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乌托邦——论孙春平小说的理想主义建构
2015-03-28冯清贵
冯清贵
(绵阳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媒学院,四川 绵阳621006)
孙春平是一个对底世界实始终保持高度关注的的作家,他总是满怀理想主义精神,穿行于各种社会底层现实空间,去寻找支撑人性之善的基点,用温情与诗意对抗人性与现实的幽暗。他将明亮的理性之光,编织在一个个充满紧张、悬念、离奇、动人的故事之中,然后附丽上敦厚的理想情怀与诗性的叙事品格,在沉重的现实背景下轻盈地一击,让读者对他笔下的世界有精美的发现。这种独特的审美理想与艺术境界,在当前大众化、世俗化、欲望化的文学语境中显得尤为珍贵。孙春平的小说可谓“美梦”创作,在重组底层现实世界秩序时,总是以鲜明的责任与使命意识,极力呵护人们生活中即将被遗忘的高贵品质。这就决定了孙春平的创作以底层现实世界为坚实的依托,但逐渐走向对底层客观现实世界的超越,进入到精神地带的勘探与发掘,如对人间正义的倡导、对日常美德的维护、对弱者的体恤之情、对和谐人生的观照等,都体现出了作者出类拔萃的精神高度。因此,孙春平的小说创作,让我们看到了文学内部所跳动的精神气息,是一种乌托邦式的人性关爱,是对人类精神保护圈的极力寻找,这就意味着孙春平的小说正以绿色、健康的写作姿态进入公众精神渴求的期待视域。
一、理想主义的有效介入
对理想主义的执着探寻,为困顿的现实与人生提供精神支持,构成了孙春平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支点。孙春平的小说,“总是烛照着清澈的理性光亮:正气包举,劝善惩恶,导引良知,伸张爱心,是一以贯之的题义。孙春平的小说,通俗却不媚俗,严正却不说教,褒贬批判力透纸背,而幽默诙谐又溢于言表。尤其可贵的是,这些深刻而形象地反映当下社会多重矛盾关系的创作,既能给人以亮色的鼓舞,又绝不搭售廉价的夸饰。”[1]回顾当前的文学创作,对底层现实困境的摹写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一个个荒诞、阴郁、溃败的人性景观处处可见。没有理性的烛照、没有高尚的情怀、没有心灵的叩问、没有温暖的诗意,这固然表现了作家深入生活、直面现实的勇气,但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对人间理想的人文关照。孙春平则与众不同,“从早期的小说《远方有绿灯》、《逐鹿松林园》,到晚近之作《老师本是老实人》、《怕羞的木头》等,我们都可以看出作者深沉的主题指向,淳朴的理想追求,强烈的忧患意识,鲜明的爱憎表述。”[2]显然,理想主义的有效介入,使孙春平的小说获得了一种整体性的提升,逐渐超越了写实囚笼的藩篱,从而关注人类的整体命运,实现了对生命价值的叩问。
理想主义首先表现为对底层世界正义的守护。在《螳螂》这部小说里,孙春平叙述了一个乡村青年教师用生命维护底层正义的故事。袁书博本来以优异的成绩可以留在省城工作,但他主动放弃,怀着“利他”的人生理想,支教边远山区。在家访中发现很多农民陷入了一个惊天的“螳螂”骗局:一个生物药剂公司打着收购螳螂籽的名义,诈骗集资。为了揭穿这个阴谋,他只身一人,到假公司里当卧底,最终以自己的生命维护了农民的利益。如果说《螳螂》是书写当代青年对理想世界追寻的话,那么,《晚霞乘务》则洋溢着温暖的情谊与正义的守护。在春运期间,即将退休的乘务员苏赫锦,面对被围追堵截的上访者顾杰峰,动了恻隐之心,在苏赫锦的帮助下,反映违规征地、打伤农民的材料被转运了出去。《倔骡子关巧云》叙写了关巧云与众不同的一生,事事都要找出一个合乎道理的原因,为了这个简单的逻辑,为了坚守道义与责任,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孙春平这几篇作品坚持了他一贯的写作风格,对当下社会矛盾、社会现实、底层民众的重视,但小说的关注点却发生了转移,即借现实这扇门,挖掘理想精神的向度,透视人性的真善美。应该说,理想精神是文学之灯,它常常能“刺穿现实的平庸与黑暗,穿透世界的表面现实,使处于遮蔽状态的人们窥见乌托邦的诗意栖居。所以,作家既不能逃避现实,也不能在现实中迷失,逃避现实,作家失去大地的依托而陷入孤芳自赏与想入非非的妄想里。在现实中迷失,作家因失去理想精神与价值意义的承担,而过分匍匐在表层现象里并无法洞明人生和世界的本质状态。真正的作家不应拘泥于日常生活,而应在其中发掘生命的悲剧与终极关怀,呼唤应该有而没有的东西,游历于生命的探索与意义的追寻”。[3]孙春平十分重视在现实中发现理想世界,如《晚霞乘务》中的顾杰峰,《螳螂》中的青年乡村教师袁书博,《倔骡子关巧云》中的关巧云,本来与他们的利益无关,但为了公平、和谐与道义,毅然选择了责任与承担。
