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新话》诗文研究
2015-03-28刘源
刘 源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剪灯新话》是元末明初作家瞿佑的一部文言小说集,是明代传奇小说的代表作。全集共收文言短篇小说21篇,成书于洪武十一年。小说以元末明初的社会大动荡为背景,集中真实细腻地表现了元明易代之际士人阶层在战乱期间的经历遭遇、价值取向、心态情绪乃至其情感生活。
《剪灯新话》是明初文言小说中比较有文学价值的一部作品,正如钱塘凌云翰序中所言:“矧夫造意之奇,措词之妙,粲然自成一家之言,读之使人喜而手舞足蹈,悲而掩卷堕泪者,盖亦有之。自非好古博雅,工于文而审于事,曷能臻此哉!”[1](P4)从凌氏的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到《剪灯新话》“意奇”“词妙”的艺术魅力,通过进一步研读作品,其诗词文赋众多,开有明一代文言小说之先河,对其诗文进行研究有助于我们认识其价值所在。
一、小说中孱入诗文
在我国文言小说史上,小说中孱入诗文自有传统,其渊源可以追溯的相当久远。瞿佑继承了这一传统并予以革新,通过在小说中大量孱入诗文建立了自己独特的语言范式,而这一革新又与明初非主流文学思想、瞿佑家学背景、自身诗文主张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小说孱入诗文溯源
在我国文言小说史上,小说中孱入诗文的渊源可以追溯的相当久远。如《穆天子传》中有西王母与穆天子的唱和之词:“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此词将二人之情意缱绻艺术化地呈现出来。又如《搜神记》中紫玉所歌的民谣:“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尝暂忘!”这首民谣将生死离别之情凄然吟出。以唐为分界点,唐前文言小说中孱入诗文不多,有古朴自然之美。到唐代,诗歌高度发达,文人士子将其融入了小说创作中,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最为代表性的当属张鷟的《游仙窟》与元稹的《莺莺传》,《游仙窟》中大量孱入诗文,集众多诗文类型于一体却不给人以繁复之感,相反,这类诗文却使小说整体上具有一种灵动飘逸之气。《莺莺传》中张生与莺莺的吟咏之词更是塑造人物形象、丰富故事情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宋代刘斧《青锁高议》孱入诗文的比例要比唐代高得多,其中大量的叙事诗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另有“辽金元《焚椒录》的‘回心院词’,《春梦录》书信辞赋”,[2]元宋梅洞《娇红记》可以说是将诗文孱入的形式推向了高潮,“小说中孱入诗词计60首,骈文一篇,全篇总字数16 968,诗文所占比重达到了22.55% ”。[3](P291)
纵观文言小说发展史,小说中孱入诗文已成为作家创作的独特语言范式,《剪灯新话》沿袭了这一传统,众多篇目中大量孱入诗文,诗文比例较前代而言大大增多。如《水宫庆会录》插入9首,《华亭逢故人记》插入4首,《渭塘奇遇记》插入5首,《龙唐灵会录》中插入6首,《翠翠传》中插入7首,《秋香亭记》插入8首,《联芳楼记》插入诗词竟多达16首。
