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变革中的褶皱与暗影——贾平凹《腊月·正月》中的大众形象分析
2015-03-28
历史变革中的褶皱与暗影——贾平凹《腊月·正月》中的大众形象分析
翟永明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摘要:贾平凹的《腊月·正月》明显带有配合主流意识形态、图解国家农村新政策的功利性写作动机,但作品中也存在着没有被显明主题收编、吸纳和利用处于“无名状态”的叙事线索,这些没有被宏大历史主题消费殆尽的部分正是作品中处于边缘位置的大众形象。从人与土地的关系来看,《腊月·正月》中的大众被塑造成一种短视而愚昧的保守性力量。和平时代的大众群像失去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感召力,只以看客的形式围观当时的农村经济改革,体现出大众对于改革的“隔膜”,并进而折射出中国农村改革的历史困境以及限度。
关键词:贾平凹;《腊月·正月》;大众形象;经济改革;局限
完稿于1985年的《腊月·正月》,是贾平凹继《商州初录》《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后所写的又一部农村题材小说。这部小说仍然延续着贾平凹对于当时社会的紧张思考,这种紧张来源于由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肇始的农村经济改革。30年后回看这场轰轰烈烈的经济改革,因其牵扯到经济、政治、道德等多个层面而出现了许许多多复杂的问题,但对于处在当时历史情境的人们来说,改革激流的去向与是非却清晰可辨,这种盲目的历史自信无疑来源于惯于用二元对立思维及革命乐观主义看待问题的主流意识形态。作家贾平凹无法走出这种时代视野,所以,在《腊月·正月》的后记中,他坦承农村改革无非判然两分:“改造和扬弃了保护落后的经济”以及“着眼于扶助先进的经济,发展商业和金融”。[1]这种,先进/落后的二元对立思维主宰了《腊月·正月》的全部风格基调。重读《腊月·正月》,我们能轻易找到作者简单化处理历史的叙事踪迹:配合主流意识形态、图解国家农村新政策的功利性写作动机;以韩玄子和王才两个人物的冲突来象征新旧之争的戏剧化结构;以背面敷粉法不遗余力批判保守势力,为新的商品经济开道的道德意图。
然而,对于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而言,作者显豁的创作意图背后往往存在一些没有明确被主题收编、吸纳和利用处于“无名状态”的叙事线索,它们构成了一片片意义的阴影。这些阴影散乱地生长在文本的各个角落,由于没有经过作者的有意规划、刻意安排,反而更忠实于历史芜杂繁复的真相。
《腊月·正月》中处于无名状态、没有被宏大历史主题消费殆尽的部分正是大众形象。在作品中,农村社会被想象性地切割成两个阵营:革新派与保守派,大众在政治压力与经济利益中来回奔波于这两个阵营,不仅以一种舆论性的力量引导着改革派与保守派调整自己的策略、怀疑或认同自我价值,而且他们的生存境遇构成了评价新经济政策功过得失的重要参照。事实上,只要我们不带预设地回到大众形象日常生活的片段与细节,将其作为作家幻想与经验的独特形象,从以往的“经典化”阐释框架中显影出来,就能够在一个新的维度上充分了解20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经济改革这一特定时期的历史特殊状貌,并通过当时社会结构所包含着的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基层政治组织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来感受中国农村在改革的冲击下历史的困境以及改革的限度。
一、从人与土地的关系说起
在中国农村,土地对于普通农民而言不仅是衣食父母,而且土地之上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变化,决定着农村社会生产关系的变化。中国历史上,任何一次农村改革,都是从土地改革开始,并波及到农村的各个角落。《腊月·正月》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笔触给我们呈现出了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大众对于土地的态度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在小说第三节,以商州名流韩玄子的视角,展现了当时村子里土地的现实状貌。各家都在地里施肥,不是化肥而是锅灰和炕土组成的浮肥。一个中年的光头汉子和韩玄子这样说道:
我不能和你老比呀,你老能买下化肥,别看你家的麦子黄黄的,开春撒了化肥,就手提一般的疯长!我家没有牛,踏不出粪,种时甜甜种的,再不上些炕土,真要长出蝇子头大的穗穗了!