在对底层世界正义守护的同时,孙春平还把理想主义的笔端伸向了对博爱情怀的赞美。《皇妃庵的香火》是孙春平近年来创作的最有审美意蕴的作品,一个善良的铁路段临时工蔡林忠,在饥荒年代救起了一个患有重病又有身孕的马菊香,当马菊香即将被遣送时,他毅然决定与马菊香结婚,在以后的生活中,连续生了两个有残疾的女儿。铁路段即将被撤销之际,用工亡的代价为母女换取生存的空间。马菊香与女儿相依为命,在以后的十多年里,陆续收养了12 个弃婴。这篇小说,整体上是善与美的结晶体,蔡林忠与马菊香是善与美的化身,他们用大爱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这标志着孙春平创作上的提升,以及对现实世界新的理解:让博爱的情怀代代相传。“到这里,孙春平的小说无论表达内容,还是表达方式,都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蜕变。从晦暗的智力角逐到明媚的善的称颂,从文本的朴实笨重到叙述的轻盈灵动,语言上唯美的努力,氛围上宗教气息的弥漫。”[4]沿着博爱情怀的理想主义理路,孙春平创作出一系列充满人性关爱的温暖作品。《风雪中的绿头巾》展现出铁路职工之间的相互关爱,丈夫、妻子之间的相互挂念。开机车的丈夫拉响汽笛,列车又一次开出车站,妻子挥舞着那飘扬在风雪中的绿头巾,简单的符号会面仪式,却成为经典永恒的暖人画面。《送你一束山菊花》则在变幻莫测的现实境遇中,注入了淳朴的关爱。失学女生叶晓帆曾经得到过副市长宋兆恩父爱般的关心与帮助,宋兆恩被双规后,叶晓帆前去探监,奉上一束象征友情的山菊花。作品把生活的多变与友情的温暖表现得淋漓尽致。《邻里公约》则取消了城乡二元对立,实现了不同阶层的溶解,城里的教师苏立言夫妇对进城务工夫妇及女儿雯雯的关心与照顾,就像亲生子女一样,虽然有过误会,但这份真情足可融化人性的幽暗。
不同作家有不同的发现世界的方式,但是,“坚持写作的难度,保持对人生和世界的惊异之情,和对人类命脉永不疲倦的探索,以自己的文学实践去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心灵真正的高贵”,[5]应该是作家们共同遵寻的美学法则,这也正是孙春平所坚守的。孙春平是理想主义的勘探者,他的小说可谓“美梦”机制的运作,他的小说世界里没有痛彻心扉的苦难景观,有的只是理想精神的追求与发掘,这一点足以对抗物质欲望、生存困境的盘压带来的人类精神的异化与萎缩。
二、诗性书写的叙事品格
理想主义的有效介入使孙春平小说的底层叙事品格充满了诗性与阳光。当孙春平以人性的纯真、善良、高尚为视角去观照底层现实世界时,他不仅看到了工人、农民、城镇居民的艰苦生活、欲望面前的心灵扭曲,还有那光怪陆离的事件,甚至隐匿的罪恶,他还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宽容、理解与关爱,并且把这种传统的美德升华为晶莹剔透的话语空间,使它承担着富有感染力与扩散力的理想精神向度。这种独特的审美追求赋予了小说诗性品格,许多看似平常的生活场景,经过他的情感温润即可获得醇美的滋味。如果比较孙春平前期与当前的小说,这种醇美的获得是孙春平经过多年的磨砺而形成的,他逐渐摆脱了重写实而轻写意的缺陷,“着力地处理好故事、生活与叙事诗学三者的内在关联,更好地彰显潜隐在叙事背后的心灵激情和人性的丰富,让叙事看上去更加耐人寻味,让语言在饱蘸生活的汁液之后更富有诗性和智性。”[6]叙事的诗性书写使孙春平的小说增添了空灵与飘逸的格调,呈现出某些浪漫、温馨、柔美的气息。即使是对现实还原的小说,一旦经过诗性的润色,那沉重不堪的苦难也会散发阳光。
