为是隐藏在某种原型下面的自然的真正真理。

凯里:关于自然的理想真理是寻求事物特有的形式而不是其暂时的形式。由于担心被变化所误导,所以这种理性是寻求一个根本的原型。但是,在19世纪,一个新的理想开始出现。罗琳·达斯顿和彼得·盖里森称它为“机械的客观性”,并把它与将世界分为主体和客体的一种新的划分相联系。

达斯顿:如果你处在一个被分为主观性和客观性的世界中,你最为担心的不是被经验所压倒,而是你将压倒经验。你担心的是,主观的自我意志会跳跃到自然而对自然设计其自己的理论、假说和预期,并使自然改变其呈现的形式。因此,所有那些自我限制的形式,即采用那些你必须遵从的机械规则的形式,都是必要的。你可以作出决定,对于你正在显微镜下研究的晶体,可以拍张照片来代替绘制图画。或者如果你是一个天文学家,你将决定用数学公式而不是用判断去还原你的数据。这些都是避免过分活跃的自我的防范措施。

凯里:在19世纪,客观性几乎变成一个禁欲主义的实践。著名的德国生物学家鲁道夫·菲尔绍(Rudolf Virchow),在1877年把他所谓的将自己“去主观化”的持续努力告诉他的科学学会。这个主观的自我对科学知识产生了威胁。菲尔绍是为了摆脱具体事物而追求他称为“存在的客观模式”而谈论他的观点、理论和推测。根据达斯顿和盖里森的观点,这是一种道德立场,几乎就是一种哲学立场。事实上,他们认为,任何理性的立场常常同时是一种道德立场。罗琳·达斯顿说,认识的类型被道德化了;并且,在19世纪,科学家以完全不同于他们在18世纪所拥有的认识类型将它们道德化。

达斯顿:当你查看发生在18世纪那些自然学家中的那种教化时,它相当多地存在于新斯多葛学派哲学或亚里士多德哲学的、伦理学家称为“美德伦理”的模型中。它是一种建立在习惯之上的伦理学。它并非建立在意志训练的基础之上。它建立在从长期经验中正确挑选出来而形成的生活规则的基础上;而在这样的长期经验中,你训练你的记忆,训练你的注意力,训练你的判断和推理。如果你查看一种与客观性相联系的伦理学,它是非常康德式的。它设想一个自我、一个动力学的自我——首先是根据意志训练而被组织的。并且,这种意志在客观性、科学的客观性的道德化中是至高无上的。

意志在18世纪那些不要将理性抬高到想象力之上的劝告中扮演着非常不起眼的角色。在征服想象力中,意志被认为是无效的。你拥有的唯一希望是去加强理性,如同通过每天的勤奋锻炼得以加强你的肌肉力量一样。

凯里:18世纪理性的实践和19世纪意志的主宰,为20世纪第三种认识类型腾出了空间。彼得·盖里森和罗琳·达斯顿称这第三种模式为“训练有素的判断力”。当科学家开始承认直觉在科学中的作用时,它开始涌现出来。

达斯顿:他们说,不去利用我们自己在认知模式中重要的人类资源,这将是愚蠢的。这是维特根斯坦用他的“家族相似”的思想谈论并因他而著名的话题;但在20世纪早期,它在每个地方存在——不管是名声好的地方还是名声不好的地方都存在,比如,在种族地图册中。它在任何地方存在并且其思想是,正像你是一名专家在识别人类的外貌,你可能在没有运算法则、没有机械规则可以获得的情况下,因探测模型而被训练成为一名专家。这就是我们所要加以培育的东西,至少在一些科学家中和一些学科中是这样。

在类型学中,每一思想类型与某一特定的能力相匹配。所以,关于自然的真理与推理的能力一致,客观性与意志一致,判断力的训练与知觉相对应。关于自然的真理和机械的客观性还没有从研究领域中消失,但它们通过这一新的方法被结合在一起;而在这一新方法中,我们并不介意你的意志做什么。事实上,我们甚至对你的意识不感兴趣。我们认为,它很可能主要是在你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因此,我们认为,代之以绷紧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以一个英雄般的意志行动去把事情做好,你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去睡觉;之后,也许它就将降临到你头上。并且,它还有具体的衍生物——首先是在科学教育中,并且它当然也是贯穿这本书的红线,科学的形象在其中被制造。