小说中如此大量孱入诗词成为《剪灯新话》的一大特色,也是明代初、中期文言小说创作的重要特点之一。孙凯第曾指出这一现象,“凡此等文字皆演以文言,多孱入诗词。其甚者连篇累牍,触目皆是,几若以诗为骨干,而第以散文联络之者。……余尝考此等格范,盖由瞿祐,李昌褀启之。……祐为《剪灯新话》,乃以正文之外赘附诗词,其多者至于三十首,按之实际,可有可无,似为自炫。昌褀效之,作《余话》……”[4]孙氏认为《剪灯新话》正文之外赘附诗词是为炫才而作,不具备实际的价值。《剪灯新话》高比例孱入诗文是研究者质疑和指责的所在,然而,针对其作品整体考虑,其余篇章如《三山福地志》《金凤钗记》《富贵发迹司志》等全无诗文插入。从整体布局来看,瞿佑的小说创作并非以诗文孱入小说为唯一方式,也并不是把这种方式当作自矜其才的唯一显露点。因此,孙氏的批驳虽不无道理,但也有失公允,综合深入文本,对作品中的诗文、小说叙事结构进行逻辑缜密的分析和比较,才能有效地探析这种诗文孱入的内在因素与价值所在。
(二)小说孱入诗文的原因
1.明初非主流文学观念的影响
朱元璋建立明朝,一开始就对思想领域进行严格的控制,以儒为主,兼取佛道。而凡所取舍,均出于维护政权之目的。在这样的思想环境中,重政教之用的文学观成为文学思想主流,鲜明地反映在创作与批评中。而在主流文学思想之外,也存在着非主流的文学思想。一部分文人不同程度地存有元末文学思想潮流的影响,集中表现为重视抒情,崇尚拟古,它们的存在正是元末易代之际文学思潮交替的一种特有现象。
诗文作为一种抒情性文体,能够确切含蓄地表达作者的情感。作为正统文学之外的瞿佑受此观念的熏染,在其小说创作中不可避免的带有抒情因素,即在小说中大量孱入诗词文赋。
明初拟古思潮同样影响着瞿佑的小说创作观念,明初的复古承袭元末的余续,这种文风在洪武朝绵延不绝,诗文形式回归到对历史文本的模拟,使得诗歌走向形式主义,这也规约了明代诗歌的走向,同时这种拟古风气也向其他文体中渗透,包括传奇小说、戏曲等。
在《剪灯新话》的众多小说文本中,瞿佑都有意点出其诗词文赋的创作来源,如《联芳楼记》中“乃效其体,作姑苏台《竹枝词》”,《天台访隐录》中“上舍复为古风一篇以饯行”。而且在《水宫庆会录》中“歌凌波之词”明显带有模仿楚辞的风格特点。瞿佑这种拟古方式明显受到当时复古思潮的影响。
2.江浙诗坛熏染与自身诗文主张
元末明初江浙诗坛诗派众多,其中杭州诗群作为区域文学的重镇盛于明洪武、永乐年间,前期代表凌云翰、钱惟善等,后期诗人的代表便是瞿佑、桂衡,其中凌云翰于洪武三十年为《剪灯新话》作序,高度称赞这部小说集的体制之工,指出这部小说在叙事故事,发扬教化功用的同时,在“词翰之场”也是多有赞扬。
作为杭州诗群后期杰出的诗人,瞿佑著有大量的诗文集,而且他的诗歌主张受着先辈们的影响,其中杨维桢“崇尚真情,肯定人性”的诗文观就对其有直接的影响。《剪灯新话》大量描写男女爱情的作品中,作者将闺阁女子的大胆泼辣用诗文唱和的方式表达出来,如《联芳楼记》中兰英、蕙英姐妹主动对郑生以诗相赠以及诗歌中出现的如“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癫狂”。这种大胆泼辣的表达,可见作者积极肯定青年男女对婚姻爱情自由的追求。另一方面,瞿佑诗道阔达,不以唐人贬宋以后诗,《剪灯新话》中充斥以学问为诗的诗歌作品,不以古体斥责近体,小说中多次有民歌兴致的韵文,《水宫庆会录》中有民间俗词“上梁文”,不标榜雅文学轻视俗文学,强调用世、用意、用事。杭州诗群整体上追求清丽哀怨的诗风,这种文学基调也同样反映在小说《鉴湖夜泛记》创作中。
3.逞才之作与文人雅士情结
在后世对《剪灯新话》的评价中,大都认为瞿佑有逞才炫耀学识的倾向,此种观点不无道理,在小说集的众多篇章中瞿佑把学识融入其中,满篇充斥着典故、史载事例,令普通读者在阅读中反复推敲,甚至得需要借助文献典籍,才能理清文意所指。“一种定式的形成及其束缚力大小变化都是文人创作观的一种反映,后者又与当时的社会风气相适应”,[3](P106)所以这种倾向上流文人的阅读文本自有其产生的社会背景。
