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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其意”与“解其诗”——明清诗歌的主观阐释思维与方式

2015-03-28



“当其意”与“解其诗”——明清诗歌的主观阐释思维与方式

孙培

(陕西中医学院人文科学系,陕西咸阳712046)

摘要:明清两代,读者意识的萌芽使得诗歌阐释的多样性出现了可能。作为读者的阐释者,有权根据自己的标准来选择文本:“当其意”。而文本的差异性又使得阐释者对诗歌有“可解、不可解”的争执,为多样阐释打下了基础。随着阐释者逐步深入文本,注、解、意的阐释方法也随之出现。

关键词:当其意;诗可解;才识;注、解、意

“《骚》、汉、邺中、江左诸诗,代各有注……”[1],从诗歌创作之际起,对诗的阐释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西方读者接受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姚斯曾在《文学史作为文学理论的挑战》一文中引用卡尔·考西卡《论辩证法》中的话:“作品之所以成为作品,并作为一部作品存在下去,其原因就在于作品需要解释,需要在多义中‘工作’。”[2]

作品的解释离不开读者的参与,不同的读者带来了多种解释的可能,我国古代诗歌的“代各有注”就是对卡尔·考西卡话语的最好诠释。

西方学者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了文学四要素:作品、艺术家、世界、读者,把读者当作文学创作的重要一环,我国古代学者也注意到了读者对文学的影响。不过,作为读者一份子的阐释者,在选择阐释的文本时是自由的,即便是同一类的文学体裁,读者的喜好程度也不尽相同,而除了体裁、作品的差异外,还有作家、阅读群体等相关因素。总之,在阐释的最初阶段,阐释者或者说读者有选择的权利,这个权利就是阐释起始阶段的自由性。

明末清初的点评家金圣叹曾说:“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叹文字。”[3]作品一旦经作者完成进入读者的视野就经历着再创作的过程,这个再创作就是艾布拉姆斯“文学四要素”中读者的作用。基于个人生活经历、兴趣爱好的不同,读者金圣叹眼中的《西厢记》自然就和天下万世才子眼中的《西厢记》有所不同。不过读者和艺术家又是可以互相转化的,金圣叹阅读点批《西厢记》之后,对其他才子来说,他就成了艺术家。而作为读者的天下才子,他们有权选择看元典的《西厢记》还是看圣叹点评本的,正如艾布拉姆斯所认同的,每位读者的每次阅读都是文学活动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金圣叹一生中点评了《庄子》、《离骚》、《史记》、杜诗、《忠义水浒传》、《西厢记》等六部著作,并命名为六大才子书。除了个人爱好的不同外,金氏在选择点评对象时也有自己的标准。“先生为一代才子,而乐取古才子之当其意者解其书。盖先生以文家最上之法,迎取古人最初之意,畅晰言之,而其义一无所遁。得是法以读书,而书无不可读矣。”[4]480赵时揖在《贯华堂评选杜诗序》说出了金圣叹选书、点评的标准。

这也就意味着不是所有的作家、作品都能进入金氏点评的范围,这里有个衡量的标准——当其意者。当的是什么意呢?金圣叹在另外的著作中讲了出来:“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必欲说出只一句说话耳。”[5]金氏看重的是从作家胸臆流出的真性情。因有了这个标准,对古才子而言,“作诗须说其心中之所诚然者,须说其心中之所同然者。说心中之所诚然,故能应笔滴泪;说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读我诗者应声滴泪也”[6]。作诗要真实地反映出作家内心最想表达的思想情感,且这种情感还应具有普遍性。这样不仅诗歌本身有了感动人心的力量,读者在阅读时也能引起情感的共鸣。

总而言之,读者有选择文本的权利,选择什么样的文本,主要取决于能否“当其意”。作家和读者以作品为媒介进行着沟通和交流,作者写读者之想,读者亦知作者之意,诚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所说:“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7]