熟悉农村生活的人一定会非常奇怪,对于当时还未处于现代化机械操作的农村生产来讲,牛和化肥对于庄稼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在农村经济改革轰轰烈烈进行中的商州,这两件必需品却成为稀罕之物。接着小说不紧不慢地道出原委:“土地承包后,村子里的牛全卖给了私人。但现在的人,脑袋都是空的,做农民,也做生意,是卖主,也是买主,有买有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牛几经倒手,就全卖给了山外平原的人,抓了现钱了。这样,地里没有可施的肥,化肥就成了稀罕物。”细究起来,农民大众为了“抓现钱”卖牛,无非就是因为农民变得很实际,觉得现钱的价值比牛投入再生产的价值更要紧。比较一下赵树理笔下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农民对于牛那种恋恋不舍的情谊,似乎这次经济改革带来了牛与人的关系、人与土地关系的新变化。农民似乎不再像从前那么依赖土地,所以牛就没有以前重要了。文本中对这种现象没有深入分析,只是一句“现在的人,脑袋都是空的”就草草过去,也就是说对于这一农村新现象,作者的历史解释是由于农民的目光短浅,无法为自己的生活做长远打算。
小说接着描述这个叫狗剩的光头告诉韩玄子,王才忙着搞加工厂,所以王才的三亩地转给他种了。韩玄子不无恶意地用雇佣与剥削的经济关系来威慑狗剩。而狗剩虽然有些“变脸失色”,但他明确把这种关系定位为一种“协商关系”,在他看来王才要张罗他的食品加工厂,腾不出手脚来种地,而自己是“粗脚笨手的人,做生意没有脚蟹,只会刨这土疙瘩”,他只要一年两季给王才家两担粮,就是“周瑜打黄盖”的双赢。
这一场景,贾平凹粗粗几笔就给我们描绘出了当时大众的生活情状:夹在经济能人王才和社会名流韩玄子之间的大众,既没有经营生意的头脑和本事,也没有社会政治资本、人脉资源,只能通过转包“能人”的土地、用传统经营土地的方式来提高自己的生活,同时还要当心在政策不透明的环境下那些别有用心的“名流”的政治讹诈。在这种情况下,土地对于农村大众而言,仍然和几千年一样是安身立命之所,那么牛的重要性应当是一贯的,然而小说里为什么牛都卖给山外的人了?仔细审读整个文本,会发现这个不经意的细节恰恰构成了后文一个重要的伏笔,是作者为新经济政策张目的一个叙事策略:为了凸显王才代表的历史先进方向,刻意塑造了阻碍他前进的保守性力量,这个力量显在的是以保守落后的韩玄子为首,潜在的是以目光短浅的大众为主。这个伏笔在小说后来的部分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腊月·正月》一开始就为大众设置了一个短视而愚昧的标签,并在接下来围绕土地的描述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为真实的历史场景,代表历史绝对进步方向的“土地承包责任制”在农村中遭遇的现实与尴尬:
土地承包的时候,生产队曾经开了五个通宵会,会会都炸锅。因为无论怎样,土地的质量难以平等,谁分到好地,谁分到坏地,各人只看见自己碗里的肉少。结果,平均主义一时兴起,抓纸蛋儿十分盛行,于是平平整整的大块面积,硬是划为一条一溜,界石就像西瓜一样出现了一地。地畔的柳树、白杨、苦楝木,也都标了价。一律将钱数用红漆写在树上,凭纸蛋儿抓定。原则上这些树不长成材,不能砍伐,可偏偏有人砍了、伐了,大的做梁做柱,小的搭棚圈。水渠无人管理,石堰被人扒去做了房基。
种地人都在扩大自己土地的面积,将路蚕食得弯弯扭扭。
