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奇的物化概念
2015-03-28高雪
高 雪
(吉林大学,吉林长春 130012)
1923年,卢卡奇最重要的代表作《历史与阶级意识》问世,其中《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一文对资本主义商品社会进行了真正的彻底的批判。出于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批判以及在现代性合理的技术统治背景下重建人的主体性的双重理论诉求,卢卡奇通过“物化”概念,执著于历史与逻辑相统一,试图打破现代人劳动合理化视角下的生存困境,从而为人类的自由解放找到新的策略。时至今日,对卢卡奇的“物化”概念进行再认识,对当代社会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价值。
一、“物化”概念的思想来源
卢卡奇生活的年代,匈牙利正面临严重的社会危机和民族危机。而在西方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标榜着自由民主的繁荣背后实则隐藏着现代文明的深层文化危机,这就表明了资本主义固有的“弊端”已展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的确创造出巨大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可随着人的主体意识与参与意识的不断增强,以人本身为主题的异化理论也越来越引起思想家们的重视。
卢卡奇早期思想虽然主要集中在美学与文学评论上,但这一时期对于他“物化”概念的形成有不可小觑的作用。他曾多次前往德国,在柏林和海德堡等地攻读德国古典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深受新康德主义和黑格尔的影响。透过生命哲学家狄尔泰和齐美尔,他渴望通过艺术来解决社会的危机问题。社会学家韦伯的工具合理性思想让青年卢卡奇看到了对理性文明本身批判的重要性。《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物化”概念主要受狄尔泰、齐美尔以及韦伯的影响:“狄尔泰的影响主要在于激起对文化史联系的兴趣,齐美尔的影响则在于表明了社会学方法和文化具体化的可能性。此外,马克斯·韦伯的方法论著作对我起了澄清问题和开拓思路的作用。”[1]
1.狄尔泰生命哲学思想的影响
狄尔泰在解释生命的含义时,特别强调其时间性和历史性。他认为只有在历史性的进程中才能寻求生命的本质,这就意味着,只有从历史的整体性角度才能真正把握人类的生命的经验和意义。这种整体性的关系对青年卢卡奇“物化”概念的形成具有无法忽视的影响。“正是狄尔泰最早给卢卡奇以启迪,从而使他认识到自然科学与历史学之间的根本区别:历史事件的独一无二性,以及那种要在其全部具体性中对它加以把握的需要。”[2]对“整体性”概念的强调,在卢卡奇整个“物化”理论的发展进程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也正是通过后来进一步对黑格尔和马克思整体性概念的解读,他才找到了扬弃物化的根本途径。
2.齐美尔文化哲学思想的影响
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出发,齐美尔通过货币经济来分析主观文化与客观文化的二元分裂所造成的“文化悲剧”。他认为,近代以来,随着社会劳动分工的不断精细和专业化产业的不断发展,人们创造出的劳动产品逐渐脱离了其原有的结构与形态,人也逐渐被“物”而取代,本应受制于生产者们的客观文化逐渐成为了压迫作为主体的人的外在力量,“在生产方面通常被充分强调的是,产品是以牺牲生产者的发展为代价完成的。从事单面化(einseitiger)劳动的结果是身体——心理能力和技能的提高,这对整体的个人而言毫无价值,甚至经常使其成长受到阻碍”。[3]这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极为相似,但当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尚未公开发表,而卢卡奇也正是通过齐美尔对劳动分工的分析,逐步形成了他的“物化”概念。早在他的《现代戏剧发展史》中,卢卡奇就说过,“从个人的观点来看,现代分工的一个基本方面可能就是使工作不再依赖于工人非理性的、并因此只能定性地界定的能力,而使它依赖于外在于个体工人并与他的个性没有关联的功能相关的客观因素。工作与工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工人在工作中投入越来越少的个性,而工作也越来越不需要完成它的人的个性。工作呈现出一种独立的、客观的自我生命,与个人的个性相分离,由此个人便无法在其工作中而是需要寻找另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个体性。”[4]卢卡奇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他自己的物化理论。
3.韦伯工具合理性思想的影响
在韦伯看来,正是在合理性原则和可计算原则的基础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才形成了一整套的系统与机构。他试图以理性化的范畴解释资本主义,强调法律和管理系统的职能只有在根据固定的规则被合理地计算出来后,才能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按照韦伯的观点,整个资产阶级社会就是在工具合理性的指导下运转的。这种强调手段的合适性和有效性而不管目的是否恰当的合理性已经逐步侵入到“心灵领域”,使发达工业社会条件下的人完全丧失了主体性,从而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利与能力,也彻底陷入了现代官僚的政治体系中。然而,韦伯虽然看到了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但他却利用其合理化的思想论证了资产阶级社会制度的积极意义,而否定了人的主体性,取消了异化。卢卡奇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重新审视了韦伯的工具合理性的思想,对其展开了批判。“就像哈贝马斯在《交往行动理论》中论述的卢卡奇物化概念和韦伯合理化概念之间的关系一样,他认为卢卡奇把合理化和物化理解为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并为之准备好了论据——以韦伯的分析为基础,但却反对韦伯分析的结论。”[5]