凯里:在科学的地图册中采集的形象,提供了罗琳·达斯顿和彼得·盖里森建立他们客观性历史的很多证据。他们在书的最后指向一个还不为大家所熟悉的、被叫做“纳米技术”的新领域。纳米技术的意思是在一种分子的层次上制造,它产生这样的形象——在科学与工程、认知与制造之间的边界已经开始消失。

达斯顿:一些新的事情正在那里出现。当我们以前谈论关于自然的真理、机械的客观性、或者训练的判断力时,最为关键的总是描述。所以,当我们谈论在那些认识论的每一个优点影响下被生产出来的某种形象时,它可能看起来是不同的;但它在某种程度上总是意味着忠实于自然。现在似乎正在发生的,是描述的思想正在被积极抛弃,因为形象化某种事物、制造一个形象,是与制造客体自身相同的行动。我们谈论一个先在的自然,然后再试图或多或少忠实地去描述它,这不再有意义;唯一有意义的是谈论描述本身——一个客体的创造——通过形象化客体这一真正行动的制造。

就科学理论被组织的方式而言,它也有它的衍生物。它们越来越多地连同过去常常是工程公司和部门涉足的领域而一起被组织,也就是说,制造对象、销售对象和呈现对象。这也意味着,自然和工艺之间的界限,不仅是科学和工艺之间的界限而且是自然和工艺之间的界限,也几乎完全被溶解了。这不仅正发生在纳米技术中,而且,比如,当一个人思考当代的遗传学时,也是这样。谈论自然和在某一年代谈论由设计师专门设计婴儿的培植和基因组控制,都不再有意义。我们处在一个溶解自然与培植之间界限的位置上。

在科学的想象与工艺的想象之间的边界上,一些类似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因为人们对于那些把各种意象处理得更加漂亮的努力,不再认为是贬义的,如《自然》封面在那些日子所显示的那样。现在不无它的反对者。有许多人,特别是科学期刊的编辑,极为担心用Photoshop处理图片或者用统计软件包处理统计数据会是什么样,并且他们正试图创建规则对此建立一些限制。所以,这些是来自反对这一新发展的机械客观性持有者的声音。

但是,在这一故事的结尾是,建议:要有持续的创造力,科学真正卓越的是它创造新奇的能力。并且,这些新奇不仅仅是在新发现和新理论的水平上,而且涉及全新的方面——不仅在理解知识方面而且在获取知识和成为一个求知者方面。为什么我们对当下正在发生的状况提出这样的一瞥,并且它当然可能只是最为暂时性的和实验性的一瞥,原因是我们想让人们获得这样的信息:我们讲述的故事还没有结果。

凯里:达斯顿和盖里森没有结尾的故事也是一个过去继续呈现的故事。各种客观性的形式可能逐一出现,但它们不是在新形式出现的时候就消失。植物学家继续珍视关于自然的真理,天文学家在评估反常数据中继续使用训练有素的判断力。认知重叠类型的多元化思想正在挑战作为一种单一认识形式的流行科学形象。人们过去说,比如,似乎科学的整体精神在于被叫做科学方法的不变技术的应用。如果某人持有这一观点,即科学是一种简单的、始终如一的客体,在任何地方总是相同的;那么,客观性有一个历史的思想可能多少是危险的。罗琳·达斯顿说,她确实有时面对这样的批评者,他们认为写这样的历史相当于揭露它。

