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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底层叙事的文化思考
——评罗伟章的长篇小说《大河之舞》

2015-03-28

关键词:巴人罗家半岛

晋 海 学

(河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新乡 453007)



当代底层叙事的文化思考
——评罗伟章的长篇小说《大河之舞》

晋 海 学

(河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新乡 453007)

罗伟章的长篇小说《大河之舞》是关于当代底层生存的一次文化思索。小说以罗家坝半岛上罗疤子一家两代人并不复杂的生命遭际为核心,讲述了罗家坝半岛在当代生存的历史变迁。罗家坝半岛文化是古代巴人文化在当代的继承,它在起源之初就以别人的想法作为自己的伦理,到了当代,罗疤子等人对文化的破坏同样遵循着这一逻辑,都没有生成属于自己的主体性。罗传明是土生土长的半岛人,他通过引入知识理性悄然地改变了半岛文化的传统,但与此同时却又表达出了坚守的姿态,他的这种既否定又肯定的思维方式,为其文化传统构建自己的主体提供了难得的思想契机。

《大河之舞》;底层;巴人文化;主体性

在读者的视域里,当代作家罗伟章是一位实力派的底层文学作家,这是因为在新世纪之初,他最先引起批评家们注意的是对底层人民苦难生活的关注和同情,如《故乡在远方》《我们的路》《大嫂谣》等。2010年,他出版了与此风格不尽相同的长篇小说《大河之舞》,文本讲的是罗家坝半岛上罗疤子一家两代人并不复杂的生命历史。在这座并不富裕的岛屿上,罗疤子与张云梅虽然并不缺少力气,但他们却一直都在生存的困境中挣扎,疯女儿罗秀被不明身份的人强奸后难产致死,儿子罗杰一身嬴弱却得了“背疼”的怪病,这一切都让罗疤子背负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毫无疑问,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及其所蕴含的历史意蕴,都是依托这一家人的命运遭际展开的,哪怕是他们与罗建放、罗传明两家之间的家族仇恨和历史恩怨,也必须得归结到这一条主要的情节脉络上来。因此,如果从底层的视角考察罗疤子一家的生存困境,并将此篇看作是作者新世纪底层写作延续的话,并不能算错。

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了小说开篇之前的两段“引言”,这既是作者关于巴民族历史考证的一段客观讲述,也是他意欲探究巴民族消逝之谜的自我表白,而在文本当中,由于罗疤子、罗建放等都是巴民族的正宗后裔,这也意味着他们在当代社会中的命运遭际与巴文化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关联,进而,通过对当代现实生活的展示,意在提出自己的核心命题,那就是:从文化的角度关注和思考当代底层的命运变迁。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充满睿智的文化叙事,它不仅让读者领略到了巴人的过去与现在,更重要的是,作者以此作为媒介,通过对巴人消失原因的文学探寻,提出了当代底层生存中的文化问题。

罗家坝半岛是一块充满神秘文化的土地,这里的风俗文化与周边其他区域有着鲜明的区别:一是这里的居民都有良好的身体素质。罗疤子的父亲天生神力,是坝上力气最大的人,一下子可以举起千斤重的东西,老婆婆曾说:“那年他在铜坎洞打了个磨盆,放上船的时候,把船都差点压沉了,下了船,他只歇一肩就背回来了。”[1]60罗疤子虽然不如父亲有力,可要他搬动三四百斤重的物件,也全不在话下;罗建放的儿子东娃不仅可以用脚趾夹断蚯蚓,而且在弹枪的技能上称冠半岛;罗秀则继承了罗疤子的神力,可以瞬间将东娃举过头顶,像扔皮球一样把他抛到数米外的田野上,等等。二是他们非常排外。“多少年来,罗家坝没添过一个外来户”[1]6,他们在近代为了不让外人进驻半岛,吓退张团练便是这方面最著名的事例。三是他们脾气暴躁,好斗,奉行以武力解决问题的规矩,哪怕遇见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经常会斥以武力。罗疤子的父亲就是这样,他曾因为自己家的鸡被邻居失手打死而引发了一场恐怖的械斗。