随着阅读活动的进行,读者再加工创造的活动也逐渐深入。

明代“后七子”之一的谢榛把诗歌分为可解、不可解、不必解三类。“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8]谢榛认为,不同的诗歌有不同的阐释可能,但是无论阐释与否,如何阐释,都应像水月镜花般无迹可寻。李梦阳则持不同意见:“古诗妙在形容之耳,所谓水月镜花,所谓人外之人,言外之言,宋以后则直陈之矣……形容之妙,心了了而口不能解,卓如越如,有而无,无而有。”[9]古诗的形容之妙在宋以后被直陈出来,便少了些韵味,因为古诗之妙处就在形容,在“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言外之言,所以诗歌心了了而口不能解。朱庭珍也十分重视诗歌的超妙,他说:“诗以超妙为贵,最忌拘滞呆板。故东坡云‘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谓诗之妙谛,在不即不离,若远若近,似乎可解不可解之间。”[10]朱氏的“超妙”与谢、李二人所推崇的水月镜花式的玄妙其实并无本质区别。水月镜花式的妙处,早在南宋严羽就有了定论:“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11]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本无可触摸,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亦是虚幻,看似寻常的物象,却蕴含无尽诗意。故严羽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朱庭珍把超妙和拘滞、呆板对举,作诗时若一板一眼,有迹可循,诗便不是好诗,诗人也一定称不上是好诗人,所以他认为,诗之妙谛在似乎可解不可解之间。

杜甫的诗在晚唐已被阐释者发现,自孟棨提出“诗史”一词始,杜诗越来越多地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对杜诗可不可解、如何解便有不同见解。清代学者薛雪反对阐释杜诗,他说:“杜少陵诗,止可读,不可解。”[12]而朱鹤龄在《辑注杜工部集序》却说:“诗有可解,有不可解者乎?指事陈情,意含讽喻,此可解者也。托物假象,兴会适然,此不可解者也。不可解而强解之,日星动成比拟,草木亦设瑕疵,譬诸图罔像,而刻空虚也。”[13]他认为并不是所有的诗都可解,可解的主要是那些含有讽喻精神的诗歌。朱鹤龄认为可解的诗指事陈情,阐释时便可对作诗的前因后果做详细考证,同时亦能分辨出诗歌蕴含的讽喻精神,毕竟讽喻类的诗歌若不经过阐释更有可能被读者误读。而托物假象、兴会适然的诗歌则不可解,不可解而强解,就会造成对诗义的错误理解,也是对诗人本意的误读。何为兴会适然?晋代挚虞说:“兴者,有感之辞也。”[14]作者作诗时兴会适然,托物假象,达到心与物象适然融会的地步。虽然朱鹤龄区分的是诗歌,但还应从阐释者的角度来分析。阐释者在阅读诗歌时,如遇指事类诗歌,了解创作背景便有可解的基础,而“兴会适然”的诗歌,即便阐释者知晓诗人借助的物象,也并不能全然领悟诗人当时的心会。

中国最古老的诗歌《诗经》自创作之日起就不断被诠释着。《汉书·艺文志》曰:“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15]春秋时期,两国外交有赋诗、诵诗的传统,用《诗》的某些诗句来表达政治立场、外交态度等,并从所选用的诗句辨别国家是否贤明,从而对国之盛衰有所了解。赋诗、诵诗虽然用于外交场合,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是对《诗》的阐释。

再回过头来看诗歌的“代各有注”,春秋时期的赋诗、诵诗,汉代的注经,唐代的义疏,到了有宋一代,出现了千人注杜的情形,宋人不但注古人诗,还注当代人诗,任渊在北宋政和年间就撰写了《山谷诗集注》。明清两代,学者注诗的热情进一步高涨,结合起每一朝代盛行的文学观念的不同,就出现了诗歌阐释的新景象,如明代评点式文学和清代探微索隐式的解读,这些都是在“诗无达诂”的原则下的诗歌阐释。所以沈德潜有“《诗》之用为甚广。……断章取义,原无达诂也”[16]的言论,虽是针对《诗经》而言,但大而化之,也适用于所有的诗歌作品。

虽然诗歌因文本的差异在阐释时有“不可解”“不必解”的可能,但确切可解的诗歌应该如何去阐释?