达斯顿:如果你告诉某人你正在写客观性的历史,他的反应时常是毛发直竖的,他的意思是,难道你不相信它吗?我条件反射性的反应是,我当然相信它。难道我是在写我认为不存在的某一历史?不过我认为,这种反应代表一种普遍的观点,即认为写某种像客观性一样的历史实际上是试图使它消失,试图断言它是一个幻觉、人工制品、某种思想的构想。并且,我对于那种将历史主义和相对主义二者反思性地等同感到非常困惑。我不明白为什么某种东西有其历史的事实本身一定包含着判断其对错的暗示。我感兴趣于理性范畴真正深层的历史;并且我认为,从大多数科学哲学的立场看,也许有两件事情是令人惊讶的。首先,我认为理性是多元的,它有许多不同的形式;其次,我认为理性有一个历史,并且它有一个极为丰富的历史。这就是说,在我们刚才正在谈论的方面,它是创造性的,它所有的那些新形式像喷泉一样喷涌出来。也许不是每隔十分钟但至少每个世纪,它似乎就会提出给人地震般震撼的新奇的东西。因此,这就是我着手的计划。但是,我认为,它不是一个建筑物——你拿起一块砖放到另一块的上面,于是高楼越来越高,它不是这种原有意义上积累的历史。这是人们积攒材料意义上的积累的历史。它更像你的阁楼,你知道的:哦,那是我在大学二年级的笔记,而这是水床。记得水床、水床的时代吗?它更像堆积的填充物。于是,真正的神秘变成赞同的神秘,并且我认为这是我和其他人都还没有面对过的一些事情,所以,你拥有所有那些分离的认识形式、有独创性的和深层的认知形式——实验、客观性、数学演绎;科学史中到处散落着它们——但它们是如何集合到一起的?它们是如何编织在一起的?因为科学运行方式的最为有趣的事情之一,不仅是在那些新奇涌现时它表现的创造性,而且是它使其成为一体的能力。持久地彼此冲突的新奇不可能被允许,这会带来事业上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停滞;它们不得不以某种方式被结合在一起。并且它们如何被结合在一起的历史研究还没有开始。

所以,近10年以来,历史学家一直在从事证据史、证明史和观察史的工作。这里的研究院现在正在进行这方面的工作,但我们确实还没有一个它们如何组合在一起的历史。

凯里:罗琳·达斯顿说,连贯性是那些从他们开创的野心中涌现出来的所有成功的人现在所面对的挑战:颠覆在科学史中过分简单化的和为自我服务的叙事方式。她与彼得·盖里森合写的关于奇迹的书,从引述来自福柯关于野心的概述开始。在他们引述的段落中,福柯建议,对过去一个更为好奇的凝视可能毁掉当前的确定性,并产生新的、更少束缚的可能性——他称为“路径的增加”。但是,罗琳·达斯顿最后说,今天,她对增加的限制感到疑惑。

达斯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可能解开必然性,即我们现在所认为的明显的必然性方面,那么,我们事实上将有更多的选择。所以,举个例子,安妮·浮士德—斯特林(Anne Fausto-Sterling)是布朗大学的一位生物学家,她有一篇有趣的论文,我认为可称之为“五种性别”。她指出,根据解剖学的/内分泌学的和社会学的研究,只有两种性别是过分简单化的划分。至少有5种性别。所以……想象……谁能想到?难道没有这种解放的可能性吗?而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某人在初读福柯时会持有这样的思想,认为历史像一盘大杂烩在你面前展开,你可以挑选和决定。你会说,呀,古希腊……我们将采用他们平静和至高无上的态度对待同性恋,至少是男性同性恋;但是我们将排斥他们对待奴隶的态度。并且我们在这里有点偏爱中世纪,而将丢弃其余时段。我认为,大拼盘方式组成的社会将是不可能运转的。是什么使得所有这些部分凝聚成一个适宜居住的社会?我认为你不可能创造一些嵌合体并希望它们拥有牵引力和现实性。我认为你不可能采取完全不相同的认识方式并真正把它们组装在一起,并假定这将作为一种可行的理性存在方式起作用。所以,还有另一个挑战,它就是,为什么是某些连贯的模式而不是其他模式?这种挑战鞭策我不断前行。

(淮阴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王荣江译,张旺校。摘要和关键词为译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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