这个场景的主角是大众群像,他们虽然匿名出场,但给我们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印象。也许我们又要回到以阿Q为首的传统农民劣根性的批判上来,他们自私自利、大搞平均主义,同时还短视盲动,把一块平平整整的大好的土地弄得支离破碎,把一个好政策最终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然而“人究其根本是社会和历史中的行动者,必须通过他与社会与历史结构间的密切的、错综复杂的联系来理解他”[2]。也就是说,在这个场景中,我们必须跳出抽象的人性或者所谓的农民性来理解这个问题,也许回到历史的初始语境才能真正理解大众的“缺点”。1978年,在安徽农村,农民为了摆脱困境自发实行家庭责任承包制,1980年5月邓小平率先明确支持“包产到户”的做法,1982年中央正式开始推行以家庭责任承包制为核心的农村经济改革。但由于整个改革的发起和推行是在农业处于困境的时期,再加上没有可以借鉴的历史经验,因此“在进行这次农村改革时,凭的是感觉和经验,甚至是‘走一步、看一步’、改革科学性不强、目标不明确,改革内容不系统,在改革的实施的过程中也缺乏程序性和阶段性”,从而导致对“改革目标缺乏坚定性,对改革的结果缺乏预见性”[3]。所以,当政策下行到基层时,我们看到了农民传统的平均主义做法大行其道,看到被切割零碎的土地,看到了土地整体效益的丧失,看到土地被各人承包后,公共土地利益的被漠视。同样,再深入一些,我们发现了“承包责任制没有培养农民在土地上的安定心态。由于农民对土地只有使用权,没有继承权,使农民散失了对土地投资的信心,导致了农民经营行为的短期化。”[3]正是农民的这种短期心态,让我们回顾牛的细节,才真正发现也许不只是一种叙述策略,而是作者不经意说出的历史真实。
当然,在历史又往前走了30个年头后,我们可以轻易地总结出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场波及全国农村的轰轰烈烈的经济改革的历史局限。然而,在当时农村改革高歌猛进的时代,谁人可以轻易看到或者勇敢说出那在“进步”、“现代”光环下的历史暗影呢?《腊月·正月》却以饱含生活汁液的细节,在作者的主观意图之外,在大众的日常生活图景中,轻易地告诉我们历史假面下的真实局限在哪里,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了小说丰富的社会学意义。
二、“气管炎”:又一个“阿Q”
对于文学长廊中的农民形象,没有谁比鲁迅笔下的阿Q更为脍炙人口。《腊月·正月》中也存在着一群阿Q式的人物,这可以算作贾平凹对于鲁迅的遥远致敬,只不过上世纪20年代那个据有故事显赫位置的主人公阿Q到了改革开放年代悄悄隐身于匿名的大众群体中。《腊月·正月》中指名道姓的阿Q共有三个:光头狗剩、秃子和“气管炎”。与鲁迅对阿Q进行命名的方式不同,贾平凹的命名抓住的是身体特征甚至身体疾患,这种从“中性的不无揶揄”到“贬义的嫌恶性”的命名方式的变换,也许有着更为耐人寻味的意识形态原因。在这三个“阿Q”中,“气管炎”最接近阿Q原型,因为他不仅在经济地位和社会位置上被剥夺到一无所有,而且在精神上也是扭曲变形幅度最大的一个。
在《腊月·正月》中,“气管炎”集中出现在三个场景中。他第一次出场,是在“公房之争”的白热化阶段中。这个“阿Q”一出场就和那个在“惘惘中”稀里糊涂被革命、被处死的阿Q完全不同。他非常精明,本来他根本没有财力买公房,也没有实际需求,但是他坚持要参加这个权利和财富斗法的游戏,就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用自己的好运气卖个大人情。当他真的抓到了纸蛋儿,韩玄子在会后找他时,他非常会说话:“我没钱有手气,我是特意儿为你老抓的。”当二贝娘答应帮他找媳妇时,小说这样描写道:“那‘气管炎’活该的下贱坯子,当即趴下给二老磕了响头,说:‘我今生今世都不敢忘两位老人的恩德!我是猴急的人,若找媳妇,姑娘也行,寡妇也行,年纪小些也行,年纪大些也行,你们对她说,过了门,我不打她!’”比较鲁迅笔下那个鲁莽地向吴妈表白的阿Q,这个有着同样性苦闷的“阿Q”做事却颇有章法,在韩玄子一家领他一个大人情后,适时地提出自己的婚姻问题,并能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降低求偶标准,还能放下身段知恩图报,整个表现入情入理、滴水不漏。