孙春平底层叙事品格的诗性首先来自纯真人性的发掘。孙春平说:“市场经济,激烈竞争,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在这场竞争中有所表现。一些纯朴善良的东西被金钱锈蚀了,吃亏的似乎永远是传统的真诚、美好与善良。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我觉得有责任为‘吃亏的’一方呼唤出理解与支持。裁判输赢的尺度,绝不应仅仅是看谁先多挣了几个钱吧。激烈等于无情吗?那我们的纯真的人性在哪里?高尚的精神境界在哪里?”[7]正是基于这样的关爱,孙春平挖掘现实世界,使人性的天平永远站在真善美的一端。《拆了墙是一家》面对的是家庭的不幸,耿玉林为救既是邻居又是工友的夏天雷而死,耿家大儿子在战斗中牺牲,三儿子又身患重病,小说充满了现实中的苦难,但作品却处处洋溢着人性的光辉,散发着民间世界温暖的生命情怀。在《贺年片》中,回老家省亲的一对老人突遇困难,却遇到了陌生人的大力帮助。《追寻古风》则展现出平遥古城老者的仁厚与淳朴。《父亲的保姆》《存款凭条》倡导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宽容。《窝边草》是一篇极富张力的作品,原本善良的魏小兔面对父亲巨额的医疗费用,走上了盗窃的犯罪道路,但他从未拿过细心关心他的郭玉蓉的任何财物,小说在苦涩的现实面前融入了无限的温暖。这些小说看似简单却富有深意,让我们看到了现实世界中的阳光与诗性,整体上有一个寻找和谐家园的精神结构。面对现实中日益扩张的人性欲望与精神困苦,人与人的对立已到了惊怵的地步,因此提出对人性的关怀,呼唤纯真人性的归来,把人从生存困境中解放出来,回归到理想的精神状态,这就显得尤为重要。
底层诗性意蕴的营造还表现在表达方式上的阳光书写。孙春平非常重视表达现实的尺度,一方面要展现出平常人生存的艰辛,另一方面要表现出生活中的阳光与温暖。他通过对苦难适合限度的控制与微弱光亮的无限扩展等手段,把现实生活演变成一种爱心的传递。如《皇妃庵的香火》,像是一场带有神性意味的精神寄语,蔡林忠一家遭受了常人看来无法承受的灾难,一个女儿无法看见多彩的世界,一个女儿无法聆听世间的音乐,虽然他们有过忧伤,但还是把这些看做生活的常态。孙春平在叙述时不把苦难夸大、变形,反而以内敛的姿态,创造出一种静穆、中和的氛围。在对两个女儿塑造时,作者极其强调阳光般的书写,比如作品中有这样的诗性描写:“两个女孩一天天长大了,出落得都很漂亮,两个人形影相随,那也许真是天地的绝配,妹妹听不见说不出,姐姐却音如百灵,说出的话好听,跟着收音机学唱的歌子更好听;姐姐看不见,妹妹的眼睛却如鹰如隼,山里间窜过一只小兔,高空中飞过一只小鸟,都逃不过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小姐俩出门,都是手牵着手的,不知那十指间是一种怎样的交流,该看的该听的该说的,全无耽搁。两人一起去帮妈妈劳作,那亮丫尤其是妈妈的一个好帮手,健硕敏捷得就像一只小鹿,不比别人家的半大小子逊色分毫。”[8]在这里,孙春平从残缺的生活深处发现了灵动的诗情;被认为是苦难的源泉,却生发出人间的欢愉。《春秋平分》通过交叉平行叙述的方式,描写了张秋萍与罗春芬两个阳光女性的青春岁月。小说没有惊心动魄的英雄壮举,一切都在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滑行,但是在绵绵不绝的细流中,相互关爱、帮扶,两个女性的靓影展现出无限的温情。《非典型正当防卫》中的谢秉玉,为了给父亲看病和供上大学的弟弟,以自己婚姻为筹码,嫁给了有点痴傻的尚森,为了在家庭中站稳脚跟,她紧紧握住小叔子与小姑子的软肋,但是当婆婆找到自己幸福的另一半时,她却和丈夫为老人筑造爱的巢穴。从以上小说我们可以看出,孙春平要创造出一种温暖与阳光的和煦,以此照亮逻辑含糊的现实,其作品具有同构于生活又超越于生活的意义,这使得孙春平的小说更加富有诗性与智慧。
诗性是一种存在的智慧,诗性是一种乌托邦的寄语,诗性的世界就是一种理想世界,它可以赋予人生以意义,它可以抚慰人类逐渐异化的情感。《送你一束山菊花》中,那“紫绒绒、白亮亮、金黄黄,在冬日的阳光下扎人眼目”的恩情与友谊,不正是融化冰封世界的一道阳光吗?因此,只有诗性的世界才能照亮人生的幽暗。