“从来解古人书者,才识不相及,则意不能到;意到矣,则不能洋洋洒洒尽其意之所言,则其义终不明。”[4]480赵时揖提出解古人书的才识问题。

解古人书,才识为第一,才识不够便很难领悟古人之意,即使有幸理解了古人之意,因才识所限也不能洋洋洒洒地将古人之意阐述出来,那么古书之义最终难以让人领悟。这段文字中的前两个“意”为古人之意,金圣叹为一代才子,才识过人,解古才子书定然没什么问题,但是金氏并没有解所有才子之书,而是选择“当其意者”解之。这里的“意”不同于所引文段中的前两个“意”,当为读者金圣叹之意。他选择迎合自己之意的古书,进而迎取古人之意,古书之义便十分清晰明了。作品迎合读者心意,同时读者领悟作者之意,进而理解文本之义,这样的有效迎合才称得上成功的阐释。因此赵氏总结道:“先生之解杜,若杜呼先生而告之曰:‘仆之意有若是焉。’不然,何谓之隐者、曲者、窈渺然其远者,先生皆得敢见而悉数之耶?乃先生意之所及,实有老杜意之所不能及,令人惊喜舞蹈,遂觉老杜原有此意,遂谓先生确为老杜后身。夫先生所解书,无不尽合古人之意,安生又安得有如许后身哉?”[4]480赵氏认为,金圣叹不但完全了解杜甫之意,还解出杜甫意所不到处,所以人们觉得金氏为老杜后身。而经过阐释之后,从读者转化为作者的金圣叹之意能否也能有如许后身?故金氏在点评《水浒传》时说:“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17]读者不能理解作者之意,不能对作品作出有效的阐释,则是辜负了作家的辛苦创作。

由此可见,才识是作为读者的阐释者所要具备的首要条件。储备了足够的才识,阅读了大量相关著作,是否就可以顺利地把作者心中所想、诗歌所反映、读者心中所感完整地表达出来?答案是否定的,还需要具体的阐释方法,需要阐释者根据所阐释的目的和对象选择多种阐释方式。

同是阐释杜甫的诗歌,学者们对其著作取的名字也不尽相同。金圣叹的著作《唱经堂杜诗解》,朱鹤龄的《杜工部诗集辑注》,钱谦益的《钱注杜诗》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千差万别,主要在于他们阐释的侧重点不同。

“注与解体各不同:注者其事辞,解者其神吻也。神吻由事辞而出,事辞以神吻为准。故体宜勿混,而用贵相顾。”[1]

注解作为一个词汇被人们广泛使用,但这里,“注”与“解”是一对对举的概念。“注”侧重于事辞的考证,“解”更侧重于对诗人之意的把握。不过“注”和“解”并不是单独存在的,二者在阐释中所起的作用有明确分工。“注”的主要功能是解析事辞,对诗歌中出现的地理、人名、历史事件等做详细注解,扫除读者的阅读障碍就达到目的了,而“解”则更侧重于对诗人本意、诗歌之义的理解,即神吻。神吻则要建立在对事辞准确理解的基础之上,最终达到神吻又是注的根本目标。故有“体宜勿用,用贵相顾”之说。这则材料中的解和前所引金氏解古才子书之解有些许区别。金氏之“解”意在阐释,而这里的“解”是作为阐释方式被提出的,是大概念和小概念的关系。

张英在为陈式《问斋杜意》一书作的序中详细地解释了注和意的不同。“注者,征引事实,考究掌故,上自经史,以下逮于稗官杂说,靡不旁搜博取,以备注脚,使作者一字一句,皆有根据,是之谓注。意者,古人作诗之微旨,有时隐见于诗之中,有时侧出于诗之外,古人不能自言其意,而以诗言之;古人之诗亦有不能自言其意,而以说诗者言之。是比积数十年之心思,微气深息,以与古人相遇。”[4]185