但是,半岛人如此鲜明的文化性格却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而土崩瓦解。半岛上的年轻人为了生存,大都去了外地,作者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在这里下功夫,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生存前景并不乐观,而更重要的是,他们随身所携带的文化性格也会因此被无情地淹没在逐渐兴起的经济大潮之中。相比之下,作者对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给予了更多的关注,譬如,罗传明在考古队进入半岛后的日常生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罗建放死后,特别是考古队进入半岛以后,他就不再串门去跟别人聊“人这一辈子”了,也不再去为别人平息纠纷了。事实上也没有什纠纷需要他平息,年轻人走了,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想跟谁吵一架,也吵不起来。老人们现在的全部敌人就是时间,没有精力你争我斗,孩子们为一只竹虫发生抓扯,直到一方哭鼻子,有时还打得头破血流,但孩子间的事,究竟还算不上纠纷。[1]305

人去岛空。这一场景让我们联想起了李锐的《残摩》《樵斧》《扁担》等农具系列小说,慢慢地变空、变得荒芜起来的罗家坝半岛此时给人们呈现出了一幅催人泪下的画面。然而,半岛的变化还不仅仅是这些,由于考古的发现,这里成了古代巴人文化的遗址,在城市的规划和建设中,它作为回龙镇主要的历史文化资源,被重新定位和阐释:“依照规划,半岛上的老人全部搬走,只留若干年轻男女。这些年轻人,一部分是观光农业的经营者——开辟特色果园、菜园、茶园、花圃,让游客入内摘果,拔菜,赏花,采茶,享受田园乐趣。……另一部年轻人,则穿着统一的服装,专习摆手舞,游客买票观看,表演地点就在放置廪君石像的广场上。”[1]341由此,罗家坝半岛成了回龙镇的旅游开发区,而古代巴人文化则成了回龙镇经济发展中最耀眼的文化装饰。

从人们众志成城地拒张团练于半岛之外,到现在的人去岛空,再到如今经济文化在半岛迅捷的发展,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罗家坝半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究竟是怎样的因素促成了这样的变化,在城市化进程要素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要素。这正是作者的忧虑之处,他要从这里出发,去考察和探究半岛人文化性格中的主体要素,从内里的角度去完成对古代巴人文化发展至今的历史反思。其实,类似的文化反思在八十年代的寻根小说中就已经出现,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寻根作家是在通过“讲述他人的故事,在他人的故事中建构自我的知识者的批判立场”[2],而《大河之舞》却并不属于这一知识立场,它的关心重点依然是当前的生存现实,是基于底层立场的文化之思,正如他所说:“那几条浪淘千古的大河,那种充满神性的倾天之舞,让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3]

罗家坝半岛并非没有自己的传统,这里在几千年前就曾经孕育出“一支特异而滚烫的民族”,他们创造的富有浪漫主义气息的“尚武”文化就是半岛人的传统,其最精髓的“摆手舞”曾在武王伐纣的战争中大放异彩。

那战阵是恒古未有的:集体唱起雷霆般的歌声,震荡沙场,在歌声的卷动下,士兵手握短剑,如飓风狂潮,凌厉之气让人胆寒;歌者后面是舞者,舞步齐整,边行进,边锤击战鼓。歌者与舞者,在刀光剑影之中,目不斜视。敌人的热血波翻浪涌地横流过来,敌人的热血长着利齿,咬他们的脚背,还像毒蛇那样翻卷身体,扫他们的腿,他们跺脚呐喊,将牙齿踢碎,将蛇身踩僵。[1]9

这是作者以富有情感的笔墨对古代巴人“歌舞以凌殷人”传说的摹写。在这支由巴人组建的军队里,歌者与舞者被赋予了特殊的文化功能,他们不仅助长了自己军队的威严,而且还通过呐喊声对敌人施以恐吓和震慑,正是由于这些元素的存在,军队才以“目不斜视”的神态和“跺脚呐喊”的果敢,生成了足以让敌人胆寒的“凌厉之气”。然而遗憾的是,在“秦人驱巴”的战争之后,历史上便不再有巴人的记载,也不再有巴人文化的言说。作者认为这是古代巴人文化中缺少了主体性的缘故,“贯彻‘别人的想法’,用战争书写历史,必将付出代价”[3],由于这一文化没有生长出自己的真正主体,所以才将他者的言说作为自己的文化伦理,以至于造成了比较狭隘的文化性格。