三、精神生态的培植与重建
理想主义的介入并不代表孙春平的小说没有批判精神与忧患意识,他常常单刀直入、直面现实,揭露人性系统的崩溃、欲望极度膨胀、人格全面异化、精神苍白无力等带来的荒谬图景。如《出门远行》《沽婚》《何处栖身》《城里的黎明静悄悄》《二舅二舅你是谁》《一树酸梨惊风雨》《纠结的老院公》等小说展现了人类精神生态全面失调的现实处境。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我们已深深地感受到,“科学越来越发达,而人却越来越无力;技术越来越先进,空间却越来越狭窄;商品越来越丰富,生活却越来越单调;世界越来越喧嚣,心灵却越来越孤寂。”面对人类的精神污染,“我们可否从‘物欲’的世界退回一步,可否往‘精神’的世界探出一步,也许,我们将发现一个多么辽阔、清朗、温馨、优美的天地。”[9]因此,只有通过重建绿色、健康的精神生态,让人们回归到自由、单纯的精神空间中去,才能恢复生命应有理想维度。从精神生态的培植与重建角度上讲,孙春平的小说批判过度的欲望、人性的溃败,揭示社会的病象,显示了作家伟岸的灵魂。
《出门远行》是物欲的攀岩与滑落,孙春平将人的存在放置于事与愿违的绝境之中,并由此展现出现实中无法言说的人性伤痛。丈夫罗玉林与妻子孟芙蓉原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面对日新月异的变化与诱惑,妻子孟芙蓉无法忍受物质生活的压力,决意与一位丧妻的科长做合同夫妻,以获得经济补偿与支持。8年后,孟芙蓉满载而归,然而得到的并非是她想象的幸福,丈夫与自己在情感上已经产生了隔膜与分离,本来学习优异的儿子走上了充当“枪手”的角色。小说的结尾更富有意味,儿子开着孟芙蓉用肉体之躯换来的轿车撞向了停在路边的法拉利,“为修法拉利,车主孟芙蓉赔付了人民币120 万元,她卖掉了刚买到手的包括从业资格证在内的两辆出租车,一夜之间,罗玉林和孟芙蓉重又变成一穷二白的下岗工人。”[10]与《出门远行》相比,《沽婚》则把婚姻当做物欲的道具与筹码,情投意合相濡以沫的闻维坚与吕晓雯,为了单位的房子,偷偷办了假离婚,随后闻维坚为了5 万酬金,与需要市区户口的曹慧办了假结婚,故事几经波折,似乎要圆满收场,最后却是一个夫妻感情分离的苍凉结局。两篇小说充分显示了人性在物质欲望面前的扭曲与异化,对婚姻情感坚守的匮乏。孙春平在小说的构思上,并没有通过一个极端化的事件来描写人性本能的骚动,而是以现实常态为根源,娓娓道来,再加上具有戏剧性、颠覆性的结局,以一种惩戒的方式提示人们:远离欲望的苦海,退守一步,也能获得甘甜的美景。
物欲下的现实荒谬景象并非仅仅如此,《二舅二舅你是谁》《一树酸梨惊风雨》《纠结的老院公》等把批判的锋芒直指乡村世界。《二舅二舅你是谁》中的霍小宝不幸溺水身亡,父亲霍林舟在金钱的驱使下,在亲戚朋友以及“专业团体”的策划下,走向了索赔的道路,运作过程有条不紊、场面宏大壮观、媒体也来助阵,人性的卑微与残忍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实悲剧演变成滑稽的集体表演。作者始终怀着悲悯的情怀注视着这个被金钱扭曲且带有酸楚的景观,最后以一种超越常规叙事的手法,在阴霾的天空发出尖利的一叫,对失衡的伦理价值系统进行了批判:“在火葬炉前,面对即将被推进烈焰化为灰烬的儿子的小小遗体,霍林舟突然怔了。恍惚间,小宝的眼睛似在眨,嘴唇也在动,似还咧嘴笑了笑,可那是孩子的冷笑。忙了一天,闹腾了一天,勾心斗角的,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争那笔赔偿金,怎么就几乎把刚刚死去一天的宝贝儿子彻底忘了?忘了孩子躺在那里一天没吃没喝,忘了小宝活着时的千般乖巧,也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悲伤,连昨晚还要寻死觅活的媳妇在将乡长亲笔写的欠条抓在手里时,脸上都有了掩饰不住的笑意,票子真比我的小宝更重要吗?这么一想,霍林舟的心酸上来,疼上来,忍不住放声大哭,鼻涕一把泪一把,如狼丢了羔子一样哀号,哭失去的儿子,也哭不义的自己。”[11]这一声尖叫,使小说里涌动着的痛彻心扉的悲悯迸发出来,读来令心灵获得一种惊怵的震颤。《一树酸梨惊风雨》是以上河湾村搬迁补偿为中心而展开的一场集体闹剧,在“物欲”的驱使下,几天内整个村庄弥散在灰蒙的尘土之中,各家只争朝夕,建设自己的临时建筑,然而培训中心最终却另选它址。《纠结的老院公》也是一篇批判“物欲”的作品,陈老泽夫妇在儿子的劝说下,把祖屋出售给一个集团公司的刘总,自己却成了为刘总看家护院的长工。从以上小说可以看出,孙春平在对当前的底层现实世界进行深度挖掘时,其实是对现实境遇中的人性进行叩问,在书写现实的囚禁时,也道出了物欲对灵魂的异化腐蚀,以及腐蚀后所带来的精神灼痛。