瞿佑这部小说集的重要特点便是集中于自己诗才的显露,作品情节淡化,人物形象苍白,但作者企图用诗文来吸引读者对其博闻广见的惊叹,以至于钱谦益评论道:“宗吉风情丽逸,著《剪灯新话》及《乐府歌词》,多偎翠倚红之语,为时传诵。”[3](P107)《剪灯新话》中的“多偎翠倚红之语”主要指孱入的诗文,故而钱谦益将《剪灯新话》与《乐府歌词》两书并列,而“为时传诵”则表明了当时文人士子读者群对它们的欢迎。经生儒士也因嗜读《剪灯新话》等小说而“多舍正学不讲”,且“争相诵习”“日夜记忆”。
作为文人,瞿佑自然有雅士的情节。考究瞿佑的家世背景,他的祖父瞿士衡是至正十九年的举人,瞿士衡在杭州与众多文人、耆老、骚客关系密切,瞿佑自然跟这些前辈士人相互来往,追慕瞻仰,酬唱赓和,锻炼出其清丽俊逸、倚红偎翠的文学风格,同时在杭州诗坛中一部分文人骚客结社酬唱的背景下,塑造了瞿佑对高雅文风的追求。《剪灯新话》的创作得到友人的赞赏,自然这部小说集符合士人群体的雅化品味。与之关系密切的诗人凌云翰、吴植等为小说集作序,显示出文人雅士间的雅趣。
二、诗文与小说叙事的结构关系
(一)诗文对小说叙事的雅化
诗词赋本身是具有的审美性的,《剪灯新话》大量的诗词赋穿插其中,增加了小说叙事之趣味,人物之情调,情节之丰富,对小说整体增加了亮色。《爱卿传》讲述了一个因军阀逼纳而造成悲剧的爱情故事。小说中女主人公爱卿原是才貌双全的嘉兴名妓,后为同郡赵氏纳聘,全家过着幸福恩爱的生活。然而在赵子去江南求取功名之际不料战乱祸起,爱卿被军阀刘万户逼纳,爱卿不从凄然自缢而死。作者在小说中插入两首词。分别是《齐天乐》和《沁园春》。
恩情不把功名误,离筵又歌金缕。白发慈亲,红颜幼妇,君去有谁为主?流年几许?况闷闷愁愁,风风雨雨。凤折鸾分,未知何日更相聚!蒙君再三分付:向堂前侍奉,休辞辛苦。官诰蟠花,宫袍制锦,待要封妻拜母。君须听取:怕日薄西山,易生愁阻。早促归程,彩衣相对舞。(《齐天乐》)[1](P70)
《齐天乐》将离别之情与内心牵挂和盘托出,表达了自己恩情不忘,誓取功名的决心,赵子将行之际,辞妻别母,整首词将其内心的复杂情感汇集一处,突出离别之愁,“闷闷愁愁”作为小说中赵子的心理刻画,将小说所要烘托得悲情氛围极致地表现出来,增强了小说的叙事功能,同时,这首词格律严谨,避免了散文化叙事的琐碎,增强了小说叙事的雅化效果。
一别三年,一日空秋,君何不归?记尊嫜抱病,亲供药饵,高茔埋葬,亲曳麻衣。夜卜灯花,晨占鹊喜,雨打梨花昼掩扉。谁知道,把恩情永隔,书信全稀!于戈满目交挥,奈命薄时乖履祸机。向销金帐里,猿惊鹤怨,香罗巾下,玉碎花飞。要学三贞,须拼一死,免被旁人话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画里,重见崔徽!(《沁园春》)[1](P72)
这首词采用回忆的手法将两人分别之时,爱卿侍奉其母的孝心及其对赵子的思念之情传达出来,将赵子外出之后爱卿的辛酸做了集中表述,是对前面行文进展的总结,同时也是对爱卿这一美好形象的塑造,词的运用成为小说叙述结构的高潮之处,且此处典雅脱俗,语气节奏感显露,情感达到勃发之处,把赵子、爱卿二人相会之际的凄怆向读者全部倾出。
《剪灯新话》中诗文的运用已经成为其小说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又如《渭塘奇遇记》中,王生和店主女儿一见钟情。然而自由恋爱有违礼法,于是,小说以梦幻为媒,以吹箫、绣鞋、互赠信物等几个细节将王生和店主女儿以梦境的形式相联系。当王生收租重过渭塘酒肆,方知女子因相思成疾已卧床一年。王生入内室探视,女子则忽然病消。两人互叙梦中所历,竟然无不吻合,“彼此大惊,以为神契”。[1](P57)小说以叙述梦境来串联整篇故事情节,作者在二人欢会之时孱入词作。