可是,这个“气管炎”中午刚刚和韩玄子协商好,晚上又以王才多给10元钱去找韩玄子讨价还价,希望利用两家之争来哄抬身价,从而使得效益最大化。然而“气管炎”毕竟眼光短浅,见识不足,被韩玄子几句空而无当的大话就吓唬住了。最大利益显然不能再苛求,“气管炎”只好退而求其次再让韩玄子领个人情:“我怎么会转让他呢?我再瞎,也知道谁亲谁近,我只是来给你通个气儿。”从生存的能力和处事的变通来看,“气管炎”这种见风使舵的中国式精明,使得那个只会用“儿子打老子”获得精神胜利的阿Q更显笨拙和古怪。可见,“气管炎”的生存智慧超过了他的原型兄弟,但长期处于下层被歧视的际遇又使得“气管炎”和阿Q气脉相通,都人穷志短、自轻自贱。当“韩玄子要拉他进屋吃饭,‘气管炎’说:‘你们家尽是有眉有脸的人来,我可走不到人前去。’硬是不进。韩玄子叫小女儿取了酒出来,倒一盅让他喝,他喝得极响,一迭声叫着‘好酒,好酒’,然后出远门走了。”看到这里,不免要心酸,这个被韩玄子认为是“能塞窟窿”的“烂套子”,这个甚至被作者都嫌恶地称为“下贱坯子”的“气管炎”,让我们深刻感受到物质的苦楚、社会的歧视对于一个人的全面剥夺。农村社会这些形形色色的阿Q们不仅被剥夺了参与公共事务的机会,只能在权力与财富的夹缝中仰人鼻息的生存,甚至在懵懂中完全内化了不平等的社会等级关系,从而自动放弃了尊严。至此,我们对“气管炎”那种无赖式的精明有了更深的悲悯,也推动我们从更深层次去评价那场农村经济改革。不论在何种意义上,一次真正成功的社会变革,不止是增加社会与“王才们”的收入与财富,而是要让包括“气管炎”在内的所有人能够自由而尊严地生活。
小说在“公房之争”后,“气管炎”又出现在巩德胜的杂货店里。因为他没钱喝酒,只能坐在一旁听狗剩和秃子向巩德胜炫耀他们在王才加工厂赚的钱。赤贫的他忍不住问秃子王才的那个厂还要不要人。这本来是一句很正常的话,却惹恼了以韩玄子为靠山的店主巩德胜,他公开羞辱“气管炎”:“人家要你?要你去传染气管炎呀!”面对巩德胜的挑衅,“气管炎”自然翻脸。随之而来的恶斗很有阿Q和小D打架的风采,不同的只是,巩德胜不是一个普通的小D,他有韩玄子这样的靠山。因此,最后的结果是巩德胜的一切损失,由他们三个人照价赔偿。狗剩和秃子还有加工厂挣来的工资,而“气管炎”只能再求韩玄子帮忙。这就是“气管炎”的生存处境,如果不能随时清醒认清形势,哪怕只是想通过双手为自己挣好一点的生活,都会遭受百般羞辱与折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当理解《腊月·正月》中阿Q们的骑墙与见风使舵。在一个密不透风的以权势为核心的人情伦理社会,阿Q们只有随时揣摩那些或有权或有财的势力的好恶才能获得好一点的生存发展机会。这一点,在“气管炎”的结局上有着更精彩的体现。
在韩玄子“送路”的场景中,贾平凹对于“气管炎”的丑态刻画不遗余力。先是写他的“假积极”,“马前马后,寻桌子,找凳子”,再嘲弄他的生理疾患,“一忙就咳嗽,一咳嗽就憋死憋活,腰弯得像一张弓。”甚至很有想象力设计了到厨房“偷肉”的细节。这些细节可以看出作者已经不愿再按照他的性格逻辑赋予他生命,反而尽快让他落入“下贱坯子”的主观意图。特别是当传来马书记到王才家的消息后,这个刚才还积极的“气管炎”早已跑到王才家,没了踪影。这一点倒符合“气管炎”的处事逻辑,本来他也不是真心投靠韩玄子,只是迫于权势的权宜之计而已。所以现在权势换了姓更了名,他自然会顺势而为。在王才家,“气管炎”看到王才的加工厂有了靠山,就更想去王才的加工厂,面对狗剩对他的“跟韩先生跑”的诘难,他理直气壮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哩,你揭什么短?”还把为韩家买的鞭炮,在王才家锦上添花地放了一通。