张英认为“注”要使作者的一字一句都有依据,和浦起龙对注的解释一致。而“意”则包含诗人之意和“以意逆志”两个层面的内容。古人作诗之微旨,有时直接能在诗中找到,有时则在诗外,但是无论哪种情况古人已经远离了我们这个时代,诗人之意只能通过诗歌来传达,这是“意”的第一层含义。意在诗内,读者比较好理解;若诗人之意在诗之外,则离不开说诗者的言说。说诗者是读者,也是阐释者,此种情景下的解说离不开说诗者对古人之意的旁敲探究,从而达到与古人相遇的目的,这也是以意逆志的演绎。“可以说,‘注’就是一种‘断定已然’的历史考订,‘意’就是一种‘想象当然和测度所以然’的文学性(艺术性)阐释。”[18]

这三种阐释方法是否使用、如何使用,除了根据阐释者的不同侧重外,还和诗歌的文本差异有关。浦起龙说:“《骚》、汉、邺中、江左诸诗,代各有注,李善、五臣注《选》,解行于注之中。降自唐初以后,诗注本渐少,大都所谓留恋景光、陶写性灵之什,不注可也。惟少陵、义山两家诗,非注弗显,注本亦独多。然义山诗可注不可解,少陵诗不可无注,并不可无解。”[1]唐以前的诗歌有注者多,唐以后诗注减少,和诗歌本身多留恋光景、陶写性灵有关,不注也可。但唐以后的杜甫和李商隐两家诗,若不注就不能彰显其艺术魅力,所以注本较之唐后诗歌为多,不过因为杜李两家诗的不同特点,阐释还要依据作品本身而行。

“注”、“解”、“意”,是阐释的具体方法,对任何文学作品都适用,选择何种方法或兼而有之,本身并不矛盾。无论是与诗人神吻还是与古人相遇,注释时都要有无我的心态。“注书者己无心,而一以作者之心为心,其有言也,役焉而已。故曰:著书者无人,注书者无我。”[19]注书和著书不同,著书时要心无旁骛,不受外人的打扰将自己的胸中之臆直接表达出来,而注书者则以作者心为心,准确明了地传达出诗人本意才是一个好的注释者。

读者们按照“当其意”的标准选择阅读文本,阐释时又因文本的不同而采用恰当的方式。无论诗歌可不可解,读者的每一次阅读都有阐释的可能,诗歌就是在不断的阅读中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参考文献:

[1]浦起龙.读杜心解(详点精校重刊本)[M].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74: 5.

[2]〔德〕姚斯,〔美〕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19.[3]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13.

[4]周采泉.杜集书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金圣叹.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 10.

[6]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 47.

[7]刘勰.文心雕龙[M].戚良德,注说.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334.

[8]谢榛.四溟诗话[M]∥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 1137.

[9]李梦阳.空同集[M].四库全书本.

[10]朱庭珍.筱园诗话[M]∥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342.

[11]严羽.沧浪诗话[M]∥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 688.

[12]薛雪.一瓢诗话[M].杜维沫,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56.

[13]朱鹤龄.愚庵小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01.

[14]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90.

[15]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755-1756.

[16]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

[17]施耐庵.水浒传会评本[M].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9.

[18]周裕锴.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86.

[19]钱澄之.重刻昌谷集注序[M]∥田间文集.合肥:黄山书社,1998: 229.

(责任编辑:王学振)

On Subjective Interpretation Thinking and Modes for Poem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SUN Pei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Shanxi University of Chinese Medicine,Xianyang 712046,China)

Abstract: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 rise of the reader awareness made it possible for poems to be interpreted in various manners.As readers,interpreters were entitled to selecting poetic texts in accordance with their own standards,namely suiting one’s emotion.After the selection of specific poetic texts,their differences often led to the argument whether they could be interpreted or not,thus laying a foundation for various interpretations.With the gradual deepening of reading,various means of interpretation like annotation,explanation and implication appeared.

Key words:suiting one’s emotion; the interpretability of poetry; ability and insight; annotation,explanation and implication

作者简介:孙培(1984-),女,河南商丘人,文学博士,陕西中医学院人文科学系讲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收稿日期:2014-12-20

中图分类号:I206. 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06-007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