第一幅云: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荫浓啼百舌。/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秋千蹴罢鬓鬖髿,粉汗凝香沁绿纱。/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四幅云: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1](P55)
这些词作在于表现王生与女子梦幻幽会时之环境与情状,词作构思精巧,意境合乎季节场景。若抽调这些诗作,则小说只是在单调乏味的叙述王生与女子之间如何谋面,如何在梦中相遇,毫无小说叙事的审美艺术而言。而作者将这些词作穿插其中,将王生与女子在梦中的极其欢谑之情表达出来,又与小说后半部分王生再见肆翁才恍然大悟,以为皆为梦靥,女子本亦长眠独语,见生则如梦初醒,原为思生之故,后于飞而还,终以偕老的奇遇情节遥相呼应。这使得小说在整体叙事上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诗性审美感,这也正是诗歌对于小说叙事雅化的体现,诗歌已不仅仅是单一的文学作品,成为与小说叙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剪灯新话》在人物情节构思上都明显地模仿了唐传奇小说,正如凌云翰在《剪灯新话序》中云:“昔陈鸿作《长恨传》并《东城老父传》,时人称其史才,咸推许之。及观牛僧孺之《幽怪录》,刘斧之《青琐集》,则又述奇纪异,其事之有无不必论,而其制作之体,亦工矣。乡友瞿宗吉氏著《剪灯新话》,无乃类是乎?”[1](P4)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剪灯新话》与唐人小说的渊源关系。如描写人鬼之恋的《腾穆醉游聚景园记》是对唐李景亮传奇小说《李章武传》的模仿,《金凤钗记》是对唐陈玄佑传奇小说《离魂记》的模仿。
瞿佑做到了既充分汲取了唐宋以来的小说精华,并在创作过程中建立了自己的独特范式,从本质来看,他是沿袭了唐宋以来传奇小说显“诗才”“著文章之美”的审美要求。同时,他将自己的才艺与个性融入小说创作之中,即“有文,有诗,有歌,有词”[1](P4)引经据典,博淹群集,在小说中大量孱入诗文,让诗、词、赋与叙述文字构成统一的叙述文体,构成故事发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小说中孱入的诗文无论对塑造人物形象,丰富故事情节,还是对小说整体的雅化都具有一定的审美意义。作品中诗文种类众多,词彩华绝,不令读者生厌,可以看作是瞿佑对以诗文为载体小说叙事的大胆尝试。
(二)借助诗文反映社会现实
作为元明易代之际的文人,瞿佑无疑有着兵燹经历。动荡的社会背景,明朝初期高压的政治环境,使得像瞿佑这样一批边缘化的文人士子常常抑郁而不得志,作者将这种无处宣泄的情感融入了小说创作中,借助诗文的方式表达出来。
《水宫庆会录》中,徐善文在尘世虽为一介寒儒,但南海龙王却特邀他作“上梁文”,奉为上宾,善文“一挥而就,文不加点”,[1](P9)随即又赋诗二十韵,赢得南海龙王与在座宾客的大加赞赏,龙王对他予以酬谢,后来他反到人间“获财亿万计,遂成富族”。满腹经纶的文人士子在人间这种现实环境中要得到垂青是何等的难,而在作者所创作的虚幻空间中其才华得到彰显却是如此的容易,作者将满腹的愤慨与抑郁之情通过徐善文所作的“上梁文”表达出来,这正是对明初边缘化士子抑郁不得志的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映。
《修文舍人传》,中作者通过修文舍人夏颜的诗表达了自己失意文人的无奈之情。
满身风露夜茫茫,一片山光与水光。
铁瓮城边人玩月,鬼门关外客还乡。
功名不博诗千首,生死何殊梦一场!