按照小说的叙事逻辑以及作者的主观定位,“气管炎”的霉运变得顺理成章。当失了势的韩玄子希望再借女儿婚姻大办一场宴席来力挽狂澜的时候,“气管炎”不仅不去,还公然叫嚣要到王才的加工厂上班,这使得他在第二天上班时就遭到了王才的拒绝,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被惹怒的韩玄子的儿子、王才的朋友二贝。一向精明的“气管炎”总有一天会明白在乡村中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财富新贵王才要想将来有更多发展,韩玄子家族的势力不可小觑。所以尽管韩玄子不断与他结怨,苦心孤诣地多次挤兑他,置他于死地,但他还是毕恭毕敬、既往不咎。而一名不文的“气管炎”,在权势博弈的棋盘上只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所以,在一个世态炎凉的棋局中,“气管炎”不论怎样刁滑、精明,他的败局早已注定。
纵观“气管炎”的人生故事,我们不难发现他和他的同胞兄弟阿Q的精神差距,同样处于一无所有的人生苦境,阿Q所能做的只是精神的虚幻超越,用精神胜利法让自己在接踵而至的屈辱和剥夺中“愉快”地活下去。阿Q惟一的壮举是想象并假装成“革命党”,也因此稀里糊涂送了命。而“气管炎”却在认真规划自己的人生,尽管他也一穷二白受尽歧视,但他还是想用自己的运气为自己博取一个更好的人生。他用心权衡商镇小社会的各种利害,见缝插针地希望能换来自己更宽裕更有尊严的生存。然而有意味的是,他努力的结局最终不过也像辛亥革命时代的阿Q一样徒劳。
也许,我们更该追问“气管炎”这个人物背后的意义。不论隔了多少时代的隔膜,我们阅读鲁迅笔下的社会和底层的阿Q,都会触摸到一种批判之余的痛感与不动声色的悲悯,这种痛与悲悯不仅指向中国人的民族根性痼疾,更首先指向人间这个活到如此可怜境地的阿Q。可在《腊月·正月》这篇反映新时期农村经济改革的小说中,“气管炎”这个可怜的底层人物,只能穿上作者为他量身定制的“下贱坯子”的寒碜的衣裳,那种道义性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则奇怪地消失了,甚至为了遏制读者不合时宜的同情与悲悯,作者用心做了许多伏笔,把“气管炎”身上的人性弱点夸张到了极致,以至于大家对他的结局可以没有道义负担地拍手称快。“气管炎”之所以被如此塑造,明显受制于农村经济改革方兴未艾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对于作家的要求。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率先进行商品经济试验的弄潮儿作为历史的“正数”会受到“负数”保守派的阻挠,但因其代表先进的历史方向必然会赢来最终的胜利。而像“气管炎”们这些历史的“余数”的福祉不会被优先考虑,其意义只存在于是否顺利站在历史的“正数”后边。这也许就是历史试图删去或者未说出或未想到的东西。为了配合这一主流意识形态目的,作者策略性地建构故事的图景。但也许连作者自己也没有想到,“气管炎”这个边缘性的大众形象,竟然在被否定和压制中,藏匿着历史真正的秘密。
三、作为“看客”的围观
《腊月·正月》有个循规蹈矩的开场,第一节交代商镇和韩玄子,第二节就让另一个主人公王才出场了。王才的出场是由韩玄子的二小子牵连出来的。二贝去白沟的油坊找他,小说是这样描绘的:
二贝一进土沟,就听见“咚!咚! 咚!”的响声,闷得像打雷,雷却像是在高高的云层之上,也像是在深深的地心之中。他钻进一孔大窑,里边蒙沉沉的,一股热腾腾的、油腻腻的气味便往外喷,看得见深处是几盏灯,恍恍惚惚,犹如进了魔窟,那“咚!咚!”的响声就从里边传出来。……竟是七八个汉子,一律光头、光身、光脚、光腿,只穿一条短裤,全抱着一个大夯——是一个屋的大梁,在空中吊了——一声呐喊,退后去,极快地瞄准油槽上的大木桩,一个震耳欲聋的“咚”声便砸出来了!