二、“物化”概念的形成及其深刻内涵
卢卡奇以商品的内部结构为起点,以分析马克思的经济学为前提,通过研读《资本论》,他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概念中分析得出了他的“物化”概念,并揭示了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大发展的条件下发达商品社会所具有的物的关系必然会掩盖人的关系的本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深入分析和考察了商品社会的经济现象,他认为随着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发展,商品经济逐渐成为主体的经济模式,商品结构也逐渐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支配社会发展的主导力量。当商品成为普遍的现象时,当劳动力本身也成为特殊的商品时,物的关系也必将成为主导性的社会关系,从而掩盖和统治人的关系。“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6]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卢卡奇依据马克思的《资本论》分析了商品形式在原始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在质上的差异性,正是这种差异性才使其获得了质上的不同的对象性形式。在他看来,原始社会中的商品形式只是短暂的出现,起初完全是偶然的物物交换。随着交换的扩大和再生产的不断发展,商品形式的偶然性逐渐被消除,也逐渐成为整个社会的统治形式,它占据着支配的地位,决定着所有的生活形式。实际上,商品形式的这种发展与形成只有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才会出现,正如卢卡奇认识到的,“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7]其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发达商品经济条件下,人的活动的结果逐渐变成某种自律的并反过来支配人的力量,人逐渐失去了主体性,变成受统治的对象。而其所创造出的劳动产品也与其相对立,整个社会处于一种被物奴役的状态,人与人的关系也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对此,卢卡奇形成了他的“物化”概念,“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7]
“这样看来,《历史与阶级意识》在分析经济现象时,不是以主观见之于客观的‘劳动’实践为出发点,而是以发达商品经济的复杂结构作为出发点”,[8]卢卡奇进一步从主观方面和客观方面论述了“物化”概念具体的表现形式和深刻内涵。从客观方面看,物与物构成了一个充满着客体与对象之间的关系的世界,人作为主体可以逐渐认识这个世界的规律,但它们却作为异己的力量制约着人们的活动,并与人相对立。也就是说,虽然人们可以利用这些规律来创造出新的产品并服务于自己的生活,但当这些产品反过来成为统治他的异己力量的时候,人们在其面前也就失去了自主选择性,因为他们并不能通过自己的活动控制商品的运动过程,更不可能改变现实过程本身。从主观方面看,当物化表现在生产行为和生产活动本身中时,它也一定会深入到人的活动方式中。人的活动本应该是自由自觉的对象化的劳动,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物化现象的出现,劳动力变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人的活动被客体化,逐渐与人本身相对立,逐渐变成与他自己相疏远的东西。最终,人的本质会消失,人的劳动活动也会成为一种强制性的、外在的、自我折磨的客观商品。卢卡奇认为,在资本主义商品条件下,物化有一个生成的过程。随着资本主义商品化的发达程度不断增高,物化现象也会不断加剧。在此基础上,他将“物化”概念与韦伯的现代社会的工具合理化思想结合起来,从技术理性的角度分析了经济过程中主客体方面发生的决定性的变化,进而更深层次地揭露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经济条件下“物化”的具体表现形式——人的数字化与平均化,人的原子化以及主体的客体化。按照卢卡奇的观点,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扩大再生产,劳动过程逐渐被分解为一些抽象合理的局部操作,这些操作只是机械性的简单重复,因此作为主体的人逐渐切断了与产品之间的联系,作为商品的产品统一体也逐渐被肢解,突出表现为生产过程中技术上和操作上的独立化。然而,随着劳动过程的进一步机械化,资本主义社会按照一种抽象的、量的可计算形式来调节经济社会生产过程中的合理化,这就导致了物化现象的不断加剧,物化结构也越来越深地侵入到人的意识里。人的主体性逐渐表现为机械化的一部分,人的本性也逐渐被工业生产的专门化所践踏。“工人的劳动力同他的个性相分离,它变成一种物,一种他在市场上出卖的对象,这种情况也在这里反复发生。区别仅仅在于,不是所有的精神能力都受到机械化的压抑,而是只有一种能力(或一系列能力)被与整个人格分离开来,被与它相对立地客体化,变成一种物,一种商品。”[7]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化的大生产表面上形成了一种统一的经济结构,个人的思想意识逐渐趋于同一,国家的法律管理体系也表现为有规律的可预见的合理化形式,“自由的”工人只有在这种条件下才能产生,这也正是物化现象的顶点。然而,“社会的真正结构表现为各种独立的、合理化的、形式上的局部规律,它们之间的联系仅仅在形式上是必然的,但是,从实际情况出发和具体地说,它们相互之间只有偶然的联系。”[7]在他看来,正是这种物化现象的普遍化造成了主客体本身的相分离,总体性的破坏促使社会生活的每一部分都变成了孤立的、机械的环节。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卢卡奇将其物化理论视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不合理的理论依据,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看到了“物化”概念本身的影响与现实价值。