赖有故人知此意,清谈终夕据藤床。[1](P95)
《华亭逢故人记》中作者写道: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
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
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
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壮志违。[1](P21)
从瞿佑所勾勒的这幅生动形象的悲惨图景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环舞的群尸、迷目的寒沙、彻骨的阴风,隐喻着乱世之中人人不能自保的生命悲凉感。而这首诗却由曾经富有文学,豪放自得,游侠自任的全、贾二子吟出,二子曾仗策登门,参政谋议,后经战乱而死,才会有如此悲怆的诗作,是励精图治还是优游灵隐,这成为了文人士子两难的选择,这恰恰反映出乱世之中文人士子的命运,又何尝不是作者自身的写照。
这些诗作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情怀,无论是《水宫庆会录》中的“上梁文”反映出的落魄文人士子渴望被重用的情结还是《华亭逢故人记》中作者借贾、全二人之诗反映出对现实社会,功名利禄的反思。从这些诗作中,可以看到的是元末易代之际文人士子的辛酸遭遇与两难选择,这是大社会背景之下文人的处境。瞿佑将这些诗作巧妙地融入小说中,已不单单是为了一己的逞才之心,而是对现实社会作出的深刻反思与自我写心的体现,加之诗歌本身所具有的审美性在客观上提高了小说整体的思想价值与社会意义。
《剪灯新话》中这些描写社会动乱、人民疾苦、士子怀才不遇的诗作,为小说叙事提供了深刻的背景,能够让读者在诗文中感同身受,深化了小说的社会现实意义。
从文言小说发展的轨迹来看,《剪灯新话》中大量孱入诗文是具有革新性的,唐传奇虽有诗文,叙述婉转,文辞华绝,并没有对小说整体的叙事性起到一定的作用。《剪灯新话》中大量孱入诗文虽有作者一己逞才之心,但客观上却对小说叙事的雅化,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以及小说整体上的审美性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三、诗文典故运用与小说整体风貌
在瞿佑的《剪灯新话》中,大量孱入诗文是其一大特色,诗文中大量的典故运用亦极具艺术表现力,瞿佑在诗文中巧妙恰当地运用大量的典故,大大增强了诗文本身的语言张力,与前代文言小说相比较,使得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华贵典雅之风。
用典历来就是诗文中的一种表现手法,在传统文论中则一直被称为“用事”。刘勰《文心雕龙》中有这样的论述,“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徵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列膏腴。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5]从刘勰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首先作家在诗文中大量的用典是有其目的所在,即逞才之心。其次典故本身是具有修辞效果与审美价值的。
瞿佑博学才赡,谙熟典故。这使得他在诗文中运用典故可信手拈来而不失偏颇。《剪灯新话》中几乎每首诗都有典故的运用,这些典故大都来自《诗经》《左传》《国语》《战国策》《后汉书》《史记》《汉书》《汉武帝外传》《唐传奇》等各种历史典籍,这足以看出瞿佑的博闻广见与其争奇炫耀之心。纵观《剪灯新话》中诗文的用典,可以看出瞿佑偏好经史,儒佛道三家典籍次之。作者根据题材的不同用典的偏好亦有不同,在爱情题材中对《诗经》的引用是最多的,而在志怪与士子题材中则多用《史记》《汉书》《庄子》《韩非子》等典籍。
《剪灯新话》中引用《诗经》里的诗句共计15篇,其中以爱情篇《牡丹灯记》《翠翠传》《秋香亭记》引用最多,瞿佑曾专门研究过《诗经》,这恰好证明了这一点。《秋香亭记》中采采送给商生的信中有“避终风之狂暴,虑行露之沾濡。采葑菲之下体,记萝茑之微踪。”这四句中的“终风”“行露”“采葑菲”“萝茑”均典出《诗经》。又如《牡丹灯记》中道人的判词:
蝇营狗苟,牛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婬,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明器而矫诬。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赴九幽之狱。[1](P53)
此段有三处引自《诗经》,“蝇营狗苟”引自《小雅·青蝇》:“营营青,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狐绥绥”引自《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鹑奔奔”引自《墉风·鹑之奔奔》:“鹑之奔奔,鹊之疆疆。人之无良,我以为兄。”而这三处的运用都是为了惩怪,符合作者“劝善惩恶”的创作宗旨。
当然在某些诗文中作者用典也并不拘泥于此,如《翠翠传》描写了翠翠与金定虽有门第之差但最终结为夫妇,两人情深意笃,婚后恩爱有加。后因战乱翠翠被李将军所掳,金定“辞别内、外父母,求访其妻,誓不见则不复还”。金定备尝艰辛,终于找到翠翠,甘愿委身将军府才得与翠翠相见,后二人终因相思不得而双双殒命。在翠翠托其旧仆给父母的修书中,可以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壁返而珠还。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丁宁。未奉甘旨,先此申复。[1](P78)
短短三百字作者用了众多典故,“罔极”语出《诗经·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意谓父母恩大,如天的无边。“夫唱妇随”是由《关尹子》“夫着倡,妇者随”而来,倡与唱通。“玄都之花”则直接从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化用而来,“弄玉女两世姻缘”是典出唐代范摅的笔记小说集《云溪友议》,“红拂女妓”是杜光庭所著唐人传奇《虬髯客传》的女主角,“武帝续弦”典出《汉武帝外传》。
这些典故的娴熟运用足见瞿佑的博学才赡,作者巧妙地将典故运用其中,将战乱年间夫妻不得团圆,子女无以敬孝心,家庭被拆散的凄楚悲惨呈现出来,大大增强了诗文的语言张力,同时又传达着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表达了作者对战乱的憎恶以及对婚姻爱情美满的渴望。这种情怀是作者通过用典建构了一种情感氛围与美感境界表达出来的,使小说整体上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瞿佑将大量的典故运用到诗文中,寄情言志,品评古今,使得诗文含蓄曲折,意蕴丰富,达到了言简意赅,余韵盎然的艺术效果,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与感染力。诗文典故的大量运用作为《剪灯新话》的一大特色,在整体上对小说风貌起到了华丽典雅的效果。
四、结语
《剪灯新话》孱入诗文的原因在于瞿佑对唐宋传奇小说有所继承,且其家学背景对小说创作观念有深刻影响,所在江浙诗派的主张与自身文人雅士情结亦造就了小说中诗文的大量存在。《剪灯新话》所体现的诗文与小说的二元存在结构表现在诗文与小说叙事的结构关系、诗文对小说的雅化作用以及诗文用典对小说华丽风貌的影响。小说中大量孱入的诗文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是瞿佑对文言小说诗性叙事模式的大胆尝试,可以说《剪灯新话》的诗文小说组合模式在文言小说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1]瞿佑.剪灯新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陈国军.明代志怪传奇小说研究[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
[3]陈大康.明代小说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
[4]孙凯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刘勰.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