这一凝重、庄严甚至神圣的场景描写在《腊月·正月》中显得异常突兀、奇特,与小说中弥漫的那种家长里短的世俗氛围完全不同,它不存在于经验层面,而是超现实地构成了一则所有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历史隐喻,即这些乡土大众所承受的苦难、所代表的力量与觉醒、因抗争所带来的翻身解放的结局,都构成了一个民族国家朝向历史进步方向的全部动力,这一画面让我们很清晰地指认出左翼的思想资源。然而,这一还未充分展开的大众神话却被王才的出场彻底打断,这位农村经济改革的“英雄人物”并没有从这个可以诞生“神话”的地方正面出场,而是从“旁边的拐窑里钻出来”,因为没有力气“干这活吃不消”,只能在旁边裹豆包,他还一脸苦相地抱怨自己没本事。比起刚才缭绕着神话色彩的大众群像,改革英雄显得矮小甚至猥琐。这是意味深长的一笔,作家没有认同大众神话,反而愿意从一个更低矮的角度托出他的英雄,这种写法实际上折射着作者对于农村经济改革时代的理解。不同于革命时代那种对创造历史奇迹的群体力量的强调,新时期和平时代的经济改革更有赖于个人能力的发挥和创新,所以大众群像在这个新的历史时刻已经失去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感召力,被彻底风化成一个衬托性的标本式背景,以看客的形式“围观”着这场农村经济改革。
大众再次出场,是在两处对比性的场景中。一处场景是商镇名流韩玄子从镇街走过时,他们“全停下手中的活,笑着打招呼”。其中一个还恳托韩玄子帮他办营业执照,巴结韩玄子要在“送路”那天去捧场。相比韩玄子这种颇旺的人气,王才这边可就惨淡多了。王才的加工厂要招工,尽管工资待遇对于秋收闲来无事的农民是个“馋人”的数字,但消息传开时,大众的反应居然是这样:“有的人担心这加工厂能不能搞长?更多的人则是怀疑起他的做法了:‘王才这不是要当资本家了吗?’‘国家允许他这样发财吗?’‘韩玄子家的人肯去吗?’”当然,从两个场景中,我们可以轻易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大众“有着坚不可摧的保守本能。它们对一切传统的迷恋与崇敬是绝对的;它们对一切有可能改变自己生活基本生活状态的新事物,有着根深蒂固的无意识恐惧。”[4]38但是除此之外,我们突然会发现这些大众身上叠加着“看客”的影子,尤其第二个场景,与鲁迅《药》中那些茶客对于革命及革命党指手画脚的“围观”非常相似,商镇的大众同样也集结起来对于新生的改革进行众说纷纭的“围观”。只不过,此围观非彼围观,茶馆中围观的群众对于是非褒贬的判断标准有着自己的确信,虽然这种确信看起来既不“革命”也不进步。而商镇围观者的评判却充满迷惘和顾虑,这种顾虑一方面是对“文革”中被批判的“资本主义”和“财富”的心有余悸,另一方面则是对于当下处境的考量,那个颇有权势的韩玄子以及背后的基层政权组织怎么看王才的加工厂。有意味的是,整个围观的场景中,恰恰没有大众根据自己生活的需求对招工事件进行取舍,在这个意义上可以看出,面对改革所昭示的致富之路,大众顾虑重重,他们从国家政策层面、地方权力组织层面考虑问题,还没有把它和自己的私人生活以及真正需求联系起来。特别是当王才厂子里生产的酥糖引得远近十里的小贩都来购买,个人的财富进一步增加时,“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在说:吓,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流布广泛的俗谚体现的正是大众对于现实利益分配的解释,在他们看来,“吃死”或“饿死”的利益格局与个体素质惟一相关的是“胆量”,这一方面体现了大众缺乏自省能力,不愿正视自己和别人能力的差距,但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大众对于农村改革理解的浅层、表面,使他们只愿意围观而不愿尝试,这种对于农村经济改革的“隔膜”与这场改革整体的含混化、模糊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由于难以理解改革这个“庞然大物”,在缺乏推理思考能力的情况下,大众对外界的判断更多停留于表象。因为“在历史上,表象总是比真相起着更重要的作用,不现实的因素总是比现实的因素更重要。只会形象思维的群体,也只能被形象所打动。只有形象能吸引或吓住群体,成为他们行为的动机”[4]49。《腊月·正月》描写了商镇一个古老的习俗——“喝彩”,就是每年春节夜晚,狮子队要到一些人家热闹。由于喝彩的人家需要很多花费,所以一般人家没有能力邀请“喝彩”,因此围观“喝彩”成了大众集体出场的重要形式。在众人围观韩玄子家的喝彩时,小说这样描写道,“凡抽烟喝茶的,没有不说这家体面的:‘呀,喝一次彩,光这烟茶咱就掏不起呀!’”