除了展现物欲下精神的全面败退,孙春平还把批判的内涵扩展到某些特殊的现实网际空间,这方面以悲剧体小说《城里的黎明静悄悄》《何处栖身》为代表。《城里的黎明静悄悄》通过打工仔袁宝亮几天的生活经历与精神流变,揭示出城市的凶险。作品以他调查情人唐姐的身份为中心,随着迷局的解开,“袁宝亮只觉身上冷上来,寒彻心扉,直入骨髓。有些事,是不能往深处想的,也不敢想,越想越可怕。眼下的城里人,怎么这么多的弯弯绕?都说海域鬼影,明涛暗涌,都很凶险,原来城市里更可怕,谁知哪个人是条凶残无比嗜血如命的大鲨鱼。”[12]面对城市凶险的恐惧,袁宝亮执意离开城市,但在那一刻,却死在了老板的暗算里。《何处栖身》则讲述了上访户谢益兰的故事。谢益兰经常遭受丈夫的毒打,便潜逃到大山里的一个村庄,随后与丧妻的马杰相识,又因重婚罪被捕入狱。释放后由于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走上了上访的道路。好心的易局长同情谢益兰的遭遇,为她找了一个临时女工的职位。当谢益兰在草坪干活时,被朱县长发现了,朱县长批评了易局长,谢益兰被辞退。几天后,谢益兰趁三轮车司机换钱之际,开上车直接撞上了朱县长的奥迪,满身是血的谢益兰呻吟着说:“快去报警,打110,我不跑——我是存心的,故意的,法律上叫蓄意,蓄意损坏公物——我知道我有罪,有罪就该坐牢,我愿意坐牢……”[13]面对一点希望都没有的现实生存空间,谢益兰以不如待在牢房里的方式对命运进行了绝望的反抗。不如待在牢房里是一个多么寒心与苍凉的手语!我们试想,如果人间多一些温暖,多一些关爱,多一些对弱者的怜悯,一个生命个体不可能如此绝望。
孙春平的小说素材大都来源于底层现实世界,他将诗性、智性、乌托邦元素有效地镶嵌在那日常的生活图像之中,使凌乱的现实更有发现的意义。正如他所说的:“作家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与其自身的生活积累是紧密相关的,作家的生活范围、生活体验等,会在其小说中有意无意地显现出来,并能够影响甚至决定小说的取材范围、语言表现乃至思想内涵的传达。同时,这也需要作家善于观察日常生活、捕捉灵感、注意生活细节,能够从平凡甚至琐屑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常人没有注意到的题材,然后再进行加工提炼,将这样一件或几件典型事例,升华到哲学、美学的高度。”[14]在这里,孙春平强调了永恒价值根植于现实土壤中的重要性。面对当前严重失调的价值系统,面对焦虑无望的心灵,面对精神的种种污染,人类逐渐失去富有诗意的家园,作家有必要以哲学家的眼光,去发掘出新鲜、亮丽、厚重、普世的认知。孙春平是底层现实世界的掘进者,是精神世界的勘探者,他呼唤绿色、健康的精神生活,呼唤纯真、阳光的人性,呼唤和谐的存在与发展,并进行精神生态的呵护与培植,他的小说为人们摆脱当前的精神焦虑提供了一个冲出绝地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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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孙春平.城里的黎明静悄悄[J].民族文学,2012(12).
[13]孙春平.何处栖身[J].小说月报,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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