三、“物化”概念的影响与现实价值
“物化”概念是卢卡奇哲学思想的核心范畴,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正是紧紧围绕这一中心理论所展开的。卢卡奇认为,随着资本主义商品条件发达程度的不断增高,物化过程就会不断加剧,物化结构也会逐渐渗透到人的肉体和心灵深处,形成物化意识。因此,在他看来,“自由的”工人的命运必将成为发达工业社会中的普遍命运,经济生产表面上实现了社会的统一,而实际上工人在生活中面临严重的生存困境,并且这种困境不仅停留在经济政治领域,当这种物化意识表现在工人孤立的命运中时,它已侵入到了“伦理领域”,从意识结构的角度看,人正在逐渐丧失批判和超越的主体性维度,并将物化结构带来的影响当作自身的本来命运加以服从。现代生产过程和社会发展进程的分离导致一切整体形象的破坏,个人在面对支离破碎的世界时,不得不将外在的规律看作是不可超越的,并且只能机械的遵循。在此基础上,人的存在与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相脱节,内在的具体的总体性遭到破坏,导致了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历史性和总体性的丧失,使卢卡奇认识到一场“意识革命”的重要性。他试图扬弃物化观念,超越物化结构,批判物化意识,由此主张恢复总体性的优先地位,即恢复主客体辩证的历史的统一。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卢卡奇的“物化”概念与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但他未对物化、异化、对象化等概念进行严格区分,而只是在同一个理论意义上使用它们,因此,可以说他的物化理论存在着明显的缺陷。但从某种程度上看,卢卡奇的“物化”概念也引发了一场“批判转向”,他试图对发达工业社会进行一种文化批判,并致力于寻求解决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文化可能性。这种从社会经济政治领域向文化历史领域的转变为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各种文化批判思潮奠定了深厚的理论基础,也为法兰克福学派的技术理性批判指明了方向。他的物化理论自提出以来就引来诸多争议,成为哲学家热烈讨论的对象,不仅为现代西方哲学带来了无法忽视的影响,在科技高速运转的当今社会也依然具有无可估量的现实价值。
卢卡奇的“物化”概念彻底揭示了现代发达工业社会下人的主体性的丧失,经济社会给予人们的是一种消极的自由,这种情况下,人们的关系必然受到物的奴役与束缚。然而,随着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物化过程必然会不断加剧,人类活动也将长时间停留在“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水平下。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卢卡奇物化理论的意义。一方面,他分析“物化”概念的内部结构,即是想充分揭露发达工业社会背景下技术理性为人类带来的生存困境,他认为社会的合理化机制对人已经形成了文化统治,机械化时代下的大生产也逐渐消解了社会文化的进步力量。因此他主张将政治经济领域的批判深入到文化层面,渗透到人的精神与心灵中,通过恢复人的主体性与创造性来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另一方面,在卢卡奇看来,物化现象的消除只能由无产阶级来实现。他的“意识革命”的主体正是具备自我意识的无产阶级,同时,无产阶级又作为理解和超越资产阶级的客体而存在。“这个阶级有能力从自己的生活基础出发,在自己身上找到同一的主体—客体,行为的主体,创世的‘我们’。这个阶级就是无产阶级。”[7]由此无产阶级实现了主客体的历史的辩证的统一,虽然其阶级意识的觉醒和生成需要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但依然实现了从理论形态到革命实践的过渡。可以说,卢卡奇的“物化”概念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学说,促进了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觉醒,动摇了以暴力革命为特征的传统革命观的地位,为新的历史条件下人类解放运动提供了理论依据。而卢卡奇对“物化”概念的批判,在市场经济高度发达的当今社会,对于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人的独立性的发展以及人的自由与解放仍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对于劳动异化的消除和社会文化的创新与发展,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杜章智.卢卡奇.卢卡奇自传[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
[2]〔英〕G.里希特海姆.王少军,等.卢卡奇[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3]〔德〕齐美尔.陈戎女,等.货币哲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4]〔匈〕赫勒.衣俊卿.卢卡奇再评价[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5]〔日〕初见基.范景武.卢卡奇——物象化[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6]〔德〕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7]〔匈〕卢卡奇.杜章智,等.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8]黎一献.晚年卢卡奇对《历史与阶级意识》的评价——以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新版序言为文本解读[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