不可否认,任何文化的繁衍与传承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它必定要受到外面和内里不断的侵扰,古代巴人文化的传承同样如此。文本截取当代生活图景,呈现的便是它在当代历史变迁中的两次主要的命运遭际。第一次来自外部,是罗疤子等人对半岛文化的破坏。罗疤子是罗家坝半岛地地道道的子孙,他在外形上有着半岛上男人鲜明的形体特征:“五短身材,有着鱼刺般的胸脯”,“长着浓眉大眼,眼里射出的光芒,刀子般割人”[1]39。在力气上,他得到了父亲的遗传,在打架上,他也不含糊,不仅能“脚尖一垫,手一塔,三头两下就翻上了房顶”[1]54,而且还能“毫无怯意”地冲到械斗阵地的前沿。罗疤子为何要破坏规矩,叙述者并没有非常清楚的交待,从他们砍到桂花树、劈坏神龛、揪斗罗建放的父亲和罗传明等行为,可以看出半岛之外文化的影子,但是很难说罗疤子对半岛之外的文化有多少了解,在这里与其说罗疤子想要通过岛外的文化对岛内文化施以影响,不如说,他只不过借了它们的文化外壳,其内里尊崇的还是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半岛规矩。所以,半岛的文化虽然遭到了破坏,但那些都是表面上的毁坏,半岛的规矩在实质上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这也映衬出了罗疤子贯彻他者想法的企图。后来,破坏者们都遭到不同程度上的报应,破坏规矩的七个人后来死了三个,其余几个,“要么喉咙哑了,要么骨头软了,软的瘫在床上”[1]21。罗疤子也被人打了一闷棍,女儿也疯了。这似乎表明他们这些企图的失败。第二次来自内部,是罗建放对半岛文化的破坏。罗建放是最具半岛性格的人,他能跳出最具魅力的“摆手舞”:“建放是半岛上最好的舞者,摆手舞跳得出神入化,跳得让人胆寒,他可以不要鼓乐,不要伴舞,一个人穿着钉着铁掌的木屐,就能跳出一支军队。……每当看到他跳舞,罗疤子就感觉到,太阳被天狗吃掉了,前方的天空正暗下来。”[1]58然而让人意料不到的是,这个最具半岛文化性格的人却强奸了比他晚一辈的疯子罗秀,并最后导致罗秀难产而死。作为半岛上的领头人,他承担着古代巴人文化在当代的传继责任,因此,他的这一乱伦行为已经不能仅仅在道德层面上去加以谴责,而是表现出了某种文化痼疾的症候。

在文本的叙事中可以明显地看到,从古到今,巴人文化似乎都不具备自己的主体性,无论是以别人的想法作为自己伦理的古代巴人,还是运用他者思想的罗疤子等人,他们都在犯着同样的错误,都没有生长出属于自己的真正主体来。至于罗建放,他的生命中似乎包含了更多的文化内容,这不仅仅表现在他的身上同时凝聚了巴人文化的优缺点,而且还包含了古代巴人文化在当代延续中再次跌脚的某种暗喻,具体而言,无法生长出自己主体性的文化很难有光明的前景,在不同文化形态的冲击和撞击下,他们的生存状态变得更加模糊不清,而罗建放的行为恰恰是这一状态的真实写照。

竹内好曾说过,主体的生成有两个环节,一个环节就是他必须依靠自我,而不是依靠自我之外的他者;另一个环节则是,这一生成过程是动态的,它包含了自我在生成自我时所进行殊死搏斗的各个瞬间,而不是那种一劳永逸的完成时态[4]。作为个体的人在建构自我时应该如此,作为文化的主体在历史的传承中也不例外,遗憾的是,古代巴人文化在其艰难的历史传承中最缺少的便是主体性的建构问题,罗疤子等人勇敢的破坏行为与罗建放的乱伦行为,证明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主体,而后来成为商品的半岛文化则更意味着它从根本上对主体建构可能的放弃。

事实上,值得注意和重视的是半岛上唯一的知识分子罗传明。他在年青的时候为求学走出罗家坝,当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为一个拥有了广阔视野的知识分子,这为他看问题提供了与半岛传统不相同的认识论基础,而这一基础又反过来赋于他在处理问题上与众不同的思路和方法。譬如,他对半岛人引以为傲的摆手舞就有着不尽相同的看法,认为“摆手舞所昭示的半岛风貌,早就过时了,他无法透过鼓声和舞步,看到一个未来的半岛”[1]165。而对于人的生命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他更是有着自己的独特的见解。