时隔不久,在王才家,众人又围观了一次喝彩,“又是十多分钟的鞭炮声,又是来人就散烟,又是来人就上桌子喝盅酒,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私下里都在议论:这小个子王才还是厉害,热闹得倒比韩玄子家更盛呢!”完全相同的场景,贾平凹只在数字细节上稍下功夫,马上就有了戏剧性的喜感。两次热闹中,鞭炮炸响的时间、烟的数量、茶与酒的分别,商镇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激发的却是有关财富和实力的联想。如果说抽象的改革政策距离商镇大众非常遥远的话,那么直观的喝彩表演所彰显的改革成果倒更深入人心,这也许是农村改革政策的制定者、执行者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由于贾平凹对于戏剧性喜感的偏好,使他在《腊月·正月》最高潮的“送路”一节中,更夸张地设计了对比性的群众围观场面,并将大众根据表象判断事情的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韩玄子的政治背景和文化地位决定了其在商镇的显赫位置,所以商镇人都以被韩玄子邀请“送路”为荣。到了这一天,韩玄子家是高朋满座,在大戏开演之前,大众的围观已经开始了。他们“在屋里角角落落观看,指点墙上的照片,说那是大贝,那是大贝的媳妇,然后海阔天空地议论一番大贝如何有本事,大贝的媳妇是城里人,又如何好看。”韩玄子家里最有出息、最有背景的儿子已然与“城市”“本事”“美丽”这些乡人心中最有分量的字眼联系在一起,韩家的势力与实力在众人的联想中被丰富放大。特别是在队长宣布县委书记要来韩家做客的消息后,大众围观的表情更是精彩绝伦:“众人瞠目结舌,议论鼎沸,没有一个不激动、不羡慕的。当下有一群女人进屋围住了叶子,说:‘你好福命,马书记也来为你送路了!’”在乡人心目中,县委书记是了不起的大官,他就是政府、政策、权威、实力的化身,他的到来,无疑激发了大众关于“权力”更多的联想,对于韩家的尊崇也到达了极致,以致连狗剩秃子这些一直在王才加工厂干活被韩玄子刻意排挤、不被邀请的人,也在对于权力的恐惧中,打发老婆娃娃送礼钱来了。
然而,很快却传来了县委书记要到王才家的消息,“有一些人就向王才家跑去。一人走开,民心浮动,十人,二十人,也跟着去了,院子里顿时少了许多。”也许没有什么比大众的思想和感情更容易暗示和感染的,正如勒庞所说:“群体根本不会作任何预先策划。他们可以先后被最矛盾的情感所激发,但是他们又总是受当前刺激的影响。他们就像被风暴卷起的树叶,向着每个方向飞舞,然后又落在地上。”[4]22这些“向着每个方向飞舞”的“树叶”,最后全落在了王才的院门口。当他们看到马书记和王才坐在一条凳子上时,马上明白了这一空间排列的意义,王才与父母官的“平起平坐”最直观地展现了政府对于“致富”的支持,并推动这场“围观”最后以靠近权力中心和追随改革者而落幕:
王才看见门外乱哄哄的,就喊着让都进来。那些人却不敢进,后边的一推,前边的人不自觉地前倾,前脚就进来了。进来一条腿,身子就进来;进来一个,八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就全进来了。这些乡亲,王才个个认识,但很久以来,这里门槛虽不高,又无恶狗,却是不肯到这家院内来的。这阵进来,便四处观看,一边看,一边大惊小怪。
作者用特写镜头把大众犹疑、胆怯、尝试、前进、云集的身体动作一一切割、慢放,构成了真正的围观喜剧,而大众对于农村改革不安的焦虑与躁动、对于踏上致富之路的徘徊与犹疑,也这样仪式般的跨过去了,在这一意义上,贾平凹以自己出色的艺术策略,完美地配合了农村经济改革的发动与开展。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喜感十足的艺术处理,恰恰也是一种无奈,可以说,尽管极力要配合主流意识形态的作家对于农村改革有坚定的信念,但这种缺失科学细节的历史自信使得作家在表现农村改革对大众的感召力与吸引力时,缺乏有效的支撑,所以只能以这种对比性的戏剧化围观草草了事。
事实上,任何文学文本只是一个文化象征,各种文学策略只不过是对于社会问题与文化困境的想象性解决。《腊月·正月》中的大众因为彻底理解了经济改革所指引的致富道路,而欣然跟随在“先富起来”的改革英雄身后,走向富裕成为他们自然而然的生活目标与生活理想,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走向幸福的康庄大道。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过去30年后,我们所面对的现实却是:依然说不清普遍富裕起来的“农民到底有哪些权利、农民的权力有多大、有多广、农民、集体、农村干部和各级政府的合理权限在哪里?这一类问题已成为农村新机制、新体制和新秩序难以有效建立的症结”[3]。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重视《腊月·正月》以及那个时代曾经力图表现农村经济改革的文学作品,因为它们以另外一种言说保留了历史的褶皱与侧影,让后人能够顺着叙事线索重新“历史化”,还原被遗忘的历史全貌。这是如此的难得,因为没有什么比历史本身更为神秘。