他有传统,只不过,那传统不仅属于半岛,还属于三河流域,属于比三河流域更加广大更加深远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似乎又真的是半岛的叛徒。他是被分割的。他的内心很苦恼。在他眼里,半岛是血肉之躯,有呼吸,有体温,也有情感,总之不是有‘传统’留下的遗物,而是鲜活的生命,比遗物更珍贵,也更令人疼惜的生命。每个生命都是唯一。这是半岛的全部价值。这是半岛的全部价值。可有意无意之间,这种价值会被篡改,被削弱,而半岛每一次遭遇这样的变故,都是人自身的篡改和削弱。[1]166

叙事人在这里以第三人称的口吻详细解说了罗传明对传统的理解,很显然,他对传统的认识是在一个非常开阔的视域中进行的,也是基于对作为个体的人尊重的前提下进行的,正因为如此,他不仅打破了半岛人的思维,而且还潜移默化地修改和纠正他们对传统的理解,正是由于他的积极介入,人们在悄悄地转变着为人处事的方式,那种以武力解决问题的观念也渐渐地被和平共处的方式取代。“半岛人喜欢听罗传明说话了。家庭内部有了纠纷,罗传明的一席话,能让老老少少变得心平气和、再后来,这家和那家有了纠纷,都跟罗疤子一样,不轻易想到决斗上去了,而是把罗传明找来,让他评理。罗传明就像一个机械师,一双长满老人斑的手在损坏的零件之间摸来摸去,开始很干涩,可在你完全不经意的时候,变得润滑起来了,机器再次发动,就再也听不到彼此伤害的破音,而是相互带动,水乳交融”[1]285。毫无疑问,这种观念上的转变对半岛人的影响是巨大的,罗建放在收学校食堂的时候,人们就已经不再全力支持了,东娃在被抓的时候,人们更是没做任何阻拦。

显然,和罗疤子等人相比,罗传明多了一份知识理性,但这份知识理性绝不是叛逆半岛文化的工具,而是重新建构这一文化主体的思想契机。一方面,罗传明是地地道道的半岛子孙,是半岛文化理所应当的载体;另一方面,当罗传明以知识理性审视半岛文化的时候,其实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开放了自我,是一个开放了的文化主体的承载者,这一主体因获得了知识理性而区别于此前的自我,半岛人不再以武力解决问题,而是以协商解决问题便是其最典型的表现,同时,这一主体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自己的伦理和信仰,罗传明对半岛人为青苗费而讨价还价的指责,以及他坚定地留下来去陪伴生养他的罗家坝半岛就是最好的实例。因此,如果从文化主体建构的角度看,罗传明更符合半岛文化的传承者,而不是罗建放。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体会,罗传明缘何会在岛上用心地注意每一粒土疙瘩和每一棵树木,缘何会不由自主地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感动”和“心痛”。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作者的“感动”和“心痛”之处,但是诚如作者所说:“要想让一个民族在世界上彻底消亡,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再弱小的民族,其生命力亦如春草。”[3]只要半岛人认识到了自己文化中的不足之处,谁又能否认小说末尾那场酣畅淋漓的摆手舞表演,不会在当代重新出现呢?

[1]罗伟章.大河之舞[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

[2]吴雪丽.试论“文化寻根”与“知青”作家的身份建构[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1).

[3]罗伟章.我写《大河之舞》[J].中华文化论坛,2011(4).

[4]竹内好.近代的超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83.

Cultural Reflections on Contemporary Bottom Narration:A Study on Luo Weizhang’s Riverdance

JIN Hai-xue

(Henan Normal Univeri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Luo Weizhang’s novel Riverdance is a cultural reflection on the existence of the bottom class in contemporary China. The novel centers on the ordinary life experiences of the Luo family who lived on the Luojiaba Peninsula. It relates the historical changes taking place on the peninsula and the modern existence. The local culture of Luojiaba Peninsula evolves from the ancient culture of Ba People, which originated from the tradition of taking other people’s opinions as rules of governing their (Ba People’s) own action. In modern times, Luo Bazi and his people destroyed the local culture with the same governing principles, which suggested that they were lacking of independent subjectivity. The local tradition was gradually changed unwittingly by Luo Chuanming, a native born and bred on the peninsula. He introduced new knowledge and reason to the peninsula, and at the same time he stuck to the local tradition. His way of thinking was both positive and negative, which brought hope of gaining subjectivity for his people on the basis of adhering to local tradition.

Riverdance;Bottom class;Culture of Ba People;Subjecitivity

2015-05-27

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5YJA751012)

10.16366/j.cnki.1000-2359.2015.06.032

I206.7

A

1000-2359(2015)06-0158-04

晋海学(1973—),男,河南新乡人,河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副编审,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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