参考文献:
[1]贾平凹.腊月·正月[M]/ /贾平凹作品:第12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96.
[2]〔美〕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M].陈强,张永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170.
[3]王连花.70年代末80年代初农村改革评价述评[J].改革与开放,2012(2).
[4]〔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M].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毕光明)
An Analysis of the Public Image in Jia Pingwa's The Twelfth Month and the First Month
ZHAI Yong-m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116021,China)
Abstract:While Jia Pingwa’s novel,The Twelfth Month and the First Month,is demonstrative of some distinct utilitarian writing motive marked by an illustration of new national rural policy of the dominant ideology,there still exist in the novel some“unknown”narrative clues which have not been incorporated,absorbed and utilized,as is manifest in the public images which,though marginalized,are not part of the grand historical theme.Judged fro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and land,the masses have been fashioned into a short-sighted and foolish conservative force.The group images,short of the emotional appeal of the mainstream ideology,are presented as passive witnesses to the then rural economic reform,which embodies“the lack of mutual understanding”between the mass and economic reforms and reflects the historical plight and limitations of reforms in rural China.
Key words:Jia Pingwa; The Twelfth Month and the First Month; the public image; economic reform; limitation
作者简介:翟永明(1976-),男,山西大同人,文学博士,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整体研究。
收稿日期:2015-05-12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大众形象’与1980年代社会转型——1985年前后的中国文学研究”(项目批准号: 13YJC751074)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06-002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